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分解

1

1998年9月。

和二十世紀所有的北方城市一樣,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的樺城裡也有那麼幾座與周遭的樓群和時代經濟發展格格不入的建築,維多利亞娛樂城便是其中之一。

維多利亞娛樂城門口蹲著一對兩三個人高的實心鍍銅塑像,它說不上是依照哪種動物而建的,既有點兒像古代文化中裝飾辟邪的石獅,又類似蹲坐在金字塔旁的斯芬克斯。這座建築從外面看不出內部的空間大小和樓層數,但大門的寬度可以並排通過兩輛卡車,門簷有正常商店的頂層那麼高。這類建築最顯著的特點便是,不看招牌,任誰想破頭也猜不出其具體的用途。

黃昏華燈初上,入夜紙醉金迷,深夜將至,甚至還有輕和柔美的鋼琴曲流淌在空氣中……高大巍峨的歐式建築門面隨著不同的光線而變幻,唯一不變的就是“維多利亞娛樂城”這個金字招牌,它永遠熠熠生輝,充斥著奢靡的味道。

與正面的金碧輝煌相反,這種娛樂場所的後面往往是整座城市最臟、亂、差的地方,維多利亞娛樂城的後面也不例外。這條漆黑的巷子藏污納垢,似乎裝著樺城所有黑暗的秘密。

有響動的節奏從巷子內傳出,那是尖頭皮鞋的鞋跟撞擊地面的聲音。一個油頭粉面的中年男人走在前面,穿著學生裝和平底鞋的沈墨急匆匆地跟在後面,感覺時刻都會掉隊。

沈墨試探著說:“葛總……”

被喚作葛總的中年男人回頭瞥瞭她一眼:“哦,你的工作很簡單,每天晚上在大堂彈一個半小時的鋼琴,從晚上七點半到九點。”沈墨緊跑兩步,說:“彈什麼曲目?”

葛總心不在焉地道:“你定,隻要是外國的、高級的、聽著能提升我們娛樂城檔次的就行。你鋼琴彈得咋樣?”

沈墨的腰桿終於挺直瞭一些:“我高中的時候考過級,隻要不是太復雜的曲子,我都沒問題。”

葛總笑瞭:“夠使。要是你彈得夠好,說不定還有小費——揣進兜裡的就是你自己的。這一個半小時你不能喝水、不能去廁所,曲子不能斷——重不重樣無所謂,反正也沒人聽。但要的就是這個檔次,這個感覺。”

葛總隻是想要一個能讓鋼琴發出聲響、提升娛樂城檔次的工具,至於這工具是男人還是女人,甚至是阿貓還是阿狗,他都無所謂。沈墨對於他來說就像他胳膊處夾著的黑色錢包一樣——就是個物件。

沈墨不住地點頭:“我明白,我盡量在同一晚上之內不讓曲目重復。吳叔叔……”葛總第一次回頭正眼看沈墨:“叫哥。”沈墨的表情略顯擔憂:“哥,那種地方安全不?不會出啥事吧?”葛總停下腳步,回頭沖著沈墨瞪眼:“能出啥事?”

兩個人從後巷進入娛樂城,走樓梯前往員工休息室。似乎是為瞭打消沈墨的顧慮,路過二樓時,葛總示意沈墨停下腳步,兩個人就這麼看著這條被隔音棉包裹著的狹長走廊。

一群群濃妝艷抹的鶯鶯燕燕穿梭在走廊上,消失在拐角處,就像走入瞭一座欲望的迷宮。偶爾有包廂的房門被打開,裡面無一例外,傳來的都是跑調的歌聲和起哄聲。走廊裡的光線和後面巷子裡的光線一樣暗淡,這裡卻處處能映出荷爾蒙和金錢的倒影。

“娛樂城,來這兒的人都是要消費、要找快樂的。花錢能買到的快樂,最貴也最便宜。來這兒的,知道自己想要啥;在這兒的,知道自己能給啥。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就出不瞭啥事。”葛總似乎在教導她,又像在安慰她,但更多的是喃喃自語。

兩人進入三層的員工休息室——實際上這就是個“室”,隻是換衣服的地方,根本休息不瞭。室內四面墻上都是一格一格的衣物櫃,中間放置著一長條板凳,這更像大眾浴池的更衣室。兩個人擠在這樣狹小的空間,距離一下近瞭。

沈墨臉上帶著羞澀的笑容:“哥,那我就沒啥問題瞭。”

“你沒問題,我還有問題呢。”葛總上下打量起沈墨,“想勤工儉學是好事,你真的是大學生?”

沈墨連忙從隨身的包裡掏出學生證:“這是我的學生證,我是樺城醫學院大一的學生。”

顯然,她會錯瞭意。葛總接著說:“不用看證,看臉就成。我們維多利亞娛樂城也是個高檔場所,你的穿著和氣質得搭得上。腿挺長、挺直啊,怎麼穿褲子?”

話裡話外,沈墨終於品出瞭點兒別的意思。她有些局促地道:“習慣瞭,穿褲子方便。”

葛總上前動手動腳:“方便但不好看啊!我們提供工作服,歐式的大紗裙,可漂亮瞭。我給你估摸個尺寸……”沈墨還顧忌些什麼,隻是稍稍躲閃開:“哥,別這樣……”

葛總卻越來越放肆瞭:“肩挺寬啊。跟大小子似的。我看看你這胸圍——”

沈墨就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突然情緒迸發。她身體一扭,手一甩,差點兒打到葛總。

“我說別這樣!”葛總愣在原地,屋裡的氣壓越來越低。

葛總像是在數落她,又像是在給自己找臺階下:“你看看你,都到娛樂城瞭,一點兒娛樂精神都沒有。我能對你幹啥啊?”沈墨調整瞭一下急促的呼吸:“我能上班嗎?”

兩個人相約,明天白天在維多利亞娛樂城的大堂見面,他會給她來一場“復試”。

沈墨如約而至。大堂內透亮得很,那些木質的擋光板全都被拿下來,靠著墻角放置著,陽光灑在這片空無一人的巨大空間,顯得清靜、安全。桌椅板凳也被撤到一旁,隻有一架巨大的鋼琴擺在沈墨旁邊。

葛總的聲音帶著回響:“你給我隨便彈一個。”

沈墨掀開琴蓋,深呼吸一下,抬起瞭右手,《致愛麗絲》的琴聲如水般自琴鍵流淌出,迅速填滿瞭空曠的大堂。時間流逝的速度仿佛隨著琴聲加快瞭,日落月升,葛總消失不見,擋光板重新附著在窗戶上,桌椅板凳均勻地分佈在大堂內,被燈光裝飾的維多利亞娛樂城又變得金碧輝煌瞭,一襲白裙不知什麼時候穿在瞭沈墨身上。

她依然格格不入又格外出挑,陶醉其中又超脫其外,仿佛整個大堂就是一個優雅的舞臺,舞臺上隻有一束光,就打在她身上。

2

誰也想不到,一個月後,如此生動鮮活的沈墨會變成一張呆板的大頭照,出現在黑板上。

這塊黑板掛在刑警隊會議室裡,這是一個被茶葉和尼古丁醃入味的地方。

一屋子的刑警圍坐在長桌旁,越靠近黑板的,肩膀上的杠和星就越多,體態就越寬,頭發也越稀少。坐在最前面的是局長朱秀全,五十多歲,離退休不遠瞭。朱秀全前面還有一個人,就是站著的馬德勝。

馬德勝用指關節點瞭點沈墨的照片:“沈墨,樺城醫學院學生,被黑城衛校保送過來的。我們懷疑死者很可能是這個女孩。”

他的語氣中有藏不住的興奮意味,那是長期奮戰在一線的警官看到線索後的正常反應。而朱秀全則平靜如水,面無表情。身為掌舵者,他的作用就是排除任何錯誤的可能性,直白點兒說,就是潑冷水。

朱秀全聲音低沉:“證據呢?”馬德勝說:“沈墨三天前失蹤瞭。”

馬德勝示意大傢一起查看手邊放著的紙張,上面是沈墨舍友的筆錄:

訊問地點:樺城公安局。

被訊問人基本情況:商嘉,女,短發,疑似被害人沈墨的舍友。

問:你是否認識沈墨?

答:認識。我,還有外面那個長頭發、紮著馬尾辮的女孩張蕙,我們和沈墨住在樺城醫學院的同一間宿舍裡。

問:宿舍隻住你們三個人?答:是的。

問:你能描述一下你最後一次見到沈墨的情況嗎?

答:那天晚上,沈墨回來之後開始鋪床,我和張蕙湊到她身邊。她在外面打工,而我們兩個幾乎不出學校,因此對她的校外生活比較感興趣。我記得,我問她,她打工的地方好不好玩,她回答,她隻在大堂彈琴,不去後面的包廂,包廂裡的人也就是唱唱歌、喝喝酒。然後張蕙問她,她工作的地方是不是有不正當工作者,她好像不太在乎,隻說,都是憑自己的本事賺錢,她也不打聽,也不多看。後來,我們兩個就問她一次能掙多少錢,她說夠請我們吃一頓自助餐瞭。我們兩個都挺高興。接著宿管阿姨就來瞭,說有沈墨的電話,沈墨就出去接電話瞭。

翻動紙張的聲音停下,朱秀全抬頭問:“電話是幾點鐘打來的?”馬德勝回答:“晚上九點半,沈墨剛回寢室沒一會兒。她的室友說她隻要晚上出去彈琴,基本就是這個時間點回來。”

朱秀全冷靜地下瞭指示:“對於大學生來說,晚上九點半回宿舍也不早瞭。你之後去調查一下這個電話。”

馬德勝趕緊應和:“是!沈墨接瞭電話就出去瞭,結果自此就跟學校失去瞭聯系。她失蹤四十八個小時後,班主任告知瞭校保衛處,校保衛處聯系瞭她的傢人。沈墨的父母之前一直都在礦場工作,但在她兩歲的時候因爆破事故去世瞭,她是跟著大伯一傢長大的。但她大伯在她入學報到前出車禍死瞭,她大伯母證實這三天她沒回傢。”

“要把失蹤的女大學生跟這包碎屍塊聯系起來的話……”朱秀全的目光從馬德勝身上移開,回到面前的紙張上,“這些不是證據,隻是推理。”

“沈墨失蹤的時間跟法醫屍檢得出的死者的死亡時間基本吻合。”馬德勝就像一個正在進行畢業論文答辯的學生,“更重要的是,跟她同寢室的同學正在對死者進行指認。”會議室內又響起整齊劃一的翻動紙張的聲音。

與會議室隔瞭幾層樓的走廊裡,確認屍體身份的工作仍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淒風苦雨,濕漉漉的落葉被風刮著拍打在窗戶上,似乎在控訴著什麼,帶著不甘之意。

賀芳在前面帶路,商嘉和張蕙手挽著手跟在後面,跟賀芳比起來,兩個人幾乎是在挪。即便兩人有千萬個不願意,也離寫著“法醫室”的那塊斑駁的牌子越來越近瞭。

兩個女孩像商量好瞭一樣,同時停住瞭。

聽不到身後的腳步聲,賀芳回頭問:“怎麼瞭?”商嘉的聲音明顯有些顫抖:“我……我怕。”她掐著張蕙的手指,身體抖動的幅度很大。

“沒關系,我知道這對你們來說很困難,甚至對一般的醫生來說也很難。你們可以不去看,我們還會有其他方法確定受害者的身份。我現在可以叫車把你們送回學校。”賀芳對她們充滿著理解。

“我……我想去看。”這聲音來自張蕙。

賀芳嘆瞭口氣:“不要勉強自己。”

張蕙進行瞭一次長長的深呼吸,似乎要把所有恐懼都從體內吐出:

“我們好歹在一個寢室住過,沈墨是個好女孩。”

商嘉放開張蕙的手,緩緩坐在走廊的長椅上,賀芳輕輕攬過張蕙的肩膀,兩個人走進瞭法醫室。

很快,張蕙那恐懼的尖叫聲從法醫室裡傳瞭出來。

屍體的身份幾乎確認瞭,案件會也同時結束。兩個後背挺直、走路帶風的人離開刑警隊辦公樓,他們是朱秀全和馬德勝。

馬德勝仍然在匯報工作:“這次在樺鋼廠宿舍區發現的屍塊中有一塊來自死者後脖頸的位置,上面有一顆黑痣。沈墨的室友看瞭照片後就是根據這個特征認定死者是沈墨的。”

朱秀全則仍然在履行掌舵者的職責:“現在發現的屍塊不到一個正常成年人體重的十分之一,目前還不能據此斷定死者的身份吧?”

馬德勝肯定地點頭:“對,既然是碎屍拋屍案,那兇手沒理由隻扔一包屍塊,我估計剩下的屍塊之後會陸續出現。那些屍塊也許是兇手還沒來得及扔的,也許隻是還沒被發現的。我們刑警隊會抓緊調查,爭取盡量減少對群眾生活的影響。”

朱秀全突然皺著眉抬頭看瞭看,直面樺城煙雨蒙蒙的天空。他的制服肩章附近的位置被淋濕瞭,那是很突兀的一塊水漬。

兩個人都沒想著打傘,不是不需要,而是腦袋裡就沒想過這件事。

“德勝啊,我當瞭三十多年的警察,還有幾個月就退休瞭。之前,我從來沒有遇到過手段這麼殘忍、性質這麼惡劣的案子。”朱秀全感慨萬千,“受害者和廣大的樺城群眾都需要一個真相。你們要還受害者一個公道。也不要讓我這個老警察帶著遺憾離開這個崗位。”馬德勝站得更直瞭:“您放心,我一定全力偵破此案!”

朱秀全拍瞭拍馬德勝的肩膀:“要註意調查的方式方法,外松內

緊,不要大張旗鼓地把恐慌情緒擴大化,要適當地借助人民群眾的力量。你跟我說過的那個特別能吐的治安積極分子叫什麼來著?”

“王響。”馬德勝若有所思,“看來得跑一趟樺鋼廠瞭。”

3

和刑警隊的會議室相比,樺鋼廠的大會議室顯得豪華瞭許多。宋玉坤頗有威嚴地坐在會議室正中央。他前面擺瞭個小名牌,上面寫著兩個大字——廠長。

“樺鋼廠五十年的光榮歷史不能斷送在我們手上!減員增效勢在必行,我們必須要有壯士斷腕的決心,有些不必要的部門、不必要的同志,該分流的分流,該下崗的下崗。”宋玉坤慷慨激昂,談話間就決定瞭一些人、一些傢庭的命運,“火車跑不動瞭,還要司機幹啥?不要有禁區,不要有顧慮,不要怕砸碎瓶瓶罐罐!各分廠、各部門盡快整理各自的下崗名單——”秘書不合時宜地打斷瞭他的發言,在他耳邊小聲說瞭幾句話。

領導直屬的秘書一般很有眼力見,基本不會影響領導,尤其是領導在會議上發言的這種重要的時刻,除非發生瞭他自己處理不瞭,不得不馬上通知領導的事。

宋玉坤肉眼可見地愣住瞭,他緊跟著秘書來到會議室外,連句話都忘瞭留。

馬德勝領著年輕的幹警崔國棟和李群站在門外,三尊黑臉羅漢身著警服,壓迫感十足地迎上宋玉坤。

宋玉坤還是有兩下子的,幾秒鐘的工夫,就換上瞭一臉的熱情,主動伸出手:“你好你好你好,公安同志辛苦瞭——”

馬德勝和他握瞭一下手,淡淡地說:“我是市公安局刑警支隊馬德勝,你是宋玉坤嗎?”宋玉坤眼神中掠過一絲慌亂之意:“是……是我。”崔國棟接過話茬:“我們有點兒事要跟你瞭解一下。”

“我經濟上沒問題啊?我這人向來一身正氣,兩袖清風——”

馬德勝做瞭一個“停止”的手勢:“沒問你這個。我們是來找你談樺鋼廠宿舍區發現的碎屍案的。”

宋玉坤如釋重負,剛剛攢的汗好像一下全發出來瞭:“看我這腦子,開會開糊塗瞭。小趙,去貴賓室泡茶——”

馬德勝的手還沒放下,他說:“別忙活,就幾句話的事。碎屍是在你們廠的宿舍區被發現的,有些工作需要你們協調配合。”宋玉坤點頭哈腰地道:“完全配合!你就說需要我怎麼做吧。”

三十分鐘後。

警車都開出樺鋼廠的大門瞭,宋玉坤還在朝著警車不停地揮手。

“我怎麼覺得這個廠長有問題呢?”

“屁股肯定不幹凈。”

“他有問題,自然有人來收拾他,這不是我們的工作。現在我們需要他做做姿態,把樺鋼廠群眾的心穩下來。”

……

直到完全看不見警車的屁股,宋玉坤才鉆進車裡。他的目的地是樺鋼廠醫院。

醫院的多人病房簡直像修羅場,有孩子哭,有大人哼哼唧唧地叫,有人來,有人去,吵吵鬧鬧的。

在如此嘈雜的環境中,王響竟然睡得著。在病房中,他就像病床床頭那朵白色的馬蹄蓮一樣顯得格格不入。

似乎是聽到瞭誰的吐槽聲,他一個激靈從睡夢中驚醒,猛地坐起來,急切地四下裡找東西,就像高度近視者丟瞭眼鏡一樣魂不守舍。

這一下,把一直守候在病床旁打瞌睡的羅美素弄醒瞭。她倒是輕車熟路,連忙從床下掏出個空盆,盆正好對上王響彎下的身子。

羅美素的聲音裡透著股嫌棄之意:“來,往這兒吐。”

王響也不客氣,對著臉盆就是一陣幹嘔。不知道旁邊病床上的病人出瞭什麼事,傢屬和護士來回走動,顯得病房內更亂瞭。

羅美素一邊拍著王響的後背一邊問:“咋還沒完沒瞭瞭呢?落下病瞭?”一通折騰下來,盆裡幹幹凈凈,王響的病號服倒是被汗浸透瞭。

羅美素關切地問:“咋樣瞭?好點兒沒?”王響沒好氣地說:“一睜眼就看見你,好得瞭嗎?”

羅美素白瞭他一眼,沒接這話,反倒是問:“你那天在孫貴蘭傢到底瞅見啥瞭?”

王響頓時換上瞭意味不明的表情:“好奇心這麼大呢?少瞎打聽,這都是我們內部的事。”羅美素不解:“‘我們’是誰?”王響有些自豪:“‘警民魚水一傢親’沒聽過啊?”

似乎就是為瞭煞風景,伴隨著“十六床病人打針”的喊聲,一個護士手持針具,面無表情地走瞭過來。

王響看著病房內外穿梭的人群,開始難為情。

護士可不管那一套,拍瞭拍王響的病床:“趴過去,脫褲子。”王響沒動:“不給擋擋啊?”羅美素推瞭王響一把:“誰還看你?”

“你閉嘴!站那邊去……”王響又羞又氣,還不忘指揮羅美素站到自己想要她站的位置,讓她成為阻斷別人視線的“人肉床簾”。

“左……左邊點兒!”護士推針,上藥,擠出針管內的空氣,一針下去。

藥液被推入王響體內,他就像下瞭油鍋的活蝦一樣,整個人都繃緊瞭,直到護士說瞭一聲“行瞭”,才完全放松下來。

護士奔赴下一站,羅美素扶著王響助他翻身躺下,還細心地避開瞭他剛剛打瞭針的位置。

“趕緊給我辦出院手續!”剛剛挨瞭針頭的王響看什麼都不順眼,

“這花是誰送的?咋還買白的呢?咋這麼不懂事呢?”

“龔彪。”

“誰?”

羅美素解釋起來:“送你去市醫院的那個大學生。他一天來三趟,比上班還勤快。”王響很滿意:“還是大學生有素質,有情有義。”

羅美素卻把嘴一撇,很不滿意,似乎知道瞭什麼王響不瞭解的內情:“他還有小算盤呢!來,你光哇哇吐瞭,吃點兒東西。”

飯盆裡的清燉排骨剛被送到王響面前,王響就像巴甫洛夫的狗,條件反射地扭頭,羅美素也條件反射地舉起空盆,兩人配合得非常默契。

此刻,龔彪就站在醫院配藥室的門外,他的眼中隻有一個人——穿著白大褂、在配藥室裡鼓搗吊瓶針劑的黃麗茹。

如果《新華字典》需要配圖,那黃麗茹起碼能出現三次,分別在

“婀娜多姿”“美女”和“嫵媚”三個詞語旁邊。

龔彪癡癡地看著她,完全沉醉瞭,根本沒發現黃麗茹似乎察覺到瞭什麼。黃麗茹不動聲色地來到靠近門的架子旁邊,假裝翻找著什麼東西,突然冷不防地推開門,門外的龔彪被嚇瞭一大跳。

黃麗茹的臉色和聲音都冷若冰霜:“你在幹嗎呢?”

龔彪再怎麼隱藏,也藏不住一臉的驚慌和窘迫:“沒……沒幹嗎,我……我是來看王師傅的,開火車的那個王師傅。”

黃麗茹一點兒顏面都不給他留:“王師傅在病房裡呢,你在這兒能看著?”龔彪急中生智:“我幫他看看藥……”

黃麗茹露出一副“龔彪特別能耽誤事”的表情:“沒事別老在這邊晃悠,我們要工作的。”龔彪頭都不敢抬起來:“對……對不起。我這就走。”

黃麗茹的目光突然變得柔和,她連聲音都放低瞭:“被人瞧見也不好。”

其實她說這話時龔彪都轉身準備走瞭,聽瞭這話,他一愣,像沒上油的發條一樣生澀地轉過身,像是懷疑起瞭自己的耳朵。

黃麗茹笑意盈盈,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傻子。”

黃麗茹端著註射器材離開配藥室,沒回頭,卻在龔彪心裡留下瞭一頭小鹿,小鹿在龔彪的心裡亂撞。

黃麗茹走到多人病房門口,還沒進去,就被在走廊裡的王響叫住瞭。

“小茹啊,表姐夫有點兒話想跟你說。”

對於這個跟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的親戚,黃麗茹還是有些重視的,她停下腳步說:“表姐夫,有話你說。咱都是實在親戚,沒啥不好意思的。”

“宿舍區那件事你也聽說瞭吧?表姐夫作為治安積極分子出瞭個頭,結果就出到這兒來瞭。”王響搓著手,還是不好意思,“廠裡現在也不寬裕,人、錢、物都緊張,我別再多占個資源……”黃麗茹快人快語,出言打斷瞭他:“你就說要幹啥吧。”

王響終於說出瞭實情:“我想盡快辦出院手續,你幫我看看我這兩天住院花瞭多少錢。”

黃麗茹不解:“花多少錢廠裡不都給報銷嗎?”

王響越說越激動:“報啥報?你表姐兩年前做瞭心臟支架手術,現在一分錢沒見著呢。好幾萬塊錢,我們傢就像買瞭輛車似的,你信不?”

說到這兒,王響突然感覺背後一陣涼意。果然,他還沒看到人,那冷冷的聲音就傳瞭過來:“王響——”羅美素站在走廊的另一頭,面無表情地看著王響和黃麗茹。

黃麗茹笑著向她打招呼:“表姐……”羅美素看都沒看她,對王響說:“趕緊回屋吃藥瞭。”

王響一邊往病房裡走,一邊回頭小聲叮囑黃麗茹:“別忘瞭,查個數。”黃麗茹笑著點頭,等兩個人離開之後,一扭身,一臉的不屑。

回到病床上,王響聽話地接過羅美素倒的水和藥,嘴上卻在說教:

“你看你對你表妹那態度。”羅美素平靜地說:“我這表妹不是省油的燈。”

王響的聲音大瞭些:“有這麼說自己親戚的嗎?我查查賬,心裡有個數。廠裡搞改革都搞啥獨立核算,我這邊也倆月沒關餉瞭,別讓人攆著屁股追著要賬。”

羅美素的聲音也大瞭,她理直氣壯地說:“廠裡還欠我這支架的錢呢!”

王響卻示意她壓低聲音:“一碼歸一碼!老爺們兒跟老娘們兒的賬混一塊兒算會讓人笑話。”

羅美素的眼淚一下就下來瞭:“要不是我花光瞭咱傢那點兒傢底兒……”

一聽她深說這事,王響就更心煩瞭:“別哭瞭!哭壞瞭我那車咋整?”

羅美素說哭就能哭,想停下來就比較費勁。她的哭泣聲壓過瞭走廊裡的喧嘩聲,以致等一個病人傢屬從外面跑進來宣佈,王響才知道廠長馬上要到瞭。

王響心想,說曹操曹操到。他忍不住把心裡話說瞭出來:“他不能是來要賬的吧?”

走廊裡的喧鬧聲越來越大,宋玉坤身邊的人也越來越多。被簇擁著,他還不忘跟每個路過的護士握手:“你們辛苦瞭!你們辛苦瞭!”

他前往王響病房的速度越來越慢瞭,就這麼慢的速度,他竟然走過瞭王響的病房,伸著手直直地走向瞭前面在走廊上穿梭的護士——他這是握手握上癮瞭。

還好有廠辦主任趙廣洲站在病房旁邊,他對宋玉坤說:“過瞭、過瞭,這間。”

宋玉坤回到那間病房門口,沒推門。趙廣洲以為他要個排場,便幫他把門打開。他還是沒動,盯著一旁拿相機的廠報記者和拿筆記本的廠報記者看。

兩個記者面面相覷,明顯沒反應過來。

宋玉坤壓著脾氣小聲道:“你們先進去,拍個我推門的鏡頭。”兩個記者這才恍然大悟。

趙廣洲悄悄給宋玉坤豎瞭個大拇指,像是在說“還是廠長高明”。

病房兩邊都站著人,大傢列隊鼓掌歡迎宋玉坤。宋玉坤一臉激動,時不時把臉對準相機。他一邊在病房裡走,一邊說:“王師傅,我來晚瞭!——王師傅呢?”

一屋子的病床,唯獨十六床空著,這顯得此起彼伏的快門聲非常滑稽。

趙廣洲翻著手裡的筆記本道:“是這屋沒錯啊?王響?王響!”王響和羅美素從床下直起身來。

王響拍瞭拍身上的灰塵,說:“床底下的盆漏瞭,我拾掇拾掇。誰找我呢?”

宋玉坤快步上前抓住王響的手使勁搖,裝出一副真誠的樣子:“王師傅,你是我們樺鋼廠廣大職工的好榜樣啊!”王響徹底蒙瞭:“我幹啥瞭?”

宋玉坤不知道是真沒聽見還是裝沒聽見,搖晃著王響的胳膊向周圍的病號說:“前幾天我們廠的宿舍一區發生瞭一起惡性案件,駭人聽聞,影響惡劣!關鍵時刻,我們廠的職工王響同志沖在瞭第一線——”王響不合時宜地打斷瞭宋玉坤的話:“我也不能算沖在第一線,也就是幫著警察同志瞭解瞭解情況——”

羅美素在後面狠拉瞭下王響的衣角,打斷瞭王響的話。她低聲提醒:“別亂說話!”

“展現瞭我們廠職工良好的素質和覺悟!”宋玉坤有被打斷話後無縫銜接繼續講話的能力,這點倒是讓人不得不服,“王響同志的身心甚至因此受到瞭重大的傷害——”

“現在吐得少瞭,也可能隻是反胃。”

“但吐一回能把苦膽吐出來,這算工傷不?”

宋玉坤完全不搭理夫妻倆的一唱一和:“但他沒有退縮,從不後悔!我在這裡鄭重地向大傢表個態,樺鋼廠絕不是犯罪分子的藏身之所,我們大傢都要向王響同志學習,積極配合公安部門的工作,打一場追兇逐惡、讓罪犯無所遁形的人民戰爭!”

王響兩眼一亮:“向我學習?我是標兵唄?廠長,我這也沒個思想準備。”

“你都沒思想準備,何況那個藏在陰暗的角落裡瑟瑟發抖的犯罪分子呢?”這是宋玉坤進病房後和王響進行的第一次真正的對話,“我相信,兇手很快就會落網。到時候,我要給王響同志和像王響一樣的同志們請功!”快門聲和掌聲包圍著宋玉坤和王響。

宋玉坤沒回頭,把手往後一伸。趙廣洲心領神會,一兜子水果罐頭穩穩地落在瞭宋玉坤的手裡。

宋玉坤把罐頭朝王響遞過去:“王響同志,好好休息,早日重返戰鬥崗位!”

王響不停地在褲子上搓著手,顯得手足無措:“我……我這才剛拾掇完盆,也沒洗個手。”

黃麗茹不知道什麼時候進瞭病房,她被趙廣洲推到前面:“你替他領一下。”黃麗茹一臉嬌羞地道:“這多不好。”

宋玉坤爽朗大笑,談笑間就找到瞭好理由:“白衣戰士也是戰士。來,記者同志給她照個相。”

一兜子罐頭就這麼到瞭黃麗茹的手裡,這病房裡似乎沒有王響待的地方瞭。

“來,看這裡——茄子!”宋玉坤跟黃麗茹相視而笑,王響反而被擠到瞭後面不起眼的一角。

病房內的這一幕定格、變模糊、縮小、變成黑白色,成瞭《樺鋼

廠報》的頭版頭條——《廠長宋玉坤親切慰問我廠治安積極分子王響同

志》。報紙再縮小,變成瞭鏡框內的一部分,鏡框正被王響拿在手裡。

王響站在凳子上,把鏡框往墻上一比:“正嗎?”

“湊合。”

王響有點兒不高興瞭:“咋能湊合呢?你往後退一步再看看,沒歪沒斜吧?”羅美素更不高興瞭:“正!快下來吧,小心再摔瞭。”

王響下來倒退幾步,來回地看,頗為滿意:“屋子都亮堂瞭。這叫啥?蓬蓽生輝。”羅美素沒好氣地說:“這照片照得黃麗茹的臉都比你的臉大。”

王響說:“你懂個屁!這是比臉大臉小的事嗎?這是光榮!”

羅美素冷不防來瞭一句:“那個兇手不會看瞭照片來找你報仇吧?”這句話有些突兀,但非常符合邏輯。

它就像一顆炸雷落在瞭王響旁邊,王響被嚇得跳瞭起來。

“不能……吧?我也沒怎麼他,就跟警察介紹瞭咱們小區的方位佈局,我不說別人也會說——這相照得像我不?”羅美素半打趣半認真地道:“一眼看過去還是有個六七成像的。”王響脖子一梗:“十成像才好呢!我怕他幹啥?他要是找我報復,我還能拿他立個功呢!王陽呢?讓他也來受受教育。”

羅美素恢復嚴肅的表情:“他這兩天沒怎麼回傢。你現在又能跟宋廠長搭上話瞭,趕緊催催王陽的事。醫藥費不著急,關鍵是孩子的前途。”王響也反應過來:“王陽去哪兒瞭?”

4

雨淅淅瀝瀝的,就像擰不緊的水龍頭裡不斷流出的水,招人煩。

這雨仿佛就是為沈墨下的,自從沈墨不跟王陽聯系開始,就沒怎麼停過。天空像墨汁一樣黑,雨水打在王陽撐起的傘上,滑過一條水漬。

王陽站在角落裡,盯著樺城醫學院女生宿舍樓裡外進出的女生。301號宿舍是沈墨的宿舍,那位置王陽太熟悉瞭,燈一直沒亮。

兩個女生撐著同一把傘,從樓裡走出,王陽跺跺腳,終於下定決心走過去。

“同學,你們是大一的吧?認識沈墨嗎?”

他沒想到,本來說說笑笑的兩個人會突然變瞭臉,警惕得就像看見瞭瘟神,甚至直接轉身走瞭。

王陽跟著兩人問瞭一句:“別走啊,同學,你們住幾樓?301號宿舍有你們認識的人嗎?這兩天怎麼一直沒亮燈?同學?”兩個女生收起傘,邁開步子跑進宿舍樓,連踩瞭水都不管不顧。

王陽失望地停下腳步。

沈墨到底出瞭什麼事,讓兩個隻是和她住在同一棟樓的女生寧願放棄本來要幹的事也要跑回宿舍樓?

王陽徹底蒙瞭。他在原地站瞭一會兒,落寞地走到校門口,打車去瞭維多利亞娛樂城。

他下車的時候天已經黑透瞭,往日車馬喧囂的維多利亞娛樂城此刻門可羅雀,點綴氣氛的燈不再亮,金字招牌霓虹燈也熄滅瞭,氣派的大門半開著,整個娛樂城就像一個風光不再的巨人。門外唯一的光源,竟然是門口那輛開著警燈的警車。

王陽以門口的立柱為掩護,探頭探腦地朝裡面看。大門半開著,三個人站在避雨的地方,崔國棟和李群一臉嚴肅地詢問葛總問題,葛總木訥且唯唯諾諾的,並沒有說出什麼有效信息。

趁著三個人轉身上樓的工夫,王陽從門縫鉆進大廳。

大廳像沈墨面試那天一樣空蕩,不過擋光板依然貼在窗戶上,那幾盞小燈開瞭還不如不開,加上中央那座蓋著白佈的鋼琴,顯得這裡像靈堂一樣淒清。

王陽緩緩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把白佈掀開,仿佛白佈下的不是琴身和琴凳,而是他的至親之人。他微微顫抖的手撫摸到瞭琴鍵,眼淚一下就流瞭出來。

王陽閉上雙眼,恍惚間,一隻冰冷刺骨的手覆在他的手上,他轉動手腕,厚重粗糙的手就和那隻纖細且極具骨感的手十指緊扣,糾纏在一起。

《致愛麗絲》的樂曲聲好像再度響起,王陽的思緒飄忽瞭。

5

淅淅瀝瀝的雨聲依然不止。

特殊天氣下班早是廠子裡不公開的秘密,黃昏時,辦公室裡隻剩龔彪一人在做案頭工作。

趙廣洲急匆匆地從外面進來,拿著手裡的文件習慣性地拍著大腿道:“還沒下班呢?”龔彪連忙恭敬地起身:“主任,我把手頭這點兒事做完就走。”

有龔彪在,趙廣洲似乎不願再朝辦公室裡走一步。他把文件放在龔彪面前:“把這份文件鎖進櫃子裡,這是領導剛簽完字的。”

“唉!”

都走到門口瞭,趙廣洲還不忘叮囑一句:“絕密!不能外泄!外頭要是有人傳,我就把這事算在你頭上!”

“主任,您放心,我嘴巴嚴得很。”

“走的時候把燈關嘍。”

龔彪拿著文件走到文件櫃前,打開櫃門,雙手一起用力,扒拉起文件堆,想騰出個空當。一不小心,他手裡的文件就掉到瞭地上,摔出個標題——《樺鋼廠1998年度第三批下崗分流人員名單》。

龔彪一下緊張起來。他撿起文件夾,再三確認四下沒人,才把文件抽出來。封皮最下面的領導簽字欄龍飛鳳舞地寫著“宋玉坤”三個字。

龔彪小心翼翼地把文件掀開,正好看到瞭“機務段”一欄,第一個名字赫然就是“王響”。

龔彪飛快地把文件恢復原狀,放進文件櫃,胡亂收拾兩下就離開瞭辦公室,臨走時還沒忘瞭關燈。

二十分鐘後,龔彪已經坐在瞭王響傢的客廳內,羅美素在旁邊端茶倒水,說:“別閑著啊,嗑瓜子。”

“沒事,不客氣。”聽羅美素這麼說,龔彪更拘謹瞭,動都不敢動。

門開瞭,風兜著寒意卷進來。王陽回來瞭,臉色非常難看,眼睛好像還有點兒腫。發現龔彪在傢,他有意把手放在眼睛附近,徑直朝自己的房間走。

羅美素的聲音傳來:“陽兒回來瞭?咋不叫人呢?該叫叔還是哥?”龔彪趕緊說:“都行、都行。”

羅美素走到客廳:“瞅著年紀應該叫哥,但那樣你在王師傅跟前就吃虧瞭。各論各的?”

龔彪外道地點瞭點頭:“唉、唉,各論各的。”說瞭一聲有些敷衍的“哥”,王陽還是回瞭屋。

羅美素提高瞭聲音,仰著脖子喊:“好好跟人學著點兒,人是正經大學生!”

接著,她突然話鋒一轉:“小龔啊,你在廠辦公室也算領導瞭,現在廠裡對這個醫藥費報銷是咋算的?我這做心臟支架手術的錢還給報不?找誰簽字好使?宋廠長一般幾點下班?在哪兒能見著他?”

“那個……嫂子,我去廚房看看王師傅。”

王響系著圍裙鉆進鉆出,顯得有些滑稽。看見龔彪進來,他趕緊抹抹手:“咋不在客廳坐著呢?這兒油煙大。”

龔彪止不住地低頭,好像要把嘴裡的話頭壓下去:“王師傅,我就是想跟你聊聊天。”

“嘮!王師傅就是喜歡跟人嘮嗑。小龔,你是南方人吧?來咱東北習慣不?”

“還行,東北挺好的。”

“你上回跟著救護車陪著我去瞭醫院,我轉院瞭你又一天送一捧馬蹄蓮——你這挑的花和色都很一般。不過我還是得對你表示感謝,來我傢瞭你就是客,王師傅給你做倆大菜。”

聽瞭這話,龔彪心裡更糾結瞭,頭一會兒抬一會兒低的,身體裡好像有兩個人在打架。

“謝謝王師傅。”

“硬菜來瞭,這就下鍋——鍋包肉!在咱這廠區,你隨便打聽,在傢待客能這麼大方地用油用肉的有幾個?”

龔彪終於忍不住瞭,一咬牙一跺腳,道:“廠裡的第三批下崗名單出來瞭,上面有你。”

“今天你敞開肚皮吃——”王響反應過來的時候,笑容還掛在臉上,“你說啥?”

“你在下崗名單上,我剛剛在廠辦公室看到文件瞭。”

“我?你在開玩笑吧?”王響的註意力還在鍋裡,“你這玩笑不招笑,但這想法老招笑瞭。”

龔彪盡量讓自己的表情顯得嚴肅正經:“真的,宋廠長簽瞭字的,就等下個月職工大會宣佈瞭。”

王響把油煙機關瞭,這才認真起來:“我?王響?響亮的響?”

“對,王響。”龔彪點頭。

“火車司機,1990年的模范,要下崗?”龔彪指瞭指鍋:“肉要焦瞭。”王響又是關火又是加水,手忙腳亂。

做飯這種事,跟所有需要聚精會神做的事一樣,人一分瞭神,那成品基本沒法吃。這頓飯四個人吃得都不開心。龔彪要走的時候,王響說什麼都要把他送到樓下。兩個人走到樓下後停住腳步,都有心事,都欲言又止,煙霧代替瞭對話,地上的煙頭越來越多。

王響捻滅最後一根煙:“我找宋玉坤問問去。”

龔彪趕緊攔瞭他一下:“千萬別!你這不是砸我飯碗嘛!我是冒著風險來的。”

王響撓撓頭:“不是……他剛號召完大傢要向我學習,咋說翻臉就翻臉呢?向我學習啥?下崗?”“領導有領導的考慮……”

這句話徹底點燃瞭王響的怒火:“你少跟我打官腔——你為啥偷著把消息告訴我?是宋玉坤讓你提前給我透風的?”龔彪又開始往後躲:“沒有!我……我就是敬佩王師傅的為人。”

“敬佩我為人的人多瞭。說你肚子裡揣著個算盤還真沒冤枉你,你到底是咋想的?”

龔彪一臉窘迫,張瞭半天嘴,但一句話都沒說出來。他眼前的人是王響,可他腦子裡的是另外一個人……王響和黃麗茹對話那天,不隻有羅美素在。

當時,龔彪就站在樓梯間,手裡攥著兩張皺皺巴巴的電影票,票已經被汗液浸濕瞭。他本來是想完成剛才在配藥室沒敢跟黃麗茹表達邀請的任務的,結果對話的機會被王響截瞭和。

“小茹啊,表姐夫有點兒話想跟你說。”

“表姐夫,有話你說……”

龔彪生怕被外面的人發現,蹲在那兒,隔著毛玻璃正好可以看見黃麗茹白色護士裙下露出的白皙小腿。她說幾句話就會變換一種站姿……龔彪是被王響的喊聲叫回神的。他發現自己已經無意識地穿上瞭雨衣,騎上自行車準備走瞭。

“小龔——”龔彪連忙下車:“還有啥事,王師傅?”

“打個比方。萬一,我是說萬一,萬一我真在那個名單上,有啥情況能把我從上頭拿下去?”

“怎麼拿?”

“不下崗瞭。廠裡的規定你熟,有沒有啥丹書鐵券、免死金牌?”

“嗯……”龔彪敲著腦袋想瞭一會兒,“也不是完全沒有。立瞭功的,受到市級或市級以上單位嘉獎的,廠裡會格外重視和保護。”王響也跟著一起敲腦袋:“咋能立個大功呢……忽然,他靈光一閃:“抓住那個兇手算不算?”

6

1998年和2018年有什麼不同?

在樺城,這個以國企廠子為核心的東北小城,王響其實沒怎麼察覺到時光流逝。街道、巷子和建築仿佛都被照相機定格在瞭二十年前,此時的樺城和日新月異的大都市形成瞭鮮明的對比。

不過,看著龔彪走樣的身材和臉上的淺壑,王響還是感受到瞭時間的力量。

王響收回目光,回過身,靠在藥店窗邊,接著看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

兩盒進口的抗生素擺在桌上,旁邊是上次黑衣人留下電話號碼的那張便箋,雖然字跡潦草,但仿佛有種魔力,龔彪和小露一直盯著它看。

擺在桌旁的電取暖器燒得通紅;旁邊電燒水壺裡的水開瞭,也沒人去拿,它孤獨地咕嚕著;收音機天線拉得很長,傳出微弱的雜音,沒人調臺。

不大的藥店裡氣氛壓抑。

龔彪小聲問小露:“弄他不?”

小露將脖子一昂:“弄啊!要真是那人,得往死裡弄!他不都把響哥的兒子——”龔彪難得嚴厲,聲音也大瞭:“閉嘴!瞎說啥?”小露委屈起來:“那就不說!你急啥啊?”

“你發過來的照片,我一看就知道是他。打上回見他,過去二十年瞭,這回不能再讓他跑瞭。”王響的聲音輕輕地從窗戶那邊傳來。

“要是報警呢?”龔彪小心翼翼地問。

“咋說?咋證明?誰能信?”

“那就別含糊,自己弄。機不可失。”王響掃瞭一眼噘著嘴灌熱水的小露,眼神有些猶豫。

龔彪說:“師傅,我知道你擔心啥。”

聽到這個稱呼,王響一時間有些晃神,仿佛回到瞭與龔彪剛認識時龔彪叫自己“王師傅”的日子。他在心裡說:我擔心的可不就是你們幾個?但他不能直接表達出來。

“這人手黑,啥事都幹得出來。”他說。

小露把水杯放下:“哦,你們擔心我呢?我膽兒大,他嚇唬不住我。”說著,她抄起一旁的醫用長形剪刀,“不管他老不老實,我都得攮他兩下出出氣。”龔彪一把把剪刀奪過來:“你快拉倒吧!不準帶這玩意兒!”王響突然轉過身來,微抬眼皮,面容平靜卻態度堅決。

他說:“小露,你給他發個短信,就說藥到瞭,要他來店裡拿一下。”

“唉!”小露仿佛早就準備好瞭一樣,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機。

龔彪湊到王響身邊低聲道:“你說他都跑瞭十來年瞭,這回回來要幹啥?”

“他能冒這麼大風險回來,說明這邊還有事沒瞭。”手機響瞭,小露激動地說:“回瞭!他說‘我現在過不去’。”

龔彪又湊到小露身邊說:“不會是他發現啥瞭吧?又回瞭!‘你能不能把藥給我送來?’”王響一拍窗戶:“送!跟他要個地址。”三個人走出藥店,龔彪和王響分別把出租車前後的號碼牌擋住瞭。

藥店門口的鈴鐺響瞭很久才停下,似乎預示著有不祥的事即將發生。

雖然那個黑衣人給的地址開頭是松花苑小區,但他那個地址並不在這片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建成的小區內,而是在臨街的商鋪裡。一整排商鋪都閃爍著霓虹燈,找到那個不起眼的“舒適傢庭旅社”,三個人費瞭好些工夫。

出租車沒開燈,緩緩停在商鋪對面的馬路邊,熄瞭火。尾氣緩緩散去,車子徹底隱藏在陰影中。

小露沒穿藥店裡的白大褂,而是換瞭一身顯眼的紅色大衣。她低頭看瞭看手機:“就是這兒瞭,舒適傢庭旅社。”龔彪還是擔心:“要不我先進去給小露打個前站?”

王響分析道:“這麼小的門臉,裡面進去個生臉特別紮眼。隻能讓小露自己進去。隻要小露確認瞭是他,咱倆就上,按住他就報警。”小露摩拳擦掌:“我都記住瞭,偷拍個正臉就出來。放心吧!”

王響倒是利用起瞭“高科技”:“把手機都掏出來,咱仨拉個群。”

他又對小露說:“你手機別關機,有啥風吹草動的,我們倆就往裡沖。”

小露擺弄瞭一番手機,群聊裡冒出三個頭像:“那我過去瞭,去晚瞭他也得起疑心。”

她剛要拉車門,就感到一股溫暖的力量拽住瞭她的手,她回頭一看,是龔彪。不用看他的眼睛,她都能感受到他對她的愛惜和擔心。

“小露——”小露心裡都樂開花瞭,但還是假裝不耐煩地道:“又咋瞭?”龔彪忍瞭半天,憋出一句:“小心點兒。”小露推開門就往下走:“出不瞭事,有響哥呢!”

王響和龔彪都緊緊攥著手機,把窗戶上的哈氣塗得幹幹凈凈,目光追隨著小露的背影。

來到旅社門口,小露摸瞭摸耳朵,接著兩個人的手機裡都傳來瞭小露的聲音:“能聽見我說話不?”王響沉聲回答:“能聽見。”

“等我的好消息!”

隔著馬路,王響和龔彪看見小露從衣兜裡掏出手來,手裡是那把長形的醫用剪刀。小露比畫瞭個兇狠的手勢,轉身進瞭旅社。

王響:“這孩子!還是帶瞭。”龔彪捂著手機聽筒:“師傅,我的心咋有點兒慌呢?”王響沒說話,眼睛死死地盯著旅社的門口。

跟時下年輕人愛去的密室逃脫遊戲館一樣,這傢旅社的入口是一扇小門,內部構造卻別有洞天,主體建築都在地下室。

小露小心翼翼地扶著樓梯下來,沒發現前臺有人,悶頭就要往裡面走,結果被一聲“找誰”叫住瞭。

前臺後面突然坐起個人,那是個板著臉的中年婦女。

“三個六,給客人送藥。”

“放在我這兒吧。”

因為信號有延遲,王響和龔彪在零點幾秒後才通過手機聽到這段帶著電流聲的對話。

王響眉頭一皺。

小露露出笑容:“三個六的客人呢?這藥我得親手給他。你看這兒寫著呢——‘遵醫囑’,我得把用藥劑量和服用方法跟他說明白瞭,不然,他出點兒事,我也得跟著受牽連。”

老板娘軟硬不吃:“人傢客人交代瞭,藥我代收瞭。喏,錢都放下瞭。”看著老板娘放在前臺上的五百塊錢,小露愣瞭一下。

她戴的耳機裡傳來王響沙啞的聲音:“算瞭,小露,把藥放下,回來,我再找機會。”

“行吧,藥給你放這兒瞭。”小露拿瞭錢轉身正要走,又突然喊起來,“不對啊!”出租車裡,剛剛松瞭口氣的王響和龔彪神經又繃瞭起來。

“你這張錢有毛病!”小露拿起錢對著燈光道,“這水印咋有點兒歪呢?假的吧?你找那人給我換一張。”王響比小露還暴躁:“小露,你要幹啥?小露!你先回來!”老板娘的神情明顯有些不悅:“沒毛病,換不瞭。”

小露用起瞭苦肉計:“姐,我也是給人打工的,萬一錢是假的,我沒法交賬。您就讓那個客人再給我換一張唄。實在不行,你給我換一張,你再拿這張跟客人換。”

“開玩笑呢?那人傢還以為我給他調包瞭呢!”小露轉身就要往裡走:“要不你讓我自己跟他說,三個六是吧?”老板娘重新躺在前臺後面:“別費勁瞭,那人出去瞭。”出租車裡的龔彪終於沒忍住,低聲吼瞭一句:“出去瞭?”王響說:“這小子警惕性挺高。”

小露出瞭旅社,拉開車門直接鉆進車裡:“走!順興街!我給他發短信瞭,他說在找地方吃飯。”

“他還有心思在外頭吃飯呢?”

“我覺得那老板娘不像在撒謊。反正他不在這兒,我們過去看看唄?走啊,響哥!”

王響一下發動瞭車,車前輪在雪地裡空轉瞭幾下,車輛打著滑沖瞭出去。

樺城的經濟發展沒能和國際接軌,洋節倒是上趕著過。作為本地最熱鬧的一條餐飲街,順興街上遍佈蒼蠅館子。此時,傢傢門前都堆瞭戴著個聖誕帽的雪人,街上人頭攢動,非常熱鬧,聖誕歌讓節日氣氛變得更濃厚瞭。

小露往前走,耳機裡傳來王響的聲音:“你往前走,我和彪子一前一後跟著你。”

小露微微側臉對著耳機話筒說:“他說他對這塊兒不熟,還在找吃飯的地方。反正就這一片地方,他坐下瞭就會告訴我具體地址。”

王響、小露和龔彪呈三角形,除瞭小露,王響和龔彪都能看見其他兩個人。

“走,溜達著走。你跟他說你也約瞭朋友在這邊吃飯,可以順道把飯給他送過去。”這是王響的聲音。

小露剛想對著耳機說什麼,一個店員就薅住瞭她的胳膊:“小姐姐來我傢吃點兒啥唄?海鮮、燒烤……啥都有。”小露一把甩開她,不耐煩地說:“不吃、不吃!”

王響對著耳機說:“有點兒耐心。記住,你是來吃飯的。你在找他,他也可能在觀察你。”

“給您優惠券,不吃也瞅一眼,我傢就在前頭,一拐彎……

“約朋友瞭是吧?來我們傢看看吧,還有包間呢……”

小露努力平復著心緒,不一會兒,手裡就已經收瞭幾張傳單和優惠券,她嘴裡一直說著:“不用瞭,我再去前頭瞅瞅。”龔彪的聲音響起:“他還沒動靜嗎?你再發條短信催催他。”

小露好不容易鉆出店員的包圍圈,掏出手機,正低頭發短信,突然旁邊跑出來一個賣花人,把她的手機撞到瞭雪裡。

賣花人不合時宜地說:“美女,給自己買束花唄?”

小露撿起手機,沒好氣地說:“沒看到你撞到我的手機瞭嗎?還買花?喂?喂——”手機不知道是不是摔壞瞭,裡頭隻有斷斷續續的雜音。

“小露?小露?”

“咋還有雜音瞭呢?哎,你別走,你站住!”賣花人已經混到人群裡消失瞭。

“小露,手機怎麼瞭?你還能聽見嗎?”

“喂……喂!”

小露瞇起眼睛。女性天生的第六感告訴她,剛剛那人不對勁。她迅速地四下打量瞭一番,果然發現前面不遠處有一個人影閃過,那正是她之前在藥店見過的黑衣人!

她點開微信群的對話框,幾乎是盲打瞭“黑衣人”這三個字發過去,接著就朝著黑衣人離開的方向跑去。

“師傅,小露看見那個黑衣人瞭。”

“快!跟上去!”

小露回頭看瞭看,能遠遠地看見王響和龔彪從不同的方向穿過人群向自己快步走來;再看前面,黑衣人離她不遠不近,左腿有點兒瘸,眼看就要融入人群中。她一咬牙,先往前跟蹤黑衣人而去。

人群成瞭王響和龔彪最大的阻礙,人頭攢動,兩個人會合後,隻能模糊地看到一個紅點瞭——好在她穿瞭件紅衣,顯眼。龔彪頗為擔心地說:“我咋覺得他發現咱們瞭?”

王響大聲說:“他在把小露往外頭引!先追上小露,保證小露不出事!”兩人也顧不得偽裝瞭,撥開人群就往前追。

轉眼間,小露已經走到瞭順興街的街頭,兩邊都有岔路。跟人聲鼎沸且寬闊的美食街截然不同,這裡兩側的路又暗又窄,就像藥店門口的巷子一樣,隻偶爾有幾個人經過——黑衣人上次就是在這種環境中逃竄的,他這種泥鰍,最喜歡這類地方。

小露回頭看瞭看,王響和龔彪還在人群中往這邊擠,離她這麼近又那麼遠。她再看前面,黑衣人已經走進瞭岔路,又拐進瞭另一條岔路。小露隻得繼續往前追,等周圍黑到快看不清路的時候,黑衣人已經沒瞭蹤影。

小露一步三滑,試探著往前走。跟剛才喧囂的美食街相比,這裡格外地安靜,她似乎隻能聽到雪花簌簌掉落的聲音。

她在藥店和旅社時的猛勁泄瞭大半。此刻她什麼也看不到。她猶豫瞭一會兒,停下瞭腳步,手攥緊瞭衣兜裡的剪刀。

咔嚓。

即便這是極其細微的響聲,小露還是渾身戰栗瞭一下。

咔嚓咔嚓。

是打火機的聲音!遠處有人在點煙,但打火機裡的氣顯然不夠瞭,那人又連著按瞭幾次,氣一下給猛瞭,躥出一團火苗。借著火光,她看到那人戴著毛線帽。

小露叫著追過去。

黑衣人好像沒聽見,打火機也沒有點著煙。他順手把打火機扔到瞭一邊,繼續往前走,進瞭一片更老舊的小區。小露窮追不舍。

等王響和龔彪來到這附近時,連個路人都沒有瞭。

龔彪惡狠狠地把電話放進兜裡:“接電話啊!”王響的聲音中也透著焦急的意味:“小露還沒接?”

“她的手機剛才掉到地上,不知道是摔到哪兒瞭還是進水瞭。咋辦啊,師傅?一拐過彎來,兩人就都不見瞭,他倆是來這條路瞭嗎?”

兩人的手電筒都被打開瞭,像搜救的探照燈一樣對著地面,雪上的腳印很雜亂,他們都有些拿不準。

突然,雪地裡有什麼東西反瞭一下光,王響拿腳一踹,發現那是個被丟棄的打火機。

“雪還沒蓋上呢,剛扔的,順著這條路找!”另一頭,小露徹底迷失在瞭老舊的小區中。

路燈昏黃,傢屬樓亮著星星燈火,天空黑沉沉的。再往裡走,她怕是連小區門都找不到瞭。

好在,有幾個小孩正在嬉戲追逐。看著他們堆起的雪人、打雪仗扔出的雪球,小露有瞭一些安全感。

她的茫然結束於一個從暗處飛來的雪球。

那裡是燈光散射的邊緣,小露隻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影子。

那人明顯是在把她當小孩耍。

小露一發狠,右手緊緊攥著剪刀,大踏步朝影子走過去。

孩子們的嬉笑打鬧聲離她越來越遠……

小露最後甚至跑瞭起來,但那個影子紋絲不動。等到瞭跟前,她才發現那影子是個大鐵箱子,外面的護欄已經破損不堪。小露剛想轉身,突然一個人沖著她撞瞭過來……

7

龔彪徹底不管不顧瞭,大聲喊:“小露?小露!”王響狠狠地捶瞭他一下:“彪子,咱倆分頭找。”

龔彪心不在焉地應瞭一聲,走向左邊那條路。兩人剛分開沒多久,龔彪迎面碰見瞭一個穿著灰白色大衣的男人。

那人在龔彪跟他快擦肩而過的時候停下來,從身上的煙盒裡抽出根煙叼在嘴上。

那人沖著龔彪做瞭個打火的手勢,龔彪急得根本沒空理他,但轉念一想,還是掏出打火機給他點上瞭煙:“兄弟,你看見有個姑娘進來瞭嗎?穿紅色大衣的。”那人猛地吸瞭口煙,一副非常享受的樣子,搖瞭搖頭。

龔彪正要繼續往前走,卻被那人拽住,那人從煙盒裡又掏出一根煙,遞給龔彪。

龔彪擺手,那人又拿著煙沖他晃瞭晃,龔彪不想給自己添麻煩,便順手把煙接瞭過來。

龔彪輕合雙手:“謝啦。”另一頭,王響喊著小露的大名:“胡雪露……胡雪露……”突然,他眼前一黑。

他抬頭看看樓房,又回頭看看小區外——這一片的燈都滅瞭。

失去瞭光源,小區裡似乎更安靜瞭,他甚至能清晰地聽到龔彪在喊小露的名字。

沒過幾秒鐘,他身邊的樓道裡就有人沖出來罵街:“還讓不讓人過瞭?三天兩頭停電!”接著是拉開窗戶的聲音,樓上有人回:“又是哪兒電路壞瞭吧?”沖出來的那人叉著腰朝樓上看:“破變電箱還修不好瞭,都停電多少回瞭?”

聽著兩個人的對話,一塊沉甸甸的巨石砸進王響的心海,掀起驚濤駭浪。

他猛地沖到那人面前:“變電箱在哪兒?”那人瞥他一眼:“你是電工啊?”王響一把薅住他的衣服領子:“在哪兒?”其實,變電箱和王響,最近的時候隻隔瞭兩三棟樓。

王響遠遠就看見電花四濺,那臺老式變電箱刺刺地冒著煙。王響一邊跑一邊在心裡念叨:千萬別、千萬別、千萬別……等他來到變電箱旁邊,眼前的一幕讓他久久說不出話來——一個穿著紅色大衣的人呈大字形貼在變電箱裡,兩者已經融為瞭一體。

龔彪連滾帶爬來到王響身邊,順著王響的目光隻看瞭一眼,嗓子裡就迸發出駭人的嘶吼聲:“小露!”

這種聲音,王響一生中隻聽見過兩次,上一次是他自己發出來的——在王陽遇害的時候。王響拼命拉住瞭龔彪。

龔彪崩潰大哭:“小露!小露!”王響用盡全力抱著龔彪:“不能過去!彪子,不能過去……”變電箱砰的一聲,炸出一團白色的電光……

8

變電箱吸引瞭全小區人的註意力。

無人在意的角落裡,穿著灰白色大衣的男人出瞭小區,最後一口煙也正好被他抽完。

他把灰白色大衣翻瞭過來,將衣服穿上,又從兜裡掏出毛線帽戴上。大衣他剛才是反著穿的,現在他又成瞭黑衣人。

他瀟灑地把煙頭彈出一道弧線,轉身在漫天的大雪中悠然地向遠方走去……

《凜冬之刃(漫長的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