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不能讓洋商占大清的便宜!

第二日,古平原套瞭大車,自己親自跨轅,帶著老母和弟弟妹妹返回徽州。

一路上古雨婷興奮地嘰嘰喳喳,古母看著三個孩子都在身邊,滿臉慈愛地笑著。等快到潛口鎮時,古平原趁著歇馬把二弟古平文叫到一旁,悄悄吩咐瞭幾句,就見古平文瞪大瞭眼睛,神情又是驚訝又是興奮,還夾著幾分欣喜。

“平文呢?”再上路時古平文不見蹤影,古母心頭納悶。

“我讓他先回潛口鎮料理一下貨鋪的生意,這幾個月下來都撂得荒廢瞭。”

“那也不急於一時,咱們傢好不容易脫難,無論如何也要進瞭傢門吃一頓團圓飯哪。”古母對大兒子的安排稍有些不滿。

“是。”古平原賠笑著,“母親放心,晚飯前二弟必然就回來瞭。”

馬車一進瞭古傢村,村民們立時都知道瞭,傢傢戶戶都出門來看望,古母的人緣本來就好,再加上去年古傢村受瞭兵災,古平原捐出一大筆錢來修繕民宅,更是在古傢一族中博瞭人望。

“我就說吧,吉人自有天相,你們傢從來沒做過敗德喪良心的事兒,老天爺一定保佑好人,再不會有錯的。”老族長捻髯笑道。

“哎呀,平原她娘,這些日子可擔心死我瞭。”最熱心的就是傢住村口的古二嬸子,別人慢慢散去,隻有她幫著拿著行李包裹,一路來到古傢。

一進門古母就是一怔,就見傢中庭院整潔,窗明幾凈,哪裡像幾個月沒有住人的地方。

“平原,這是你打掃的?”

古平原也是一愣,自己才從關外回來,這也是剛一腳踏進傢門。

幾個人還在疑惑,古二嬸子風風火火拎著兩個包裹進來,正聽見古母問話,笑道:“嗐,別問瞭,是我幫著打掃的。”

“喲,這怎麼好意思,他嬸子,哪能這麼麻煩你。”

古二嬸子紅瞭紅臉,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我這也不是白做。哎呀,平原他娘,我可真是羨慕你,兒子這麼有出息,娶個媳婦也是爽利人兒。她在鎮上照顧你傢的生意,請我就近幫著打掃宅院,非要按日子給我吊錢。鄉裡鄉親的,我哪好意思收,可她硬塞給我,我也沒辦法不是……”

古二嬸子還要絮絮叨叨往下說,她後面說的什麼古母都沒聽見去,聽見“娶個媳婦”這句話,立時轉頭驚疑地看著古平原。

古平原心道一聲糟,想不到這二嬸子嘴這麼快,自己本來想安頓好瞭再說此事,沒想到被她給來瞭個大掀蓋。

古平原趕緊勸走二嬸子。古雨婷先問開瞭:“大哥,你給我娶嫂子瞭?”

古平原哪顧得上理她,先看母親的臉色。古母沒進屋,就坐在院中的那把老藤椅上,呆呆地望著自己,看樣子是在等古平原自己說。

“去給娘泡杯熱茶。”古平原想支走小妹。

古雨婷可不上當:“不,我要聽!”

“快去!”古平原拿出大哥的做派,斷喝瞭一聲。

古雨婷皺瞭皺鼻子,一臉不情願地進瞭後屋。

“娘!孩兒不孝。”古平原撲通一聲跪下,爬瞭幾步來到母親膝前。

“起來吧,誰讓你跪瞭。天兒涼瞭,小心落下病根。”古母著急地說,“你真的娶親瞭?”

“也算娶瞭,也算沒娶。”古平原也解釋不清如今與常玉兒到底算不算夫妻。

“這叫什麼話,男婚女嫁豈是兒戲,你這些年在外也是身不由己,真要是娶瞭親,為娘不怪你擅作主張,可是娶沒娶總得有句準話。”古母說到這兒,忽然想起一事,面色大變,“該不是依梅這孩子吧?”她怕白依梅一頭嫁給長毛王爺,一頭又與大兒子訂瞭婚姻之約,那可是丟不起的傢醜。

“娘,您想哪兒去瞭,要是白依梅,那二嬸子還能不說嘛。”

古母一想是這個理兒,這才把心放回肚中,卻又疑惑地問道:“那到底是哪傢姑娘?”

“娘,你還記得雨婷給我洗衣,從中發現的那個鸚哥綠的翡翠扳指嗎?”

“記得啊。”古母一轉念,“難道是那傢姓常的女兒?他父親救過你。”

提起常四老爹,古平原臉色一黯:“娘……”

“原來是這樣。”古母聽完古平原一番講述,早已是熱淚盈眶,“這是活命之恩哪,人傢三番兩次救咱們,把命都搭進去瞭。平原哪,做人要講良心,你可得一心一意對這姑娘,不然我第一個就不饒你。”

“是。”古平原聽出母親話裡的意思,低垂著頭答應一聲。

“這麼說,前些天在茶園幫忙的那個黑大個就是你這媳婦兒的哥哥。”古母喃喃自語。

古平原點瞭點頭,就聽身後忽然傳來“啪”的一聲,回過頭看,卻原來是古雨婷把一杯熱茶失手打落在地,摔瞭個粉碎。

“小妹,你怎麼瞭?”見古雨婷忽然面色蒼白,古平原連忙問道。

“沒、沒什麼。”古雨婷霎時有些魂不守舍,匆匆掃幹凈碎瓷片,“我再去沏一杯茶來。”話雖如此,古雨婷進瞭後屋就再沒出來。

這邊古母和古平原都沒註意她,一心還放在常玉兒身上。

“好歹也是定瞭親,而且婚事都辦瞭,隻不過半路出瞭岔子。她也算是我們傢的人瞭,你應該帶來讓我看看。”古母有些埋怨大兒子。

“我已經讓二弟去鎮上接她瞭,隻怕就快到瞭。”

“哦。”古母這才明白古平文去幹嗎瞭。

“那,快準備準備。我得換一身衣服。”面對這個還沒見過面的大兒媳,古母忽然有些手腳慌亂起來。

“娘……”古平原笑著看瞭她一眼。

等到瞭申時日落,古母已經做瞭一桌好菜,又請來瞭閔老子,一傢人坐等古平文和常玉兒。

古平原聽見有馬蹄聲在門外止住,幾步走到門口,卻隻見古平文一人進來。

“她呢?”古平原輕聲問。

“大嫂在外面。”古平文笑容滿面,“大哥你去接她吧,我看嫂子是有些不好意思進來呢。”

古平原點點頭走出來,就見常玉兒倚在馬車的車廂旁,低垂粉頸,眼睛不知該看向何處,活像隻受瞭驚的小鹿。

“玉兒。”古平原輕輕拉住她的手,“到傢瞭,隨我進來吧。”

“等、等一下。”常玉兒的聲音顯得可憐巴巴的,“我心裡慌得厲害,也挪不動步。”

古平原覺出常玉兒手心冰涼,他用雙手將常玉兒的柔荑合在掌中溫暖著,安慰著:“放心吧,傢裡不會有人欺負你的,娘做瞭一桌好菜就等著你呢。”

“嗯。”常玉兒鼓瞭鼓勇氣,終於向前踏瞭一步。

古平原領著她走到院中堂前:“娘,這就是玉兒。”

“玉兒,這是我娘。”說到這兒,古平原臨時也犯瞭難,這該怎麼叫呢?

幸好古母沒有想太多,她一想到常傢人為瞭古平原,連常四老爹一條命都搭進去瞭,再看看常玉兒孤苦伶仃、含羞帶怯的模樣,眼淚早就奪眶而出,離瞭座幾步來到面前,一把摟過常玉兒:“孩兒,你可受委屈瞭。放心,這就到傢瞭,再沒人敢欺負你。”

常玉兒打小沒娘,此刻被古母摟在懷裡,一股老婦人的慈祥氣息讓她油然而生親切感,眼圈一紅也落下淚來。

眾人正在解勸,忽然外面一陣馬嘶,有人隨即重重地踏著步子走進來,一邊走一邊還高聲喊著:“妹夫,妹夫,我從信陽回來瞭。咦、咦!”

這人一腳踏進院子,看見院中情形,立時瞪大瞭眼睛。

閔老子拊掌大笑道:“好,這下才是一傢團聚。”

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劉黑塔。

“你們坐下,我有兩句話要說。”吃過晚飯,古母將兩個人叫到自己的臥房。

“你們的親事,平原都仔仔細細向我講瞭。雖說沒有三媒六聘,可是事急從權,親傢翁故去之前,能因此瞭瞭一樁心事,含笑而逝,這是你們的孝道,俗話說‘百善孝為先’,其餘的事情盡可不理。”古母慈愛地看瞭一眼常玉兒,“我呢,對玉兒更是滿意得不得瞭,難得知書達理的一個可人兒願意嫁到我們古傢。你們是長子長媳,隻盼你們今後琴瑟和諧,相敬如賓,那就是我古傢之福。”

常玉兒眼裡噙瞭淚花,她原本還擔心古母不認自己這個私自娶回來的兒媳,想不到一切都是過慮,她感激地望著古母。

“可是你們的婚事我還有話要說。”古母緩緩道,“倘若是婚事在北京已經成禮,那就不必說瞭。可是我問過平原,當天新娘子並沒在場,更別提拜過天地,行過合巹之禮,這名不正則言不順。所以,北京那一場婚事不能作數,我的意思你們還要在古傢村成婚。”

古平原和常玉兒對望一眼,同時點瞭點頭。

“一切都聽娘的。”

“好,至於日子嘛,”古母顯得有些為難,頓瞭頓才道,“便是後天如何?”

“後天?”後天是什麼黃道吉日,古平原和常玉兒都不知道。

“後天是你父親離傢整整二十年的日子。唉!”古母重重嘆瞭口氣,“他這一走,從沒有過音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可是我知道他必定是不在人世瞭,不然不能連封書信都沒有。平原啊,你父親不容易,他當年也是個讀書人,一心考取功名。可是你祖父經營破產,他為瞭擔起傢業不得不棄儒從賈,一肚子的苦水,我都知道。當年一起讀書的人,不如他的都考上瞭舉人進士,說起來一個個都是老爺,你父親見瞭人傢要磕頭。他咽不下這口氣,不然也不至於拋下我們娘四個去千裡行商,隻可惜命運不濟,這把骨頭如今不知在哪處荒郊野嶺風吹雨淋,受外鄉野鬼欺侮。”古母說著,眼中滴下兩行淚。

古平原聽著當然心酸,想起自己從小沒有父親,飽受頑童欺凌,還要護著弟弟妹妹的那段日子,也是黯然神傷。

“我心裡一直存個萬一的希望,所以一直沒給你父親立神主牌位,讓他享不到香火血祀,說起來也是對不起他。可是有一樁,這整整二十年,我苦守寒窯,拉扯古傢三個孩子長大,如今他的大兒子又娶瞭親,這一點上我對得起你父親,也對得起你古傢。”

“娘……”古平原不安地叫瞭一聲。

“後天,我打算在全村人面前把你父親的神主牌位立瞭,等你們成親之後就移到古傢祠堂裡。拜天地的時候,‘二拜高堂’時我也可以與你父親一同受禮,他在天有靈,看著你娶瞭親,當能含笑九泉。”古母說到這兒已是泣不成聲,她看瞭一眼常玉兒,“隻是如此一來委屈瞭你……”

“您老人傢方才也說瞭,‘百善孝為先’,我既然嫁進古傢,成為長媳,侍奉公婆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常玉兒恭順地說。

“真是個懂事兒的好孩子。”古母含淚點瞭點頭,“你二人成婚後,古傢再次興旺就有盼頭瞭。”

“咱們這個大嫂,可真不一般。”古平文在下廚興致勃勃地對古雨婷講著,“你猜怎麼著,我一進瞭店鋪,嗬,店裡進瞭不少緊俏的南北貨,夥計們那個賣力就別提瞭。大嫂臨走時給夥計們交代生意,講的是頭頭是道,把我都聽呆瞭。”古平文嘖嘖連聲,臉上不勝欽服。

“見風就是雨。”古雨婷瞟瞭他一眼,沒好氣地說,“大哥奪瞭‘茶王’都不見你這麼興奮。”

“你是沒看見,我可親耳聽夥計們說瞭,”古平文見她不服氣,馬上急著道,“大嫂從蘇州的孫春陽進瞭蠟燭,卻隻讓賣瞭三天,就把貨色存起來,再來買的人都說賣光瞭,讓他們去別傢買。可是到瞭歇鋪之後又讓夥計把蠟燭送到買主兒傢裡去,說是存貨不多,照顧老主顧。孫春陽的蠟燭豈是別傢可比,這麼兩相比較,一來二去,附近都知道咱傢的鋪子裡蠟燭好,如今鎮上的蠟燭生意被咱傢占瞭十之八九。”

“她一個女人傢這麼會做生意?”古雨婷還真有點不太相信。

“聽說常傢在山西就是做生意的,傢傳唄,不信你送飯時去問問她大哥。”

“知道瞭!”古雨婷忽然一陣煩,拋下手中的活計就走,“我去茶園看看。”

劉黑塔是個閑不住的人,別看風塵仆仆遠道而歸,吃瞭一頓飽飯之後就找活兒來幹,他見自己幾日不在,茶園拾掇得沒有從前好,把幾個雇來的茶農好一頓罵,然後自己挽瞭挽袖子挑水澆地。

“劉大哥。”身後忽然傳來一聲脆生生的呼喚。

“喲,是你啊。”劉黑塔看見古雨婷,停下瞭手。

“如今彼此結成至親,我倒不知該如何稱呼你瞭。”他摸瞭摸腦袋。

古雨婷最煩聽的就是這句話,冷瞭臉不言語,隻用腳尖撥弄著地上的石子。

“這天眼瞅就黑瞭,你跑到茶園來幹嗎?”

古雨婷咬著下唇,一會兒看看劉黑塔,一會兒看看遠處亮起燈火的古傢村,卻始終沉默不語。

“敢情你是叫我來猜悶兒,這我最不在行,有什麼話你就痛痛快快說唄。”劉黑塔是直腸子,最見不得就是吞吞吐吐。

古雨婷好容易下瞭決心,張口連珠炮似的問道:“我大嫂既然是你妹妹,那你為什麼我大哥又叫你‘黑塔兄弟’?你是老常傢的兒子,可為什麼又姓劉?你們兩個到底是不是兄妹?”這幾個問題古雨婷要是得不到答案,今晚是甭想睡著瞭,她急切地望著劉黑塔。

“你這是說繞口令哪?”劉黑塔聽得一樂。

“什麼繞口令,我認真問你,你認真答我就是瞭。”古雨婷嗔道。

“這事兒啊,你大哥心裡最清楚,你去問他嘛。”

“不,我就要問你。”

“問我?這事兒說起來話可就長瞭。”劉黑塔看看西斜的日頭已經一半被山掩瞭,為難地說。

“天晚瞭,有你送我下山還怕什麼。你看……”古雨婷狡黠地轉轉眼珠,把手上一直拿著的一包東西打開。

“醬骨頭,咸青豆,槽子糕。”劉黑塔這個大胃漢剛才在席上礙著古母在桌,沒敢放開肚子吃,此刻幹瞭一會兒活兒,有些餓勁兒上來瞭,看見這些好吃食眼前頓時一亮,咽瞭口唾沫,“要是再有二兩小酒,那就……”

古雨婷把另一隻手一伸,一個小酒瓶正掛在手上。

“嘿,這、這……”劉黑塔高興地不知說什麼才好,“你簡直比我妹子待我還好,要不然明天我認你當幹妹子,咱們親上加親好瞭。”

這一句話可說壞瞭,古雨婷又好氣又好笑,狠狠白瞭他一眼,見他還傻呵呵地不明白,把那堆吃食恨恨地往他懷裡一拋:“慢著點吃,當心噎死你!”

劉黑塔也不在乎她說什麼,伸手就想拿一塊香噴噴的骨頭來啃,古雨婷攔住他:“你先把話說明白再吃也不遲。”

美味在前,劉黑塔拋開“說來話長”,直接長話短說:“我是常四老爹從洪水裡救出來的,所以和我妹子不是一個姓。”

“我還當常傢把你過繼給瞭別人,原來你才是常傢的義子。”古雨婷又驚又喜。“這麼說常玉兒不是你親妹妹?”

“是啊,誰說不是。”劉黑塔瞪瞭瞪眼睛,“比親妹子還親,誰敢動他一手指頭,我饒不瞭他!”

古雨婷不等他說完,臉上早已是愁雲盡去,笑靨如花,也不再說什麼一甩辮子往山下村子便走。

“巴巴地到跑山上來就為問這個?”劉黑塔搔搔頭,不解地望著她的背影。

“閔老先生,劉黑塔這一趟真是沒白跑。”眾人都散去睡瞭,古平原還在燈下與閔老子細談。

劉黑塔快馬加鞭到瞭信陽,信陽周圍茶山無數,他隨便找瞭一傢歇腳,沒幾天又在附近一傢大戶茶農傢裡打瞭短工,他力氣大又不挑工錢,主人傢喜愛願意留他,便無話不說起來,結果準備好的蘭雪茶一杯沒泡,信陽毛尖的秘密就被劉黑塔打聽瞭出來。

據茶農說,信陽原有三十傢大茶商,與李傢簽瞭契約,將當年產的茶葉全數賣給李萬堂,由京商包銷。不過這茶價卻打瞭一個七成的折扣,因為契約裡附瞭一條:在萬茶大會上,京商必須保證讓信陽毛尖拿到天下第一茶。

“否則李萬堂就隻有兩條路可選,要麼契約作廢,倒賠給三十傢大茶商一筆巨款,要麼將當初約定好的價格翻倍,來收購全部的信陽毛尖。”這兩條,無論哪一條,京商都要受重大損失。

“明擺著選的是前一條。”閔老子道,“李傢手上無茶才會到徽州收茶,不然他要煩心的就不是買進徽州茶,而是如何把高價收進的毛尖賣出去。”

古平原點點頭:“劉黑塔還聽來一句很要緊的話。”

據茶農說,京商曾經透出過這麼句話,說是把信陽毛尖交給京商來賣,不出一年,英國的女王也能喝到這茶。

“聽這個意思,李萬堂是勾搭上瞭洋人,打算把這茶賣到外國去。”古平原沉吟道,“隻是不知道,洋人給他的是個什麼價兒?”

“絕不會高,可能是個咱們意想不到的低價,不然他不會把徽州茶的價壓到這麼低。”

“怎麼能打聽出來呢?”古平原皺著眉頭苦思。

“哎呀,你現在想這個做什麼。”閔老子一拍大腿,“三天後你就成婚瞭,悠悠大事,唯此為大!甭管什麼事兒,你這新郎官也得等三天之後再去辦。”

“您不知道啊。我這一次回徽州,有幾件事情答應瞭別人,是非做不可。胡老太爺那邊如此信重我,我非得把徽州茶賣出個好價來,不然沒法報答人傢的恩惠。財神胡雪巖,雖說他給的那條洋槍路子我沒用上,可是這筆人情欠下瞭,答應他不能讓陳玉成回援天京,我也要說到做到。還有,我老師臨終時,我答應瞭他老人傢好好照顧白依梅,更是不能說瞭不算,說什麼也要保全她。”

古平原滿腹放不開的心事都寫在臉上,他說的這些事,隨便哪一樁都是難上加難的事情,隻不過他性子剛毅,這才硬扛瞭下來,換瞭旁人那還瞭得,隻怕要愁出病來。

“唉,真難為你瞭。”閔老子嘆息一聲,“隻怕你還少說瞭一樁。”

“哦?”古平原怔瞭一下。

“我人老可是眼睛不花,心裡更是明鏡似的。那常姑娘為什麼不願意住到白依梅之前的院屋去?你啊,不辜負白依梅,隻怕就要辜負常傢姑娘瞭。”

古平原聽得呆住瞭,聯想起自己每次說到回徽州,常玉兒眼中那抹不自勝的恐懼,他此時才若明若暗地猜到瞭原因。再抬頭看去,隔著院落,常玉兒的臥房中,那抹燭光還未熄滅,不停晃動著仿佛難以安穩的心事。

三日之後的大婚,是古傢多年來的大喜事。古平原急公好義,深得人心,古氏一族人人都來幫他傢的忙,把個古傢村弄得是熱鬧喧囂,喜氣洋洋。街道上小孩四處跑著放爆竹,撒瞭一地的紅紙,各傢各戶的大姑娘小媳婦誰不要看看這個新娘子,也都穿著新衣登門,把古傢本來就不大的宅院擠得水泄不通。

接親迎親的儀式一定要有,可是常玉兒的傢在山西。這也好辦,二嬸子把自己的房子暫時借出來,門上貼瞭塊“晉中風氣”的紅帖,就成瞭常玉兒的“娘傢”。古平原卻暫時不能做新郎官,今天不僅是婚姻大事,而且還是給他父親古皖章立牌位的日子,他是長子,穿得一身素凈,點神主時一筆落下,古母放聲大哭,就像是要把這幾十年受的委屈苦累全都哭訴出來,村中婦人在古二嬸子的招呼下,不住聲地勸說,總算是讓古母收瞭淚。

“各位鄉親父老,你們都是見證,咱們傢自打孩兒爸一去不回,不管過得多苦多難,從來沒使過一分臟錢,沒做過一件愧對古傢列祖列宗的事兒。”古母雙目通紅,聲音哽咽,古傢三兄妹齊刷刷跪在她面前,聽著母親哭訴,也都是雙淚交流,情難自抑。

“今天我把古傢的三個孩子拉扯長大,大兒古平原娶妻立業,我終於可以說一聲,對得起古傢,對得起我丈夫,對得起我自己的心。”古母捧起神主牌位,緊緊地摟在懷裡,眼淚一滴滴落在上面。

“娘!”兄妹三人哪裡還忍得住,抱住母親的腿個個痛哭流涕。

“好瞭,好瞭。過瞭今天,古傢否極泰來,總算是熬出頭瞭,用不瞭多久,平原膝下添丁,你們傢又興旺起來瞭。他父親、他祖父在天有靈,也必然欣慰。”古傢老族長親自來勸。

“今天是平原成親的好日子,都不要哭瞭,誤瞭吉時可不是當耍的。”

一句話讓眾人忙拭去淚水,古平原趕緊換上喜服,騎著從鎮上馬行賃來的一匹雪白高頭大馬,胸前一朵大紅絨球,去二嬸子傢接新娘。

古傢這邊來的賀客也不少,胡老太爺派瞭侯二爺來,送瞭一千兩銀子的賀禮,在賓客中算是頭一份重禮。喬鶴年與郝師爺一道而來,分別也有幾百兩銀子的致賀。讓古平原沒想到的是那個“扮豬吃老虎”的陳永清也來瞭,如今他在巡撫衙門裡謀瞭個差使,袁甲三念及古平原辦洋槍有功,派他送瞭四樣賀禮,禮物不重可是面子難得,鄉親們無不嘖嘖稱羨。

等到古平原將常玉兒迎回傢中,堂屋中的香案上早已經準備齊備。香煙繚繞、紅燭高燒,親朋好友、職司人員各就各位。

古母坐在香案一頭,另一頭則擺著古平原亡父的牌位。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司禮高聲宣號,院子裡圍得人山人海,除瞭古傢族長和侯二爺之外,就是喬鶴年、郝師爺、陳永清等有官位在身的人坐在兩旁,其餘人都是站著踮著腳看熱鬧。劉黑塔怕擠著自己妹子,大張著雙臂,像母雞護雛一樣站在常玉兒身側擋著人群。

“夫妻……”司禮這一聲剛喊到一半,就聽院外頭響起如山崩雷鳴一樣的鞭炮聲,這鞭炮足有十萬掛,響得震耳欲聾,聽得人心膽俱裂,就像要把古傢村炸瞭一樣。

“這、這是誰啊?”劉黑塔登時臉上變色。鞭炮是新娘落轎時放,入洞房也不過就是放一掛小鞭,豈有在拜堂成親時放鞭的道理,何況還一放這麼多掛,這是存心來搗亂。

古平原也側頭看去,滿院子的煙嗆得人大聲咳嗽,好一會兒煙才稍稍散瞭,就見從院門外影影綽綽走進來一個人,越走越近古平原認瞭出來。

“是你!”

“沒錯!”李欽咧嘴一笑,“古平原,今兒你大喜,我給你送賀禮來瞭。”

“哪個要你這王八蛋好心!”劉黑塔見他敢攪妹妹的婚事,牛眼一瞪就要沖下去。

還沒等他下去,院子中古雨婷先忍不住瞭,她離著最近,搶先開口道:“道賀有道賀的規矩,你這人好不講道理,趕著這當口來瞭,又放炮又闖席,算是賀客還是攪場?真當咱們古傢村沒人瞭嗎?”

一句話出口,古傢村人還有個不同仇敵愾的?都七嘴八舌罵瞭起來,劉黑塔瞧得直愣神:“妹夫,你這妹妹比玉兒可厲害,將來可不許欺負我妹子。”

古平原早就站起身來:“李欽,你在這兒撒野,恐怕是找錯地方瞭吧。慢說這院子裡的人都姓古,就是徽州府的知府老爺也在一旁坐著。”

“人多豈能爭過銀子多。”李欽滿不在乎地一樂,又看瞭看喬鶴年,“知府老爺?嘿嘿。”他一臉的不屑一顧。

“你到底想幹嗎?”古平原沉下臉問。

“方才不是說瞭嘛,送禮啊。”李欽慢悠悠地走到一旁的條桌旁,伸手翻弄著一件件的賀禮,在胡老太爺的那一份紅帖前站住腳。

“一千兩銀子。虧胡傢還是徽州大戶呢,出手就一千兩啊。”李欽譏諷地看瞭看侯二爺。

“來啊,把我的賀禮送上來。”

李欽一聲喚,仆人端上來雕著和合二仙的桃木條盤,上面蒙著綠佈。連喬鶴年在內眾人都有些緊張,誰知李欽輕輕一揭,露出一對白玉瓶。

“白玉無瑕,瓶安美滿。古平原,我這對兒禮送的還可以吧。”

古平原在山西當鋪做過朝奉,眼裡也是有水的,稍一過目就吃瞭一驚。這份禮何止是可以,這是最上品的羊脂白玉,整塊挖出來的籽料,溫潤細白,連頭發絲那麼細的綹裂都不見,連灰塵大小的雜色都沒有。這對玉瓶,雖然不是天下僅見,可是就算皇宮內院,也不見得能尋出更好的,若說論價,沒三四萬兩銀子絕下不來。

在場不懂行的也能看出這份禮物貴重,非比尋常,一時全場安靜,鴉雀無聲。侯二爺本來以為自傢的禮重,可是讓李欽比得灰頭土臉,京商的這份財力登時把他震住瞭。他望望玉瓶兒,又看看李欽,眼裡滿是又恨又羨的神色。

李欽出手如此闊綽,大出古平原的意外。李傢確實財力雄厚,可沒有抬手就送這麼一份大禮的道理。哪怕是通傢之好,結義之情,送到這份禮也可算是至矣盡矣,何況古平原與李傢特別是李欽是解不開的冤傢對頭,這裡面指不定有什麼蹊蹺。

古平原拱瞭拱手:“李少東,這份禮太重瞭,不管是李老爺送的還是你送的,都請帶回去,古某不敢領受。”

“你不收?”李欽像是早有準備,面上一片安然,“可是李傢從沒有送出去又收回來的禮物。禮,我是送到瞭,出瞭這個門口你是願意砸還是願意賣,我都不管。賣瞭銀子,就當是給嫂夫人的添妝錢。”

“李傢少爺。”常玉兒也站起身,眼前這人在山西曾經想殺自己,謀害不成反而送瞭張廣發一條命,丈夫不肯要他的禮是正理兒,既然提到自己,不能不有所表示,“我相公說得沒錯,李傢的錢我們古傢無福消受,這禮請拿回去。”

“呵呵。”李欽盯瞭常玉兒一眼,像是能透過紅佈蓋頭看到她的臉,“新娘子天香國色,再大的禮也受得起。我不打擾瞭,告辭瞭!”說著轉身走到門外,喝令仆人駕車離去。

好好一場婚宴,被李欽這一攪,人人心裡都像憋瞭個疙瘩,弄不清他的來意如何。但眼前大事是婚宴,李欽這份禮擺在桌上盡管刺目,卻也無暇細究。

拜過天地,幾個女眷將常玉兒送到洞房,劉黑塔這才插空過來,甕聲甕氣道:“李傢這小子過來做什麼,我瞧他那一臉壞笑,就是不懷好意。”

古平原心想,得虧沒把山西的事兒告訴劉黑塔,不然今天就要血濺婚堂。

“妹夫,我把那對瓶兒送還給他。”

古平原搖搖手:“先放著吧。就算是為瞭在我的婚事上當眾炫富,掃掃我的興頭,也不至於送這麼重的禮。何況李欽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紈絝少爺瞭,這其中必有深意。不弄明白,單把瓶子送回去有什麼用。”

他也沒工夫細想李欽此舉用意,就被眾人簇擁著,推到瞭二重院的洞房中。本來古傢這套宅院有三進院子,古母為瞭貼補傢用,賣瞭兩進,在古傢村兵災時,前面這賣出的兩進院子都被火焚燒,古平原幹脆拿出銀子又重新買瞭回來,如今修繕整齊,恰好充做婚房。

“玉兒,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古平原用金秤桿挑開紅蓋頭,他與常玉兒不是素未謀面的夫妻,彼此不乏話說,過瞭半個多時辰,聽著前院人群漸漸散去,村中打起瞭初更。古平原拉起常玉兒的手出瞭自傢的耳門。

常玉兒心中很是奇怪,從沒聽說洞房花燭夜,新婚夫妻還要出門,但是她一向聽從古平原的話,更別說如今自己已是他的妻子,所以一言不發,隻是跟著古平原穿過街巷,走瞭一刻鐘,便來到村口一處小院落的門口,依稀能聽到一條小溪繞過院後。

古平原將手放在院門上,稍微停頓瞭一下,將院門緩緩推開:“玉兒,這就是我老師從前的傢,我打小就在這兒念私塾。”他回頭看著常玉兒。

常玉兒的臉色有些蒼白,長吸瞭一口沁涼的空氣:“為什麼帶我來這兒?”

“你先進來。”古平原拉瞭拉常玉兒的手,就覺著她的掌心霎時冰涼一片。

古平原卻不管這些,隻顧拉著常玉兒來到院中,一一指給她看。

“這是書房,我和幾個一般大小的孩子就在這裡讀瞭十年書,上京趕考的那天,也是在書房中辭瞭老師。”

“這裡是飯堂,白老師怕我們中午放學回傢散瞭心,寧可貼補些飯食銀子,也要我們在他傢裡吃午飯。”

“這是老師的臥房,他老人傢以身垂范,手不釋卷,批註筆記,不到三更從不熄燈就寢。”

說到最後,還有西邊最後一間屋子,古平原深深看瞭常玉兒一眼:“這是白依梅的閨房。”

古平原面對著常玉兒:“玉兒,看著我。”常玉兒一直在回避著丈夫的目光,這時才稍稍抬眼,與古平原對視著。

“我和白依梅,以前確實約定過,她非我不嫁,我非她不娶。”古平原看著常玉兒眼中的恐懼越來越甚,身子也在微微發著抖,心中也是疼惜,卻決心要把這件事快刀斬亂麻在今晚就解決。

“可是天意不許,人力難回。以前我還不甘心,但是如今已經不做它想瞭。我答應過白老師,要好好照顧他的女兒,但也僅此而已瞭,將來她能保一生平安,也算我對得起老師的栽培之恩。”古平原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欺人,也不欺天,就在這裡立誓。從今往後,我古平原與白依梅之間絕無半點男女私情,如違此誓,甘願萬刃穿心……”

“不要……”常玉兒急得去捂古平原的嘴,古平原把她的手放下來,到底是說完瞭後面的話。

“……永墜地獄,萬劫不得超生!”

說完,他一拉常玉兒的手,快步走出小院,回身鎖上瞭院門,將那把鑰匙掂瞭掂,揚手一拋,就聽遠處水聲,鑰匙落入小溪之中,濺起片片水花。

古平原真摯地看著常玉兒,常玉兒眼中隱有淚光,低聲說瞭一句什麼。

“你說什麼?”古平原沒有聽清。

“我說,就算你將來真的違瞭誓言,我也不擔心。你下地獄,我就跟著你,我一輩子都是你的妻子。”常玉兒眼中的恐懼消散得無影無蹤,用亮如明月的目光望著自己的丈夫。

古平原展顏一笑,竟伸手將常玉兒抱瞭起來,大步往傢中走去。

身後巷子裡,古母正遙遙地望著,她不放心這兩人,便一直跟瞭過來,看見這般情景,欣慰地笑著點瞭點頭,又忙抬手拭去眼角的淚。

第二天一大早,古傢就有客來拜,古平原出來一看,卻意想不到是陳永清。

“新郎官,道乏道乏。今兒本來不應該這麼早到訪,可是有件事兒實在著急。”陳永清促狹地沖古平原擠擠眼。

古平原被他兩句話說得哭笑不得,拱手肅座。

“陳大人,清晨來訪,不知所為何事。”

“什麼大人不大人,我一個窮官兒而已,古老弟不要調侃。”陳永清笑瞭笑,忽然問道,“昨天來的那個李欽,看樣子和老弟有點心結?”

古平原不知他問這話何意,隻是略點瞭點頭。

“那陳七臺呢?”

古平原一愣:“你是說洞庭商幫的陳七臺?他和我談不上有交情,其實也算是對頭,他前兩日還攪瞭我一筆買賣。”

“那這事兒其實也就不急瞭。”陳永清向後一靠,意態悠閑地說。

古平原被他撩撥起瞭好奇心,不得已追問道:“陳大人,敢問到底什麼事?話可不好說半截留半截。”

“李欽正在算計陳七臺,搞不好要出人命。”陳永清一語道來,古平原頓時吃瞭一驚。

原來古平原從俄羅斯國買來洋槍洋炮,讓李欽大感意外,他本以為給古平原出瞭一個天大的難題,沒想到卻被古平原順水推舟得到瞭巡撫的賞識。李傢這一次在徽州收茶,一定要得到官府的支持才能成功,所以李欽不敢掉以輕心,李傢雖然送給瞭袁甲三一大筆銀子,可是古平原卻幫袁甲三坐穩瞭巡撫之位,相比起來功勞更大,李欽決心扳回一城,就把算盤打到瞭陳七臺手中的這批洋槍上。

這批洋槍要從省城辦起運的運路憑照,軍火是朝廷嚴管的貨物,陳七臺上下打點,卻還沒辦下來這張單子。按照李欽的算盤,自己居間介紹,讓陳七臺把這批槍也賣給安徽的清軍,如此一來至少能與古平原打個平手。

誰知道陳七臺卻不買賬,他的算盤也很精,如今這批貨是奇貨可居,安徽軍需有限,而且剛進瞭一批洋槍,賣不上什麼好價錢,如果運到江浙甚至洋場上,利潤必定驚人。

李欽勸瞭幾次,見毫無用處,幹脆把心一橫使瞭個絕戶計,打算要讓陳七臺連人帶槍都陷在安徽。他一面勸陳七臺幹脆用販私的辦法,不辦路憑運照,一路行賄把洋槍運到洞庭君山。另一面又跑到巡撫衙門密告袁甲三,說是有一批洋槍要從安徽運往長毛老巢天京,如能截下則安徽戰力幾可比美曾氏弟兄和李鴻章的湘軍淮勇。

李欽巧舌如簧,陳七臺和袁甲三都被他說動瞭心。李欽又假裝好人,幫著陳七臺從中謀劃,制定瞭運槍的路線,轉回頭就告訴瞭袁甲三,就等著洋槍一起運,便在山路上派兵攔截,陳七臺不反抗還好,或抗或逃,便正好趁機一窩端,殺人報功瞭事。

“這個京商的李東傢小小年紀,心思忒狠毒。我在巡撫衙門的簽押房領瞭一份差事,佐理文牘,這份調兵的文書就是經我手發出去的。”陳永清慢條斯理道,“本來我還想,你們都是商人,或者其中有人與你古老弟有交情,我來報個信,也好早自為計,如今看來兩個都與你不睦,那坐山觀虎鬥好瞭。”

“不行!”古平原早聽得眉毛擰成一股繩,站起身急速地走瞭兩步。他心裡明鏡似地,自己心血熬幹就是為瞭讓安徽清軍與陳玉成的長毛弄成個僵持不下的局面,說白瞭是以拖待變,可是袁甲三要是拿到瞭陳七臺手上的這批洋槍,局勢便大為不同,隻怕會大舉進攻三河鎮,到時候白依梅的性命可就難保瞭。

“這兩人和你都沒什麼關系,你著什麼急?”陳永清奇怪地瞧瞭他兩眼。

古平原肚子的如意算盤不能說,卻還有個光明正大的理由。

“陳大人,你也看出來李欽此人陰狠毒辣,那陳七臺雖然不是我的朋友,可也是個正正經經的大商人,我不能眼瞅著他毀在李欽這等小人手裡。”

“可你又有什麼辦法呢,難道說你要通知陳七臺?”

“他不會信我。再說洋槍總還是在安徽,隻要袁巡撫起瞭這心思,要弄走這批槍易如反掌,如今他要等著起運,無非是要給陳七臺安個‘私運洋槍’‘資助長毛’的罪名,要知道這‘私運’比起‘私藏’來罪名可大得多。”古平原在廳中邊踱著步,邊緩緩說道。

“呵呵,你老弟果然心思靈動,袁巡撫的用意瞞不瞭你。既然都知道,那你還有什麼辦法。”

“我打算給這批洋槍找個買主。”古平原沉思良久,已然有瞭主意,“要壓孫猴子,就得去搬如來佛。袁巡撫倒是一省之內唯我獨尊,可是放眼望去,比他狠的人也不難找。”

“這話透著玄,老弟,你有什麼好主意,說出來也讓我聽聽。”

古平原一笑:“陳大人,這事兒還真非得你幫個忙不可。”

等到古平原把主意一說出來,陳永清也笑瞭:“這是老弟在幫我,這等借花獻佛的好事兒誰不願意去做。”

“你可想好瞭。做瞭這件事,就得罪瞭袁巡撫,遠的不說,你巡撫衙門裡的差事就保不住。”

“良禽擇木而棲。”陳永清隻回瞭這麼一句話。古平原深知此人面上含糊心底瓷實,跟著點瞭點頭。

“既然這樣,陳大人請到我書房來,咱們好好議議。”

天色陰沉得嚇人,傍晚上路的車隊夜行曉宿,撿著僻靜的道路趕行,走瞭整整兩天,天色還是不放晴,明明是十五,月亮卻被遮在重重烏雲之後,一絲光都透不出來,為瞭掩飾蹤跡,車隊每隔三輛車才點一支火把,這夜幕把光亮吞噬殆盡,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陳大哥,要不就地打個尖,歇上半個時辰吧,這麼黑的天,走的又是山道,萬一翻瞭車可不是玩兒的。”在前面開路的洞庭商幫副總執事高奎催馬趕到後面,對壓陣的陳七臺道。

陳七臺仰臉想瞭一下:“好,就歇一會兒,之後每輛車前點支火把,可得再加快點趕路,明天天亮前一定要趕到廣德縣。到瞭那兒,就什麼都不怕瞭。”

“怕?”高奎看瞭陳七臺一眼,黑燈瞎火看不清顏色,可他自打跟著這位總執事,順風旗扯瞭幾十年,還沒聽過陳七臺怕過誰。

陳七臺下瞭馬,與高奎一道兒招呼夥計們歇腳,等走到車隊最後面時,他忽然道:“這幾日,你有沒有感覺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

“沒有啊,這路走得挺順的,就是天太黑瞭,不過對咱們也有好處,不怕被官兵發現。”

“太順瞭。”陳七臺搖瞭搖頭,“我身上帶瞭一萬兩的散碎銀票,到現在一張還沒給出去。”

“大哥,您怎麼瞭,這省下銀子還不好?”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該花的銀子不能省,不然早晚有事。”陳七臺雖然表面上豪氣幹雲,像個江湖漢子,可是帶著一個商幫做生意,粗豪隻是表象,內裡也是心思機巧,善於用心之人。

“既然要走私,那最重要的就是一條路。這條路我反復打聽瞭,咱們剛走過來的那段山路上就有收厘金的哨卡,連帶隊長官的名姓我都打聽著瞭,就等著到時候往上遞銀子。可是你發現沒有,哨卡撤掉瞭,可地上的草灰還是熱的。這群兵卒就算是尋個地方吃酒,可這是收錢的關卡,不會不留人看守。”

高奎被陳七臺一番話說得心裡直發毛,左右看瞭看黑黢黢的山林。

“不行。”陳七臺心裡一直懸著,總覺得要出事兒,“你去發令,不能等半個時辰瞭,讓夥計們方便一下,啃點幹糧就上路。”

“好嘞。”高奎轉身剛要走,忽然就聽林子裡夜梟嘶聲長號,無數光點瞬間亮起。

“山魈!”陳七臺身邊有個夥計驚怖大叫。

車隊霎時就亂瞭,陳七臺起初也驚得汗毛一豎,但他畢竟大風大浪見得多瞭,旋即冷靜下來,先是揚手狠狠給瞭那夥計一記耳光,接著大喊一聲:“都不要動,看好自己的貨物。高奎,帶人護著車隊!”

洞庭商幫平日裡養著一個鏢局,有大宗的貴重貨物起運,都由這個鏢局承運,高奎其實也兼著總鏢頭一職,一身武藝不弱,難得的是打洋槍的準頭也好。

他聽陳七臺召喚,帶著鏢局眾人,從側翼護住車隊,手裡抄著一桿火銃,瞄著林子裡。

然而等看清楚瞭,高奎不由得就放下瞭手,從林子一隊隊開出來的都是清兵,人數足有三五百,個個手持兵刃,一夥子手端洋槍的親兵擁簇著一個五品守備走瞭出來。

陳七臺心裡登時就是一翻個,知道大變在即,他也是跑老瞭江湖的,要是等官話說出來,那就不好轉圜瞭,於是搶先走上前去,面上帶笑一躬身:“總爺,怎麼這麼辛苦,三更半夜到山上設卡。”

“還不是怕有人趁著月黑風高走私嘛。”那守備的臉比夜色還要陰沉,一望可知極難說話,“運的什麼?”

陳七臺知道必定要查驗,與其說假話被驗出來,不如直來直去。

“稟總爺,是洋槍。”

“洋槍?”守備前後望瞭望,“車裡都是洋槍,那不怕有幾千支瞭?買來做什麼,造反嗎?”

出口語氣不善,陳七臺的心越發往下沉:“我們是在浙江洞庭山做買賣的正經生意人,這洋槍也是向上海洋場上的洋商買來的,手續齊備,買賣契約都在這兒,請總爺過目。”

說著一使眼色,高奎趕忙將與洋商簽訂的契約遞瞭上去。

“唔。”早有兵卒打起燈籠照過來,守備漫不經心地瞟瞭一眼,冷笑一聲,“一個是江浙的商人,一個是上海的洋人,卻在安徽交卸貨物,真是奇談。”說著把手一伸,“我隻認衙門發的路憑運照,拿來驗一驗。”

陳七臺與高奎對望一眼,都沒吱聲。

“沒有?那不就是走私嗎?運的還是洋槍,難不成是給洪秀全送去。”

“總爺,這話可不能亂說!”高奎抗聲道。

“住口!”陳七臺在火光照耀下,見那守備眼露兇光,登時警覺萬分。趨前兩步拱手一揖,“總爺,我這手下人不識尊卑好歹,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別往心上去。借您兩步,我有下情稟報。”

“這還像句人話。”守備哼瞭一聲,隨著陳七臺走到一邊。

“大人,多的話也不說瞭,這批洋槍確實是走私,這荒郊野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您高高手放我的車隊過去,將來陳某還有補報。”說著把一萬兩銀票全都拿出來,向守備手上一塞。

一個守備手下幾百兵,喝兵血吃空餉,一兩年也不見得能撈上一萬兩銀子。守備也沒想到陳七臺出手這麼大方,俗話說“伸手不打送禮人”,何況送的是一萬兩銀子,他咳瞭兩聲,悄悄將銀票攏在袖中,放緩瞭語氣道:“既然這樣,我也給你交個實底。這差事是巡撫衙門交代下來的,你們把洋槍留下,人我可以不為難,否則軍令說得明白,以‘私運槍械資助長毛’論處,可以就地……”他說著將手在身前虛劈瞭一下。

“一個都不放過!”

這森森的語氣激得陳七臺打瞭個冷戰,知道事情糟瞭。沒想到是袁甲三親自下令,這麼說這群人不是緝私,而是在此設伏,目的就是這批洋槍。

這是以官為匪,捏著自己走私的短兒,打算黑瞭這批槍,再來個殺人滅口。陳七臺立時就把事情想明白瞭。可是接下來怎麼做,難不成真就放下車隊裡的貨,雙手空空回洞庭,陳七臺做瞭一輩子生意還沒幹過這血本無歸的事兒,傳揚出去,這個面兒栽得太大,今後那還有臉面出去見人。再說這批洋槍是為瞭懲治古平原,加價從理查德手中收來的,本錢就在七十萬以上,就這麼說沒就沒瞭?說什麼也不能甘心。

他這麼沉思不語,守備當時就撂下臉,喝道:“我可沒工夫陪你站到天亮,說個章程吧,是留下車隊呢,還是連人帶貨都留下。”

事情間不容發到瞭推車撞壁的關頭,陳七臺心裡一股火撞上來,恨不得和這群官軍拼瞭,要是三五十人的清軍,陳七臺真能做得出來,殺瞭後往林子一埋,神不知鬼不覺。可眼前是幾百人的隊伍,陳七臺不用想也知道打不過人傢,白白連累弟兄們送瞭性命。

“總爺,萬事好商量,我留下一半貨,成嗎?山不轉水轉,洞庭商幫在江浙不是沒名沒姓的角色,將來指不定能幫上您什麼忙,多個朋友多條路嘛。”

陳七臺這話軟中帶硬,守備愣瞭一下,獰笑一聲:“大概你還想說多個冤傢多堵墻。你想錯瞭,今天這事兒沒商量!來人!”

守備一聲呼喝,陳七臺知道他要動手瞭,後退兩步,也揚聲大叫:“高奎,抄傢夥!”他準備破釜沉舟瞭,就算是死也得拉兩個墊背的。

“誰說沒商量啊!”就在一觸即發之際,就聽不遠處有人高聲回瞭一句。

“誰!”守備吃瞭一驚。

答話這人不慌不忙走進圈內,燈籠火把一照,比誰都吃驚的人是陳七臺。

“古平原,怎麼是你?”

“陳總執事,您真是貴人多忘事,不是您托我到浙江巡撫衙門,幫著辦一張起運洋槍的運照,怎麼忘瞭?”說著古平原從懷中掏出一紙公文,遞給陳七臺。

其實這筆買賣是陳永清接的頭,他有官職在身,請見浙江巡撫更加方便,李鴻章一聽他能弄到三千支洋槍,立時發下運照,答應派兵護送。古平原本還擔心陳永清會因此開罪袁甲三,可是陳永清的算盤打得更精,袁甲三和李鴻章相比,自然後者是可以倚重的靠山,如今種下這重善因,將來就算袁甲三怪罪,大不瞭拍拍屁股走人,還愁在浙江得不到善果?

陳七臺像做夢一樣,遲疑地接過公文紙看瞭看,胡桃大小的八行箋,浙江巡撫李鴻章的大印明晃晃鈐在上面,上面寫得清楚,指名道姓讓洞庭商幫從安徽起運三千支洋槍到浙江杭州。

他看看大印,又看看古平原,一時弄不清該怎麼辦。

“總執事,這位總爺既然要驗運照,您該請他看一看的。”古平原含笑提醒。

“哦哦。”陳七臺有些神情恍惚,吸瞭一口氣將運照遞瞭過去。

守備想不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居然真的弄來一張浙江巡撫衙門發下的運照,可是他也奉瞭軍令,今天這事兒不講王法,拿瞭三千支洋槍回去復命就是功勞,否則也要吃軍法的。想到這兒他揚瞭揚手上的這張紙:“運照向來是起運之地的衙門發放,從安徽運到浙江,豈有浙江衙門發運照的道理,這是偽造的,你是什麼人,膽敢偽造公文和巡撫大印,這是要掉腦袋的!”他大聲咆哮著,話中殺意畢露,連陳七臺都不禁心裡一緊。

“這公文不假,確是浙江巡撫衙門發的。”古平原就像在茶館裡與人閑話一樣,不驚不懼不緊不慢。

“我說是假的就是假的!”

“不是假的。”不管守備如何怒喝,古平原語氣始終淡淡的,居然好似抬杠一般。這時候洞庭商幫的這些人都在看著,隻覺得又是佩服,又是奇怪,難不成這個人真的不怕死。

守備氣得脖子都發紅,剛要下令格殺,古平原忽然一笑:“總爺,既然您說是假的,我不妨給您找個證人,看看這運照究竟是真是假。”

說著古平原回身,沖著燈火外黑沉沉的路上喊瞭一句。

“葉將軍,有勞您給說句話,不然這位總爺不信。”

守備聽瞭身上一顫,再抬眼一望嚇得心膽俱裂,敢情不知什麼時候,自己包圍瞭商幫車隊的人馬反而被別人的一支隊伍給包圍住瞭。這支軍隊也是清兵服色,所不同的是個個手持洋槍,精神抖擻顯得訓練有素。

守備手下人馬全神貫註聽著古平原與長官爭辯,燈籠都往人堆裡照,外面反倒是漆黑一片,就這麼一不留神被人包圍瞭,這時一陣大亂。

“都別慌,大傢都歸朝廷管,都把槍端穩瞭,別走瞭火兒傷瞭自己人。”從人群外走進一員將軍,看看那守備,“我是浙江參將葉志超,你是哪路營下?”

葉志超可非無名之輩,是李鴻章手下的大將,這守備也聽過他的名字,立時行軍禮參拜:“卑職駐安徽綠營守備孫大用見過將軍。”

別看守備五品,參將三品,像是隔著不遠,可是從四品遊擊以下都是“弁”,說白瞭隻是軍官,三品參將往上的則是將軍,身份大不相同。

“這批洋槍已經賣給瞭浙江駐軍,隻等貨到成交。怎麼?你連李大人的東西都敢搶?”葉志超也不讓守備起身,威嚴地問。

“小人不敢,這是……”守備把話咽瞭,他不敢把事情往袁甲三頭上推。

好在葉志超也不追究:“我諒你們也不敢以卵擊石,李大人怕這批洋槍路上出事兒,特派我帶兵前來押運。”

陳七臺聽到這兒,一口氣松下來,這才發覺前心後背都被冷汗濕透瞭。

高奎在萬茶大會就見過古平原,萬料不到是他及時出現給自傢解瞭圍,陳七臺更是心裡像打翻瞭五味瓶,這批洋槍本來就是自己搶瞭人傢古平原的,而且事後聽說,古平原要買這批洋槍是為瞭救傢裡人的命。這本來是解不開的仇怨,想不到古平原會這麼做,這該怎麼處?

陳七臺還在發怔,古平原已經走瞭過來,拱手一揖到地:“陳總執事,我先告個擅專之罪,沒和您商量,就代洞庭商幫把這批洋槍賣給瞭李巡撫。不過巡撫衙門給的價兒不低,我算瞭算,按您從理查德手裡買下的價兒至少能賺十萬兩銀子。”

陳七臺臉色漲得通紅,他這輩子少有說不出話來的時候,可是這時候嘴唇抖瞭半天,硬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古平原通達人情,不願意讓人傢尷尬,笑瞭笑轉身要走,忽又回頭說瞭句:“總執事,我送您一句話,‘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幫官兵分明是設伏等候,看起來早有準備啊。”

古平原說完便走,高奎實在過意不去,就這麼讓人傢走瞭可不成話,咽瞭好幾口唾沫才啞著嗓子喊瞭句:“古老板!”

古平原回身看著,高奎也覺得無話可說,隻是拱手一揖,算是道謝,古平原回禮別過,獨自一人上馬離去。

自打古平原走瞭,陳七臺便默不作聲地站在路旁,望著遠處徽州的方向。高奎要與官軍打交道,改路線算補給,忙得不亦樂乎,好不容易都弄完瞭,正要招呼夥計起程,一眼看見陳七臺還在路旁站著。

“大哥,你這是怎麼瞭?”

“唉!”陳七臺難得地嘆瞭口氣,“沒什麼,隻是突然覺得自己老瞭。那個古平原臨走時說的話聽起來隱晦,其實再明白不過瞭。我這趟來徽州,還以為是快意恩仇,沒想到遇上兩個毛頭小子,一個把我當槍使,又差點讓我掉到陷阱裡,另一個……”陳七臺搖搖頭,表情苦澀,像是含瞭一勺苦藥難以下咽。

高奎也早就想明白瞭:“他奶奶的,京商真是不地道,這筆賬非和李傢算清楚不可。”

“高奎啊。”陳七臺攢著眉,轉身拍瞭拍他的肩膀,“我做生意幾十年,深知仇好瞭,恩難報,無端端欠瞭人傢這麼一大筆人情,這才是栽瞭個大跟頭呢。”

“不是我埋怨你,京商和洞庭商幫的爭鬥,你攪到裡面做什麼?本來巡撫很是賞識你,這一次可把袁巡撫得罪苦瞭。”喬鶴年站在巡撫衙門外面,不以為然地看著古平原。

“我也這麼想。就算你要幫洞庭商幫的忙,自己可以不出面,如今露瞭臉,事情可就難辦瞭。”郝師爺也在一旁幫腔。

“喬大人,郝大哥,我知道你們擔心我,不過我見瞭袁巡撫自有話說。”古平原本來沒打算出面,但後來一想,自己和陳七臺結瞭冤傢,正好趁此機會和解,才親自出馬。他也知道本省巡撫不能開罪太甚,故此編瞭一套說辭,隻說這批洋槍真的早已被浙江那邊定下,諒袁甲三也不會去和李鴻章對質。

怎奈他雖然算盤打得好,等進瞭巡撫衙門二堂,卻一眼看見李欽正坐在側坐與袁甲三對談。

“壞瞭,隻怕遲來一步,李欽已經惡人先告狀。”古平原看見瞭李欽,李欽也看見瞭他,沖著古平原莫測高深地一笑。

袁甲三見喬鶴年進來,身後又站著古平原,面色登時不豫,命人給喬鶴年看座,並不理睬古平原。

他不提洋槍的事兒,卻先向喬鶴年道:“喬知府,等下你去簽押房領一張佈告,連夜找人謄寫,貼到徽州各鄉各縣。”

“是。”喬鶴年起身領命,“敢問大人,佈告上說的是什麼?”

“還能有什麼!當然是軍捐。如今安徽戰事吃緊,徽商們的軍捐已經拖瞭一季,難道還要拖上半年不成。無論如何月底之前要挨傢挨戶把軍捐催上來,不捐者,以房屋地契或是生意店鋪抵扣。你如今兼著藩臺衙門的辦餉差使,又是徽州知府,這事兒歸你正管,倘若到期催收不上,誤瞭軍情,本撫唯你是問。”

古平原聽瞭大吃一驚,忍瞭又忍終於還是開口道:“撫臺大人,如今徽商們確有下情,茶葉賣不出去,生計已然困難,哪裡還有錢繳納什麼軍捐。”

袁甲三慍怒地看瞭他一眼:“古平原!你一介平民怎敢在本撫與官員議事時擅自插言,念你上次買槍,我且不怪罪你。你說茶葉賣不出去,眼前這位京商李東傢,就是來徽州收茶,人傢說瞭,有多少收多少,可是你們不賣,如今怎麼還說賣不出去?”

“京商給的茶價,連往年的三成都不到,徽商豈能就賣。望大人明鑒!”

“哼,你們這群商人哪,一心逐利,賺多少都嫌少。如今兵荒馬亂,還總想著太平年月的茶價,真是人心不足。”袁甲三一臉厭惡,“總之,此事涉及軍餉,絕非兒戲。到期不捐,我就封瞭徽商的店鋪茶園,統統交予官賣。”

“大人放心,京商必當竭力報效,屆時如需買下這些產業,我李傢責無旁貸。”

“聽見瞭吧,京城李傢這才叫深明大義。你們本鄉本土,名字叫個‘徽’商,怎麼就不知道為朝廷分憂!”袁甲三看著古平原就想起那三千支得而復失的洋槍,一肚子的氣,也不容他解釋,站起身徑直進瞭後堂。一名師爺等瞭老半天,見狀也跟瞭進去,大概是追上去說瞭兩句話,就聽遠處袁甲三氣惱地吼道:“如今這些事兒也找到我頭上,還嫌我不夠煩是不是!”

李欽靜靜地看著古平原,這時才起身,慢慢走到古平原身前,揶揄地一笑。

“我這次得好好謝謝你。”

“謝我?”古平原猜不透這個大少爺心中在想什麼。

“你大概以為,我會因為那些洋槍的事兒大發脾氣,那你就想錯瞭。我要是幫巡撫弄到那批洋槍,其實也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就像老話說的,‘年三十逮隻兔子—缺瞭它就不過年瞭?’倒是你去幫洞庭商幫,真是讓我意想不到。我和袁巡撫說,表面是你古平原,其實背後是徽商故意和他為難,為的是在李鴻章李巡撫面前賣好,打開目前滯銷的茶葉路子。”

“換成你是袁巡撫,聽說本省的商人去幫外省的巡撫,能不生氣?我趁機給他出瞭個主意,放在以前,他瞧在徽商的這個‘徽’字上,也許不會做得這麼絕。可是如今袁巡撫可沒這份好心。”李欽笑著拍瞭拍古平原的肩膀,“我本來以為要辦到這一步,至少還要兩個月的水磨工夫,誰知道你幫李鴻章買槍,卻也幫瞭我一個大忙。”

“如今徽商納捐是死,不納捐也是死,你回去幫我勸勸那姓胡的老頭子,幹脆就把茶葉賣給我,好歹也能留口活氣不是。”

李欽大笑著走出門口,留下古平原呆呆地站在那裡。

他二人的話,喬鶴年一字一句都聽在耳中,心中一嘆,知道徽商的難題纏亙不去,終於遇上瞭繞不過去的坎兒瞭。他轉頭看見方才進去的那個師爺一臉愁容站在後堂門口,踱過去問道:“鐘師爺,什麼事兒弄得巡撫大發雷霆。”

鐘師爺也認得喬鶴年,正好訴訴苦:“袁巡撫的侄子得瞭一子,想請他給起個名字,這不也是沾點貴氣嘛。怎料袁大人心情不好,一口回絕,我倒不知道該怎麼去和人傢說瞭。”

喬鶴年想瞭想,笑瞭:“鐘師爺,你這聰明人怎麼也辦老實事兒。既然是小事兒,也就不用麻煩巡撫大人,隨便起個名字交回去,難道你還怕過後問起,袁巡撫不認賬?”

“哦。”鐘師爺也啞然失笑,“既如此,一事不煩二主,就請喬大人給起吧。”

喬鶴年問明白袁傢自袁甲三之後是“保世克傢、企文紹武”的排名,這孩子是世字輩,沉吟道:“如今與長毛交戰,就討個吉祥,起‘凱’字如何?”

“袁世凱……”鐘師爺念叨兩遍,滿意地笑瞭,“好名字,我可以交差瞭。”

他走瞭兩步,又回身道:“喬大人,你別以為袁巡撫是借題發揮,如今這‘軍餉’二字是他心頭大患,他信重那個剛投過來的程學啟,把洋槍洋炮都分發給瞭他的部下,惹得綠營和旗營不滿,整天堵著軍需處大罵討餉,真要是再拖下去,搞不好有嘩變的事兒,那就不隻是安徽一省糜爛。壞瞭大局,朝廷豈能放過袁巡撫,到時候摘頂子都是小事兒。眼下佈赫藩臺袖手旁觀,就是等著看好戲呢。所以,袁巡撫交代的事兒您可別輕忽大意,犯不上這當口惹不痛快。”

“我知道瞭,多謝老兄指點。”喬鶴年抱拳道謝,回頭一扯古平原,“事不宜遲,趕緊回徽州商量吧。”

“我胡傢倒是無所謂,大船爛瞭還有三千顆釘,軍捐的幾萬兩銀子拿得出,可是那些小門小戶的茶商茶農,多則萬八千、少則也要一千兩,他們確實拿不出來。若說這幾千傢的銀子都由我胡傢來拿,就拆瞭我這把老骨頭,也拿不出來。”胡老太爺皺著眉慨然嘆道。

花廳裡的暖爐旁圍坐著幾個人,也都是他這副擰眉蹙思的神色。古平原和喬鶴年盡快趕到休寧天壽園,把事情一說,事涉全體徽商,胡老太爺也做不瞭主,又請來瞭徽商會館裡的幾個主事,再加上祁門的汪存義和六安的寧老板,連同侯二爺在內一同前來議事。

“喬大人,事到如今隻有求求您瞭。您是經辦的官員,能不能為我們在巡撫面前說幾句好話,寬限著些日子?”寧老板喝瞭一口釅茶,和喬鶴年打著商量。

“各位老板,我喬某人不是不講道理,何況我為一方父母官,這邊坐著的古老弟又是我的知交,能想的辦法我與他都想到瞭。這事兒連著巡撫大人的前程,我去求可以,但是一定沒有用,軍捐這筆銀子一日不入藩庫,袁巡撫一日睡不得安穩覺,在座各位也是一日別想高枕無憂。”喬鶴年臉上神情懇切,徐徐道來如對親故,“是癤子總要出頭。如今徽商的情形我也知道,與各省的商人較著勁兒,等於是坐吃山空沒有進項,既然這樣,我就算求來瞭寬限日子又有什麼用。到瞭那時候,隻怕徽商的傢底還不如現在,莫不如趁著手頭還有能用的銀子,咬咬牙捐瞭這筆錢,至於維持生意和生計的錢再想辦法,自己的事兒怎麼都好說,可要硬是扛著不捐,惹得袁巡撫翻瞭臉,到時候隻怕難以收場。”

喬鶴年這話說得很透徹瞭,古平原卻頗為不服。

“喬大人,我有一事不明,當面請教。我們大清自打聖祖康熙爺開始就是‘永不加賦’的,賦稅銀子嘛,官府有權動用魚鱗冊強征,可是說到‘捐’,豈有強人所難的道理。袁巡撫如此強勢逼人,難道就不怕禦史知道瞭參他一本?”

古平原覺得自己問的有理,滿心以為面前這些徽商大佬們會同聲應和,誰想卻是一片沉默。

靜瞭許久,坐在上首次座的汪存義才道:“這事兒也難怪你不知道。那還是在前任巡撫江忠源江大人任上,安徽當時有七成土地落入長毛之手,茶葉采收幾乎廢止,可是朝廷的賦稅不能停,江大人真是好官兒,主動來和徽商商量,說是願意出奏朝廷,暫免徽商三年賦稅,可是等到安徽太平瞭,茶園可以如常經營,要以軍捐的形式把這筆賦稅分年加成繳納。”

胡老太爺插口道:“遇到這麼好的官兒,咱們還有什麼話說。當時也是我為首,帶著二十傢徽商與江巡撫簽瞭契約,此事在官府留得有檔,朝廷也知道,所以袁巡撫做得並不錯,他也不怕言官參劾。”說著胡老天爺嘆瞭口氣,“那年安慶失守,江大人以身殉國,把命丟在瞭安徽。唯其如此,這筆賬咱們徽商更不能賴,這賬上有忠臣的血啊。”

古平原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欠下的一筆舊賬,如今軍餉吃緊,袁甲三作為繼任巡撫要討回這筆銀子,任誰也挑不出毛病來。

“舅舅。”侯二爺試探地說瞭一句,“依我看,如今強梁硬頂不是辦法,光棍不吃眼前虧,要不然……”他窺瞭一眼胡老太爺的臉色,“咱們就把茶賣給京商,雖然價錢低些,總比放在庫裡發黴變陳的好。”

胡老太爺死盯瞭侯二一眼,站起身來慢慢走到他面前:“你方才說的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舅舅!我是想著……”侯二爺剛要辯解,胡老太爺已然暴怒,舉起大煙袋鍋劈頭蓋臉打下來,“你這個混賬東西!我就在這天壽園與眾位徽商對天盟誓,絕不與京商做這筆買賣,你耳朵聾瞭麼,居然敢勸我背誓,我、我……”胡老太爺氣得須發皆張,眼睛直直地瞪著,對著會館的幾位主事喊道,“來,我們一同到會館去召集大傢開香堂,把這不信不義的東西攆出徽商。”

“舅舅,我錯瞭,我不敢瞭。”侯二爺真嚇壞瞭,他的身傢都依靠徽商這塊招牌,一旦被胡傢攆出去,被徽商除名,別的不說,胡傢的傢業必定沒有他的份兒,今後也不會再有什麼人和他做生意。

“老太爺,您看我的面上饒瞭侯世兄。他也沒真和京商做生意,不過出出主意罷瞭,言者無罪,言者無罪。”古平原趕緊過來解勸,一邊沖著侯二爺使瞭個眼色。侯二爺見是古平原給他解圍,胡老太爺對他竟比自己這個親外甥還要信重,心裡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暗暗一咬牙,返身出瞭大門口。

“唉!”胡老太爺坐在椅上喘息良久,“我這個外甥不成器,可是有一句話真被他說對瞭。眼下內外交困,再一味強梁硬挺真的難以為繼,與其到瞭山窮水盡之時再來向人傢遞降表,不如趁現在去和他們講講斤頭。”

“您說的他們是……”汪存義遲疑地問。

“我得到的消息是,眼下各路茶商都齊聚杭州,他們不是不買茶,而是在等徽商服軟,好把價錢壓到最低。其實他們也心急,各地茶客喝不到新茶,他們每天不知要少賺多少銀子。單憑這一點,咱們就有資格講講價,何況……”胡老太爺指瞭指自己的面上,“我胡泰來不止有把老骨頭,還有張老臉,這次拼瞭臉面不要,我親自出馬去求求各傢茶商,實在不行給他們行個大禮,他們瞧著我這把年紀,能讓一分是一分,好歹高高手,讓徽商過瞭這一關。”

這話說得人人聽瞭心中一酸,“胡泰來”這三個字在大清商界那是塊響當當的招牌,一輩子沒服過軟,想不到如今為瞭徽商一脈要做到這個地步,實在是令人心裡難過。

寧老板陰著臉,一口口往下咽著釅茶,那嘴抿成瞭一條線。汪存義就覺得心口發悶,伸手去抄茶杯,一低頭兩滴眼淚落在地上。在場眾人就沒一個眼圈不發紅的。

古平原怔瞭半晌,跺跺腳快步走出花廳,來到後院池畔,仰面望天,強忍著不讓自己落淚。

“我聽閔老先生說,你這一次回徽州,有幾件事纏在心頭。”喬鶴年不知什麼時候跟瞭出來,站在古平原身後道。

古平原一聲苦笑:“第一件事就讓我辦砸瞭,我答應胡老太爺要把徽茶賣個好價錢,可是事到如今,竟要老爺子親自去求人,我真是沒臉見他老人傢。”

“你靜靜心聽我說。”喬鶴年在他身後踱著步慢慢道,“你要幫徽商把茶賣個好價錢,這半點都沒錯,因為隻有賣出瞭徽茶,得瞭軍捐銀子,安徽的清軍才能安心作戰,牽制住陳玉成的長毛軍隊,這一來你對胡雪巖的承諾也兌現瞭。而陳玉成不能回援天京,在安徽就成瞭不戰不和的局面,洪秀全少瞭這股強援,以曾國藩的統禦,曾國荃的勇猛,左宗棠的謀略和李鴻章的智計,南京光復指日可待。到瞭那時陳玉成失去效忠的對象,必然會投降朝廷,則白依梅不僅可保性命,而且富貴可期。”

“說來說去,這一連串事情都拴在一樣上,那就是賣茶!”

喬鶴年一番分析鞭辟入裡,真有洞穿七札之效,古平原就覺如烈日飲冰,頓時耳清目明,“你說得對,這次回到徽州,做起事情來百般束手束腳,其實也都是為瞭徽茶難賣的緣故。”古平原在池畔來回走瞭兩趟,毅然道,“胡老太爺已是頤養天年的人,無論如何不能讓他老人傢出面,徽商還不至於連個辦事兒的人都尋不出來。這一趟準定我去,不過能不能辦成此事,我心裡也沒底,能不能請喬大人與我一道去趟杭州,你是四品道員,我想那幫茶商無論如何也會給個面子。”

“籌餉是我該辦的差事,這事兒如今也和徽商賣茶連到瞭一塊兒,我責無旁貸。”喬鶴年一口答應。

他答應得如此痛快,古平原卻有些意外,不由得看瞭他一眼。

“你好像有什麼話要說。”

“喬大人,我說瞭你可別見怪。”

喬鶴年微笑地看著他點點頭。

“我二次從關外回來,發現你好像變瞭許多。”古平原深有感慨地道,“當初在蒙古,你手不釋卷,為人孤高,不知怎的,現在想來我卻覺得那時候的你更容易打交道些。”

“我知道。”喬鶴年的聲音有些發悶,“也許這就是官場中人的面目吧,有時候越近越看不清,甚至照照鏡子,自己也不認得自己。”

“這話聽著倒有些禪味。”古平原見自己一句話引得他如此感慨,便開瞭句玩笑。

“哈,你我一在官場,一在生意場,所謂利欲熏心,指的可不就是我們兩個,還談什麼參禪,真是讓人笑掉大牙。”喬鶴年目中波光一閃,隨即也放松下來開起瞭玩笑。

古平原極盡口舌,搬出當初胡老太爺那句“古傢茶園如今與胡傢是聯號生意,休戚與共,如同一傢”,胡老太爺想想,自己既然說瞭讓古平原代表胡傢聯絡徽商,這話不能不認,沒奈何隻得答應下來,由他和喬鶴年代表胡傢和徽商去與杭州的各路商傢談判。

他二人連夜動身,經新安江支流轉到運河,此時浙江各地大部分都已被李鴻章率部收復,水路更是太平無事,不過三天,船已然到瞭杭州拱宸橋,眼看前面就是城門,古平原忽然讓船傢停靠岸旁。

“船為何停瞭下來?”喬鶴年從後艙走過來問道,眼看天色已晚,雖然可以拿名刺叩關,但要頗費一番周折,不如趁著水關開放之際進城為好。

“我一路上都在想劉黑塔從信陽打聽回來的消息。”古平原靠著船舷,望向天邊剛剛升起的彎月,“京商的口氣大得很,說是不出一年,就能讓英國的皇上也喝上他們販運去的茶。這說明他們要買賣的物量一定不少,何況如此有把握,想必已經找好瞭買主。”

“所以他急著來徽州收茶嘛,圖的就是一筆厚利。”

古平原微微搖頭:“我總覺得不止如此。李欽的背後是李萬堂,那個人的謀略陰鶩,在京城時我是領教瞭,此人眼高於頂,做的都是真正的大生意。若是隻為瞭賺上一筆茶錢,他不會派自己的兒子花費如此工夫。”

“胡老太爺不是說這茶和京商無關,隻管尋別傢去賣嘛。既如此,我們理這麼多做什麼,進杭州城將茶賣出去便是瞭,管他京商還是李傢,多想無益。”

古平原始終放不下這段心事:“不成,我得去一趟上海。”

語出驚人,喬鶴年吃瞭一驚:“時間如此之緊,不到杭州賣茶,跑去上海做什麼?”

“我不知道。”古平原老老實實地說,“我隻是覺得不弄清楚京商到底想做什麼,就算把徽茶都賣出去瞭,也不得心安。何況那個李欽要在背後搞鬼,咱們就算談成的交易,或許也會前功盡棄。你別忘瞭,當初我那三千支洋槍是怎麼得而復失的。”

這麼一說,喬鶴年也沒瞭主意,蹙眉想瞭一會兒,道:“去上海就能弄清京商的企圖?”

“京商要做這麼大的生意,不能不與十裡洋場打交道。”

可是事情並不像古平原說的那麼簡單,他與喬鶴年都是初到上海,別看喬鶴年的官銜與總領上海事務的上海道吳旭同級同品,可是上海這地方是洋人的地盤,大清的官銜在這裡抖不起威風。

“兩位老爺,您看見沒?”雇來的馬車夫趕車經過黃浦江邊的一處二層小樓,放慢腳步,向樓上指瞭指,“給二位爺說一西洋景兒。您猜這兒是什麼地方?”

古平原仔仔細細打量瞭兩眼,就見這樓外表看並不出奇,是洋樓構造,門前緊貼著馬路,墻磚上刻著穿長袍的洋人雕像,二樓有陽臺,嵌的都是玻璃窗,卻是門窗緊閉,用厚實的暗紅窗簾擋瞭個嚴嚴實實。

古平原正在端詳,就見一樓的大門忽然打開,從裡面沖出兩個洋人小孩兒,一路嬉笑打鬧,後面有個腰身粗得似水桶的女人,就站在門前,嘴裡嘰裡咕嚕地大聲喝罵著什麼。

“看樣子像是洋人的住傢。”古平原道,喬鶴年在旁也點瞭點頭。

“您可錯瞭,二位爺坐穩瞭,我說瞭你們可別嚇一跳。”

“你弄這玄虛做什麼,要說就快點說,左右一棟洋房而已,有什麼瞭不起。”

古平原故意這麼一激,那車夫果然耐不住性子,張口道:“嘿,洋房?那是兩江總督的行轅。”

還著別說,古、喬二人乍聽之下真嚇瞭一跳,隨後又不約而同地笑瞭起來。

“都說洋人狡猾如油,你大概是與他們打交道多瞭,打量我們是鄉下土佬?居然撒這彌天大謊。兩江總督曾國藩此刻正在南京城外督戰,再說就算是他來到上海,自然住官傢驛站,豈有與洋人雜居的道理?”

“我就知道你們不信。這裡面住的不是曾大人,而是何大人。”車夫不慌不忙地道。

“何大人?”喬鶴年一轉念想瞭起來,“你莫非是說前任兩江總督何桂清。”

“對嘍。”車夫點點頭,“看這位爺身著官服,大概不會不知道何大人如今的處境吧。”

“他丟瞭省城,逃跑途中又命親兵執火器擊殺十餘名百姓,隻因這些百姓求他留下來主持大局。故此朝廷嚴旨捉拿他。”這種官場上津津樂道的談資,喬鶴年自然知道。

“所以他跑到這兒和洋人住在一起,他租瞭二樓,從不出來,隻花錢請仆人買菜煮飯。朝廷的兵日夜守在外面,可就是進不去,因為這一樓是洋人的地盤啊。擅闖洋人居所,鬧出事情來,就算是皇上和太後隻怕也要頭疼。”

古平原與喬鶴年聽瞭,對望一眼,暗自咋舌。一是感嘆洋人勢大,隨便一戶平民就可以庇護朝廷欽犯,而官府居然就真的無可奈何,二來這上海受洋場風氣侵染,連販夫走卒都不把皇上和太後放在眼裡,這在外省真是難以想象。

二人俱是初涉洋場,有些規矩還要向這車夫請教,據此人說,洋人其實也沒有什麼規矩,若是不惹他,倒也頗講道理,倘若惹瞭他,那就不得瞭,管你是官是民,交到洋巡捕那裡,必定要挨一頓鞭子。前些日子有個候補道,瞧著洋人的花園好看,穿著官靴進去踩,遭瞭洋人管傢呵斥還不服氣,念叨什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結果被人當場按翻在地打得屁股開花,官威掃地不說,被送到道臺衙門,吳旭嫌他多事招災,原本快要派下來的一個差事也打瞭水漂。

“所以二位爺不要亂闖,要打聽什麼事,最好是備瞭全帖去請教,至於洋人老爺見不見,那就看你們的造化瞭。”

明明是大清的土地,卻要受洋人氣的氣,可是沒辦法,誰讓人傢船堅炮利,炮艦就停在黃浦江上,那真是說一不二。古平原隻得忍氣吞聲,與喬鶴年二人到洋人的商館裡去拜會。

古平原原也想到和洋人打交道沒那麼容易,可是卻不料難辦到如此程度。原來上海開埠以來,當地人對這些洋商先是畏懼,後來發現他們做生意其實倒是更重一個“誠”字,於是各種棍騙手段紛至沓來,最大一樁案子,有人結夥行騙,冒充皇庭內務府的采辦,打著重修圓明園的旗號,從洋商那裡賒來價值三十萬兩銀子的木材,沿運河北上,打算到北京銷贓,結果在天津衛被人揭發。自此之後,洋商對大清的官民都有所防備,輕易不與陌生的客商打交道。至於喬鶴年,更是被人拒之門外,說是素無往來,無法招待。

喬、古二人轉瞭整整三天還是一無所獲,就連古平原都氣餒瞭,打算放棄這個想法,再赴杭州。就在他到客棧櫃臺結算店錢時,冷不防邊上過來一人,兜頭一揖:“這不是徽州的古老板嘛,好久不見瞭。”

古平原瞧瞭瞧,隻覺得面熟,卻一時想不起。

“您貴人多忘事,我那時是理查德先生的通事。”那人含笑道。

“哦。”古平原想起來瞭,當時沒有通報姓名,卻不知如何稱呼。

“鄙姓許,是商館裡的通事。”

“許通事,理查德先生也在這兒?”

“呵呵。”許通事笑瞭笑,“古老板想必還不知道我們通事辦事的規矩,商館裡的通事並不是固定為哪位洋商做事,而是臨時雇傭。當時理查德先生要往徽州去,我呢,恰好老傢就是徽州,正好回去辦點事,於是就攬瞭這樁活。”

“原來是徽州老鄉。”古平原也笑瞭,“既然這樣,我可就不說客套話瞭,許通事,能不能請你帶我見見這位洋商理查德,我想向他打聽些事情。”

“沒問題。上次的事兒,古老板沒有當場讓他難堪,理查德先生其實是很感激的,我回去轉述瞭你的那句‘買賣不成仁義在’,他更是贊不絕口,我想他會願意見你的。”

果然如許通事所說,理查德很爽快地答應在外灘一傢吃羅宋大菜的館子與古平原見面。進洋館子,這在古平原而言又是頭一次的新鮮事,還好有許通事在旁指點,不至於出醜,隻是刀叉實在用不慣,索性放箸不食,拿出全部精力與理查德打交道。

許通事要幫古平原的忙,事前就大肆渲染過,說喬鶴年是與管著上海的最大的官兒同一品級,而古平原是他最好的朋友,所以理查德倒也不敢怠慢。聽瞭古平原的來意之後,端著一杯白蘭地,停杯不語,看得出是在認真思量。

“古老板,你要打聽的事兒,我現在就知道。隻不過事涉我們英國的另一位商人,換句話說事涉商業機密,英女王早就下過命令,不許海外商人彼此拆臺,所以很遺憾,我雖然能幫上這個忙,卻隻能眼睜睜看著你失望而去。”

古平原聽他開口便是大喜,但越聽越不對路,這不分明是碰瞭個釘子嗎?

喬鶴年咳嗽一聲道:“理查德先生,我們這一次來是為瞭籌集軍餉,你們既然與朝廷通商,又向北京派瞭使節,那麼自然應該幫著朝廷匡扶大亂才是。”

“不、不、不。”理查德連連搖頭,“說起來那位洪秀全先生也是拜上帝的,他的心與我們連得更近。大英領事告誡過英國商人,不得偏幫大清國或者太平天國,這是中國人的內鬥,我們兩不相幫。”

喬鶴年一哂:“這話可奇瞭,你分明剛賣給大清三千支洋槍,這麼還說兩不相幫呢。”

“這是兩回事兒。我把洋槍賣給中國的商人,至於你們賣到什麼地方與我無關。”理查德聳瞭聳肩膀。

古平原見他一再推脫,心裡當然著急,還沒打好主意,便見到許通事沖著自己眨瞭眨眼睛,一隻手在身側先是搖瞭搖,然後做瞭一個銅錢的手勢。

古平原恍然大悟,端起面前這杯白蘭地,向理查德舉杯致意。

“理查德先生,我雖然沒有到過你們的國傢,不過有個道理從古至今顛撲不破,想必中外皆同,那就是商人都盼著天下太平,這樣才有生意做。如今長毛作亂,以至於民不聊生,您與其坐山觀虎鬥,不如幫朝廷一把。中國有句成語叫‘患難之交’,這個時候的交情比什麼都珍貴,將來朝廷戡平大亂,凡是幫過忙的人自然都有回報。”

許通事把古平原的話翻譯瞭,理查德連連點頭,顯得極為心許,隻是面上還帶著幾分遲疑的神色。

古平原又道:“至於您說大英國的女王不許本國商人相互拆臺,那更好辦瞭。打我這兒說,隻要您幫這個忙,從今往後,每個茶季我可以供應您上好的徽茶五千斤,價格都好商量。”

理查德聽瞭臉上頓時又驚又喜,他是英國的退伍軍人,仗著有條軍火路子,到東方來做生意。眼下英國對中國實行軍火禁運,他的生意做不下去,又舍不得離開這個遍地黃金的國傢,便想改做別的生意。可是絲綢、茶葉、瓷器和香料這四大最賺錢的貿易品,早已被東印度公司壟斷,他正在找門路,古平原就送上門來瞭。

“隻要您點點頭,我們今後可以做聯號的生意,既然是自己人的生意,那麼您維護徽商的利益就是維護自傢的利益,就算有人告發您,也絕不至有礙的。”

理查德深深吸瞭口氣,用欣賞的眼光看著古平原:“你說的很好,用你們的話說‘算盤打得很精’。不過我要先簽合約,才能把內裡的事兒告訴你們。”

這好辦,上海有幾傢徽商開的大店鋪,古平原拿著胡老太爺的信,很容易就找到瞭鋪保,在中人的見證下與理查德簽瞭一份每年兩季,一季五千斤茶葉的契約。

理查德這時候精神大振,高興得合不攏嘴,主動做東,又換瞭一傢番菜館,這次上的菜卻比前一次好瞭許多。古平原與喬鶴年相視一笑,都覺得其實洋人也不太難打交道,隻是個圖利而已,更加講求實際。

還是方才那四個人,酒過三巡,開始談正題。理查德坦承,他此前因為軍火禁運,便想改做茶葉生意,所以派人打聽瞭東印度公司與中國商人的許多交易內幕,其中不少是買通商館的仆從得來,就連合同都有抄本。

“這一次東印度公司與京商接洽的人叫湯姆遜,是派到大清來的協辦,一向專做茶葉貿易。聽說他是到北京與一個姓李的商人談的合同。本來我有一份抄本,可是擔心被人發現之後告到領事那裡,所以閱後即焚。”

“裡面寫的內容還記得嗎?”古平原略有些失望。

虧得理查德記性好,細思之下,將合同復述瞭十之八九:“合同的總價大概是白銀八十萬兩,京商的要價並不高,隻是要求卻很高,隻要這一次的買賣做成瞭,今後東印度公司在大清采購茶葉的五成要交給他做。東印度公司每年在大清做的茶葉生意至少有五百萬兩銀子,京商拿瞭半數去,利潤確實不菲。這筆合同是尚未見貨的所謂‘空心合同’,所以湯姆遜為求穩妥,定下的賠償數額相當高。”

“多少?”

“就是貨物的總價。”

古平原倒吸口涼氣,這樣的合同簡直是聞所未聞,也就是說李萬堂到時候交不出貨,就要硬賠八十萬兩銀子,更別說背後還牽著一筆利益巨大的合同。古平原忽然想到瞭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李萬堂,哦,就是那個姓李的商人賣給湯姆遜的是什麼茶葉?信陽毛尖麼?”

“不、不,合同上沒有說是什麼茶葉,隻寫著是在萬茶大會上得瞭‘天下第一茶’的茶葉。”

古平原先是愕然,忽而縱聲大笑起來,引得整個菜館裡的洋人都紛紛向他們註目。

“喬兄,你明白瞭嗎?”

喬鶴年起先不解,後來看見古平原那忍俊不禁的表情,這才悟道:“看樣子李萬堂是搬起石頭砸瞭自己的腳,這實在是妙。”

“他還以為自己賄賂恭親王,‘天下第一茶’穩穩到手,沒想到被蘭雪茶攪瞭局,這才叫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隻怕這件事他誰也不敢告訴,所以才派親兒子來徽州,一面聯絡各地茶商拒買蘭雪茶,壓下徽州茶價。另一面……”

“另一面卻來收蘭雪茶和徽茶,他原本想用信陽毛尖來做東印度公司的那五成生意,眼下泡瞭湯,就打上瞭徽茶的主意。”

“是,你說的不錯。”古平原忽然收斂瞭笑容,面色凝重起來。

“怎麼?”

“處變不驚,能夠立時想出應對之策,而且在大敗之際敢於主動出擊,把素有天下第一商幫之稱的徽商作為對手。李萬堂這個人,方才我笑他,仔細想想卻是不寒而栗。他的心計實在可怕,膽魄更是過人,我怎麼也沒想到京商是在這樣的處境下向徽商做瞭挑戰。”

“不管怎樣,理查德先生這一透瞭京商的底兒,他的戲法就算變到頭瞭。”喬鶴年一副穩操勝券的樣子。

“話不能這麼說。如今各路茶商已經嘗到瞭抱成團對抗徽商的甜頭,如說原先是李萬堂把這些人煽動起來,現如今這些商人隻怕已經是自己想和徽商抗到底瞭。”

古平原看瞭一眼對座面露好奇的理查德,忽然靈機一動:“理查德先生,如今我們是生意夥伴,能不能請你幫我一個忙?”

“請講無妨。”

“我想請你到杭州去收徽茶。”說著古平原要過一張紙,寫瞭幾種茶葉的名字和價格。喬鶴年也瞟瞭一眼,立時便是一皺眉,如今市場上的茶價隻是古平原所寫價格的三成不到。

“就按照這個價兒去收,收當年當季的徽茶。”

理查德疑惑地問:“我聽說如今上海已然見不到徽茶在賣,杭州有嗎?”

“沒有,就算有也很少。你出這個價,三天之內就能把茶葉買光。”

“那……”理查德攤瞭攤手,依舊是一臉迷惑的表情。

“放心,我與你約個數,在此范圍內,你收上來的茶,將來我翻倍買回來。”

“哦?”這是隻賺不賠的買賣,理查德頓時來瞭勁兒,“那要是超過瞭這個數兒呢?”

“要真是我料事不準,有人拿出大宗茶葉來賣,那也不要緊。銀子在你手上,想不買,隨便說個理由就是瞭,你是商人,難道不會挑剔貨色嗎?”

理查德眨眨眼,這才明白古平原的意思,也呵呵大笑起來,沖著古平原伸指誇贊。

古平原與喬鶴年在客棧中關起門來,計議瞭兩天兩夜,最後覺得算無餘策瞭,這才松瞭一口氣。

喬鶴年推開窗子,忽然驚覺道:“雪,好大的雪!”

古平原趨前一看,果真一場大雪,居然冰封黃浦江,冰面上已有人走動。

“天時不正,必有大事。隻希望應在南京,曾大人能早日克復名城,長毛覆滅之日,為官為商也都輕松許多。”古平原默默祝禱著。

喬鶴年賞瞭一番雪景,重回到桌旁,讓店傢熱瞭一壺“紹興黃”,又要瞭兩碟小菜,便與古平原邊吃邊談:“你要借天壽園演一場好戲,這我不反對,隻是那個洋人湯姆遜,你能不能應付得下來?洋人背後有兵艦,萬一不講道理,官府是不會幫你的。倘若他拿瞭李傢的好處,硬是要你賣茶葉給京商呢?”

古平原點點頭:“這我也慮到瞭。真要是到瞭那時候,說不得一把火燒瞭也不給他!”他臉上現出一抹狠色,“不過我料定這洋人一定能聽我擺佈。”

“這倒願聞其詳。”

“他與李傢簽的那紙合約,不是貪圖大利的人絕不會簽這樣的約,何況他是代表東印度公司,真要是弄得一拍兩散,他也不好交代。貪,又有所顧忌,何愁不入我觳中。”

“你不做官真是可惜。”喬鶴年聽過,頗有感慨地來瞭句離題萬裡的話。

古平原一愕,隨即失笑:“士農工商,僧優娼丐,一字之差而已,其實換身衣服,誰能認得出誰?就說我吧,當初借瞭官服去見程學啟,他不一樣認我是個官兒。在街上尋個乞丐,綾羅綢緞穿起來,不也是財主?”

“照你這麼說,衣服比人還重要?”喬鶴年也是啞然而笑。

“要不怎麼說‘衣冠禽獸’呢。”古平原順口答瞭一句,喬鶴年卻一下子想到瞭當初在匪寨被逼當師爺,派瞭個人去暗通官兵,後來狠下心不認賬害死人命的事兒。這事兒隻有古平原知道,對喬鶴年來說卻是塊心病,有時午夜夢回,還常常夢到當時的場景。古平原無心的一句話,他卻覺得十分刺心,臉色變瞭變,這才勉強笑道,“看來你是真沒有做官的心思。”

“我連捐官的念頭都沒有動過。”古平原卻沒留意喬鶴年的表情,他的心思眼下隻在茶葉生意上。

他二人商議已畢,按著計劃行事。喬鶴年要先回休寧天壽園,把這些事原原本本地告訴胡老太爺,請他以徽商耆老的身份從中安排一切。而古平原則通過許通事,去見洋商湯姆遜,事情成敗就在此一舉瞭。兩人在客棧別過,隨即分頭行事。

古平原的任務隻有一個,就是去和那東印度公司的湯姆遜打交道,臨出門時他靈機一動,提筆寫瞭一封信,交給客棧夥計,塞瞭一角銀子,請他送到信局,按著上面的地址遞出去。

夥計接瞭銀子十分巴結,又替古平原叫瞭一輛人力車,吩咐車夫要又快又穩,這才哈著腰趕去送信。

“洋涇浜的英商會館。”古平原說瞭句,他眼望著兩旁不斷閃過的洋樓,陷入瞭沉思之中。

不管是誰,面對京城李傢這個對手,就算是算無餘策,心裡還是難以踏實,就像是走夜路的人明知道腳下是一條坦途,可是四周黑暗籠罩中,不知何時便會撲出一隻噬人的巨獸。

“李萬堂……李欽……”古平原喃喃自語,原本敞亮的心情,忽又變得有些沉重,仿佛是預見到瞭不妙的事情等在前面。

幾日之後,古平原返回瞭古傢村,一踏進傢門他便是一呆,就見原本有些破落的三進宅院,如今已經粉刷一新。院墻邊上種瞭菊花,庭前鋪瞭青磚,上面光滑如鏡,院中還搭瞭花架,架下新打瞭一眼井,紅漆的井欄顯得格外喜慶。

此時正值舉炊,一向下廚的母親卻悠閑地坐在安樂椅上,手裡編著一幅織錦。灶下傳來引人垂涎的陣陣香氣,古雨婷跑出來一眼看見大哥,喜得叫出來。

“你可真是有口福,大嫂今日試做鳳燉牡丹,真是神仙聞瞭也要咽唾沫。我正要去請劉大哥來,想不到大哥你也回來瞭。”

古母也站起身,笑著對古平原說:“你娶回的這個媳婦,可是要把我閑出病來瞭。什麼都不許我做,就連掃床的撣子我稍拿一拿,她也說怕我扭瞭腰,我哪裡是閑得下來的人,一天到晚就隻好編幾幅織錦來打發時間。”

“娘。”身後有人輕叫瞭一聲,常玉兒紅著臉站在房簷下,想來是聽到瞭古母的誇贊,不好意思地望瞭一眼自己的丈夫。她卻先沒和古平原說話,而是走過來捻起古母的織錦贊道,“媳婦隻能做些粗活計,像這織錦我笨手笨腳的就做不來,改天娘倒要好好教教我。”

“不教,不教。”古母故作生氣,連連擺手,“教會瞭,我這織錦又織不成瞭。”

一句話說得大傢都笑瞭起來。

古平原見傢中婆媳融洽,常玉兒又實在是理傢好手,心下大慰,溫柔地看瞭一眼妻子。當夜小別勝新婚,二人自然有一番溫存蜜意,這也不必細表。

此後接連三天,古平原就在傢中,卻有官府的驛差每隔半日便往古傢送一封信,古傢人這才知道,別看古平原閉門傢中坐,幾百裡外的杭州城發生的事情,他無不知曉,這當然也是多虧瞭喬鶴年的關系,不然動用四百裡加緊的驛馬豈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大哥,我聽閔老先生說,這一次徽茶能不能賣上價,關乎今後徽商的成敗,也關系我古傢茶園的存亡,可是你每日除瞭陪著娘聊聊天,便是到茶園裡轉轉,像是一點都不急。”古平文看瞭幾日,終於忍不住問道。

古平原笑道:“前日你嫂子做的鳳燉牡丹嘗過瞭?”

古平文一呆:“嘗過瞭。”

“滋味如何?”

“豬肚的腥氣都被老雞湯化解瞭,雞肉綿軟酥爛,當然好吃。”

“燉瞭幾個時辰呢?”

“三個時辰總是有的吧,嫂子一根根添的柴,這菜最看的就是火功。”

“那不就得瞭。其實我心裡也著急,可是火候不到,這菜是入不得口的。”古平原看瞭弟弟一眼,揚瞭揚手上接到的信,“此刻杭州城裡比過年還熱鬧,理查德的客棧幾乎被踩破瞭門檻,這群茶商就快挺不住瞭。”

“我回古傢村之前,已經與胡老太爺通瞭氣。昨兒他便運瞭一船徽茶沿新安江到杭州,止泊便直接去找理查德。你看著吧,這船茶就像一枚炮彈,非把這群茶商炸暈瞭不可,不出五日,天壽園必定車水馬龍。”

“大哥,我可真服瞭你瞭。這夥子茶商持銀觀望,與咱們徽商打擂臺已經好幾個月瞭,如今可算是被你給治瞭。”古雨婷笑瞇瞇地說。

“你們記著一句話,若要別人等,其實自己也在等,除非真的等得起,不然最後反受其害。”

古平原一口氣說到這兒,常玉兒過來,輕輕端走瞭那杯已經半涼的茶水,續瞭一杯熱水,也不言聲靜靜在一旁聽著。

“就拿這一次的事情來說,徽商一開始處於不利的境地,天下茶商對付徽商,明顯是他們占優勢嘛,可是等到後來,徽商的團結一致就遠勝於各路茶商的一盤散沙,李萬堂就是再有本事,也擋不住這群人唯恐別人占瞭便宜,自己落瞭後的心思。就如同洪水潰壩,隻要崩塌一角,那就大勢去矣。”

“所以你常說,做生意不是賺錢的買賣,而是賺人心的買賣。人心歸瞭李萬堂,徽商便無路可走,人心轉到徽商這邊,李萬堂也無計可施。”常玉兒知道丈夫是在趁機點撥弟弟學做生意的道理,見古平文依舊懵懂地一知半解,便索性把話說透,古平文這才恍然地連連點頭。

古平原望瞭常玉兒一眼,眼裡充滿瞭笑意,剛要說話時,就聽得門外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在門前戛然而止。

“今天的‘邸報’來瞭。”古雨婷搶著幾步過去打開院門,卻是一怔,回過頭來看向大哥。

門外不是驛差,而是喬鶴年的長隨康七,山行一路已是氣喘如牛。常玉兒連忙端來水,讓二弟送上前,康七貪婪地幾口喝光,抹瞭抹嘴抱拳道:“古老板,我從府城帶來知府大人口信,請你務必前去一晤,越快越好。”

“我知道瞭。”古平原驚疑地點瞭點頭,事情如非有大變化,喬鶴年不會這時分找自己去商議。

“事情怕是要壞在侯二這小子手裡。”郝師爺吐出一口煙,敲著煙鍋子把水盂敲得叮當響。

“他聯絡瞭多少小戶?”古平原面色凝重。

“不少。他打著胡傢的旗號,至少弄到瞭十萬斤茶葉,單是從胡傢茶庫裡就運出瞭五萬斤茶,其中至少有一半是蘭雪茶。現在這些茶葉正在打包裝車,就等著運到李欽那兒瞭。”

郝師爺的話說完,古平原就覺得像三九天一盆涼水澆頭,激靈靈打瞭一個冷戰。

“難為他做得如此機密,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與李欽簽瞭契約。”他喃喃道。

“這事兒一出,就如洪水潰壩,隻怕各傢大戶也會湧去與李欽簽約賣茶,畢竟是胡傢先毀瞭約,到時候拿什麼說辭來擋人傢?”喬鶴年也是面色陰沉,這一突如其來的變化,把他們事先的計劃全盤打亂。

“他娘的,這侯二本來就不是好人,上次到古傢茶園放火要不是我在,非一把火把蘭雪茶燒光瞭。虧得妹夫還和他稱兄道弟,依著我,一鞭子抽死他!”劉黑塔惡狠狠道,常玉兒怕古平原這邊有事無人照應,讓她大哥也跟瞭來。

“胡老太爺知道嗎?”古平原心裡打著主意問。

郝師爺搖搖頭:“侯二把他瞞得死死的,我和喬大人一商議,暫時沒告訴他,等你來瞭再做道理。”

“對,絕不能走漏半點風聲,老太爺年歲大瞭,真要是氣出個好歹來,侯二立時就是泰來茶莊的主人,到時候就沒人壓制得住他瞭。”古平原臉上忽然現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古大哥,你是不是有好主意瞭?”

古平原緩緩坐直身子:“對待君子有對待君子的方法,對付小人也有對付小人的手段。他不是偷偷從茶庫裡運出這麼多茶麼?咱們就來個扮黑吃黑。”他望向喬鶴年,“喬大人,借我一隊衙役如何?”

“妙,妙啊。”郝師爺最先明白過來,“假冒強盜搶瞭這小子的茶,諒他也不敢報官。”

“對,他不是泰來茶莊的主人,要是報官就要驚動胡老太爺,他不敢,隻能背地裡托關系來查,等他查明白瞭,事情也早就瞭結瞭。”古平原嘿聲笑道,“黑塔兄弟,這就看你的手段瞭,可千萬不能傷人。”

“省得。幾個車夫茶農,掄幾下鞭子就嚇跑瞭。”劉黑塔聽說要搶侯二的茶,興奮得迫不及待。

“還有那些小戶怎麼辦?他們也與李欽簽瞭約,口子一開,不可收拾。”

“這個嘛。喬大人,我想借重府庫的庫銀。”

“不成!”古平原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喬鶴年擋瞭回去,“不是我不肯擔這個責任,實在是擔不起。沒有藩庫的指令,擅動庫銀,佈赫萬一知道瞭,就可以請旨將我立斬。”

古平原笑瞭:“大人沒聽清楚,我是說‘借重’而非‘借’。”

“這……”喬鶴年倒真聽糊塗瞭。

“用庫銀作保,把他們手裡的這一紙契約買下來,隻要茶不落到李欽手裡,一切都好說。將來自然也不會讓喬大人填還這筆銀子。”古平原眨瞭眨眼睛。

“李欽想在徽商的地盤翻江倒海,隻怕道行還淺瞭點。”話說到這兒,屋中幾個人齊齊露出會心的笑意。

“李少東,請這邊坐,胡老太爺身子微恙,今日不能出來見客,一切由我代為做主。”

古平原抬手請李欽在左面一幅巨大的楠木屏風下落座,自己在右邊的屏風下打橫相陪。此處是天壽園最為寬敞華麗的正廳,平素胡老太爺見客隻在花廳,正廳這幾年其實隻在辦壽的那幾日才用,用來招待各地來拜壽的徽商同行。眼下廳中隻有古平原和李欽兩個人,仆人奉上香茗茶點之後也退瞭出去,廳中四面皆空,說話略帶回音,竟有種進瞭天王殿的感覺。

這兩個人自打關外一見,再到山西彼此角力,最後京城萬茶大會拼個輸贏,已是解不開的冤傢對頭。李欽始終瞧不起這個“鄉下窮小子”,卻又一次次輸給他,這一次他覺得自己已經穩操勝券瞭,臉上掛著貓戲老鼠的笑容。

“古平原,你大老遠把我從府城請到天壽園來,有事兒就說嘛,咱們也是老交情瞭,用不著上茶說客套話。”他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中,一臉的輕蔑。

“想必李少東也知道瞭,如今胡傢與我古傢是聯號生意,承蒙胡老太爺不棄,讓我代他在外主持大局。我今天請你來,就是為瞭再詢一詢價。俗話說‘一好百好,一拍兩散’,大傢既然是做生意,那不妨彼此各讓一步。”

“依著你,怎麼個讓法?”李欽稍欠欠身,饒有興致地問。

“在京商的報價上提兩成半,你也有得賺,咱們也不至於血本無歸。”

“哦,原來是這樣。”李欽坐回身子,轉瞭轉甜白釉的茶杯,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連眼淚都淌瞭出來。

“古平原,你這人好有趣。”他笑過之後抬起頭,盯著古平原,“要麼是你瘋,要麼是當我傻。你見過獵人打獵時,給老虎松瞭半邊綁的嗎?”

“可這不是打獵,是做生意。”古平原也瞧著他,靜靜地說。

“商場就是戰場,咱們兩個要麼你死,要麼我亡。”李欽冷酷地笑笑,“當然,你賤命一條憑什麼來跟我比!我問你,你是不是知道瞭?”他忽然降低聲音,一眨不眨地看著古平原。

“知道什麼?”古平原臉色不變。

“你也算是個角色,這時候還能臉不變色心不跳。知道什麼?當然是你們徽商已經把茶葉賣給瞭我,這裡面就有你古傢的蘭雪茶。你知道扛不住瞭,才主動把我找來,想商量價錢。”

李欽站起身:“告訴你,晚瞭!這茶價不僅不抬,而且還要再降半成,當初我要你把蘭雪茶賣給我,你硬扛著不賣,如今巴巴地找到我,哼,那說好的二成半也沒瞭。”

古平原道:“看來上趕著不是買賣。我倒要問一句,你買瞭多少徽茶?”

“十萬斤。”李欽有恃無恐地說。

“那不算多。”

“可是口子一開,別說你,就是那個姓胡的老頭也攔不住瞭。”

“那倒是。”古平原面上始終淡淡的,像是並沒有被李欽的作為驚到氣到。

李欽最為憤怒的就是這一點,他每每以為自己可以給古平原最狠的一擊,古平原卻仿佛並不放在心上,自己想穩坐釣魚臺,看著古平原驚慌失措,卻反而被他氣得心浮氣躁。

“你以為就這些嗎?這次京城李傢要把所有的徽茶收購一空,從今往後徽茶的價兒就由不得你們徽商瞭,而是李傢做主。”

古平原這才撩起眼皮看瞭李欽一眼,輕輕放下瞭手中的茶杯。

“那此刻等在杭州的各路茶商呢?他們可是聽瞭京商的話,同聲共氣來對付徽商,事成之時自然要利益均分。再說,離瞭他們,李傢自己就想把這麼多的茶葉分銷到大清國的東南西北?隻怕你們還沒有這個本事。”

李欽高傲地揚起頭:“那群土鄉巴佬,讓他們等去吧,李傢吃剩下的殘羹冷飯或許會給他們留一點,至於想和京商平起平坐,那是做夢。”他從懷中掏出一紙契約,沖著古平原揚瞭揚,“等我拿到瞭全部徽茶,自然有方法去銷,至於是哪兒,你這個徽州鄉下的窮小子,隻怕做夢也想不到。”

“湯姆遜!”古平原從唇中吐出三個字,瞬間就讓李欽的笑容凝固。

古平原學著洋人的手勢攤瞭攤手,又聳瞭聳肩,微微一笑:“你看,我也不是什麼都不知道。”

“你從哪兒知道這名字的?”李欽像看到一隻活鬼,怔怔地看著古平原。

古平原起身示意李欽和他來到屏風後面,那後面除瞭一把椅子空空如也。

“李少東,你請寬坐。我還要招待一位客人,你若想看場好戲,那就不妨靜悄悄地什麼話也不要說。”

古平原說完也不等李欽答話,徑直走出來,他安排好的仆從正引瞭一人來到瞭正廳中。

“湯姆遜先生,幾日小別,甚是想念,咱們這可又見面瞭。”古平原的聲音很是親熱。

屏風後面的李欽心裡怦然一跳,他在天津的洋行學過生意,會說英吉利的語言,聽到外面那人一開口,眼前便是一黑,沒錯,正是與李傢聯絡生意的東印度公司協辦湯姆遜。

陪著湯姆遜的還是許通事,古平原舍得花錢,付瞭五百兩的酬勞,專請他陪湯姆遜來走這一趟。

“古老板,上一次我們談的事情,你說要與徽商的各傢老板商量,如今怎麼樣瞭?”湯姆遜一臉的笑容可掬。

“很抱歉,他們聽瞭我的轉述,覺得這條件不夠好,並不想和你進行交易。”古平原瞥瞭一眼許通事,示意他把原話譯給湯姆遜聽,自己則好整以暇地用兩根手指拈起一塊梅花泥餡的小點心放在口中,看上去對這筆交易全不在意。

湯姆遜立時急瞭:“你要知道,當初京商的李萬堂與我談瞭多久,我才肯讓步到如此條件。如今你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拿到這份本來屬於京商的合同,而且順便還可以打擊你們的敵人,這難道還不夠好?”

古平原馬上回道:“你要知道,一旦我們把蘭雪茶,也就是這個已經被你們在英吉利國大肆宣揚的‘大清第一茶’全數賣給東印度公司,那麼京商就要賠付給你們八十萬兩白銀,你們等於是賺到幾倍的利潤。”

“而且……”古平原止住急於開口的湯姆遜,“你是東印度公司的協辦,專辦大清茶葉的采買,你要是不說,你的公司不會知道這些茶葉不是由京商,而是由徽商賣給你的,這樣一來,那八十萬兩銀子就等於是落入瞭你的口袋。”

“這……”湯姆遜被他一口道破心思,立時露出尷尬的神色。

許通事贊賞地看瞭一眼古平原,東印度公司的一些事情是他告訴古平原的,想不到這個年輕人居然如此機敏,立時就想到瞭湯姆遜想要黑瞭那筆賠付,並借此與湯姆遜針鋒相對。與洋商做生意的大清商人,許通事見得多瞭,不是低聲下氣就是傲慢無知,還是頭一次見到古平原這樣不卑不亢,抓住洋人的弱點寸步不讓,反過來讓洋人急於成交,許通事心裡也覺得異常痛快。

“這樣吧,我們並不著急做成這筆生意。請湯姆遜先生就在天壽園住上幾日,生意不妨慢慢談。”古平原不待湯姆遜再次說話,便已端茶送客。有著八十萬兩銀子保底,湯姆遜這條大魚是絕跑不瞭的。

目送湯姆遜的背影消失,古平原這才轉回屏風後面,看瞭一眼呆坐在椅上的李欽。

“現在你就不必再問我是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瞭。”

“你……”李欽“噌”地一下站起身,恨不得把古平原一把抓過來撕個粉碎,他忽然又冷靜下來。

“我差點被你唬住瞭。你就是找到湯姆遜也沒有用,我已經買到瞭蘭雪茶和徽茶。如今勝負已分,你晚瞭一步。”李欽咯咯一笑,“你想讓我李傢賠銀子,做夢去吧。”

“隻怕是你的黃粱美夢還沒醒吧。”古平原譏諷地一笑,“你沒聽過‘賒三不如見二’嗎,你手上除瞭一紙契約還有什麼?你見到一兩蘭雪茶入瞭李傢的倉房嗎?”

這句話像一棒子敲在李欽的頭上,他激靈打瞭一個冷戰,半張著嘴望向古平原。

“你想在徽商的地盤上撒野哪有那麼容易,真當這些徽商大佬都是吃素的?不怕告訴你,他們已經拿瞭銀子,把你手上的那一紙契約買瞭下來,該賠多少賠給你,隻不過你一兩徽茶都別想買到手。”

李欽捏著那紙契約的手已經沁出瞭冷汗,隻覺得口中又苦又澀,一顆心縮成瞭一團,聽著古平原的話竟是不知痛癢。

“對付君子我有對付君子的辦法,對付小人我有對付小人的手段。你當初能利誘理查德,讓他撕毀合同,硬奪瞭我的洋槍,如今我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買下你的契約。欽少爺,你的夢該醒瞭!”古平原聲音不大卻是字字清晰。

李欽的臉色灰中見白,早已不是方才進入天壽園時意氣風發的模樣,他知道再待下去隻有自取其辱,恨恨地一跺腳,轉身便想離開。

“且慢。”古平原忽然放緩瞭語氣,“湯姆遜的這筆生意我可以讓給京商。”

李欽瞪著眼睛轉回頭:“你當我是三歲娃娃?”

“我確實想把這筆生意讓給京商。”古平原語氣中不帶絲毫火氣,“我想過瞭,就算徽商搶瞭京商的合同,把蘭雪茶賣給湯姆遜,也不過是讓他私吞瞭八十萬兩銀子。甭管這筆銀子是京商的,還是徽商的,說到底兒,是大清的銀子被洋商占瞭去。”

古平原背著手在房間裡走瞭幾步,站在李欽面前。

“蘭雪茶我可以交給你,不過所賺的利潤要全歸徽商所有,你們從東印度公司那兒得到的五成茶葉市場份額,要分給徽商四成。這就是我的條件。”

“那豈不是京商給徽商白當差!”

“白當差?省下八十萬兩銀子的賠付,又得瞭一成的茶葉市場份額,本來我可以連個渣都不給你們李傢剩下,但我不想看著洋商占大清的便宜!”古平原憤懣地說。

“你要是同意,現在咱們就按照方才我說的那幾條簽一份契約。我成婚之日你送來瞭一對玉瓶,大概值三萬多兩銀子,就算是咱們這筆買賣的定錢。”

古平原本以為李欽無論如何也不會拒絕如此優厚的條件,沒想到他卻忽然冷笑一聲:“你想這麼著就把那玉瓶還回來?哼,早晚有一天我會讓你知道,我李欽的禮不是好拿的。告辭!”

李欽說完轉身就走,倒把古平原弄得一愣,回過神來急走幾步追出門去。李欽步履匆匆,等到古平原來到天壽園的大門口,李欽已經從仆人手裡接過馬鞭,氣咻咻準備上馬。

“李欽。”古平原很少直截瞭當地叫這個人的名字,這次卻沖口而出,“你要是就這麼走瞭,我真替李萬堂感到不值。上次我在這兒對你說過,京商的銀子,也是掌櫃夥計一個銅子兒一個銅子兒賺回來的。八十萬兩啊,你隻為賭一口氣就不要瞭?那你真不配做個生意人。”

李欽勃然變色,橫眉立目像鬥雞一樣盯著古平原,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我這輩子最不想當的就是生意人!”

古平原怔怔地望著李欽,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也別太得意瞭,別忘瞭,各路茶商還聽我們李傢的話,你把茶都賣給瞭湯姆遜,今後就別想再與天下商幫做生意,我看你是得不償失。”李欽狠狠地唾瞭一口。

古平原輕輕搖頭:“徽商怎麼會把茶都賣給湯姆遜呢,萬一將來洋人翻臉,我們在大清又沒瞭主顧,豈不是死路一條。至於你說的各路茶商麼……”他轉回頭看瞭一眼天壽園的大門口。

李欽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頓時呆若木雞,就見從大門口一個接一個的商人魚貫而出,正是那些本應該等在杭州的各地茶商。就見他們都陰沉著臉,用輕蔑憤怒的眼神瞪著李欽,也不過來搭話,各自坐轎騎馬而去。

“這……這是……”李欽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方才沒看到麼,大廳裡有兩扇屏風。”古平原聲音不大,卻讓李欽如墜冰窟,“是敵是友,他們方才聽得很明白瞭,這一次恐怕是你李傢要頭疼瞭吧。”

“古平原,你敢陰我!”李欽痛悔之下狂吼一聲。

“我再說一遍。”古平原絲毫也沒有回避李欽瞪得血紅的眼珠,“對付君子我有對付君子的方法,對付小人也有對付小人的手段。”

《大生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