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十年過去瞭。
樺城的平均氣溫上升瞭11℃,嶄新萬物如朝陽般上升。不過,和樺城一樣被定格的,還有電線桿上的小廣告。
這類“牛皮癬”的張貼者一定可以入選全球極不思進取的十大職業從業者之一。老軍醫、貴婦求子、特色養殖……不一而足,它們就像時間的信使,把故事再次帶回二十年前。
1998年,9月。
整條巷子的光源都不夠亮,電線桿腳下黑漆漆的。好像有一片片雪花簌簌落下,雪花很輕盈,就像沒有重量一般。再仔細一看,那竟全是隨風飄揚的白色碎紙片,紙片源於一隻有些皸裂的手,可以看出,它的主人已經在室外待很久很久瞭。
他是王陽。
他先是百無聊賴地把小廣告看瞭個遍,接著無目的、無差別地撕著紙張。他一定在等著什麼,等瞭這麼久還沒走,鋪滿地面的碎紙片顯示出他的決心——他今天非得幹點兒什麼不可。
他盡量裝成一個無所事事的人。可是,任誰觀察他幾秒都會發現,眼神飄忽不定隻是他的偽裝,他的註意力其實完全放在那傢門臉很小、根本看不清招牌的小飯店門口。
這間放在大城市裡都能當遺跡景點的屋子,放在樺城巷子裡,卻是身份的象征,隻因為它是公認的“最好吃的餐館”,地位堪比博爾特之於百米賽跑。
這裡一座難求,能在這兒排上一個四人桌的,肯定在樺城是有頭有臉的人。
王陽倒不在乎這些。
他還在撕紙片,隻用一隻手撕。
他的另一隻手一直放在胸前斜挎的包裡,如同生長在瞭裡面一般。隻要飯店門一打開,王陽就會微微側身,用身體把包護住,好像那包裡裝著一個男生全部的熱血和計謀。
門又開瞭,這次半天都沒合上。直到那店裡的煙火氣和喧囂聲散瞭個遍,那個被金表、金鏈子和皺皺巴巴的西裝裝點的人才一步三回頭地從門裡走出來。伴著鍋氣和蒸騰而出的二手煙,他簡直就像一位掌管樺城酒池肉林的神。
他是海哥。
王陽確認瞭,他是海哥。
王陽終於不再側身,而是把挎在胸前的包完全展現出來,似乎這樣能讓他更加順利地把包中之物拿出。
有人送海哥到門口,海哥把他們推回去,那幾人又把海哥推出來,這虛偽的“社交潮汐”擠得飯店大門抱怨連連,嘎吱嘎吱響。
“都別送!接著喝你們的,我的車就在巷子口!誰再往外走一步就算挖苦人瞭。”海哥裝腔作勢地拉瞭拉臉,說出瞭狠話,幾人終於退回瞭飯店門內。
“都回去!回去!”
海哥左右開弓,把飯店門口的兩扇門一拉,酒肉香氣和他在樺城的地位全被關進瞭飯店中。他悠閑地朝巷子的另一頭走去。
這一刻,他不能呼朋引伴,沒有狐朋狗友,更不會運籌帷幄,不再是海哥,而是一個挨瞭揍會疼、被人捅瞭會死的普通醉漢。
毫無疑問,王陽需要的就是這一刻,為此,他足足等瞭一個晚上。
2
王陽和海哥的仇是在維多利亞娛樂城結下的。
不過,這仇並不是因為王陽當服務生時海哥沒給他好臉色結下的,而是因為沈墨結下的。
那天,沈墨照常上班,坐在大堂中央,表情平靜,一如涓涓流淌的琴聲。
一陣放肆的喧嘩聲混著飽嗝聲從大門口傳來,這個時間,以這種排場來捧場的,無疑是海哥。
走到大堂中央,海哥突然停下腳步,身後醉醺醺的跟班發生瞭“連環追尾事故”,但沒有一個人敢碰到海哥。
海哥接下來的舉動讓人大跌眼鏡。他從雖然看著光鮮但不太合身的西裝的口袋中掏出一條臟兮兮的手絹,把手絹罩到鼻子上,用盡全身力氣長哼一聲擤瞭一把鼻涕,又自然地把手絹揣回瞭兜裡。
“就一個字,造!可勁喝,可勁唱,可勁造!誰今天晚上不喝倒,就是不給我海哥面子!”
歡呼聲甚至蓋過瞭琴聲。眾人經過鋼琴旁時,海哥情不自禁地跟著鋼琴曲哼起來。
“沒一句在調兒上的!”酒勁上來,一個胖子有些忘乎所以瞭,抬頭哈哈大笑,“你聽聽——”吵鬧聲突然停瞭。
胖子感受到瞭一股涼意,他低頭睜開眼,發現海哥沒瞭剛才的醉態,正憤怒地盯著自己。
“你能哼在調兒上?你給我哼哼?”胖子的酒瞬間醒瞭大半。
“不是,海哥,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沒調兒,我一點兒調兒都沒有。”海哥說:“你沒調兒還是這個曲子沒調兒啊?”胖子的酒這下全醒瞭。
海哥朝沈墨擺擺手:“那換一個。小姐,換一個。說你呢!”鋼琴聲停瞭,沈墨看都不看他們:“想聽什麼?”
“《纖夫的愛》。”沈墨的聲音夾雜在哄笑聲中,顯得有些小:“彈不瞭。”哄笑聲更大瞭。
海哥走到沈墨身邊,直勾勾地盯著她:“你再說一遍?”沈墨淡淡地道:“鋼琴曲裡沒這個。”全場的人都安靜瞭下來。
“海哥來瞭?咋不進包廂呢?我給你送倆果盤來。”葛總匆匆趕來,他的幹笑聲顯得有些突兀。
海哥根本不搭理葛總:“《纖夫的愛》是不是曲兒?你這鋼琴彈的是不是曲兒?咋就沒這首歌?”
葛總輕輕扒拉瞭海哥一下,有點兒和稀泥的意思:“你跟她置啥氣,進屋咱哥兒倆喝一瓶?”
海哥一把推開葛總:“你給我站一邊去。我指使不動你瞭?我來維多利亞娛樂城消費,花的是不是錢?”海哥接過身邊人遞來的手包,抽出一百塊錢扔到沈墨臉上。
“我就要聽《纖夫的愛》,而且必須是你彈。”葛總沖沈墨使眼色,低聲道:“隨便彈兩下。”沈墨聲音依然堅定:“沒這曲子。”海哥又扔瞭一百塊錢。
“彈。”眼看要沒法收場瞭,葛總小聲說:“海哥——”
“閉嘴,再說話我連你一塊兒抽。彈。”沈墨眼圈紅瞭,但眼淚倔強地抵抗著地心引力:“不會。”
甩在她臉上的錢越來越多,海哥用的力道也越來越大:“三百會不會?五百會不會?一千會不會?你今天不給我彈《纖夫的愛》,這事就過不去。”
“琴譜上沒有,彈不瞭。”沈墨的倔勁也上來瞭。
海哥安安穩穩地走到沈墨對面,突然一把抄起琴譜,撕瞭一半,甚至把一些碎紙片放進嘴裡嚼起來。
“沒有?你跟我裝什麼?你再說沒有,你再說一遍!”
已經變成廢紙的琴譜被摔到沈墨的臉上,不知道是被撕過的還是被嚼過的。
沈墨依然挺直著腰桿。她仿佛感受不到疼痛,聲音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沒有。”
海哥作勢要往上沖,葛總連忙上前死死抱住他,那胖子也帶著狐朋狗友過來拉架。
“海哥,海哥,聽兄弟一句,都是來玩的,跟個丫頭片子生啥氣?”
“算瞭算瞭,海哥。”
“趕緊替海哥把錢撿起來!能白給她嗎?她也配?海哥,今天晚上我給你打八折,啤酒都算我的。”
葛總也算是八面玲瓏,這臺階遞得又巧又穩當,把海哥的面子死死兜住瞭。
海哥終於不再針對沈墨:“葛總,我是替你管教管教她。這丫頭嘴太臭,就該拿大鞋底子給她扳扳。”
“可不是嘛,得扳扳!走,進包廂,老弟獻給你一首現場版的《纖夫的愛》,不比原唱唱得差!”
在哄笑聲中,眾人簇擁著海哥離開大廳,也帶走瞭所有的喧鬧聲。幾個服務生三五成群地在角落裡竊竊私語,並沒有人過來。
沈墨蹲下身子,緊咬著下唇也無法抵抗淚水決堤。她一邊用手背擦眼淚,一邊撿拾一片片被撕碎的琴譜。
她蹲著轉身,正好碰到瞭身後的一個人,抬頭一看,發現是穿著服務生制服,也在蹲著撿琴譜的王陽。
王陽憨憨一笑:“妝都花瞭,不好看瞭。”
沈墨扭捏地一擺頭,眼淚還掛在臉上,笑意卻藏不住瞭。
3
王陽從回憶中抽離,面前的巷子依然漆黑、狹長。
“哥哥在岸上走,恩恩愛愛……”,如果讓人不帶個人感情公正地評價,海哥唱得確實不怎麼在調兒上。
海哥唱著跑調的歌搖搖晃晃地走著,體內的酒精變成乙醛,把海哥眼中的巷子變成傾斜的平行四邊形。他都沒註意到自己唱得不成調兒,更不會註意到身後的人。
王陽就在他後面,幾乎沒怎麼藏。海哥時走時停,兩個人的距離也時遠時近。
王陽輕輕提瞭提一直揣在包裡的手,露出半截紅磚。那是塊很平常的紅磚,在工地上隨處可見。如果順利,它即將被“破格提拔”,裝進透明的塑料袋中,進入派出所,變成證物。
王陽離海哥越來越近瞭,五米、四米、三米,海哥碩大的腦袋似乎觸手可及,他甚至看清瞭海哥腦袋上有幾個旋……
王陽明明隻是正常地走著,卻像在參加萬米長跑。他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呼吸也越來越急促。終於該沖刺瞭,他咬著牙,心跳像擂鼓,聲音越來越大。
大半個板磚被抽出來時,前面的海哥突然停住瞭腳步。
“驚慌失措”都不能形容王陽此刻的受驚程度,他狠狠地哆嗦瞭一下,板磚掉回包裡。這時,他好像忽然明白瞭王響之前跟他說的話——
“有時候,火車是剎不住的”。
他的身體已經不受控制瞭,他隻能假裝若無其事,踉踉蹌蹌地“追尾”,跟海哥擦肩而過。
海哥本來就站不穩,讓王陽頂瞭一下,整個人差點兒撞在巷子的墻上,他的不滿情緒溢於言表。
“你沒長眼啊?”
王陽根本沒有勇氣回頭再看海哥一眼。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基本是小跑著離開巷子的。
他心裡隻有一個念頭:這個老酒鬼,察覺力竟然還這麼強!
緊張和害怕的情緒影響瞭他的判斷,他根本沒聽到一聲悠長的擤鼻涕聲——海哥停下來,隻是為瞭從身上掏出那條臟手帕。
海哥離巷子口越來越近,離危險越來越遠,終於,他出瞭巷子,來到路邊的那輛車旁邊。拉開車門坐進自己的車裡,他又從普通人變回瞭海哥。
車影和人影重合,直到汽車發動,海哥也沒註意到停放車輛的墻角處扶著膝蓋大喘氣的王陽。
眼瞅著汽車都沒影瞭,王陽才如夢方醒般地往前沖瞭幾步。他將手裡的磚頭扔出去,少年的熱血和計謀見瞭光,隻換來幾聲狗叫。
“弄死你!”但凡剛才王陽有現在一半的兇惡,海哥也不至於安然無恙地離開。
磚頭砸在地上,聲音不小,碎片飛舞,引來一個路人的側目。
王陽眼一瞪,說:“你瞅啥?”
本來隻關註磚頭的路人,終於看出瞭王陽的氣急敗壞。他嘟囔瞭句什麼,這話不用王陽聽見,也能充分達到冷嘲熱諷的效果。王陽就像泄瞭氣的皮球,一臉沮喪,慢吞吞地往前走。
不管是現在還是二十年後,樺城的夜晚都非常安靜,剎車聲雖然急促,但也回蕩瞭很久。王陽註意到,海哥的車好像停在瞭路邊……
車停瞭,旁邊還停瞭一輛摩托。剎車片在海哥的腳下,被踩得死死的;摩托的一個後視鏡從兩輛車之間滾出去,越滾越遠,鏡面就在這滾動中摔得粉碎。
這場意外事故並沒能打斷海哥車裡的高端音響播放的迪斯科,隻是給車增加瞭幾道很好補的劃痕。
車子熄瞭火,音樂聲停,海哥踹開門,指著跨在摩托上的人的鼻子就罵:“你趕著投胎啊?咋騎車的?”
騎摩托的人叫隋東,看著也就十六七歲,個頭小,骨架瘦,不顯得年輕,倒顯得猥瑣。他下瞭車,一路點頭哈腰地走過來。
“對不住,大哥。”他滿臉堆笑,“您消消氣,我給您點根煙。”煙被海哥一巴掌打飛,接著,海哥繞著車轉起圈,表情頗為心疼。
“看把我的車劃得——我這車是進口的!你都沒摩托高,瞎晃什麼?”
隋東還是客客氣氣的,話裡的勁頭卻層層疊加:“我勸你說話客氣點兒。”海哥上前就是一個耳光:“我就不客氣怎麼瞭?”
隋東沒躲,他那倔強的眼神像一把尖刀,直勾勾地插在海哥的身上。
這下,海哥的火氣也上來瞭,手上發瞭狠,聲音越來越大:“瞪!瞪!你再瞪一個!”
隋東居然笑瞭,嘴角帶血的笑容更讓人不寒而栗:“哥,這就是你不對瞭。”
沒等海哥反應過來,隋東熟練地將兩根手指放進嘴裡,吹瞭個悠長的口哨。巷子攏音,和回聲一起到位的,還有七八個半大小子。海哥被圍在中間,又成瞭那個喝醉瞭酒的普通人。
面對這種情況,海哥居然樂瞭:“有人?十面埋伏啊?我就喜歡熱鬧。”
這七八個人訓練有素地一擁而上,海哥仗著膀大腰圓,一時之間竟然也不落下風。這種情況,他站住瞭就還有機會;隻要一倒,基本就別想站起來瞭。
打罵聲不絕於耳,沒人註意到一個人影從倒瞭的摩托旁走出。他把摩托扶起,心疼地扳瞭扳鏡子,鏡子裡的他眉目清秀,帥氣中帶著幾分陰柔的美。
他走向混戰中心,輕輕地搖搖頭,嘴裡發出“嗯嗯”的聲音,隋東等人連忙散開。
海哥還是沒倒。他彎腰看著這人,大口喘著氣:“啞巴?你們這是啥組合啊?”
那人離他越來越近,面無表情。
看包圍圈消失瞭,海哥拉開副駕駛座的門,伸手就去拿大哥大。
“都不學好,我沒工夫陪你們玩。”
剛說完這句話,海哥就感到一陣勁風襲來。那人腿一蹬地,就到瞭海哥身前,隻兩招,海哥就倒瞭。
大哥大摔在瞭一邊,聽筒裡傳來那頭的人的聲音。
“喂,海哥,咋瞭?”回答他的是鞋面踢中海哥腦袋的悶響,海哥被踢得橫躺在地上。
“喂?喂!海哥?”
“差不多瞭。”這次他聽到的是隋東的聲音。隋東抓住那個陰柔男人的拳頭,制止瞭那人。
然而,這隻換回瞭那人猛地回頭——他兩眼中放射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栗。
隋東一哆嗦:“真不能再打瞭……”那人站起來,用鞋底蹭瞭蹭海哥的嘴,輕輕敲瞭三下。
“嗯……嗯……”海哥隻剩哼哼唧唧的份。
摩托離開,海哥、血跡和呻吟聲留在瞭原地,迎接著匆匆趕來的王陽。
見那夥人走遠瞭,王陽這才慢慢走過來。他蹲在海哥面前,看見海哥臉上的血一滴滴落到路面上,旁邊還有一顆牙。
“該!”
路面上多瞭一口吐沫。
4
從初中到大學,開學軍訓無一例外是烈陽高照和風雨交加的組合,這似乎是什麼不破的真理。
細雨沒能澆滅大一新生的意志力,或者說沒能增加教官一分一毫的體恤和憐憫之意。樺城醫學院的操場,不同的班級不同的方陣,口令聲、拉歌聲此起彼伏。
所有人都穿著軍訓服,但王陽仿佛隻能看見沈墨一個人。
她表情堅定,一板一眼。
突如其來的強對流天氣就在幾秒內發生,沒人預料到,那烏雲就這麼過來瞭,那雷就這麼炸響瞭,那瓢潑大雨就這麼遽然而至瞭。
各個方陣不同程度地亂瞭套,一時間,笑語聲連連蓋過瞭雷聲。沈墨本來一動不動地站著,張蕙不由分說地拉著她就往有遮擋物的觀眾席那兒跑。
“快跑啊,雨下大啦!”沈墨來不及阻止:“哎——”
“都給我站住!”教官黑著臉,厲聲道,“我讓你們動瞭嗎?教官不發口令,下刀子你們也不準動!都回來,站好隊,踢正步!向前一步走——”沈墨把張蕙拉回瞭隊列裡,眾人這才嚴肅起來。
“把腿抬高點兒!沒吃飯嗎?”
雨嘩嘩下著,把其他人的腿都打得越來越低,隻有沈墨不為所動,動作標準。
教官同樣站在雨中,目光炯炯:“正步走,一二——”
下一個“一”教官半天沒說出來,沈墨突然聽到周圍的同學在咯咯地低聲笑。
教官快被氣瘋瞭:“你是哪個班的?”
“我……不是這個班的!”
聽到王陽的聲音,沈墨這才察覺到自己身前巴掌大小的地方雨停瞭,王陽不知道什麼時候撐著傘出現在瞭自己身旁。
“你是來幹嗎的?出去!”王陽的聲音很大:“報告教官,我不是你的兵,我不出去!”低聲笑終於變成哄笑。
沈墨面紅耳赤,低聲道:“你幹嗎呢?趕緊走!”王陽的聲音依舊很大:“我樂意!雨不停,我就不走。”王陽比沈墨高不瞭多少,他使勁舉著傘,一臉驕傲。
沈墨一直沒有側臉看他,表情嚴肅,但嘴角依然掠過瞭一絲羞澀的笑意。
這段軍訓小插曲以王陽被送到校保衛處收場。
王陽是校外的閑散人員,保衛科幹事也拿他沒太多辦法,隻能用處理學生的老一套方法處理他。幹事指著一份制式打印的檢討書,用手敲瞭敲下面的落款處:“簽字!”
王陽痛痛快快、一筆一畫地寫名字:“行瞭吧,老師?”
“樺城醫學院是大學,不歡迎社會閑雜人員!”
“唉!”王陽臉上一直帶著笑,倒退著從保衛處出來,一路畢恭畢敬,“老師再見!”
結果,他翻臉翻得比保衛處門關得都快。他沖著門縫做瞭個挑釁的手勢:“樺城醫學院瞭不起?我樺鋼廠的!”
“王陽!”
王陽愣瞭下,回過頭來。沈墨一身素衣,站在走廊的盡頭,正冷冷地看著他。
王陽臉上又出現瞭習慣性的憨笑。
雨停瞭,太陽有要露頭的趨勢,氣溫很宜人,王陽和沈墨一前一後走在校園的小路上,路面有不少落葉,腳踩上去的聲音讓人心情舒暢。
沈墨微微嘟著嘴,面色不快。王陽跟在一旁,繪聲繪色、滔滔不絕地說著什麼。
“什麼叫惡人自有天收?嚯!那個叫海哥的小子被揍得一臉血!也不知道是誰動的手,手真黑!你說這報應也來得太快瞭,壞人碰上瞭狠人。不過海哥得慶幸沒落到我手裡,我一拳頭下去能把他開瓢,你信不?”沈墨突然立定,王陽猛地一剎車,就像那天跟著海哥時剎車一樣。
沈墨冷冷地說:“你來就是跟我說這個的?”王陽訕訕地道:“我想讓你高興高興——”
他話說到一半,就被沈墨打斷瞭:“那個什麼海哥跟我有關系嗎?如果不是你一再提醒,那天的事我本來都忘瞭。”
“那麼糟心的事真能全都忘瞭?你這姑娘好,心大。”
“人生那麼短,幹嗎非跟自己過不去?”沈墨黯然地道,“不高興的事,我一件都不想記住。”
王陽小心翼翼地離沈墨近瞭一些:“那我算‘高興’那撥的還是
‘不高興’那撥的?”沈墨忍不住撲哧一笑,又迅速收住笑意。
那笑容就像落地就化的初雪一般,隻出現瞭幾秒鐘,但王陽已經很滿足瞭。王陽說:“你笑得真好看。”
“我去維多利亞彈琴隻是為瞭勤工儉學,不想跟社會上的人有太多牽扯。”沈墨認真地看著王陽,“謝謝你那天幫瞭我,以後請你不要老來學校找我。”王陽身子晃瞭晃,嘴張瞭張,沒說出話來,失落蔓延至全身。
“再見。”沈墨轉過身,緊緊咬著嘴唇,快步向著女生宿舍走去。
“沈墨!”
她沒回頭,但她的心緒其實還留在身後的那個男生身上。她躊躇良久,終於停下瞭腳步。
“那不在學校時我能找你嗎?”沈墨努力板著臉,轉過身:“你挺會鉆空子啊,為什麼呀?”
“我……我喜歡你啊!”
沈墨沒繃住,笑瞭。這個叫王陽的男生,似乎就是有一種讓人嘴角往上彎的魔力。
不過,等王陽回瞭傢,面對王響和羅美素,他的這種魔力好像就消失瞭。
報紙微卷,被王響拎在手裡,隱約能看到“晚報”兩個字,不知道是樺城的還是樺鋼廠的。王響習慣性地用報紙敲著大胯走到廁所門口,完全沒料到門被反鎖瞭。他習慣性地一拉門,沒拉開,腰還差點兒閃瞭。
王響不耐煩地敲門:“還沒完事呢?”
“快瞭!”霸占著廁所的王陽聲音理直氣壯。
王響捂著肚子直轉磨:“半個小時瞭,搓澡都能搓下一層皮瞭!”羅美素也扯著脖子喊:“陽兒啊,趕緊讓你爸進去,他腸胃不好。”
這話一出,王響也不轉磨瞭,也不催瞭,把“槍口”對準羅美素:
“我怎麼就腸胃不好瞭?你看誰都有病!”
“我這不是替你催嗎?”
王響把報紙一扔,試圖通過門縫往廁所裡看:“王陽這幾天咋瞭?原來讓他洗澡得滿院子逮他,現在一洗一個鐘頭,水不要錢啊?”
“不是哪兒不舒坦吧?”王響翻瞭個白眼,轉身往外走:“跟你說也是白說。”
“你幹啥去?”
“蹲坑——公共的!”
聽著門外漸遠的聲音,王陽繼續開腔。
“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壓心底壓心底,不能告訴你——”
這裡空間狹小,與其說是廁所,不如說是多瞭個坑的儲物間,洗臉盆加暖壺,等於花灑加熱水器。
王陽對著鏡子中的自己搔首弄姿,就像吃進去瞭一個名為“戀愛”的氣球,整個人都要飄起來瞭。他一會兒弄弄濕漉漉的劉海,一會兒撇撇嘴,用手摸著臉,似乎在檢查臉上有沒有粉刺和痤瘡。看到最後,他滿意地笑瞭一下,掂瞭掂水壺——還剩一半的水。他把水一股腦都倒進瞭洗臉盆中。
“浪漫的夏季,還有浪漫的一個你,給我一個粉紅的回憶……就在就在秋天的夢裡我又遇見你,總是不能忘——”
最後兩個字還沒唱出來,他就端起滿滿一盆水從自己的腦袋上澆瞭下來,水蒸氣頓時模糊瞭他面前的鏡子……哼唱聲戛然而止。
水霧逐漸散去,王陽使勁晃瞭晃腦袋,努力眨瞭眨眼。鏡子裡那個歡愉到極致的自己瞬間消失,隻露出一張膚色暗黃、憔悴到極致的臉,冷清的廁所也跟充滿暖意的鏡中世界大相徑庭。
王陽呆呆地盯著自己看瞭一會兒,突然蹲在地上大哭起來。他根本無法接受,僅僅過去一個月,那個笑靨如花的女孩就不知所終瞭。
這哭聲沒有任何鋪墊,上來就是最高分貝的,隻會來自崩潰到極致的人。
然而,他沒有料想到,往後幾天,警車會三番五次地出入樺鋼廠區。
一切都沒有結束,一切才剛開始。
5
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隻找苦命人。秋天的凍雨根本不會可憐任何辛苦勞作的人,執意要在泔水工本就沉重的肩膀上再添冷氣。
泔水工是個小青年,身上的雨衣估計比他的歲數都大。他騎著一輛沾滿烏黑的油漬、根本看不出原本顏色的三輪車來到樺鋼廠宿舍區的後街。這裡坐落著十幾座餐館,門臉錯落有致,都還在雨中沉睡。
三輪車停在徐姐冷面館門口,泔水工敲瞭敲車上架著的兩個泔水桶,高聲喊起來:“徐姐——”
徐姐隨便裹瞭件衣服,斜靠在門口,朝著泔水工勾瞭勾手。兩個人徑直走向冷面館的後廚房外,交涉瞭一會兒後,泔水工就接過鐵鉤子,手腳並用,和下水道較起勁來。
徐姐幫不上忙,隻能靠在廚房的屋簷下躲雨。幹瞭半輩子生意,她對後廚、泔水和下水道的味道幾乎免疫瞭,還能在旁邊嗑瓜子呢。
“這天咋這麼冷呢?”她說。
不知道是被雨水糊的還是被味道熏的,泔水工有些睜不開眼:
“姐,下水道堵得厲害,你得叫人專門來通通。”
“不是姐說你,肯定是你昨天的泔水沒整幹凈,要不咋就堵上瞭?”徐姐沒打算放泔水工一馬,“昨天還好好的呢,你說咋辦?”
泔水工無奈地放下鐵鉤子,直接上手掏瞭:“這個真賴不著我……來都來瞭,我下手試試。”
泔水工摸索瞭一會兒,手一用勁,拽上來一塊骨頭。就像卡扣相交,榫卯結合,鑰鎖匹配,他滿意地看瞭看骨頭,那意思是:這下肯定通瞭。
徐姐見狀,一把將骨頭奪過來,眼珠轉瞭轉,臉色頓時變瞭。她揮著骨頭開罵:“什麼玩意兒!別以為我不知道,瞅著我傢生意好就下絆子,這種下三爛的事也幹得出來,小心出門讓車壓死!”順著骨頭指的方向,可以看到一傢牛肉湯店的招牌。
泔水工的表情變瞭,他又把手伸進下水道:“不對,咋還堵著呢?”
他話音剛落,一隻臟兮兮、濕淋淋的手提包被撈瞭上來,他依稀還能看見手提包上的兩個白色大字。
手提包的拉鏈半開著,徐姐一把推開泔水工,蹲下身去把拉鏈拉開,嘴裡還罵罵咧咧的:“別讓我逮著你,哪天我跑你傢去——”徐姐朝裡面看瞭一眼,聲音陡然停止。
她的手松瞭,骨頭掉到瞭地上,她身子軟瞭,尖叫聲自然流露,引來瞭馬德勝、賀芳、崔國棟和李群四人組。
賀芳從相機取景框上收回視線,跟其他三人一起勘查現場情況。
賀芳說:“手提包裡的人體組織有一百塊左右,碎屍手法跟上次相同,屍塊大小均勻。跟咱們判斷的一樣,死者是年輕女性。”
馬德勝問:“有完整的部分嗎?”賀芳搖瞭搖頭:“沒有,除瞭店主發現的那根股骨。”
馬德勝直起身子,抬起頭,雨水打得他眼皮都睜不開。他向遠處張望,這兒四下都沒遮擋,前後的大路小路通向生活區的四面八方。
“還得有。”不知道他是在告知身邊的同事,還是在自言自語。
午飯時間,廠裡又發現屍塊的消息傳到瞭王響的耳朵裡。彼時,他正在廚房做飯。
食用油就剩瓶底那一丁點兒瞭,王響小心翼翼地從其中分出幾滴倒進鍋裡。啪,燃氣灶打著瞭,王響把準備好的蔬菜往鍋裡一倒,下意識地去拉油煙機的開關繩,上下拽動幾次,熟悉的轉動聲並沒響起。
王響扭頭沖外頭喊:“油煙機咋壞瞭?”
羅美素的聲音跟燒菜聲混在一起,讓人聽不真切:“前幾天就要轉不轉的。”王響嗓門不減:“明天讓水電隊的來修修。”
“不得給遞煙上酒?不值。”
王響憤憤不平地道:“他們幹的就是這種活,遞什麼煙?都是慣出來的毛病。”
羅美素走進廚房,湊過來想接王響手裡的鍋鏟:“要不你進屋,我來?”
王響頭都不抬,一把推開她:“你來就能不冒煙?鍋裡也沒兩滴油——別戳著瞭,你趕緊進去,在這兒影響我發揮。”
王響手腳麻利,不過十幾分鐘,兩個碗裡的飯都蓋上瞭菜碼。羅美素進廚房,幫著王響端飯碗,兩個人一起朝臥室走。路過王陽臥室門口時,王響嘀嘀咕咕:“到飯點不吃飯,一天天的不著傢,回傢就睡覺……你也梳梳頭、洗洗臉,年紀輕輕的。”
兩個人回到自己的臥室,並排坐在床上,看瞭會兒電視,羅美素沒怎麼動手裡的飯。
王響過去把電視關瞭:“有多少國傢大事等你操心啊?大白天就開電視。”
羅美素怔怔地道:“冶煉車間的張猛你記得吧?他傢閨女的就業指標都下來瞭,她會進廠辦托兒所當保育員。也不知道她咋那麼有本事,人傢下崗她就業。”
王響不屑地說:“大集體吧?大集體誰去啊?”
羅美素說:“別說大集體,臨時工也行,幹上以後再慢慢想法子轉正。”
王響脖子一梗:“臨時工?我丟不起那人!等我把手頭的這件大事辦完,王陽就是新的工人階級。”羅美素不解:“你要辦啥大事?”王響嗤之以鼻:“跟你聽得懂似的。”
羅美素念念叨叨:“王陽要真能進廠就業,我也能踏實閉眼瞭。最近我這心臟老跳著跳著就停幾下,不會是支架出啥毛病瞭吧?說不準哪天我一口氣提不上來就過去瞭。”
“當初就應該多裝幾個,四個支架也沒把你那心臟撐大點兒。”話說到一半,王響就被樓下傳來的聲音吸引。他舉著碗走到窗前。
樓下一堆人紮在一起聊天。
王響伸出頭去:“到飯點瞭不回傢吃飯,嘮嗑頂餓啊?”
下面清亮的聲音傳上來:“你沒聽說啊?紡織廠裡一大半的人下崗走人瞭。”
“買斷工齡,攏共才給幾千塊錢。”
王響說:“幾千?幾萬也不夠後半輩子花啊。就這倆鋼鏰,放兜裡都嫌響。”
“誰說不是呢?不過王師傅,你不用愁,下崗怎麼著也輪不著你。”王響心裡直打鼓,但還是強裝自豪:“能讓我下崗的人還沒生出來呢。咱不求啥大富貴,就是在樺鋼廠的命。”
“還說命不命的呢,一大早,後街那兒又發現瞭一包屍塊,你知道嗎?”
“就在街頭冷面館那裡,那個徐姐都被嚇壞瞭。”王響一下就停瞭拌飯的筷子:“又一包?警察去瞭嗎?”
“去瞭啊!這回警察來咋沒通知你呢?”
“誰說沒通知?都在那兒等著我去開現場會呢!”眾人哄堂大笑,王響把碗一放,把嘴一抹:“我出去一趟。”羅美素萬分不理解:“你又在說啥呢?哎,你帶上雨衣!”
王響穿著雨衣,蹬起自行車。從傢裡到徐姐冷面館,他一路上被攔住瞭兩次。
第一次是在單元樓下,他沒註意到王陽也跟瞭出來。王陽薅住車屁股:“又發現啥瞭?還是死人那事?”王響趕著蹬車:“跟你有啥關系?瞎操心!回屋去!”王陽跟著車跑:“死的是不是個女的?”
王響沒在意,將自行車騎得越來越快:“快回去,你都被雨淋著瞭!”王陽愣愣地站在雨裡,看著王響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到瞭後街,王響把自行車往旁邊一鎖就要往裡進,但被一個維持秩序的警察攔住瞭。兩個人交涉瞭一陣子,警察還是不讓王響進,直到王響看到路過的崔國棟。
“崔啊,崔!崔刑警!”崔國棟這才註意到他,朝他走瞭兩步:“你咋又來瞭?”王響假裝沒聽出他話裡的意思:“還怕麻煩我咋的?馬隊呢?”
“你找馬隊幹嗎?”
“我得跟馬隊照個面,協助辦案!”
“馬隊撤瞭。”
“撤瞭?”王響徹底愣住瞭。
聽著車子發動的聲音,王響車都不蹬瞭,撒開腿往後街那頭跑。
那裡,馬德勝一邊朝著車走,一邊一臉凝重地跟邢建春對話:“你們保衛科也多註意著點兒,有什麼情況、有什麼奇怪的人,要及時跟我們通氣。”
邢建春點頭哈腰地說:“您放心,我們樺鋼廠保衛科盡職盡責的工作態度在領導群眾中還是有口碑的——”
李群走在馬德勝前面,剛準備拉開駕駛座那側的車門,忽然意識到什麼,折回來朝車後面走。
馬德勝問:“怎麼瞭?”李群已經站在車尾瞭:“備胎咋沒瞭?”馬德勝看瞭車尾一眼,臉色一下黑瞭。他盯住邢建春。邢建春臉上掛不住瞭,沖著一旁的幾個圍觀群眾嚷嚷。
“都窮瘋瞭?光天化日的,警察的東西也敢上手?誰?是誰?趕緊交出來,馬隊可是公安局的‘神探’!自己交出來和被人揪出來的性質不一樣,別逼我動手啊!”
馬德勝拍瞭拍李群的肩膀:“備胎的事回頭再說,先回局裡。”
“馬隊!”馬德勝回頭一看,雨幕中出現王響的臉。
王響匆匆看瞭眼後備廂:“你等我兩分鐘!”
李群沒發動車,王響也沒走遠,轉身就跑進不遠處的一傢臺球室中。
簡陋的臺球室裡亮著昏暗的白熾燈,桌邊隻有一個半大小子在自己打臺球——他不是性格孤僻就是心裡有鬼。
王響也不拿桿,隨這小子彎腰直腰,擊球看球。王響就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王響沉著臉說:“交出來吧。”這小子打瞭一桿球:“啥啊?不是我拿的。”
王響還是盯著他:“你就裝吧,你小峰是啥人我不知道?胖達是不是你兄弟?小五是不是?他們在那邊湊啥熱鬧,給你把著風,你上的手吧?”小峰露出一臉被冤枉的表情:“我哪兒有那本事?”
王響說:“你小偷小摸不是第一回瞭,這回摸上警車瞭?不要命瞭?嫌傢裡的飯不好吃,非得吃吃牢飯?你爹當年在廠裡管配件,連個螺絲帽都不往傢裡拿,咋生養出你來?”
“他一輩子不也沒落下點兒啥?我想頂個班都頂不上。”小峰一桿打出去,眼看黑球就要入袋瞭,卻被王響一把抓住。
王響一臉嚴肅:“我不光是為你,也是想給你爹留點兒臉。輪胎呢?”小峰嘆瞭口氣,一把把球桿摔在瞭球臺上。他朝臺球室裡面一指。
幾分鐘後,王響笑呵呵地把輪胎推到車子跟前。
“廠區裡的孩子鬧著玩呢,把螺絲擰開瞭,輪胎自個兒滾走瞭。你看看沒少啥吧?”
李群跳下駕駛位:“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挺聰明?包庇誰呢?糊弄誰呢?”馬德勝也下車瞭,攔瞭攔李群:“王響——”
王響歡快地應著,還不忘擠對一下李群:“你看,馬隊記住我的名字瞭。年輕人有話好好說,又不是屬炮仗的。”
馬德勝沉穩地說:“邢科長也在這兒,偷雞摸狗的事你們廠內部自己處理。東西拿回來瞭,我不深究。”邢建春當時就立正瞭:“我表個態,逮著一個就嚴肅處理一個!”王響不屑地撇撇嘴。
馬德勝接著說:“兩包碎屍都出現在樺鋼廠范圍內,這不是偶然情況。不管是受害人還是兇手,恐怕都跟樺鋼廠有千絲萬縷的關系。我們還要在死者的社會關系這塊多下些工夫。你要有時間跟我回趟局裡,我跟你再瞭解點兒情況。”王響兩眼一亮:“咋沒有時間呢?一起去唄!來,開下後備廂。”李群問:“開後備廂幹嗎?”王響朝徐姐冷面館那頭一指:“我把自行車裝上。”李群還是跟王響不對付:“警車給你拉自行車啊?”邢建春也說:“你能不給咱廠抹黑嗎?你這破車沒人想要。”
“廠裡沒人要,我不是怕有過路的賊嗎?”王響摸出一把鏈條鎖,跑到自行車那邊,仔細地把車跟電線桿子鎖在一起,使勁拽瞭拽鏈條鎖,“行,那就不放。”
回到車前,眾人整裝待發,王響卻愣瞭。李群開車,馬德勝坐在副駕駛座上,後排還有邢建春、崔國棟和另一個剛才在維持秩序的年輕警察,車上沒他的位子瞭。
王響朝車裡湊瞭湊:“擠擠?我也不占多少地方。”邢建春斜眼看著王響:“你就別去瞭,真把自己當回事瞭。”王響還在往裡擠:“那……那我騎自行車去?”馬德勝沒回頭:“邢科長——”
“唉!”
“這邊還有些收尾的事,你幫著張羅張羅,有些向群眾解釋的工作你也要參與。”
“哎,那都是應該的——”
沒人再說話,邢建春半天沒動,馬德勝終於回頭看瞭看邢建春,邢建春這才明白過來。
“我下去唄?”王響把手一拍:“麻利的吧,用扶不?”
一個不情不願,一個趾高氣揚,兩個人互換瞭位置。
王響夾在兩個警察中間:“穩當,出發!”
一群人到瞭警局,車剛停穩,李群還沒把車熄火,馬德勝就徑直下車朝樓裡走。剛才一路上,他目不斜視,一句話沒說,直到下瞭車才說:“二樓會議室。”
穿制服的都下車瞭,李群一看,隻有王響還端坐在後排中央沒動地方。
“沒過癮哪?再帶你兜一圈?”
王響四下看瞭看,有些感慨:“我開瞭半輩子火車,難得警察給我當回司機。我這下半輩子能不能接著開火車,就得看你們瞭。”
“叨叨啥呢?趕緊的,馬隊不喜歡等人!”兩個人還是你說一句我嗆一句,兩桿槍摩擦著走進樓裡。
這裡是很標準的老式辦公樓,受S國建築風格影響深刻,當中一趟樓梯,辦公室在樓梯兩邊一字排開。
馬德勝那一撥人已經進會議室瞭,李群也不等王響,都快走到二樓樓梯口瞭。王響剛進樓門,突然,一聲怒吼在樓梯和走廊間響起:“抓住他!”
伴著聲音,一個瘦小的身影從二樓跑出來,李群正好在二樓樓梯口堵住瞭他。
“跑?跑啊!”沒想到,那人一翻,一鉆,竟然從樓梯當間跳瞭下去。
李群猝不及防,一下愣在那兒,都忘瞭下樓追。那人一瘸一拐,眼看就要沖出辦公樓,旁邊伸出的一隻腳卻把他絆瞭個大跟頭。
伸腿的正是王響。
李群沖過來一把按住逃跑的人,將那人雙手反銬,翻過身,拽起來。那人齜牙咧嘴,正是隋東。
李群大聲叫罵著,恨不得給隋東來兩腳:“公安局裡也敢跑?”一名年輕的警察氣喘籲籲地追過來。
李群不滿地問:“怎麼搞的?”
“他說要上個廁所,讓我把手銬打開……”
“犯的啥事?”
“聚眾播放淫穢錄像。他是順興街那邊皇朝錄像廳的。”王響湊過來:“毛都沒長齊,你放那玩意兒幹啥?”
隋東一直低著頭,突然一腦袋沖著王響撞過來,王響沒防備,被撞瞭臉。
“血?”
王響的鼻頭酸澀無比,他都分不清這聲“血”是哪個警察喊的。他抹抹淚,低頭一看,衣服上一片血跡,鼻血跟開瞭的水龍頭裡流出的水似的。
李群把王響扶進男廁所,王響把他甩開,自己進去,在水池前嘩嘩接水洗臉沖鼻子。沒一會兒,馬德勝進來,站到小便鬥前。
“行啊,反應挺快。”
王響仰著頭,甕聲甕氣地說:“開火車練的。別看我們廠離車站就幾千米遠,但路上啥人都能被我碰見:往鐵軌上墊石頭使壞的,想不開要臥軌的,趁著火車拐彎降速想扒車偷鋼條的……反應不快不行啊。那小子咋樣?”
馬德勝說:“那小子叫隋東,是街面上的混混,早早就輟學瞭,跟人一起開錄像廳。我們逮他不是一回兩回瞭,屢教不改。”
王響嘆瞭口氣:“現在找工作不容易,小青年心裡沒點兒數,容易往邪道上走。”馬德勝不動聲色地說:“也包括偷輪胎那小子吧?”
王響有些尷尬:“我就知道肯定瞞不過你們的火眼金睛。說實話,樺鋼廠幾年沒正式招工瞭,一大票傢屬子弟都在傢閑著呢。他們還好,年輕,還有個奔頭;老傢夥也是一撥撥地待崗下崗,要力氣沒力氣,要手藝沒手藝。不出點兒啥事才怪瞭。”
馬德勝走過來,拍拍王響的肩膀:“這就是我請你來的原因。據我這些年當警察的直覺,這個案子一定跟樺鋼廠有關系。而你,瞭解樺鋼廠。”
王響一聽這話,鼻子都不疼瞭:“馬隊,你放心!以後咱們就是一個整體,我有一分力出一分力!”馬德勝說:“怎麼就一個整體瞭?把衣裳脫下來。”
王響低頭一看,血跡都幹在衣服上瞭:“畢竟這是政府機關,光著膀子不合適吧?”馬德勝把自己的襯衫脫下來:“穿我的,我辦公室裡還有。”王響有些扭捏:“你看這多不好意思……”
廊裡有人喊:“馬隊,朱局來瞭!”
馬德勝把襯衫往王響懷裡一推:“你等我會兒,開完會咱倆單獨聊。”王響隻好把衣服接過來,一邊套一邊說:“我旁聽唄?”馬德勝走出廁所,頭也不回地說:“內部會!”王響嘀咕道:“跟我還見外呢……”
等王響處理好鼻子,也沒人招呼他,他就在走廊裡假裝溜達,實際上耳朵恨不得從門縫伸進會議室裡。
會議室內,馬德勝由聆聽者變成瞭匯報者。
“B型血。小賀把骨頭也拼出來瞭一些,骨頭和上回找著的屍塊是同一個人的。從目前我們掌握的線索來看,死者很有可能就是失蹤的那個女學生沈墨。”朱秀全問:“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兩包屍塊都出現在樺鋼廠?”
馬德勝指著地圖講解:“這個關鍵點在哪兒,我們目前還沒找到。這是發現第一包屍塊的位置,在樺鋼廠宿舍一區四號樓前;這是發現第二包屍塊的位置,在樺鋼廠宿舍三區北面的徐姐冷面館。兩者之間有兩千七百米的距離。”
朱秀全撐著下巴沉思:“這距離不算近。兇手要帶著兩大包屍塊在人口密度這麼大的宿舍區之間轉來轉去,很難不被人註意。”
馬德勝順著朱秀全的思路說:“除非他自己有汽車,或者有開汽車的便利條件。”崔國棟說:“附近的公傢車私傢車咱都排查瞭一遍,都沒問題。”馬德勝凝眉,在場的人一時都陷入瞭沉思。
會議室外,聽到隻言片語的王響也陷入瞭思索中:對啊,為什麼是樺鋼廠?
會議結束後,王響和馬德勝在會客室聊天,王響上來就說:“他肯定不是開汽車扔的袋子。”
馬德勝看著穿著警用襯衫顯得不倫不類的王響:“你怎麼這麼肯定?”
王響說:“一區住的老職工比較多,當初就沒規劃汽車道——我覺得這個決定是對的,哪能傢傢都買車啊?也不是誰都能當司機的,司機是一個對技術要求比較高的職業——”
馬德勝提醒道:“別跑題。”
“對!我的意思是,把車開到一區四號樓門口的垃圾箱旁邊動靜大,整不好還會壓瞭道邊的花壇。孫貴蘭還在花壇裡栽瞭兩把小蔥呢。”
馬德勝思索片刻,道:“如果把車停在附近再把包拎過去的話,就沒瞭分開拋屍的意義。兇手拋屍第一要的是快,第二要的是不留痕跡。從目前看,這兩點他都做到瞭。那三區呢?”
王響指著地圖:“三區住的領導比較多,有個車也不稀罕,但想把車開到冷面館門口也難。那個徐姐是個刺兒頭、母夜叉,公共地方能占就占,還特別護食。想把車停在她門口,你要不花個仨瓜倆棗的,她不能答應。”馬德勝點頭,贊許道:“這情況我們之前倒沒掌握。”王響給出瞭結論:“除非——他用自行車。”馬德勝搖頭:“自行車?太招搖瞭吧?”王響說:“用自行車的話,可以繞一段彎路。”
“繞路?”
王響離地圖更近瞭,指指點點:“不管是從一區到三區還是從三區到一區,不走這條最近的道,可以在下班的點走總廠西門這條道,雖然遠點兒,多出一倍的路,但一到放工的時候這條道上全是騎自行車的工人,混在裡頭沒人會註意到你。”
馬德勝是個行動派,為瞭證實王響的推理,直接開車拉著王響到瞭樺鋼廠西門。此時已是黃昏時分,雨停瞭,太陽不知道還要不要上這一會兒班,半遮著臉藏在雲層後,暖黃色的日光灑向樺鋼廠,那褪色的“樺城鋼鐵總廠”大標感受到日光的加持,似乎有恢復金色的意向,即使大門緊閉,寬大的尺寸也彰顯著曾經的輝煌和驕傲。
丁零——下班鈴響,樺鋼廠的大門被打開,裡面擁出潮水般的人群,有穿雨衣的,有拎著傘的,黑壓壓的一片,出瞭廠門口就大股大股地分流到瞭不同的方向。
王響和馬德勝蹲在路對面,馬德勝目不轉睛地看著,從口袋裡掏出瞭煙盒,想瞭想,先遞給瞭王響一支煙。
王響擺擺手:“你來吧,我沒那麼大癮頭。”
馬德勝吞雲吐霧:“你說得沒錯。兇手要混在這裡面,誰都註意不到他。王師傅,你提供的這條思路很重要。”
王響搓搓手,抹抹臉,下定決心,終於說瞭:“馬隊,我有個不成熟的想法想跟你匯報一下。”馬德勝說:“看你憋半天瞭,你說。”王響覥著臉說:“我……我能不能正式加入咱們專案組?”馬德勝一下被煙嗆瞭一口:“你?加入專案組?”
王響連忙解釋:“我不要編制,也不要獎金補貼啥的,等破案瞭,把兇手抓著瞭,你在總結報告上稍微提我一嘴就行。不用多說,‘樺鋼廠火車司機王響同志,在本案的偵破中也起到瞭一定的作用’,有這麼句話就行。”馬德勝樂瞭:“你詞都給我們想好瞭,這想法還不成熟呢?”王響卻很嚴肅:“具體咋說你們定,我就要個名。”馬德勝不解:“要個名對你有啥好處?”王響斬釘截鐵地道:“我能不下崗。”
馬德勝一愣,收斂瞭臉上戲謔的笑容:“你不是勞模嗎?你還下崗?”
王響一臉認真:“馬隊,樺城屁大點兒的地方,出這麼大個案子,領導重視,群眾關心,要抓住兇手就跟玩似的。你也瞅見瞭,我比誰都對樺鋼廠熟,好歹能起點兒作用。等破案瞭,你隻要提我一嘴,我興許就不用下崗瞭。我快四十歲的人瞭,一輩子就會開個火車。”
馬德勝終於認真瞭:“你這心情我理解,但這事我說瞭不算,專案組也不是誰都能進的。”王響拍拍胸脯:“我指定不拖累你們,我也破過案。”馬德勝說:“你?破案?”
王響的表情一下就變瞭。男人最懂男人,馬德勝明白,王響是要開始憶往昔的崢嶸歲月瞭。
6
還是在這兒,在樺城鋼鐵總廠,隻不過自行車流漸稀至無,時間也從黃昏變為清晨。
總廠的大門開著,還不到上班的時間,王響一個人騎著自行車,按著鈴鐺往廠裡走。
“喲,王師傅,上白班啊?”
王響沒聽出來沒話找話的這人是誰,他也不在乎。廠子裡認識他的人多,他不認識的人更多。
“啥白班,加班!”
“往裡運還是往外拉啊?廠裡又活泛起來瞭?”
王響大手一揮:“甭問我,我就管開火車,廠長的心咱不操,走瞭!”
拐過這個彎,就是樺鋼廠火車站。一輛小貨車從火車站的方向開過來,還亮著遠光燈。王響眼一花,差點兒摔到旁邊的溝裡,好一會兒才算穩住。此時他人已經從車上掉下來瞭。
與王響擦肩而過的時候,開車的小貨車司機略顯驚慌地瞅瞭王響一眼。
王響支著車,回頭罵道:“在廠裡開這麼快?會不會開車?不會我教教你!”
他騎上車走瞭沒多遠,眉頭一皺,用一隻腳撐地回頭去看那輛小貨車,車已經開遠瞭。
他腳上使瞭蠻勁,自行車像箭一樣射向火車頭。
劉全力和大張已經在做出發前的準備瞭,王響上車後,慢吞吞地給部件上著油。
劉全力把飯盒放在穩當的地方,開瞭一下蓋子,裡面一條雞腿露瞭出來。
大張湊過來,誇張地聞瞭聞:“菜挺硬啊,媳婦給做的?”劉全力有意遮掩:“我這幾天有點兒不舒服,加個菜。”大張豎起大拇指:“你媳婦真行,年輕好看,還知道心疼人。”
王響話裡有話地來瞭一句:“飯碗瞅著自己的,媳婦也別惦記著人傢的。”劉全力說:“就是!王師傅,出發吧?”王響看瞭眼表:“不著急。全力啊,今天車上的貨是幾點上的?”劉全力說:“還是晚上十二點,這裡都有記錄。”王響問:“大車隊拉的?”劉全力肉眼可見地開始緊張瞭:“是啊,有簽字。”
王響說話的聲音都變瞭:“沒別的車往咱車上裝貨吧?”
大張瞟瞭劉全力一眼。
劉全力強裝鎮定:“沒有,往咱車上裝貨都得有條子有簽字,沒別的貨瞭。”王響盯著劉全力,劉全力下意識地回避瞭他的目光。
看到劉全力這樣,王響心裡有數瞭:“走,下車再看一遍。”他直接跳下車頭,劉全力和大張不敢怠慢,不自然地跟在後面。
大張怯懦地說:“副司機都查過瞭。”
劉全力也幫腔:“王師傅,再不出發就晚點瞭,咱這個車組可是從來沒晚過點。”
王響沒說話,穿過一節車廂,眼神像鷹的眼神一樣銳利,他一看就知道哪些東西不該出現在車上——好幾塊防雨佈下蓋著些東西。
劉全力結結巴巴地說:“王……王師傅——”
王響一下掀開那些防雨佈,下面是一些報廢的機器。毫無疑問,這些機器都屬於樺鋼廠。
王響聲音冰冷:“給保衛科打電話。”
“還是算瞭吧——”
沒等劉全力說完,王響一腳就把劉全力踢倒在地:“這裡頭還有你?能耐啊,你還學會幹這個瞭。”
劉全力沒有反抗,站起來拍瞭拍瞭身上的土:“我媳婦是第一批下崗的,我們總得吃口飯啊。”
王響指著他的鼻子罵:“那就偷?你爸媽就是這麼教育你的?咱司機班的名譽先往後放放,你這是犯罪知道不?”大張嘆瞭口氣:“都不容易,抬抬手吧。”王響目光一轉:“你?你是不是也分瞭一份?”大張也不敢直視他:“王師傅,要不你跟邢科長談。”聽到這個名字,王響愣住瞭。
十分鐘後,邢建春出現在鐵軌旁邊,劈頭蓋臉說瞭一句話:“東西是我的。”
王響直咂牙花子:“邢科長——建春——三兒啊,你這是犯罪啊。”
邢建春樂瞭:“你還給我上起法制課來瞭?我犯瞭啥罪啊?這
都是廠裡淘汰下來的舊機器,是廢銅爛鐵,放那兒也隻能招灰,還占地方。”
王響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以前廠裡效益好的時候,火車都是掛滿四十節車廂跑;現在隻能掛五六節,剩下的那些都閑著呢,我看著也挺好,你說我能拿回傢去嗎?”
邢建春順著話說:“你這話說到點子上瞭。廠裡這幾年效益不好,別說獎金,工資都幾個月沒準時發瞭。你是勞模,你厲害,但能換飯吃?”王響一字一頓地說:“那也不能當賊。”
邢建春的臉一下就陰瞭:“王師傅,你說這話就難聽瞭吧?我再跟你透個底,東西不是我一個人的,有人裝、有人卸、有人打掩護,大小也是條財路。斷人財路就是殺人父母,你不放,那不是招人恨嗎?再說瞭,樺鋼廠就你一個火車司機啊?”王響沒吱聲。
邢建春拿瞭個用報紙包著的包裹硬塞到王響的懷裡:“早就給你準備好瞭,不能白用你。”
“啥?糖衣炮彈?”
“自己抽也行,跟酒店換倆零花錢也行。別跟別人過不去,也別跟自己過不去。”
……
談話間,馬德勝又抽完瞭兩根煙:“這就算破案瞭?我沒聽說過自己當小偷是為瞭抓小偷的。”
講到起勁之處,王響朝馬德勝要瞭根煙:“哪能呢?馬隊,你接著聽。然後吧,這火車可就出站瞭。”
……
伴隨著王響一系列熟練的動作,火車逐漸達到瞭正常速度,平穩地行駛著。
司爐添煤,副司機瞭望,車頭內的氣氛有些壓抑。
火車往廠外駛去,眼看已經能看到樺鋼廠的大門瞭,火車速度又慢瞭下來。
大門口有兩個門衛,他們穿著制服,沖著火車這邊使勁打著旗語。
劉全力有些緊張:“讓咱趕緊通過呢。咋瞭,王師傅?咋還降速瞭?”
王響也一臉蒙:“大張,上點兒好煤啊!”大張甩著膀子往爐膛裡加煤:“沒煤末兒,全是大煤塊子!”王響著急瞭:“那蒸汽咋有點兒上不來呢?”
火車猛地一下,跟撒瞭氣的皮球似的,晃晃悠悠地停在瞭廠門的桿前。
兩個門衛沖著這邊過來瞭。
劉全力的額頭都有些冒汗瞭:“哪兒出毛病瞭?咋還趴窩瞭?”王響皺眉:“節流閥出問題瞭,汽頂不上來,換向器也有毛病。”王響從車頭下來,這兒敲敲那兒看看。門衛也越走越近。
劉全力著急地道:“王師傅,還能走不?”王響苦著臉搖搖頭:“叫人吧,得大修。”
王響遠遠站在一旁,眉頭緊鎖,看著修車工忙前忙後。他知道,這件事不可能在鐵軌上瞭結。
果然,他正常下班進澡堂,麻煩就跟進來瞭。快到換班的時候,澡堂裡人不少,往常這時候,王響肯定會加入工人們的聊天大隊,但今天不行,他的註意力必須集中。
王響站在一截位於半空的水管下面,用一塊肥皂擦遍瞭全身,最後又用肥皂洗頭。
正是滿頭肥皂沫的時候,王響模模糊糊地感覺到有人站到瞭水管下面,緊貼著自己。
“我還沒沖完呢!排隊去!”那人紋絲不動。
王響伸手夠著水管子匆匆地沖瞭沖腦袋:“沒點兒規矩?哪個車間的?”
等肥皂沫被沖得差不多瞭,王響這才看清楚自己身邊站瞭兩個人——一個是一大早差點兒撞到自己的小貨車司機,還有一個是小貨車司機粗壯的同夥。兩人面無表情,光著上身,一左一右堵住瞭王響的去路。
該來的還是來瞭。
王響用手抹瞭把臉,平復瞭一下心緒:“你著急你先洗。”兩人沒有讓道的意思。
“啥意思?”
小貨車司機說話瞭,他的嗓音很奇怪,讓人聽著非常不適:“知道擋路瞭?”
王響假裝恍然大悟:“我想起來瞭,邢三兒那批貨是你們給裝的?這事不能怪我,我跟你們也說不著,我跟邢三兒說去。”王響想走,再次撞到瞭兩人身上。
“咋的?想在這兒練練?沒點兒王法瞭?”小貨車司機冷笑著攥瞭攥拳頭:“吃飯就是王法。”王響話鋒一轉:“你倆不是樺鋼廠的吧?”沒人接話。
王響接著說:“我要是喊一嗓子,馬上會過來二十來個兄弟,你們信不?你們要是敢碰我一根小指頭,我就讓你們倆躺著出去,你們信不?”粗壯的同夥第一次發聲:“跟他廢什麼話,弄他!”王響突然提高嗓門大喊瞭一聲:“狗巴子、大雷、小順子!”
半秒鐘不到,澡堂裡響起此起彼伏的回應聲,聽著不止三個人:
“咋瞭,王師傅?”小貨車司機和他的同夥神色頓時有點兒猶豫。
王響目光炯炯地盯著兩人低聲道:“讓不讓?”小貨車司機勉強側瞭側身子,騰出一點兒空間。
王響從兩人的縫隙間大大咧咧地過去,又是一聲高嗓門:“誰帶雪花膏瞭?借我擦擦!”
王響一直盯著這兩人,匆匆地洗完澡,比他們先一步出瞭澡堂。他穿好衣服,連頭發都沒擦,蹬著自行車來到無人處。確認四周連個活物都沒有後,他一揚手,一個滿是油漬的閥門掉進草叢裡,就像掉進瞭無底洞,即便人仔細看也看不出來那是個什麼東西。
王響一直告訴自己冷靜、鎮定,他這是幫廠裡做瞭件大事,可他腳發軟,前庭系統也有些不聽使喚——他怎麼都對不準腳踏板,踩空瞭兩腳才搖搖晃晃地騎車離開。
他隻剩下一個人的口風要解決,那就是邢建春的。
這天傍晚,睡足瞭的王響借著在宿舍區打乒乓球的工夫,堵在邢建春下班的必經之路上。宿舍區裡有剛下班的,還有剛放學的,儼然是一個獨立於樺城的小世界。喇叭裡的廣播總結起來就四個字,日薄
西山——
“廠長宋玉坤同志在號召工人積極響應國傢下崗分流政策的重要談話中指出,我們下崗工人要在社會這個更龐大的集體裡,繼續發揮自強不息、自力更生的工人階級精神,不等、不靠、不伸手要,任勞任怨地和所有在職職工一樣,繼續為國傢建設貢獻一份應有的力量……”
邢建春出現瞭,他陰沉著臉,蹬著車。王響的手腕輕輕一抖,乒乓球就像有繩牽著一樣,蹦跳著徑直停在邢建春的車前。
王響追著球過來:“下班瞭?來兩板子?”邢建春沒好氣地道:“不會!”
“稍等啊——”王響把拍子還給孩子們,從乒乓球臺下拎出個包,
“邢科長——”邢建春斜著眼看他:“不是三兒瞭?”
王響壓低聲音:“今天的事真不好意思。我一直跟廠裡說火車得大修一次,廠裡一直沒給批錢,結果就這麼巧,偏偏今天就趴窩瞭!維修班的來瞭一多嘴,連你的東西都給扣進去瞭。給你耽擱事瞭吧?”邢建春不動聲色地說:“什麼給我耽擱事瞭?東西也不是我的。”王響點頭哈腰地說:“明白、明白,你瞅我這嘴。”
邢建春單腳支地,抱著胳膊跟看表演似的。王響鬼鬼祟祟地瞅瞅四周,從包裡拿出那個被報紙包得嚴嚴實實的包裹,扔到邢建春的前車筐裡。
“咱都是講究人,無功不受祿。還有,最近有些地痞小流氓啥的混進廠子裡,老想著挑點兒事,萬一碰到我們機務段這種整天都是跟幾十噸大鐵坨子打交道的,我們下手沒個輕重,真要給他們打出個好歹來也不好收場。你說是吧?走瞭啊!”邢建春還微微揮手跟他作別:“慢點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