六 我要向俄國人買洋槍,越多越好

“小姐,我打聽瞭。這兒就是古傢在潛口鎮的買賣。真想不到,那古平原這麼個做大生意的,竟也開著這樣的小鋪子。”

蘇紫軒穿著一件雪白的夾袍,一雙明眸盯著那傢鋪子,不答四喜的話,從袖中抽出一張一千兩的銀票:“你去問問,裡面有沒有古傢的人,若是有將銀票交給他。”

“小姐,你不去嗎?”四喜眨瞭眨眼。

蘇紫軒搖搖頭。

“我真不明白。咱們明明要去山東,卻繞遠跑來徽州,就為送這張銀票?”

“他畢竟救過我,眼下發遣關外,我給他傢送點錢,也算是報答。”

“那可以找票號錢莊匯過來,何必大老遠跑一趟。我真不明白,這古平原何德何能,竟能勞煩我傢小姐親自送銀票上門。”四喜笑嘻嘻地瞟瞭一眼蘇紫軒。

蘇紫軒把臉一沉:“我看你是皮緊,要你送你就送,哪兒來的這麼多話。”

四喜吐吐舌頭,抬腳走向街對面。蘇紫軒望瞭望昏暗的日頭下映出的街市,有些出神地自言自語道:“他就是在這兒長大的……”

四喜伸手剛要拍打店鋪的板門,那門卻吱呀一聲開瞭。

“鋪子剛剛上瞭板,你是來買東西的?”裡面出來那人,上下看瞭一眼四喜,忽然訝聲道,“你不是……”

四喜看著這個女子,見她仿佛認得自己,一時也怔住瞭。

“你認得我?”

“怎麼不認得,你不就是在太谷街市上給我解瞭圍的小哥嗎?”

“解圍?”四喜見她不錯眼地望著腰間短匕,眼珠一轉登時想瞭起來。

那女子當然就是常玉兒,她今天剛剛到此住下,店鋪關板後心神不寧,於是打開板門想到街上走走,看看這潛口鎮。不料一開門居然遇上昔日恩人。

“那天我隻來得及道謝,連尊姓大名都沒請教,真是失禮。”常玉兒靦腆地笑著,“按理說該請你進來喝杯茶,可傢中隻我一個,男女有別,實在不便。”

“茶不茶的倒是免瞭。我想問一句,這兒不是古傢的店鋪嗎,你為何住在這兒?”蘇紫軒不知何時走瞭過來。她記性極好,一眼就認出這是當日在太谷市集救下的姑娘,當時隻是看不慣一群地痞欺負一個弱質女流,才讓四喜出手懲治,想不到居然在這兒又遇到瞭她。

“我……”常玉兒頗有“妾身未分明”之苦,但到底還是鼓起勇氣道,“我是古傢的大媳婦,在店裡照應生意。”

“古傢的大媳婦。”蘇紫軒的瞳孔像貓樣忽然縮瞭一縮,“古傢的大兒子,也就是你丈夫,莫非就是古平原?”

“嗯。”常玉兒點瞭點頭。

蘇紫軒緊盯著她足有好一會兒,從四喜手中取過銀票,向常玉兒手上一遞。

常玉兒茫然接過,就聽蘇紫軒說:“這是我欠你丈夫的錢,他既然遠在關外,還給你也一樣。”

常玉兒剛想說古平原其實在徽州,蘇紫軒連理都不理,轉身匆匆上馬而行。

“小姐,咱們就這麼走瞭?”四喜緊跟在後面。

“來瞭就隻是為瞭送銀票,送到瞭當然要走!”蘇紫軒一鞭緊似一鞭,把青驄馬抽得連連嘶鳴。

出瞭潛口鎮四十餘裡,是個十字交叉的路口,一條是通往山東的官道,一條通往徽州府城,另一條則是往休寧去。蘇紫軒打馬如飛,冷不防從休寧道上竄過來一輛馬車,也是趕得飛快,四喜驚呼一聲,眼看一車一馬就要撞到一處,蘇紫軒向旁一帶馬,那青驄馬是京師好手調教出來的駿騎,居然後蹄用力,身子一偏躲瞭過去。

馬車夫也連唷數聲,勒住瞭馬韁繩。

四喜大怒,趕上前就要大罵,卻被一掀車廂轎簾露出的那張臉弄得一愣。

“怎麼是你?”

“哎呀,是蘇賢弟啊。”李欽眼睛一亮,好久沒見到蘇紫軒瞭,“這真是他鄉遇故知。你們怎麼到瞭徽州瞭?”

蘇紫軒心下也是一怔,面上卻不露聲色,連馬都沒下,冷言道:“是啊,你們京商不在兩淮經營那好不容易得來的鹽場,跑到徽州來做什麼?”

“這其中自然有緣故。”李欽一指去往府城的路,面色殷勤之極,“那邊不遠就是徽州府城,窮鄉僻壤倒也有間不錯的客棧,我包下瞭東邊三個院子,每日雇的揚州廚子來做飯。蘇賢弟,咱們久別重逢,愚兄做個東,咱們好好敘敘。”

“多謝瞭,隻是我們急著趕路,沒空赴你的宴。”蘇紫軒揚起馬鞭,指瞭指另一條路。

李欽始終垂涎蘇紫軒的美色,自認生平見過的女子,沒一個比得上她,雖然蘇紫軒嚴詞相拒,他還是一副笑臉問道:“那邊不是去往山東的官道嗎?你去山東什麼事,那兒可比安徽還亂,聽說僧格林沁王爺帶著蒙古鐵騎與張宗禹的捻子打得不亦樂乎。”

“這其中自然有緣故,卻不能說給你聽。”蘇紫軒把話兒原封不動地丟瞭回去,把李欽噎得脖子一梗。

他正不知說什麼才好,就聽身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匹棗紅馬轉眼即到,馬上人見路口處車馬橫陳,便放慢瞭速度。

“是你!”

蘇紫軒登時呆住,這本該遠在關外的古平原,怎麼卻近在眼前?

古平原也沒想到路口這兒站著的幾個人,自己居然全都認得。李欽自不必提,那蘇紫軒,自從出瞭醇王府的萬茶大會,就再沒見過她。也正是在那兒,自己才發覺她居然是個女人。以前隻覺得這蘇公子樣子俊俏得如畫中人,現在看去,這分明是是個天姿國色的佳人,那光潔白皙的臉龐上帶著愛憎分明的冷峻,然而看向自己時,眼波一轉卻又帶瞭三分暖意,給人一種澄澈透明的感覺。

“你不是被發遣到關外,幾時回來的?”蘇紫軒驚訝地問,原以為古平原九死一生,想不到這麼快就平安返回,她忽然發現,自己竟然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李欽見蘇紫軒不理自己,卻對古平原關心有加,愈加氣惱地狠狠瞪他。

古平原聽見瞭問話,卻想起蘇紫軒在山西和京城的所作所為,心裡打瞭一個突。眼前這女人先是要用計殲滅僧格林沁的鐵騎大軍,後又潛入王府,甘冒奇險行刺慈禧太後,古平原暗自搖瞭搖頭,自己的麻煩還顧不過來,像蘇紫軒這樣的狠角色還是少招惹為妙。

想到這兒,他也不搭言,略略點瞭點頭,回手一鞭駕馬奔向通往潛口鎮的那條路。

四喜可急眼瞭:“這姓古的什麼東西,居然大剌剌地不理人。”

李欽也附和著:“這臭流犯哪懂什麼禮數,搞不好連人話也聽不懂。”蘇紫軒臉色沉得像潭水,猛一催馬,向著山東官道絕塵而下,四喜連忙跟瞭上去。

“小姐,咱們還好心給他送銀票,古平原真是狗咬……”

蘇紫軒不等她說完就一口打斷:“從今往後,不許在我面前提這個名字。”

這邊李欽弄瞭個老大沒趣,望著蘇紫軒的背影愣瞭半天,氣呼呼地上瞭馬車,沖著馬車夫喝道:“拿瞭爺的錢是來發傻的?走!”

“古老板,這次回來,我看你眉間憂色很重。”在古傢茶園裡,閔老子將一個個茶包用油紙包著,上面系瞭一根大紅繩,掛在茶園裡最高的那棵茶樹上。這是祭茶神,不像財神、佛祖那樣有固定的日子,而是春秋兩季,茶葉采收制作已畢,便可祭祀,感謝茶神陸羽保佑瞭一年的收成。

古平原一言不發地幫閔老子折著茶包。他回來兩天瞭,從常玉兒那裡得知瞭蘇紫軒送來銀票,他心裡很不平靜。這個“蘇公子”一會兒要利用自己做謀逆之事,一會兒又殷殷贈銀,從她在路口的那句話來看,分明不知道自己已經回瞭徽州,那麼就是特意來照拂自己的傢人瞭,這份盛情也是著實難領。她和京商之間若即若離,和自己若敵若友,這個人簡直就是一團謎。

光是蘇紫軒也就罷瞭,還有李欽。這個京商大少爺心機深沉瞭許多,他的背後是那個如同黑夜中的大山一樣讓人感到深不可測的李萬堂,他們策動天下茶商抵制蘭雪茶,進而抵制徽商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李萬堂肯定不是一個損人不利己的人,而且沒有巨利他也不會出手,古平原這兩天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京城李傢先是建立同盟抵制徽商,然後又派李欽來暗通款曲,難道就是為瞭那幾成的利潤?以李萬堂的雄才大略,所圖謀的一定不止如此。古平原想破頭也想不出為什麼,隻是覺得肩頭沉重,不勝其負。

“真香啊。”古平原折好一個茶包,放在鼻端嗅聞瞭聞,感嘆著。

閔老子微微一笑:“想種出好茶難,想讓好茶不發出香氣更難。”

古平原覺著閔老子話中有話,側過頭去看著他。

“茶葉就是這樣,從不欺人,你也別想欺它。功夫不到,茶葉不香,功夫到瞭,茶香難掩。我制瞭一輩子茶,這個道理雖然淺顯,可是很多人看不透,還以為是自己在種茶,殊不知是茶葉在擇人。”

閔老子手中不停,話也沒停下,“徽茶難賣的事情我已經聽說瞭。可我並不當一回事兒。徽州茶千百年來的飄香,豈是京商能掩下去的。古老板,有一句話你一定要記住。好茶是不愁賣的!”

古平原知道閔老子這是存心在解自己心結,咀嚼著這句話,慢慢點著頭。

“好茶是不愁賣的。這話反過來說,愁賣的一定不是好茶,或者說手裡沒有好茶可賣。”他抬起頭,望著閔老子,“老先生,這幾日我心中一直有個疑問。京商明明包下瞭幾百裡的信陽茶山,買斷瞭信陽毛尖這味好茶,卻又巴巴地跑到徽州來,大費周章企圖壓價收茶,難道信陽毛尖還不夠他們賣的?”

“這裡面隻怕藏著一個大秘密。不弄清楚,你就看不透京商的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閔老子思索著說。

“黑塔兄弟。”古平原轉頭揚聲,將在茶園那頭翻土築壟的劉黑塔喊瞭過來。

“這次又得勞煩你瞭。洋槍隻怕就在今明兩天便有消息,我實在走不開。你能不能替我跑一趟信陽,瞧瞧京商到底在搞什麼鬼。”古平原把事情交代一遍。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劉黑塔一口答應。

“你可別大意。京商包瞭茶山,就是茶農的衣食父母,你要打聽什麼,人傢不見得會告訴你。”閔老子警告道。

“我有辦法。”

“黑塔兄弟,你想怎麼做?”古平原到底是難以放心。

“我帶幾包蘭雪,到信陽找到茶農人傢,先請他們喝茶。種茶人都能品茶,嘗瞭自然要問我這茶來歷,既然他有事問我,我再問他就好辦得多。”

古平原和閔老子對視一眼,都是大感意外,茶農對茶最是關心,劉黑塔從這上面下手果然正對其路,想不到“張飛穿針,粗中有細”,劉黑塔還有這份心力智慧。

劉黑塔辦起事情來風風火火,一天都等不得,收拾瞭幹糧細軟,連午飯都沒吃,騎著一匹馬便上瞭路。

他的馬剛過瞭山坳不見,便有人從村子裡來找古平原,說是有人特意到古傢來見他。古平原就猜是理查德的洋槍運到瞭。回去一問果然如此,隻不過人傢是經大路而來,直接住在瞭徽州府城裡,請古平原去提槍。

古平原早就提前在潛口鎮上雇好瞭車馬。按著三千支洋槍的數量,要一支不小的車隊才能運送,好在如今茶葉生意幾乎停滯,原本應該往來徽州的馬隊都無事可做,不但雇車容易,價錢也不高,幾傢大車行的老板搶這筆生意,幾乎吵得動起手來,後來還是古平原居中勸和,每傢各出車馬若幹,臨時拼成瞭一支馬車隊。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古平原興沖沖來到徽州府城,直奔那傢最大的天興客棧,據來人所說,英商理查德帶著那批洋槍就投宿在這傢客棧裡。

“天下來客,興旺聚財”,天興客棧是一傢百年老棧,店主人幾代人經營,慢慢把一條街上的周邊民宅都買瞭下來,變成幾條街圍著一傢客棧的四方街。客棧大門是高高挑起的旗桿門,上面掛著幌子燈籠。古平原打從門下過來,正想著去櫃上問問,這洋人住在哪間跨院,忽然聽到一聲熟悉的招呼。

“喲,真巧啊。想不到我走到哪兒都能遇上你。”

立在房簷下說話的正是李欽,隻見他面色紅潤,敞著綢衣的前襟,開口帶瞭三分酒意,手邊還摟著一個穿著輕紗罩衣,一臉媚態的女子。

古平原這才想起來,李欽在天壽園大放厥詞時提過,說他住在府城的天興客棧。他不慍不火地回瞭句:“不是有句話叫不是冤傢不聚頭嘛。”

李欽瞇著眼睛,嘴角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笑:“到底你是聰明人,不像那群徽州土包子,是不是想通瞭,打算第一個把蘭雪茶賣給我呀?我說話算數,一口價,給別人抬兩成,給你抬兩成半。怎麼著,現在就立字據,銀票我馬上就付?”

古平原冷笑一聲:“可惜你猜錯瞭,我來這兒另有事情,你的銀票還是留著自己花吧。”

李欽聽瞭不但沒惱,還走前幾步湊近瞭古平原,嘴裡噴著酒氣,樂呵呵地問道:“那你來找誰?是不是來找—他!”

說著往自己身後不遠處指瞭一指,古平原順著方向看去,頓時便是一呆。

就見有兩人從客棧中聯袂而出,彼此有說有笑。一人他認得,就是剛剛闖瞭天壽園的洞庭商幫總執事陳七臺,另一人卻是個金發碧眼,穿著黑色呢子短衣的洋人。他們身後還亦步亦趨地跟著一個洋通事,為二人翻譯著。

古平原忽然有一種大事不妙的預感,瞥瞭一眼李欽:“他是誰?”

“他不就是你來找的洋商理查德嗎?”李欽嘴角的那絲譏笑在慢慢擴大。

古平原繃著臉,緊咬著牙,死死地盯著李欽。

李欽背著手,圍著古平原邊走邊說:“自打袁巡撫將買洋槍的事兒交給瞭你,我就知道像你這麼有辦法的人,一定不會坐以待斃,一定會千方百計去找貨源。所以我就派人一面盯著你,一面盯住瞭往來洋場的水陸要沖。前幾天我接到消息,有一批洋槍從上海起運,數目不多不少是三千多支,目的地嘛,又不偏不倚是徽州。”

李欽口中嘖嘖連聲:“我也不能不佩服你,實在是有辦法,連督撫都亟亟渴求的洋槍,你居然能弄到。本來我想花大價錢把這批槍買下來,可是一來這槍實在貴得離譜,二來有人比我還恨你入骨,我一說這批槍是你要的,他立馬就拿出銀票,出瞭一個洋人拒絕不瞭的大價錢。也不怕告訴你,如今這槍已經歸洞庭商幫所有瞭。”

古平原聽得腦子嗡嗡直響,見理查德已經快走到瞭自己面前,他甩開李欽,大步迎上去,從懷中掏出胡雪巖給他的那份買賣契約,也不說話,往洋人面前一遞。

理查德皺著眉看瞭看那封契約,臉上忽然現出尷尬的神色,他嘰裡咕嚕說瞭幾句話,洋通事趕緊過來翻譯。

“我和胡老板簽的這份契約不假,不過做生意講究商機,他遲遲不肯提走這批貨,如今洋槍價格漲瞭三倍有餘,這位陳老板肯用比市價還高的價兒來買,我沒有理由不賣給他。”

“沒有理由?”古平原面沉似水,指瞭指手上的契約,“這不是最好的理由嗎!商人連花瞭印押的契約都不顧,那還算什麼生意人。”

理查德聳瞭聳肩,他在古平原的逼視下有些慌亂,竭力為自己辯解著:“我不是不遵契約,請你好好看看,那契約上有賠償條款,我準定按照約定賠償你的損失就是瞭。”

古平原原以為這買賣萬無一失,這時才細看那契約,果然在最後有違背契約者按照總價的一成半進行賠付的規定,隻是胡雪巖當初也不能料到,短短幾個月洋槍價漲瞭這麼多,一成半的賠付根本無法約束洋商。

“古平原。”一直倨傲地站在一旁的陳七臺,這時冷冷開口道,“我洞庭商幫一向不做軍械生意,這次為瞭你,算是破瞭例。我聽京商的李少東說你詭計多端,連蒙古王爺和晉商大掌櫃都栽在你手裡,我倒真想見識見識,看看你有什麼辦法和我爭這批洋槍。”

“陳主事,你不惜重金,隻為做一趟可能賠本的買賣,就是為瞭意氣之爭?”古平原搖瞭搖頭,“這實在不像是個生意人的做法。”

“哈哈。”陳七臺一哂,“算你說對瞭,這不是生意,而是爭一口氣。我已經比市價多抬瞭二成價,今天不管你再拿來多少銀子,我都再多加半成。我不和你比什麼計謀手段,隻和你比一比誰的錢多。你敢給太監送銀子壓我們洞庭商幫一頭,今天不妨讓我看看你的銀子到底有多少!”

古平原知道陳七臺贏瞭,自己手頭的銀子和人傢洞庭商幫比起來簡直是微不足道,別說在洋商面前競價,就是連個零頭也比不過人傢,洋商既然擺明瞭一心圖利,自己拿什麼去爭。

“陳主事,這批槍是你的瞭。”勝負已分,古平原幹凈利落地點瞭點頭,轉身就要離開。

“慢。”陳七臺叫瞭一聲,從懷裡拿出一摞銀票,“這是連本錢帶賠付的銀子,我先付給你,再和洋人慢慢結算。我這個人做生意,一向不欺負人,你既然認輸,該還給你的銀子就還給你。”

古平原接過銀票,看著陳七臺道:“陳主事,銀子我拿瞭,是我該拿的。不過有一點你說錯瞭,我可沒認輸!咱們各做各的買賣,這批貨我不要瞭,可是我還能買到別傢的貨。”

洋通事把古平原的話轉譯給理查德聽,理查德搖搖頭道:“古老板,我勸你不要在洋槍上用心思瞭。各國領事都已經給商人們發瞭信,為瞭維持軍力的平衡,一年之內,不許再向大清國運送軍火。我們正在向國內提出抗議,但是並沒有效果。你就是找遍大清國,也不會有誰再賣給你洋槍,也沒有任何人手上有這麼龐大數量的槍械瞭。”

“聽見沒有。”李欽得意地一笑,過來指著古平原的鼻子道,“你不認輸?可是你輸定瞭!”

古平原的目光越過那根手指,靜靜地望著李欽的眼睛:“在蒙古、在山西、在黃土高原,還有幾個月前在京城,我曾經都以為自己輸定瞭,可是最後呢,還是贏瞭!這一次,你不妨看看我到底是輸還是贏!”

古平原說完返身走出大門,李欽在後面不屑地冷笑道:“鹵煮鴨子—肉爛嘴不爛!天生的窮命還想翻身,做夢去吧!”

古平原走出沒多遠,就被人從後面喊住,卻原來是那個洋通事。

“理查德先生說,他很佩服你的風度,沒有讓他當場難堪。這次的事情他確實理虧,今後要是有能補報萬一之處,他願意盡力幫忙。哦,隻是洋槍已然售罄,這件事情理查德先生確實無能為力。”

煮熟的鴨子飛瞭,古平原心裡當然焦急,但是平心而論,洋人盡管毀約,卻還是沒有違反契約裡的賠付條款,就是打官司也贏不瞭。

說來說去,隻怪自己結瞭李欽和陳七臺這兩個仇傢,而他們又恰恰出得起一個讓人拒絕不瞭的價錢。

“請轉告理查德先生,他的好意我心領瞭,買賣不成仁義在,我願意交他這個朋友。”

古平原滿腹心事地帶著大車隊回到潛口鎮,去時興致勃勃,回時垂頭喪氣。空車而回,傻子都知道這趟買賣砸瞭,大車店掌櫃不想在古平原氣頭上觸黴頭,直到潛口鎮才期期艾艾地過來討車馬錢,而且開口就言明願意少收些銀子。

古平原知道,茶賣不出去,連累這些車馬伕和苦力都沒活兒可幹,正是最難的時候,他不但車錢如數照給,而且還發瞭賞錢,掌櫃的大出意料,千恩萬謝而去。

“玉兒。”古平原魂不守舍地走瞭一陣子,忽然發現自己走到瞭自傢的雜貨鋪前,就見常玉兒穿著一件竹佈夾襖,素凈的月白裙,頭上戴著根毫無花樣的銀簪子,正在雜貨鋪前忙著。

“玉兒,你……”古平原打量瞭幾眼,驚奇地道。就見這間雜貨鋪可不是幾日前的光景,裡裡外外收拾得整整齊齊,件件貨品都擦拭得一塵不染,貨物擺放得也是極有講究,那些光鮮亮麗的銅器和潔白如雪的瓷器放在最外面,店鋪裡但凡有的貨物都拿出樣品擺在外面新搭的一個大木架上,錯落有致,層次分明,讓人看上去就願意進來逛上一圈。

常玉兒正忙得鬢角微微見汗,抬頭見古平原來瞭,心中很是高興,面上卻隻抿嘴笑瞭笑:“古大哥,你回來瞭。”

古平原正要好奇動問,常玉兒的笑容慢慢斂瞭:“事情辦得不順心吧?”

“是啊,比沒辦還要糟糕。”

常玉兒回過頭喚出店內的兩個夥計:“今天早些收鋪,一會兒就上板吧。”

夥計見古東傢來瞭,連忙問好,聽說可以早些回傢,卻又猶豫瞭。

“這眼看就是黃昏熱鬧之時,正是多賣些貨色的好時候。”

另一個夥計有眼力,輕輕一撞身邊同伴,搶著插話道:“東傢,前面街上新開瞭一傢太白酒鋪,有雅座單間,您長路回來,想必還沒用飯吧。”

古平原越聽越奇,常玉兒卻問道:“堂客也能去嗎?”

“去得,去得,都是五尺高的屏風隔開,聞聲不見人的。”

常玉兒微微點頭:“古大哥,也不知你到這兒來,裡面都是些粗吃食,我做東,就去那傢太白酒鋪好嗎?”她眼中閃過一絲調皮的笑容。

古平原一開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可是看到常玉兒心情暢快,他也覺得很是高興,自然點頭應允,二人出門相偕而行,走不多時便到瞭太白酒鋪。

古平原點瞭三葷兩素幾樣小菜,一壺用黃山桃花溪的冷泉釀造而成的桃花酒,又為常玉兒要瞭加蜜棗的桂花茶。等著上菜時,他可有話要說瞭。

“奇怪瞭,這天下的夥計聽過可以關門上板早回傢,就沒有不高興的,怎麼我這店裡的夥計卻反常,一副恨不得幹到半夜才回傢的架勢?”

常玉兒正為古平原倒酒,聽得便是一樂。

“你別笑,方才他們分明是不想關板,這才把我們支出來。”古平原還當常玉兒沒明白。

“古大哥,有件事我擅自做主,你不會怪我吧?我看這南邊的生意還是按月發工錢,賣多賣少和夥計沒關系,不像山西那邊給年長得力的夥計頂身股,年底分紅,個個都好像東傢一樣在給自己賺錢。頂身股這事兒太大,不和你商量我不敢做,可是變通瞭一下,指瞭店裡幾樣好賣的貨分給那兩個夥計,定瞭個底數,多賣的那部分給他們分紅。”

“怪不得他們如此賣力,一聽要早關鋪子眼睛都紅瞭,敢情賣的是‘自傢’的貨。”古平原恍然,“玉兒,你這點子想得真好。”

“不過是一些做生意的小伎倆罷瞭,哪裡比得上你,做的都是大生意。”

“別誇我瞭,這次我也是焦頭爛額,不知該如何是好。”古平原痛飲瞭幾杯,無奈地搖瞭搖頭。

“我看得出你心情不好。”常玉兒輕聲勸道,“酒喝急瞭傷身子,慢著些飲。”

“慢?也要慢得下來才行。袁巡撫就給瞭一個月的期限,如今已經快過去一旬,事情卻還連個眉目都沒有。”古平原最擔心的是自己的老母親,如今在徽州盼著自己的消息,隻怕是度日如年。

常玉兒靜靜聽古平原把事情講完,也是緊鎖眉頭:“別說手上沒錢,就是有錢又到哪裡去找三千支洋槍。真是難為煞人。”

“就是這話。其實要真是手握重金,事情也好辦,大不瞭張出告示,一支洋槍五百兩銀子,從長毛和清軍的軍卒手裡也能收來,可惜,那要一大筆錢,如同鏡花水月不可得。”

“我能想到的,就隻有胡老太爺能拿得出這筆巨款,他想必也願意幫咱們,可是胡傢眼下連宅院都送進瞭當鋪,隻怕是有心無力。”常玉兒擰著眉尖幫古平原苦苦思索著。

“等等,當鋪……”古平原忽然一按桌子站瞭起來,“當鋪……”

“古大哥,當鋪怎麼瞭?”

“我好像想起點什麼事,和當鋪有關系,可是一時想不清爽。”古平原急得拍瞭拍腦袋。

常玉兒卻比他冷靜,一句句地理著思路:“要說當鋪,你當初在太谷不是被逼著做瞭‘萬源當’的四櫃,你想一想,是不是那時候的事兒?”

“萬源當、洋槍……”古平原循著這個思路去想,腦筋飛快地轉著,忽然一拍手。

“我想起來瞭。萬源當收賊贓,我和大朝奉祝晟一起去惡虎溝匪寨收貨。”雅座裡別無他人,可是隔墻有耳,古平原壓低瞭聲音,“當時你大哥劉黑塔也在惡虎溝,他看不慣土匪要殺捻子首領張宗禹,與他們火拼起來。當時他寡不敵眾,是我用一把洋槍救瞭他。後來你大哥就投瞭捻子。”

“你哪裡來的洋槍?”古平原湊近常玉兒,溫熱的男子氣息讓常玉兒心頭亂撞,怕古平原瞧見自己的窘態,趕緊問出一句話。

“是土匪殺瞭山下路過的神機營官兵奪來的,他們把洋銅當瞭黃金,要拿來當。那可真是好槍,一般人不會擺弄。我是關外大營裡見過百姓從俄國人手裡繳來的這種槍,所以才會使。”

常玉兒這才知道劉黑塔竟還當過捻子,聽得目瞪口呆,又不住後怕。

古平原在雅座裡轉來轉去,最後下定瞭決心,對常玉兒說:“沒有別的辦法瞭,既然洋人不讓運槍到大清來賣,那我隻有到外國去買。”

“去、去什麼國?”常玉兒畢竟是女流之輩,她想象中的外國不是隔著重洋九萬裡,就是像《西遊記》裡師徒取經,一去要十多年才能回來,臉上都是惶急之色,怔怔地看著古平原。

“不太遠,不然二十幾天也回不來。那槍是俄羅斯國的,要買就要去俄國。”

“恰克圖?”常玉兒不愧是晉商的女兒,張口就說出瞭大清商人與俄國商人交易的城市。

“不!恰克圖那兒常年駐著理藩院的督察吏,不許買賣軍械,也沒人會往那兒運軍火。”常玉兒轉念間駭然道:“你該不是想去……”“關外!”古平原深吸瞭一口氣道。

“范大哥,各位兄弟,咱們可是好久沒見瞭。今日小弟做東,不成敬意,來,我先敬大傢一碗酒。”

酒是燙好的燒刀子,一飲而盡如細細火線從喉嚨口辣到胃裡,渾身毛孔都為之一炸。古平原將空碗放在一旁,早有人過來給他滿上。

不大的營房裡聚瞭一大堆人,開瞭好幾桌熱氣騰騰的酒席,桌上沒什麼稀罕菜,都是紅燜雞、白煮肉的大魚大肉。座上客有拄拐的,有缺眼睛的,有膀大腰圓的,有骨瘦如柴的,穿著也不一,有人穿著打滿補丁的佈棉袍,可也有人穿一身俗稱“蘿卜絲”的紫羔皮袍。隻是人人帶笑,望著居中而坐的古平原。

古平原向著對面那個穿“蘿卜絲”的瘦小漢子道:“俗話說‘為人不忘本,忘本不為人’。我初來關外時什麼都不懂,臘八那天被叫去七道溝伐木,要不是范大哥你看著天時不對,硬把那件二毛剪茬的羊皮襖塞給我帶去,暴雪一來,我非凍死在那荒郊野嶺不可。”

瘦小漢子也就是古平原口中的“范大哥”擺瞭擺手:“陳年舊事總提它做什麼,咱們這幫臭流犯被朝廷關在這鳥不拉屎的苦地方,不互相照應著點,難道靠營官來關照?”他人長得不起眼,可是說話間神態意氣甚豪,開口時滿桌皆靜,連正在鬥拇劃拳的也都停瞭下來。

等他說完瞭,眾人哄堂大笑,有人湊趣道:“范大哥這話說得是,那些營官要是能想到關照咱們,除非寒冬臘月不下雪,改下燒刀子。”

“沒錯!”滿屋子的流犯大聲叫罵著,痛飲著杯中酒。

“小古,當初我就說你是咱們這群人裡的大才子,有才不難得,難得的是你這人心眼好,當瞭大營的筆帖式,沒少照應咱們這幫老兄弟。那時候有人說你在山海關被許營官害瞭,我就說絕不會,小古這人渾身是機栝,眉毛一動就是個主意,不會輕易為人所害。果不其然你是逃瞭出去,咱們這群老哥哥說起來,真是佩服得緊。”范大哥說著端起碗來和古平原碰瞭一碰,一仰脖也幹瞭。

大傢七嘴八舌地贊嘆,古平原微笑聽著,並不插言,等屋子裡稍靜下來,他才說道:“范大哥,我這次回來是遇到瞭難處,有事來求大傢。說起來也是一條發財的路子。”

“咱們的交情談錢見外,你有話就說,能幫上你的地方,這屋子不會有人有二話。”范大哥語氣雖然輕,分量卻重。

“那我就說瞭。”古平原見屋裡沒外人,從懷中拿出一張紙,慢慢展開。

“我這次來,是想辦這個貨色。”他指瞭指紙上的畫兒。

眾人都圍過來看,看過之後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忽然有一人接瞭一句:“這玩意兒我有。”

立時就有人諷刺道:“孫狗才,憑你也會有洋槍,別是沒睡醒吧。”

“哼,要不是小古回來,你們誰也別想見識見識。”“孫狗才”扒拉開幾個人,從炕上席縫裡摳出一溜磚,從下面小心翼翼起出一支包裹著油紙的洋槍。

“沒錯,就是這種‘金鉤疙瘩摟’。”古平原眼睛一亮,接過來反復試瞭試,槍是完好無損,就是沒有子彈火藥。

“我哪敢把槍藥藏在火炕邊上,都放在外面大楊樹的樹洞裡瞭。”

古平原點點頭:“這支洋槍是俄國造,準頭特強,適合馬上作戰,比英吉利、法蘭西國的洋槍還要好。我至少要三千支。”

三千支!眾皆嘩然,范大哥莞爾一笑:“小古,你這可是說笑話瞭,要有三千支洋槍,我就領著這幫兄弟打出山海關,還會在這兒吃風喝雪?”

“我打算從俄國人那裡買,不知有沒有人能帶我去和他們接洽。”

“老毛子可狠著呢。”范大哥沉吟說,“他們最近隔三岔五派馬隊到大清國來,襲擊村莊,搶劫民財,還搶走瞭不少婦女。大營裡派兵攔過幾次,我們跟著打下手,親眼看見老毛子人高馬大,手下狠毒,咱們的人明明已經倒瞭,他還要跟上去沖著腦袋補一槍。上個月,營務處那個疤瘌眼就死在老毛子手裡,害得他那相好、下處窯子的鳳香哭瞭好幾天。”

“范大哥說的沒錯。這群老毛子來去如風,找不到蹤影,就算找到瞭,他們不講理也不通人話,想和他們做生意,隻怕話還沒搭上一句,命就已經丟瞭。”

“不瞞各位哥哥說,現在有人掐著時刻要我的腦袋。要是三五日之內辦不成這批貨,我一傢人的命就沒瞭。”

聽古平原這麼一說,大傢都聳然動容,臉上的嬉笑表情也都收斂瞭,“至於老毛子不講理倒不要緊,別看不是一個國的,我敢斷定這俄羅斯國的人必定也愛財,隻要有人能從中牽線,我有把握一定能說服他們賣出洋槍。”

范大哥蹙眉沉思瞭好一會兒,忽然抬頭問那個孫狗才:“狗才,你手裡的洋槍是哪兒弄來的。”

“這個……”孫狗才為難地一咧嘴。

“嗯?”

見范大哥沉瞭臉,孫狗才趕緊說實話:“我是打許營官那兒偷來的,他被黜落到鏡泊湖養馬,臨走時我趁他不備,偷瞭他一件行李,他那時候黴運纏身,沒被將軍砍瞭腦袋就算萬幸,丟瞭行李也隻能忍氣吞聲走瞭。”

“許營官。”古平原愣瞭一愣,“他……”

范大哥看瞭他一眼:“小古,我聽說你受傷後被朋友救走,後來的事兒難怪不知道。你在刑場寫的那幾筆賬清楚得很,盛京將軍命大營筆帖式調瞭舊賬來查,果然許營官歷年貪瞭許多銀子,如今連個彌縫話也說不出。將軍大怒之下要斬他,許營官大駭,將全部傢財拿出來上下打點,到底保瞭一條命。”

“命保住瞭,官兒卻保不住,被打發到鏡泊湖畔的草場當馬夫。當初他也是犯過被黜,卻還不失營官身份,手下管著幾百個馬夫,依舊作威作福,如今一敗塗地,要去和那幫‘臭馬夫’為伍,這報應大傢夥都擺手稱快。”

范大哥說到這兒,對古平原正色道:“我就猜到那洋槍來自許營官。大營裡隻有他和老毛子打過交道。他一向管著軍馬,也曾經暗中幾次賣過軍馬給老毛子,這條路,他熟。”

范大哥拍瞭拍古平原的肩膀:“你要找老毛子做生意,隻怕不得不和許營官再打打交道瞭。”

“下官安徽四品道喬鶴年,見過閻大人。”喬鶴年來到魯皖交界的龍脊山,直趨閻敬銘的大營,投刺請見。

“你就是喬鶴年,起來吧。”上座之人聲音冰冷,喬鶴年抬起頭,仔細打量著這個山東闔省官員無不敬畏的閻敬銘閻巡撫。就見旌旗羅列處,一張紫木書案擺在正中,一個長臉濃眉的紅頂子官員坐於其後,面皮繃得緊緊的,雖然沒有怒容,卻不怒自威。

“我在此等候多時,怎麼袁大人不曾來,卻派瞭你來呢?”閻敬銘的臉沉得怕人,話語中蘊含著雲中之雷一般的慍意。兩旁官員都緊壓著頭,彼此交換著不安的眼神。

“稟大人。”喬鶴年俯瞭俯身,不顧那即將擊下的雷霆之怒,平靜地答道,“龍脊山一案案發時,袁巡撫正與通省官員被長毛圍困於省城之中,卑職代掌一省軍政,所以此事與袁大人無幹,責任全在卑職身上。”

“你要代袁甲三攬責?”閻敬銘下座,繞著喬鶴年轉瞭一圈,打量著他,“放縱官兵,剿殺平民,奸淫擄掠,陷以謀反,這是掉腦袋的罪名,你擔得起嗎!”他的聲音中含著強大的威壓,喬鶴年盡管是有備而來,還是不自主地打瞭個冷戰。

“腦袋隻有一顆,卑職擔不起。但是卑職卻知道,此番無須替袁巡撫擔責,因為本來就無責可擔。”

“哼,無責?”閻敬銘勃然大怒,回到座中,重重一拍桌案,將案幾上大摞文書“嘩”地擲下。

“你看看,這是三鄉父老遞來的血書,本撫也親眼所見,綠營兵焚燒村寨,奸淫婦女,掠奪民財!你還有何可辯。”

素有“鐵面”之稱的閻敬銘這一震怒,大小官員無不瑟瑟,當初那個派出綠營剿匪的鳳陽知府“糊塗魚”眼前一黑,竟然昏厥瞭過去。放眼帳中,隻有喬鶴年立直瞭身子,臉上毫無懼色。

“閻大人,自古鄉間多的是愚夫愚婦,所以朝廷才要派官員來管府縣,要是一味聽他們的強詞奪理,還要知府縣令做什麼?至於您說縱兵強搶民財,奸淫婦女,那些都是謀逆重犯的逆產逆屬,知情不舉,視同謀反,大軍剿滅,自然要受株連。”

“喬鶴年,你好大的膽子,竟然一意誣民為匪,陷忠為逆。我問你,證據呢,你有何證據說龍脊山寨中人是謀逆重犯?”

“當初有人密告於卑職。”不管閻敬銘如何疾言厲色,喬鶴年始終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樣,看上去倒有些理直氣壯,“這張七先生暗通洪秀全,打算聚眾謀反,事成之後與長毛劃江而治,偽帝號都已經取好瞭,稱為‘長樂’,來人還拿出一封張七與洪秀全往來書信。那張七年輕時曾經代人打過官司,有訟狀留於衙門,我找人辨過,確是他的筆跡無疑。”

“糊塗魚”這時候被人救過悠悠轉醒,聽喬鶴年滿口胡言兀自說得咬金斷玉,不由得瞪大瞭眼睛瞧向他。

閻敬銘也聽得半信半疑起來:“這麼說人證、物證你都有瞭?那告發之人呢,書信呢?”

“稟大人,卑職怕張七起疑心,事先有瞭準備,讓告發之人連夜返回龍脊山寨,把書信也送回瞭張七的書房。官軍攻打龍脊山時,此人不幸中流矢而亡,那書信也被張七舉火自焚時一並燒瞭。”

“一派胡言!”閻敬銘氣得大吼一聲,“人死瞭,信燒瞭,你敢情是在戲耍本官。喬鶴年,你膽子夠大的,來人,請我的王命旗牌!”

“慢!”喬鶴年振臂一呼,“閻大人,雖然人證物證俱已不在,可是卑職敢斷定,這山寨中一定還留存逆跡,既然大人派人封瞭山寨,片紙不許入,片瓦不許出,那麼此時搜上一搜,定有所獲。”

閻敬銘冷笑道:“你以為我為什麼要在這裡等著袁甲三,就是為瞭和他一起到山寨中驗一驗。要是驗不出逆謀反跡,隻怕你擔不起這個幹系。”

“擔得起!袁大人派卑職來,就是全權處理此事。我願和大人打個賭,若是搜不出來,甘領大人三尺王法。”喬鶴年幹脆地說。

“好!”閻敬銘早就審過攻進山寨的綠營兵,有十足的把握,“如何搜法?”

“大人派五個人,我也派五個人,事先當眾搜身,然後放進山寨,六個時辰之內,倘若沒有搜到張七謀反的證據,卑職領罪!”

閻敬銘低頭沉思片刻,猛一抬頭,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來:“依你!”

鏡泊湖草場水草豐美,湖上白鷺飛,湖中白浪卷,古平原到時正值落日平波,降瞭一陣纖纖暮雨,景色端的甚好。他是讀書人心性,雖然心事重重,卻也癡看瞭一陣,隻無心作詩罷瞭。

然而岸邊卻有個頭戴鬥笠之人,美景在前視若無睹,一根根拔起蘆花,纏在石頭上,投入水中,引來無數鯉魚來食,卻又用極強的手勁兒狠狠擲出另一塊尖石,打得群魚紛紛散去。

古平原站在他身後看瞭一會兒,才悠悠開口道:“魚兒惹瞭你嗎,還是恨我不死,拿這鯉魚當成瞭我。”

他話音方落,那人騰地跳起身,急回轉望向身後。

“你,是你!”一聲厲吼隨之響起。

“許營官,好久不見瞭。”古平原平靜地說。

許營官獰笑一聲,眼睛急速地搜尋著四周。

“你不必看瞭,我是一個人來的。”古平原悠閑地從他身邊走過,屈身也坐在湖畔,折瞭兩尾蘆花,伸入湖中掃著,鯉魚紛紛圍攏過來。

“這鏡泊湖百裡少有人煙,除瞭湖裡這些魚和岸上這些馬,你殺瞭我,往湖裡一投喂魚,神不知鬼不覺,誰也查不出來。”

許營官的心思被古平原一語道破,登時愣瞭一愣,瞇起眼又警惕地看瞭看周圍。

“我說瞭是孤身至此,並沒有騙你。”

許營官望著古平原的後背,眼中殺意甚濃:“敢情你是活膩歪瞭,專程來找死的?”

“你說錯瞭。”古平原拍拍手,回頭和氣地一笑,“咱們兩個之間的恩怨,我今天打算一筆勾銷瞭它。”

“放屁!”許營官用通紅的眼睛瞪著古平原,“姓古的,咱倆一天二地恨,三江四海仇,你今兒既然來瞭這兒,就別想留條命走。”

“殺瞭我,對你又能有什麼好處?”古平原不動聲色地問。

“把你腦袋擰下來當球踢,老子能出口氣!”

“你這口氣值多少錢?我買下瞭。”

許營官聽得一呆:“你說什麼?”

“你不就是想出口氣嘛。這口氣出瞭不過痛快一時,過後你依舊要在這苦寒之地日夜牧馬,過那沒頭兒的苦日子。”古平原目光如水,沉靜地望著許營官,“你若肯與我恩怨兩瞭,再順便幫我個忙,我就能讓你後半輩子快活如初。”

“哈哈!”許營官冷笑,“我信你這流犯才怪。”

話音未落,他又呆住瞭,隻因古平原從馬上解下一個包裹,打開來裡面是一個大方匣,打開方匣,落日照在其上,金光耀眼,讓人怦然心動。

“五十兩一錠的金錁子,一共二十錠,折成銀子一萬兩。”古平原徐徐道,“你還以為我是在開玩笑嗎?”

“你……你……”許營官手足無措瞭,實在搞不明白古平原要做什麼。

古平原費力地捧起大方匣,幾步走到湖邊,回頭笑道:“你若執意要殺我也成,我把這金子拋到湖裡,就當是自己的陪葬。”說著作勢欲擲。

“別!”許營官脫口而出。

“哈哈哈!”古平原大笑起來,“殺人總不如救人,許營官,咱們兩個仇人找地方喝兩盅如何。”

許營官愣愣地望瞭他半天,脖頸僵硬地點瞭點頭。

“古平原,我承認沒你心計多,可你要是敢耍我,我殺你也不一定要挑沒人的地兒。”許營官挑起一塊燒鵝咬瞭一口,又灌下一杯酒,惡聲惡氣道,“娘的,這破地方的酒還比不上尚陽堡,比馬尿好不瞭多少。”

“隻要你聽我的,不出一個月,想喝貢進大內的玉泉露也不是難事兒。”古平原一口酒菜沒碰,他要辦大事,不敢飲酒。

“說吧,到底要辦什麼事?”許營官邊問邊斜眼瞅著木凳上的匣子。這些金子實在是讓他動心,他的神態都被古平原看在眼裡,不免心中一笑。古平原遇上難纏的對手,要給對方送錢,一向是用現銀,再不行就送金子,銀光金亮的東西比幾張輕飄飄的銀票好使多瞭,如今又建一功。

“別急。先說說事成之後,你能得多少。”古平原扳起手指頭算給許營官聽,“我打聽過瞭,你積年喝兵血、吃回扣、貪污納賄,弄瞭大概五萬兩銀子,這一次為瞭保命,全都送給瞭將軍手下的師爺和說得上話的營官。如今你是精窮的人,兩個妾也跑瞭,一月兩吊餉,住的是茅草屋,吃的是隔夜糠米。”

“少廢話瞭。”許營官聽得心煩,古平原說的沒錯,他如今是精窮的人,那兩個妾不是跑瞭,而是被他給賣瞭換錢,俗話說“由奢入儉難”,大魚大肉吃慣瞭的人,連著兩個月沒見葷腥,早就耐不住。

許營官猛揮手臂,打翻面前的幾個碗碟,連錫酒壺也被他翻在地。酒保趕緊過來收拾,嘴裡嘟囔一句:“耍什麼威風,還當自己是營官老爺不成!”

許營官聽瞭立時棱起眼角,眼看就要伸拳去打,古平原一伸手將一塊二十兩的銀錁遞瞭過去:“你這店裡還有幾張空座?”

酒保一愣:“還有七八張吧?”

“就按我這桌上的酒菜,一張桌擺一套酒席,誰想來吃盡可過來,白吃白喝不要錢,可有一樣,你要告訴他們,是許營官請客。”

“哎,是、是。”鏡泊湖這兒還沒來過這樣的闊客,夥計不敢怠慢,連連點頭退瞭出去。

許營官沒想到是古平原為自己出氣,籲瞭一口氣,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錢真是好東西。”古平原仿佛不勝感慨,“若是沒有錢,想讓別人瞧得起你,要麼拼拳腳,要麼費口舌,哪像方才那樣,一塊銀子丟出去,夥計的臉色立時就不一樣瞭。”他說話間睨瞭許營官一眼,“你那五萬兩打瞭水漂不要緊,我補給你。方才那一萬兩銀子是定金,事成之後再補四萬兩,你拿去買店鋪買宅院,買妾買婢,立時又是一個許老爺。”

許營官聽得暈暈乎乎,半晌才回過味來。

五萬兩!

這古平原要自己做什麼事?

“我要向俄國人買洋槍,越多越好。”

許營官沉吟著:“槍不是問題,我認識一個俄國軍營的大官,隻要價合適,你要多少我就能弄來多少,問題是你帶瞭多少銀子?”

古平原舉起一根手指:“這個數!”

滿城文武接瞭巡撫衙門的諭單,要辰時一刻到巡撫大堂候令,從藩司到首縣,大小官員幾十人弄不清楚又出瞭什麼大事,急急穿戴官服,登上轎子來到撫衙所在的定安街。

等到一見面,眾人立時放下心來,就見連日來陰沉著臉的袁巡撫居然笑容滿面,見大傢要堂參,雙手抬瞭抬,道:“且慢,今日召集各位同僚,是轉述軍機處廷寄的一道旨意,聖旨在前,我們都是臣子,大傢一起請聖安。”

文武官員這才知道,原來是來瞭聖旨。這些日子大傢都在暗中揣測,袁甲三在安徽的施政,特別是對付陳玉成的長毛軍隊辦得是糟不可言,下一道聖旨必定是申斥降罪,十有八九他的巡撫寶座坐不穩瞭。

佈赫藩臺更是心懷鬼胎,他仗著自己是旗人,本來就不太把袁甲三放在眼裡,表面諾諾,實則陽奉陰違。這一次長毛圍瞭省城,魯皖邊界又鬧出一樁大案子,在他眼裡都是機會。他早就托京中熟人走瞭軍機大佬的門路,隻要袁甲三一走,這個巡撫的位子很有可能就是自己來坐。

佈赫連日來心熱似火,早有那善於揣摩上意的人看瞭出來,估量形勢袁甲三這棵大樹隻怕要倒,不如早早另攀高枝,於是藩臺衙門這些日子比巡撫衙門熱鬧十倍。佈赫甚至在簽押房裡與師爺密談,連一省的人事都已經擬定瞭詳細名單,隻等新官上任,即行佈置。

眼下見袁甲三紅光滿面,斷然不是受瞭申斥的模樣,佈赫心裡直打鼓,莫非袁甲三有什麼自己不知道的門路,竟然留任,又或者是雖然調任,但缺分比起安徽巡撫來也不差。後者無所謂,如果是前者可糟瞭。

他正在胡思亂想,袁甲三忽然高呼一聲:“臣安徽巡撫袁甲三率省城文武眾官恭請聖安!”這一聲把正出神的佈赫嚇瞭一跳,趕緊隨班跪倒,行三跪九叩之禮。

一時禮畢,袁甲三將供在香案上蒙著明黃綢緞的聖旨請下來拿在手上,回身展開。

“諸位,待我宣讀聖旨。”袁甲三咳嗽一聲,娓娓讀來。

佈赫跪在地上,一開始還直著身子聽著,後來越聽越不對勁兒,這哪裡是一道申斥的旨意,分明是溫旨嘉獎,等聽到“卿膽色過人,於省城被圍之時尚能指揮若定,遙命綠營平服龍脊山逆匪,剪暴於俄頃,誅逆於初萌,其志可嘉,著賞黃馬褂一件,金絲楠手珠一串。各省督撫皆須以此撫為楷模,學其忠勇心智,則大亂指日可平,朕心甚慰。”佈赫身子晃瞭一下,就覺得頭暈腦漲,心裡一團糊塗。

“佈大人,佈大人!”

佈赫恍惚中聽得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茫然地向兩旁看瞭一眼,這才知道別人都已經站起身分侍兩旁,隻有自己還昏眊地跪在二堂中央。

袁甲三的耳目也不少,早知道佈赫暗中的所作所為,不過無可奈何而已,眼下有聖旨為自己撐腰,樂得看他當眾出醜。

“佈藩臺,本撫在這裡傳旨,你怎麼好像心不在焉的樣子,實在是太過失儀。”袁甲三沉下臉道。

“是、是,下官在想征集錢糧的事兒,一時出瞭神,還望巡撫大人恕罪。”佈赫藩臺站起身,隻覺得兩股戰戰,後背全被汗水打濕瞭。

“算瞭。”袁甲三瞥瞭他一眼,“此番你也算舉薦有功,要不是喬大人去辦這件案子,換瞭庸才,還真是難以在閻敬銘那個刺頭兒面前分辯清楚。”

“撫臺大人過譽瞭,俗話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原本就是大人的功勞,即便沒人分辯,朝廷也不會掩瞭大人的勞績。卑職不過略盡微勞,替大人分憂罷瞭。”

佈赫藩臺一抬頭,才發現不知何時,被派去龍脊山辦案的喬鶴年正站在袁甲三身邊。隻見他身著四品雪雁補服,頭戴青金頂子,神態從容,不矜不驕,微微躬身與袁甲三對答。

“好,你做得很好,比某些人可強瞭許多。”袁甲三用欣賞的眼光看瞭看喬鶴年,“前一陣子本撫因為長毛兵亂心情煩躁,有些話說得重瞭,你可不要往心裡去啊。”

“大人說哪裡話。”喬鶴年趕緊一揖到地,“為臣者,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為下屬者,得聆大人親訓,是卑職的福氣。若不是大人一番教誨,卑職到瞭龍脊山又怎能沉下心來抽絲剝繭,探明匪案的真相。”

“哈哈哈。”袁甲三連連被喬鶴年搔到癢處,不由得呵呵而笑。

“可惜呀。”堂下忽然有人冷冷嘆瞭一聲。

袁甲三大覺掃興,皺起眉頭:“佈藩臺,你說可惜,難道是說皇上的聖旨下得可惜?”

“這下官豈敢。”佈赫藩臺畢竟也是宦場沉浮幾十年的人瞭,一陣迷糊過後隨即心思清明,知道今兒這場合要是彩兒都被袁甲三奪瞭去,不出一晚就傳遍安徽官場,原本聚在自己身邊這些人還不得頃刻作鳥獸散,一番心血必定付之東流。他咬瞭咬牙,別看你袁甲三得意揚揚,喬鶴年面上有光,無論如何不能讓你們占瞭全功。

“下官是說,喬大人雖然得巡撫賞識,委以重任,可惜知人不明,他保的那個流犯古平原受命去買洋槍,拿瞭三十萬兩銀子,至今音書不聞,敢情是攜金而逃瞭吧。喬大人,你這個保人連帶也有責任,而且這個責任可不輕啊。”

“如今兵荒馬亂,許是什麼事情耽誤瞭。”喬鶴年知道古平原絕不會帶著銀子跑瞭,再說他一傢老小還在省城被扣著,“這個人的品性,卑職知之甚深,不會辦出這樣的事情。”

“今天已經是一月期限的最後一天瞭!”佈赫陰陰一笑,“照你這麼說,兵荒馬亂何時能歸,豈不是遙遙無期瞭嗎?”他又向上道,“大人請傳諭,將古平原一傢即行收監,然後命喬鶴年賠償藩庫三十萬兩銀子的損失。”

“這……”如今全省軍餉吃緊,藩庫掌著一省錢糧,他一口咬定說要追賠,連袁甲三也想不出推脫的話,不由得為難地看瞭一眼喬鶴年。

喬鶴年趨前一步:“大人,卑職還是敢保古平原,此刻他一定在盡心盡力為大人辦差,還望大人優容庇護,不要寒瞭志士之心。”

“你保?”佈赫冷笑一聲,“你一個四品官兒,年俸二百兩,算上火耗歸公的養廉銀也不過一千多兩銀子,你憑什麼保,難不成你貪污納賄,手頭有那麼幾十萬兩銀子。”

“佈藩臺,這話說得過分瞭。”袁甲三出言阻止。

“撫臺明鑒。”佈赫寸步不讓,一心一意要打這個擂臺,“輕縱瞭喬鶴年、古平原倒是容易,可是如今全省十幾萬大軍都等著吃喝,軍需官、營務處日夜在我衙門口等著討要軍餉,這三十萬兩銀子不是小數目,買不來洋槍又不見蹤影,叫下官如何交代,請大人示下!”

他一口一個“明鑒”“示下”,竟是當眾和袁甲三叫起板來,聽得臬司一下州府道員個個臉色煞白,拼命低著頭不敢看兩位上官的臉色。

袁甲三的臉色當然難看,可是論理是佈赫占瞭上風,他想發脾氣也發不出來,隻得抱歉地看瞭看喬鶴年,剛想開口打算發令將古傢人收入省城大獄,就聽門外接連來報。

“稟撫臺大人,城外來瞭一支車隊,領頭是個姓古的徽州商人,說是奉大人差遣采買軍械,回來復命。守城官未得允許,不敢私放軍火進城,特來請示。”

“姓古的,叫什麼?”喬鶴年又驚又喜,也顧不得官場規矩,搶先問道。

“他說叫古平原。”

“大人,此人真是信人。一月之期並未違約,如期復命瞭。”喬鶴年興奮地轉回頭道。

“嗯。”

袁甲三也高興,別的不說,這下子佈赫當眾自扇耳光,他心裡痛快。這麼一想,決定給古平原一個大大的面子,順便也掃掃這個一心往上爬的藩臺的臉。

“各位同僚,如今安徽地界全靠官民兩和方能保靖平逆,我們何妨禮賢下士,來啊,與我一同出城,去接這批洋槍。”

巡撫率先而行,僚屬自然跟從,呼啦啦一大幫人,出瞭撫衙各自坐轎奔北城而去。隻留下一個佈赫怔在當場,好半天才一跺腳:“我就不信他有這麼大的神通!槍要是不夠數,照樣辦你一個通匪縱敵之罪。”

等佈赫到瞭北城,城門已然洞開,就見城外設卡處一隊長長的車龍停在那裡。袁甲三已然在喬鶴年的前導下,來到車隊近前。

古平原真是風塵仆仆,一看就是趕瞭長路而來,一張臉曬得黑瘦。見瞭巡撫連忙跪倒叩頭。

袁甲三此時也不提“流犯”二字瞭:“古義士,難得你盡忠王事,如期趕回,這一趟辛苦瞭。”

“不敢當,大人過獎瞭。”古平原對答之際,與喬鶴年對望一眼,彼此欣慰。

“古平原,我問你,這一趟買瞭幾多洋槍啊?”佈赫踱過來掃瞭一眼車隊上的蒙佈,冷言問道。

古平原笑瞭笑,向後一指:“這前面十二輛大車裡都是我這一次帶回來的洋槍。每車五百支,每支槍配火藥彈丸三百發”

“每車五百支……”佈赫心算瞭一下,駭然抬頭,“你是說你買回瞭六千支洋槍?”

這個數兒一報出來,眾官員頓時交頭接耳,眼下洋槍的價格已經不是什麼秘密,眾人都知道就憑古平原手上的三十萬兩銀子,能買來一千支洋槍就算是多瞭,六千支,真是活見鬼!

“還不止這些。”古平原看瞭一眼眾人訝異的神色,微微一笑,命車夫將最後面的十輛大車趕瞭過來,親手掀起大車上蒙著的油佈,就見下面並排臥立著兩門擦得鋥光瓦亮的銅炮,炮眼如醋缽大小,黑洞洞望之膽寒。

這真是稀罕物,清軍打仗也有炮,但都是鑄鐵炮,還有少部分的石炮,都是碩大無比,兩匹馬勉強能拖動一門,如今這銅炮比鑄鐵炮小瞭一倍不止,看上去卻更加精致威武。

“大人,這是線裝後膛炮,炮彈從後面裝入,射程更遠更準,火藥都是最新提煉而成,威力無比。”

佈赫早就看傻瞭,他難以置信地望著這些軍火,嘴巴不由自主地張開來。他管著一省錢糧,軍需采購並非門外漢,而是心裡有數,按照眼下的市價,古平原辦來的這批貨沒二百萬兩銀子下不來,而他手中不過十一之數,莫非會變戲法不成。

“佈藩臺,您和袁巡撫交給我的差,我已經辦好瞭,請派人點收。”

“且慢,外表光鮮,不見得不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誰知道你是不是從哪兒弄瞭一堆破銅爛鐵,找人翻新重造,這槍能不能打得響,這炮能不能放開花,哪個知道?這些貨,衙門暫且不能點收。”他方才在撫衙裡把話說得太滿,實在沒辦法轉圜,隻好如此給自己找個臺階下。

隻是他這般雞蛋裡挑骨頭,卻不防犯瞭眾怒。這些在場官員都是從長毛圍城之役中解困而出,公道自在人心,先是感激喬鶴年,後又見他舉薦的這個古平原辦來大批軍火,從此合肥城可謂固若金湯,自己和傢眷的安危可保,都是滿心歡喜。佈赫卻硬要挑三揀四,大傢嘴上不說什麼,面上可帶瞭厭惡之色。

“是騾子是馬,不妨拉出來遛遛。”喬鶴年看出眾意,立時發聲支持古平原,對袁甲三說,“今日風和日麗,北門外又是一片曠野,何妨就讓古平原當眾試試這些槍炮。”

“也好。”袁甲三點頭應允。

古平原行事甚有章法,命人在洋槍靶子上掛瞭大銅鈴,一槍打過去聲音悅耳,離著老遠就知道正中目標。試驗洋炮更是特別,在土丘上事先埋瞭火藥,校好準星一炮命中,火光沖天中,土丘轟然炸起,泥土紛落,聲勢煞是驚人。

這就什麼都不必說瞭,佈赫臉色鐵青,不待眾人喝彩完畢,便怒沖沖地拂袖而去。

袁甲三自覺得這一陣子的晦氣都隨著一聲炮響煙消雲散,滿面紅光地笑著對喬鶴年道:“喬大人,你辦差出色,難得還有識人眼光,拘於一縣之治實在是大材小用。況且你如今四品頂戴,歙縣縣令一職便交卸瞭吧。隻是如今道員並無實缺空出,隻好委屈你先任徽州知府,等道缺一出,本撫必定優先委你。”

喬鶴年聽瞭卻久久未言,袁甲三一皺眉,難道說此人猶不知足?

“撫臺大人,您委喬某任徽州知府,卑職感激不盡,然而卑職心中想的卻是多做些事,為朝廷分憂,為大人分勞。如今通省上下最難的事情莫過於籌餉,卑職隻望能在此事上再略進寸功,來報答大人的知遇之恩。至於是暫委還是實缺,全憑大人做主,卑職不敢爭多論少。”

“好!”袁甲三拊掌贊嘆道,大抵當官的都願意聽下屬說“願意做事,不願當官”,明知十有八九是假的,可聽起來冠冕堂皇,舒服順耳。何況喬鶴年在朝廷那兒給自己掙瞭面子,在省城眾官面前立瞭大功,又如此通達事理,袁甲三很是賞識他,決定也投桃報李一番。

“喬大人勇於任事,堪為表率。你的大才本撫已然見識瞭,再兼一職也不是什麼難事。徽州知府你且不必辭,我再委你藩司衙門都事一職,專辦籌餉。”

“多謝大人成全!”喬鶴年與袁甲三心照不宣,都事官職七品,卻管著藩司衙門大小雜務。喬鶴年擺明瞭與佈赫已成冤傢對頭,如今不當不正這麼插到藩司衙門,事無巨細都可插手過問,佈赫再想像從前那樣肆無忌憚,可就難瞭。

袁甲三走前一步,低聲道:“你方才說得不錯,如今籌餉是大事,指望藩臺衙門恐怕難,喬老弟多在這上面用用心,事情辦好瞭,我必有保舉。”

這是拿喬鶴年當瞭自己的心腹,喬鶴年趕忙再次躬身道謝。

袁甲三轉向古平原道:“古義士,你雖然不說,本撫也知道這趟差辦得艱難。你用幾十萬兩銀子買回這麼多洋槍洋炮,實在是勞苦功高。可笑以前還有人說你通逆,真是一派胡言。你說吧,想要什麼獎賞?”

“大人。”古平原跪倒在地,“草民豈敢討賞,隻是想請大人給個恩典。”

“哦?”袁甲三把眼光瞟過去。

喬鶴年連忙道:“這古某一傢還被拘押在府城裡,古平原必是惦念母親,想求大人放她們回徽州。”

“難得還是個孝子。隻不過拘押你傢人是刑部下令,本撫也無權釋放。”

“還望大人開恩。”古平原連連叩頭。

袁甲三拿腔作勢一番,這才道:“也罷,本撫就擔瞭這個幹系。你帶瞭傢人回徽州暫住,不過刑部的命令也不可不遵,就改成在傢中看管。喬大人。”

“卑職在。”

“歙縣是徽州屬地,這事兒就交給你辦吧。”

喬鶴年躬身答應,正看見古平原抬眼上望,兩個人都是相視一笑。

“古老弟,我對你真是佩服得緊,三十萬兩銀子買回瞭二百萬兩的貨,這樣的生意,隻怕連財神范蠡都束手無策,你是怎麼做到的?”

還是在合肥館驛之內,喬鶴年叫瞭一桌十兩銀子的燕翅席,另外命人抬瞭一壇二十年陳的女兒紅,郝師爺作陪,專請古平原一人。

“來來,老哥哥給你滿上,喝瞭這一杯,你可得痛痛快快地說清楚,可不許賣關子,不然我要罰酒。”郝師爺認真地說。

古平原開心一笑:“難得喬大人和郝大哥高興,我跟你們有什麼好隱瞞的,其實這批槍是從俄國人那兒弄的。”

“俄國?這上海洋場上難道還有俄國洋商,我可從沒聽說過。”

“不是上海。我真的跑瞭一趟關外,找瞭俄國軍營裡的軍官,從他們手上收來的洋槍。我收的價錢不低,他們把槍賣給我,轉手就能到本國的黑市上再買一支,隻落銀子不落處分,樂不得把槍往我懷裡塞,我幾乎把他們能弄到的洋槍都買瞭下來。這群老毛子還嫌不過癮,非要再賣我二十門洋炮。我一想,回來之後還要求袁巡撫放瞭傢裡人,軍火自然是多多益善,也就都買瞭下來。”

“可是從這兒到關外,又要采買軍火,又要雇車運回,你怎麼趕得及?”喬鶴年大惑不解。

“以往趕不及,如今卻不在話下。”古平原看瞭一眼郝師爺,“郝大哥還記得嗎?牛莊開瞭洋碼頭,有洋人的小火輪從關外直通杭州、上海。”

“對,對呀。”郝師爺想起來瞭,“是那田莊生藥鋪的女掌櫃說的,她還要買船票送我們回來。”

“當時一個人的票價都嫌貴,這次我可包瞭一條船。”不用問,這必定花費瞭一筆巨資,可是要不是這樣,古平原也不能及時趕回,這筆錢他花得不心疼。

“可我還是不懂,就算俄國人的洋槍洋炮便宜,你區區三十萬兩銀子就能買回這麼多?打死老哥哥也不信。”

“不是三十萬,而是一百萬兩!”古平原一句話讓郝師爺的眼睛瞪圓瞭,喬鶴年也驚訝地望著他。

“借來的還是當來的?”

“都不是,是賺來的。”古平原笑瞇瞇道。

古平原拿著那三十萬兩銀票本來想從杭州登船,直奔關外,可是臨上船時卻猶豫瞭,誰知道俄國人的洋槍什麼價,自己帶的這筆銀子夠不夠買三千支,萬一不夠,在關外可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他正在彷徨間,偶一抬頭,看見瞭“胡慶餘堂”的招牌。“北有同仁堂,南有慶餘堂”,胡雪巖開的這傢藥店,每年光舍善藥就在十萬兩銀子上下,早就是金字招牌瞭。

古平原立馬想到瞭一個好主意。他到埠康錢莊拜望胡雪巖,說起牛莊開埠,洋碼頭小火輪轉運方便,以至於盤山驛成瞭南北藥的最佳中樞之地。胡雪巖商才瞭得,一聽之下大為興奮。安國藥市把持南北藥材交易多年,藥價始終不能由南北藥商做主,如今有瞭這麼條路子,就可以拋開安國藥市,直接進行交易,省時省力,利潤也必然豐厚。

古平原乘機說明來意,想用三十萬兩銀票買藥材,運到小火輪上,到盤山驛倒手換利。胡雪巖做生意的眼光毒辣,看出這是一條好路子,於是當場拍板,另外再賒給古平原價值三十萬兩的藥材,隻要古平原能把這條路趟出來就行。

古平原一到盤山驛就來找田四妹。田四妹一則要幫恩人的忙,二來古平原這是把一條發財的路子送上門來,豈有不要之理。可是單憑田傢生藥鋪要做這麼一大筆買賣還真是力有未逮。田四妹真賣力氣,兩天之內把附近的藥材商人全數叫齊,硬是開瞭一個藥材集市,古平原帶來的南藥價格比安國藥市上低瞭兩成還多,很快被一搶而空。饒是如此,刨去還給胡雪巖的三十萬兩銀子,他連本帶利還賺瞭一百萬兩。

“這麼多。”郝師爺聽得瞠目結舌,嘴巴大張著喃喃自語,“古老弟,那咱們別的也不必做瞭,再運幾次藥材,豈不成瞭大清首富瞭。”

喬鶴年微微一笑:“隻怕沒這麼容易。”

“還是喬大人看得清楚。”古平原也是一笑,“藥材不是吃喝,我這次運去的貨,關外商人至少要三四個月才能賣光,等到那時消息早就漏出去瞭,眾人爭相來走這條路,哪裡還會有這麼多利錢。”

還有一點古平原沒說,這次雖然是田四妹幫他的忙,可是反過來說,他幫田四妹的忙隻怕更大,經此一事,田傢生藥鋪已然成瞭當地藥行的龍頭,古平原將與胡慶餘堂做生意的這條路子完全交給瞭田四妹。

“不管怎麼說,你這筆生意做得確實揚眉吐氣,老哥哥聽瞭也為你高興,該浮一大白。”郝師爺舉杯痛飲瞭一大杯。

三人歡然而飲,說起白天佈赫藩臺那張拉得極長的臉,又是哄然大笑。

“喬大人,我不明白,徽州知府的缺已然極好,你卻非要再兼一個藩司衙門的都事,那豈不是佈赫的屬下,你就不怕他借機難為你。”

“難為也是公事,沒什麼可怕的。”喬鶴年淡淡道,“他既然一心要對付我,我與其躲得遠遠的,看不清楚他做什麼,還不如貼近身邊,知己知彼的好。”這確實是喬鶴年的一個理由,然而他還有個更深的理由藏在心裡,就連這二位知交也是不能提的。

“聽袁巡撫的口氣,喬大人這一次去龍脊山,差事辦的也是極為順手,卻不知是如何辦下來的?”古平原笑著問瞭一句。

隻見喬鶴年臉上的笑意漸漸斂瞭起來,扶瞭扶額頭:“我有些酒醉,頭發暈,就不陪老弟瞭,你且寬飲,請郝師爺代我陪著。我去稍歇歇,失禮瞭。”

喬鶴年起身出去。古平原疑惑地望瞭望郝師爺:“大哥,這是怎麼回事兒。”

“唉!”郝師爺嘆瞭幾口氣,壓低瞭聲音,“法不傳六耳,你聽過也就算瞭。龍脊山這差事說起來有些昧良心,今後你在喬大人面前也不要再提瞭。”

原來當日喬鶴年立下“軍令狀”,要是搜不出逆謀反跡,甘領閻敬銘一刀。

結果從旭日東升,一直等到日頭偏西,六個時辰眼看就要過去瞭,山寨大門徐徐打開,一名派進去搜查的小吏捧著一件衣服奔瞭出來。

將這件衣服當眾展開一看:明黃色的綾羅所制,上面繡著寓意“一統江山”的海水江崖紋,下幅八寶立水,中間繡瞭九條五爪金龍。

龍袍!

別的證據都不需要瞭,隻這一件就足以證實張七先生有不臣之心。

閻敬銘憋瞭半天的勁兒至此放得稀松,人是自己派進去的,雖然也有喬鶴年派的五個人,可是進去之前細細搜過,別說龍袍,就是一封書信也帶不進去,自己把話說得滿瞭,如今可怎麼收場。倒是喬鶴年顧著他的臉面,隻說匪人奸惡,蒙蔽上聰,接連說瞭不少給閻敬銘圓場面的話,反倒在山東官場落瞭人情。

“既然搜出龍袍,那足證此案不冤,怎麼又說昧良心呢?”古平原雖然聰明,卻也猜不透其中內情。

“假的。”郝師爺的聲音又低瞭三分。

喬鶴年一開始就打定瞭主意要造假證據。他派進去的那五個人中有兩個是裁縫,針線藏在辮子裡,至於那件龍袍則被拆成二十幾片,事先縫在兩個人的衣服襯裡內。等進瞭山寨,別的人倒是用心賣力找證據,隻有這兩個裁縫溜到一間空屋中,拆拆縫縫,忙得不亦樂乎,最後趕制出一件“龍袍”拿瞭出來。

這回輪到古平原聽傻瞭眼,他半張著嘴,囁嚅瞭半天,才問:“那這一案就算審結瞭?”

“唉,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哪個廟沒有屈死的鬼呢。”郝師爺往自己口中倒瞭一杯酒,見古平原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開口勸道,“當時喬大人說,如果一意為張七先生等人平反昭雪,這案子非得打到京裡去不可。一幹人犯人證都要提堂過審,老百姓把地撂荒,還要自掏路費住宿銀兩,不知又有多少人傢破人亡。所以還不如一筆糊塗賬掩瞭,將來等事情平息過後,他再向巡撫進言,多免當地錢糧,以作補償。”

“這也算是慈心一片,也隻好如此瞭。”古平原嘆息一聲,隻覺得口中又苦又澀,也倒瞭一杯酒一飲而盡。

郝師爺其實還有話沒說。當時喬鶴年還說,刑名傢傳心法“救生不救死”,倘若一意孤行,就會惹惱瞭安徽官場,別說替人洗冤,自己也得進去填餡。事涉喬鶴年前程性命,郝師爺就是再有話也隻能咽瞭,何況他也沒有別的好主意。

“不說這個瞭。”郝師爺宕開一筆,“老弟,你接下來打算怎麼做?看樣子袁巡撫也不會再難為你的傢人,刑部那道命令,搞不好可以陰幹瞭它。”

古平原雙目望向窗外,沉思良久才道:“我自然是奉母先回徽州。至於長毛嘛,我答應瞭那位胡財神,一定不讓陳玉成的隊伍回援天京。”

“兩條腿長在他身上,他要帶著長毛大軍開拔,難道還會和你商量。”郝師爺不以為然。

古平原笑瞭笑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明明可以隻買三千支洋槍交差,卻多買瞭一倍,還加上那許多洋炮?”

“你不是說想要討好袁甲三……”

“不錯,但我還有一個目的。以往安徽無大將,現如今有瞭程學啟。他是將才,拿到這批洋槍之後自然會善加利用。陳玉成再想拔腿便走,程學啟仗著火器犀利,一定會追上痛擊,那時候長毛非損失慘重不可。我今天在北門外埋瞭炸藥試炮,不出幾日陳玉成就知道瞭,既然知道瞭清軍火器厲害,他就不敢扶老攜幼,帶著輜重回援天京,那等於是把屁股伸出來給程學啟打。”

“幾十萬兩銀子,一番用心良苦,敢情說來說去,你還是為瞭白依梅啊。”郝師爺恍然。

古平原多飲瞭幾杯,眼圈慢慢紅瞭:“如今南京明擺著是死地,她跟著陳玉成回去,那是有死無生。在安徽,離得近些,我還可以緩緩圖之,幫她想個脫身之策。實話跟你說,我還沒死瞭勸陳玉成降朝廷這條心。”

“難得,難得。”郝師爺也是醉眼惺忪,“老弟,你真是個情種,也算是仁至義盡瞭。”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落花、落花有意……”古平原醉臥桌上,口中猶自喃喃著。

《大生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