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8年。
此刻,王響和馬德勝就在樺城福利院的檔案室內,工作人員六十歲左右,正翻找著資料,不知道他和資料誰的歲數更大一些。
工作人員顫巍巍地說:“1980年到1982年出生的福利院孩子的資料確實有缺失,不知道咋給搞丟瞭。”馬德勝問:“那會兒的院長是吳文慈?”
工作人員回答:“是吳院長。”
“那你們丟瞭的孩子的資料咋會出現在吳院長傢裡?她留著這些資料幹啥?”工作人員閃爍其詞:“那我咋知道?”
馬德勝接著追問:“她是怕別人看到這些資料嗎?”工作人員好像沒聽見一樣。
王響轉移瞭話題:“傅衛軍呢?你還有印象嗎?”工作人員努力回想著:“有印象,小男孩漂亮得跟小姑娘似的。他上初中的時候就到學校寄宿,離開福利院瞭。”馬德勝問:“他是因為先天聾啞被拋棄的嗎?”“那肯定不是!他五六歲的時候能說能鬧著呢,後來才成啞巴的。”“後來?咋成的啞巴?”
工作人員諱莫如深:“我想不起來瞭。”
從這句話之後,兩人再問什麼,工作人員就開始顧左右而言他,王響和馬德勝隻好離開。
兩個人邊往大門走邊對話。
王響問:“傅衛軍是進瞭福利院才變得不能說話的,你說這事跟吳文慈有沒有關系?”“應該有。”馬德勝點起一根煙,“吳文慈是當時福利院的一把手,丟失的資料又是在她傢被發現的,她很可能是在掩飾什麼。”“傅衛軍——或者是沈墨,”王響加重語氣,似乎還是很難接受這個事實,“她回樺城就是為瞭拿走自己的資料?那些證明材料有啥用?”“有用,她要辦移民的話就用得上。”
“移民?”
“需要出生的相關材料做公證。不管‘傅衛軍’這三個字後面的人到底是誰,這份資料可能是他(她)辦理移民所需要的最後一份材料。”王響倒吸一口涼氣:“真要讓他(她)走成瞭,咱們就永遠逮不到他(她)瞭。”這句話反過來說,對沈墨也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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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是再不走,就永遠也走不瞭瞭。
雪已經停瞭。
一輛傢用轎車在街邊兜圈。
“這是咋定的位啊?沒看見你人啊……”司機對著中控系統喊,上面顯示藍牙電話已接通,“哦,前面還要掉個頭?我都兜兩圈瞭。行,你稍等。”
汽車又在路口掉瞭個頭,停在瞭一個拐角處。
路邊站著個人,那人包裹得嚴嚴實實。她抬起頭看瞭一下四周,發現沒有攝像頭,於是拉開車門坐到後排,汽車出發。
司機:“真不好找。外地人吧,對樺城不熟?”
“熟。師傅,長途路你跑嗎?”
“跑啊!”一聽說有大活,司機就忍不住回頭看瞭一眼,“都是賺錢,咋不跑?長途的貴點兒。”
“我要出樺城。這兩天高速公路不都通瞭嗎?”
“剛通瞭也不好走。”司機不是在吐槽,這是他談判的伎倆,“再說瞭,快過節瞭,一般人不愛動彈。”
副駕駛座上多瞭一沓子錢:“我知道,肯定得讓你覺得合適。”
司機瞥瞭一眼錢:“啥時候走?去哪兒?”
“出瞭樺城,去白山。元旦頭天晚上走。”
“元旦也是節啊!改個日子呢?”
“我有事還沒辦完,隻能那天走。你把我拉到白山,我再給你兩千塊錢。”
“行。”
“我有你的電話號碼瞭,你等我的電話。”
車停瞭下來,乘客從車上下來,關車門的瞬間可以看到她的右手大拇指缺失瞭。她抬頭看去,遊樂場裡,一座巨大的摩天輪在天空中若隱若現。
這一抬頭,她終於露瞭臉。她既像傅衛軍,又像沈墨,如果傅衛軍和沈墨有孩子,那肯定就長這個樣。
可是,他們的孩子不可能快四十歲瞭,因此,這就是沈墨。
摩天輪緩緩地運轉。
沈墨就坐在其中一個轎廂之內,就像一個普通人融入瞭樺城,很難被發現。她從懷裡掏出一個白色的小瓶子擺到自己身邊,解開瞭圍巾。
她喃喃自語:“衛軍,你不是一直想回這裡看看嗎?我帶你回來瞭。”
轎廂逐漸往最高點升去。
“我答應你的事都會辦到。誰傷害的你,誰就必須償還。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不管過瞭多少年。”
毫無疑問,這句話指向瞭吳文慈的死。如果摩天輪轎廂是審訊室,那麼吳文慈案幾乎可以結案瞭。
那天,吳文慈被救護車拉到重癥單人病房之後,沈墨也跟瞭過去。
沈墨穿著白大褂,像一頭雪豹一樣,在病房外潛伏,直到一個護士看著手裡的材料從裡面出來。門將關未關的時候,她溜瞭進去。
吳文慈身上插著各種管子,儀器閃爍著燈光。
沈墨靠近儀器,調整瞭一個按鍵,吳文慈猛地呼出一口氣,雙目圓睜,醒瞭過來。
沈墨摘下瞭口罩,把食指豎在唇邊:“噓——認識我嗎?”
吳文慈的眼睛裡滿是驚恐之意:“傅……傅……”
沈墨微笑起來:“傅衛軍。謝謝你還記得我。是不是聽到我的聲音很驚訝?”
吳文慈痛苦地搖頭。
“十歲生日前的那天晚上,我發高燒,是你在值班對吧?”沈墨已經完全和傅衛軍合二為一瞭,“當時工作人員敲門,跟你說,我又發高燒瞭,連著發燒好幾天瞭,你卻說,你睡下瞭,小孩感冒發燒很正常,讓我多喝水,明天看看再說。”
沈墨講到這兒,表情也痛苦起來,她身後的影子似乎脫離瞭她,在激動地打著手語:“你可以明天再說,我卻就此不能說話瞭。我那次發燒是病毒感染,病毒侵犯到我的中樞神經,傷害瞭我的聽覺和語言神經——從此我成瞭福利院小孩嘴裡的‘聾子’‘啞巴’。這對於一個內心敏感的孩子來說是多麼大的傷害你知道嗎?拜你所賜,我成啞巴瞭,你有沒有感到過一絲內疚,或者說害怕?肯定有,否則你也不會把我和同班小朋友的資料都偷回自己傢裡。所有人都認為你是愛心天使,隻有我知道,你的一次玩忽職守永遠奪走瞭我的聲音。”
吳文慈有些激動,好像要說什麼。
“抱歉,吳院長,”沈墨低頭,把臉埋在黑暗中,“這次我也要剝奪你說話的權利。”
沈墨拿起枕頭緩緩地蓋在吳文慈的臉上——
儀器上的曲線逐漸成為一條直線,吳文慈眼中的最後一絲光芒暗淡瞭下去。
2
半年前,南方夏日。
沈墨推開醫院大門,手裡拎瞭兩袋子藥。她坐上網約車回到小區。
她一直壓著帽簷,露出的五官十分男性化,加上被她刻意調整過的姿勢,連網約車司機都把她當成瞭一個本地的中年男人。
小區綠化率很高,看起來很高檔,物業盡職盡責,並不讓網約車進入。沈墨下瞭車,拎著藥步行走進單元樓,上瞭電梯,神情平和,甚至跟物業和遇到的鄰居微笑著打招呼。
沈墨進門,發現屋裡沒人,急匆匆地找起來。她剛從臥室裡出來,就聽見衛生間的抽水馬桶響瞭,傅衛軍懨懨地從裡面出來。
沈墨捂瞭捂胸口:“嚇死我瞭。”
傅衛軍打著手語:怕我出去瞭?
沈墨把藥往茶幾上一放,說:“藥我給你買回來瞭。”接著她扶著傅衛軍躺到沙發上,忙著倒水、量體溫。
傅衛軍推開她塞過來的體溫計:沒用。
沈墨:“怎麼沒用?吃瞭總比不吃好。”
傅衛軍無力地打著手語:我知道我這病是我跟油漆塗料住瞭將近二十年落下的。我住院做手術都未必能下手術臺,何況在傢吃點兒藥?
“我找到路子瞭,咱倆都走。”沈墨拿出手機,好像要給傅衛軍看什麼,“把店盤出去,把這房子也賣瞭。你還是傅衛軍,用護照正大光明地走,我跟船偷渡出去,咱們會合瞭再去更遠的地方。到時候我讓你住最好的醫院。”
傅衛軍勉強一笑,接著打手語:想得容易。再也不回來瞭?
“回來幹啥?這裡有啥好留戀的?”
傅衛軍指瞭指自己的腦袋,又做瞭幾個別的手勢,那意思是:有時候做夢我會夢到樺城。
沈墨認真地盯著傅衛軍:“你什麼意思?”
傅衛軍:我想死在傢裡。
沈墨一把抓住他的手,說:“別胡說!你這病能治!你聽我的,我把這邊的錢一收,咱們就走。”
傅衛軍指瞭指自己,良久未動,好像在措辭,最後動瞭幾下:我……走之前想回樺城看看。
“你瘋瞭,回去瞭不怕殷虹和盧文仲找你?”
傅衛軍笑瞭:不怕。走可以,讓我回去看一眼。
沈墨看著傅衛軍,笑道:“明天先去檢查檢查再說。我找瞭傢私人醫院,不用身份證。”
第二天天氣很好,兩個人站在小區的露天車庫,沈墨習慣性地往駕駛座的位置走,結果被傅衛軍攔住瞭。
傅衛軍:今天我開。想兜兜風。
沈墨微笑起來。
車輛很順滑地開出小區,傅衛軍的車技不差。
沈墨坐在副駕駛座上:“今天檢查出結果後,根據你的身體狀態,我來做出國的計劃。”
傅衛軍溫柔地把手放到沈墨的手上。
沈墨的手機開著計算器,她說:“把兩間鋪子和我們住的房子都賣瞭,換出來的錢一部分走地下錢莊,一部分我偷渡的時候隨身帶出去——前面路口直行。”
傅衛軍突然右轉,車子從城市道路一下拐向瞭上山的分岔口。
沈墨詫異地道:“不是這邊——”
傅衛軍抬頭看瞭看,前方就有一個攝像頭,他從腳下抽出一柄匕首逼向瞭沈墨。
“你要幹什麼?”沈墨拽瞭拽安全帶,發現安全帶扣被鎖住瞭,“你想去哪兒兜風?”
傅衛軍並不看她,面色冷峻。
車子停在瞭一處僻靜寬敞的地方,兩人下瞭車,相對而立。
沈墨還是那句話:“你要幹什麼?”
傅衛軍從車上拿出一個袋子,裡面滿滿的都是各種整形醫院的單據。他打著手語:你不覺得你越來越像我瞭嗎?
“我做的這些整形你都知道啊!”沈墨有點兒委屈瞭,“這些年是我一直用你的身份做生意、買房子、打理各種事務,我需要更像你。”
傅衛軍急匆匆地打著手勢,好像在跟她吵架:當你完全跟我一樣,那我還有什麼存在的價值?
“你什麼意思?這不都是我們商量好的嗎?”沈墨大聲說,“我在臺前,你在幕後,我們做的一切都是為瞭我們的生活——隻屬於我們倆的!”
傅衛軍輕蔑地一笑,他的手語翻譯過來是這樣的:為瞭我們?那二十年前呢?那包碎屍裡夾帶的一截男人的大拇指,是你塞進去的吧?
沈墨一愣,隨即道:“是我塞進去的。警察早晚會查到你,你大拇指受傷的時間跟碎屍案發生的時間差半年,時間對不上,你慣用右手,沒有大拇指你也做不瞭精細化的操作。我是在給你上保險。”
傅衛軍冷笑:但你沒有提前告訴我。
“我提前說瞭你心理會有變化,那你在老練的警察面前就會有破綻,不真實。”
傅衛軍打著手語,越來越激動:萬一警察不那麼想呢?他們如果認定我就是殺人犯呢?還是說,你那會兒就想把我扔出去當替罪羊瞭?
沈墨推瞭傅衛軍一把:“你瘋瞭,傅衛軍!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傅衛軍焦躁地把那袋子藥扔到地上,做瞭一個“封口”的手勢:閉嘴!我也這麼想過!這就是你給我吃的藥?鎮靜劑?
“因為針對你現在的病情,我們拿不到最好的藥,所以隻能先維持現狀——”
傅衛軍:你就是想糊弄我,穩住我,等你把錢都拿到手,你就自己移民,把我一腳踢開!對不對?還是說,我隻能像殷虹一樣?
沈墨的眼神逐漸變得冷酷:“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
傅衛軍:我當瞭二十年的影子,我受夠瞭。這次,我要自己做主。
“你想幹什麼?”
傅衛軍:拿回我自己的身份。
傅衛軍突然向前一步,把刀刺向沈墨,兩人纏鬥起來。傅衛軍到底身虛體弱,千鈞一發之際被沈墨推下瞭懸崖。
電光石火之間沈墨想拉住他:“傅衛軍!”
傅衛軍最後留給沈墨一個微笑,隨即墜入深淵。
…………
沈墨推開傢門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
她看著傢裡熟悉的陳設,茶幾上還有傅衛軍剛剛用完的體溫計,上面的水銀還指示著傅衛軍今天早上的體溫——現在他應該已經涼瞭。
他冷嗎?
沈墨突然覺得筋疲力盡,眼眶周圍的肌肉怎麼也抑制不住淚水的滴落。
突然,手機振動瞭一下。過瞭半晌她才把手機拿起來——居然是傅衛軍發來瞭一條微信消息,那是一個錄音文件。
沈墨點開文件,一個機械化的平穩男聲回蕩在屋裡。
“是我。我設置瞭定時發送,現在你已經到傢瞭吧?我此刻應該已身在深淵之中,粉身碎骨。這是我自己選的結局。”沈墨一下坐瞭起來。
“我的病我自己知道,不管怎麼治,我下半輩子都隻能是個廢人瞭;何況你說的偷渡計劃,風險非常大。我不想你用這麼一個高風險的計劃,也不想讓我的一條破命來妨礙你今後的人生。如果我的屍體被發現的時候,你還沒有辦好移民手續,那車上的記錄儀和路口的攝像頭也足以證明,是我這個黑工見財起意想綁架你,你隻是出於正當防衛才失手把我推下瞭懸崖。這樣會麻煩一點兒,但我相信你可以憑借自己強大的智慧再次脫身。當然,最好的結果就是在我被發現前,你已經到瞭遙遠的大洋彼岸。再也沒有人會懷疑你,你是成功的商人,是傅衛軍。我們相識三十年,都是你在拿主意,這是我第一次做主,我沒跟你商量,對不起。”沈墨震驚得站瞭起來。
“三十年前,一個小男孩遇到瞭一個小女孩,從那一刻起,他就想要保護她,把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小男孩不會說話,但他在心裡默默地祈禱,希望小女孩可以永遠和自己在一起,那樣他一直被人嫌棄的、如同街頭的紙屑一樣的廢物人生就擁有瞭全部的意義。他願意付出自己的所有去愛她、保護她,也可以毫不吝惜地放棄所有的光明,哪怕永遠隻做對方的影子。”沈墨大聲痛哭起來。
“我很多次夢到樺城,我想念那裡,但我知道,隻有死亡才能把我帶回傢鄉。墨墨,帶著我的愛好好地活下去;這是我最後一次呼喚你的名字,從此以後,你隻有一個名字,傅衛軍。”沈墨伏在沙發上,在夜色將至的黃昏裡,她的背影顯得尤為孤獨。
這份孤獨,直到沈墨帶著傅衛軍的骨灰坐上摩天輪,才有所消解。
同樣是黃昏,沈墨把那個小瓶子揣回懷裡,輕輕說:“下個月的今天,我們會躺在世界另一頭的海灘上,來自大西洋的暖風吹拂在臉頰上。我們倆,會徹底地跟這塊土地訣別。”轎廂緩緩靠近地面。
“還差一個人——我把他解決瞭就走。”
沈墨走出轎廂,重新戴上瞭圍巾,轉身融入人群中。
3
樺鋼廠宿舍區。
馬德勝陪著王響遠遠地向著單元樓門口走來。
馬德勝還是想把王響往回拽:“你就先搬到我那兒住幾天,我好酒好肉伺候著你行不行?”“我自己有傢!”王響一邊掏鑰匙一邊說,“讓個女的嚇得傢都不敢回,那我成啥瞭?”“那是一般的女的嗎?她殺人不眨眼!”
“王將我是高低不能讓他回來的,”王響朝遠處看瞭看,“我無所謂。我巴不得她來找我。”兩人走到瞭單元樓門口,突然,一個龐大的老式空調外掛機一下從天而降——王響被巨大的響聲和沖擊波震得坐在地上。
馬德勝跑到王響身邊說:“沒事吧,老王?”
王響驚魂未定:“從哪兒掉下來的?”
馬德勝抬頭一看,說:“樓頂!”
幾個路過的居民大呼小叫,一片慌亂。
“這是誰傢的啊?太不結實瞭!”
“一陣風就刮下來瞭。沒事吧,王師傅?”
外掛機的頂蓋正好落在王響跟前,王響定睛一看,發現上面隱約有一個腳形的凹印。
王響嘀咕道:“不對!是人踹的,人還在上頭!”混亂之中,一個人影從單元樓裡出來,一露頭,便一閃而過。
“那邊!”
王響和馬德勝追著那人進瞭一條小胡同,三個人都沉入黑暗中。
王響在前,突然眼前一閃,胡同盡頭一輛摩托車的大燈亮瞭,正沖著他的眼睛。
沈墨直直地盯著王響,摩托車發出轟鳴聲。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對峙瞭片刻。
王響大喊一聲,沖瞭過去;沈墨也抓緊瞭油門,朝著王響沖過來。
馬德勝也追瞭過來,就在此刻,遠處響起瞭下午六點鐘的報時鐘聲,路燈一下全都亮瞭。
馬德勝一下註意到瞭沈墨的右手抓著車把,左手還拿著一把鋸子,鋸子發出幽暗的光。
馬德勝猛然醒悟:“王響!站住!”
但此時王響的註意力完全在摩托上的沈墨身上。
王響喃喃道:“你跑不瞭、你跑不瞭——”
馬德勝一下撲向瞭王響,而此時摩托車也跟王響擦肩而過,那把鋒利的鋸子帶著尖銳而細微的呼哨聲劃過。
馬德勝和王響摔倒在地,沈墨的摩托車也側滑出去撞到瞭對面的墻上。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間。
那把鋸齒上滴下瞭一串血珠。
沈墨摔得夠嗆,她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
“別跑!”王響大喊,“我知道你是沈墨!站住!站住!”馬德勝壓在王響身上,王響一起身,馬德勝就翻瞭過去,王響這才看到馬德勝一直使勁捂著自己的脖子,血就是從馬德勝脖子上細微的傷口處流出的。
“馬隊……馬德勝!”
沈墨扶著墻,回頭看瞭一眼,一瘸一拐地向著遠處走去。
王響用力按著馬德勝的傷口:“老馬,挺住!救命……救命啊!叫救護車!”樺城醫院。
王響和李群等幹警以及幾個哭哭啼啼的傢屬等候在手術室外,面帶悲戚之色。
崔國棟急匆匆地過來問:“馬隊怎麼樣瞭?”
“還在搶救。”李群悶悶地說。
崔國棟一下沖向瞭王響,卻被其他人攔住。他說:“怎麼回事?馬隊為什麼會出事?”“沈墨來找我瞭。”王響低著頭說,“馬隊是為瞭救我。”崔國棟內心激憤難平,空攥著拳頭從牙縫裡擠出話來:“王響,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今天出城的交通陸續開放瞭,沈墨明明有逃出樺城的機會,為什麼不放過你?”李群也過來拉崔國棟:“別這樣。”
崔國棟絲毫不領情,朝著王響大吼大叫:“你告訴我,你之前到底認不認識沈墨?”王響已經木然瞭:“我不知道。我也想知道。”手術室門口高掛的“手術進行中”的燈滅瞭。
崔國棟低吼:“你給我好好想!”隨即他便和其他人圍上去,一名疲憊的醫生出現在門口。
崔國棟搶先問:“大夫,怎麼樣?”
“搶救過來瞭。”
眾人都松瞭一口氣。
人群外的王響此時眼角滑落下瞭一串淚珠。
人越來越少,有的幫忙聯系隊裡,有的幫傢屬去辦手續,等昏迷的馬德勝被推入病房時,床邊隻有幾個傢屬守著。
王響站在門口透過窗子看到這一切,默默地轉身離開。
崔國棟站在不遠處,情緒已經平靜瞭下來:“是我情緒有點兒激動。馬隊是名警察,退休瞭也是警察,保護市民是他的職責。”“你問得對,我也想知道為啥沈墨一定要殺我。”王響抬頭看著崔國棟,“是因為我一直想逮她嗎?”兩人的眼睛裡都有無盡的疑問。
崔國棟叫車把王響送回傢,兩個人坐在後排,李群坐在副駕駛座上。
“這是黑城警方剛發過來的對沈墨的調查報告。”李群從前面遞過來一張紙,“沈墨,女,1978年生。父親沈程和母親萬愛華在一起礦場爆破事故中喪生,所以沈墨是在大伯沈鵬傢裡長大的。據沈墨中小學的老師介紹,沈墨從小學習成績不錯,但為人比較內向,沒什麼朋友。她小學時候的班主任印象最深的是沈墨來上學的時候,身上經常會有莫名其妙的傷痕。”崔國棟問:“傷痕?人為的嗎?”
“瘀痕和抓撓傷比較多。”李群解釋道,“但沈墨從來不說那是怎麼造成的,沈鵬和妻子高玲也一直跟學校說是孩子太調皮自己磕碰的。”崔國棟追問:“跟當年他們傢的鄰居瞭解過情況嗎?如果說沈墨的傷跟沈鵬有關系,周圍就沒人察覺?”李群表示:“沈鵬傢庭條件還不錯,工作也比較體面,所以鄰居即使聽到點兒什麼也沒太在意,覺得孩子調皮,打兩下也不算什麼。在1988年10月份,沈墨曾經請過一星期的假,據說是沈鵬帶著她到樺城住過一禮拜的院,傷情鑒定結果依然是意外傷害。”一直沉默的王響問:“他們為啥跑樺城來住院?黑城地方也不小。”崔國棟說:“可能是不想讓當地的親戚朋友註意到。”“等會兒——”王響突然朝前探頭,“你說1988年的幾月份?”李群看著材料說:“十一期間。”
王響努力回想:“我和馬隊去福利院查過檔案,傅衛軍好像就是十月前後生日……1988年,傅衛軍生日前後曾因發高燒失聲,當時他應該也在樺城醫院!”崔國棟一拍手,道:“他們是在醫院碰上的?沈墨和傅衛軍那麼早就認識瞭?”王響喃喃道:“一直到沈墨考上大學,十年間,他倆應該一直沒斷聯系……”李群接著說:“沈墨出院後又跟著大伯回瞭黑城,一直在富民小區五號樓住到她上大學離開黑城——”王響猛地一激靈:“啥?哪個小區?”
李群回頭一臉疑惑地看向王響:“黑城市鐵東區勤民北路富民小區五號樓。”王響哆嗦著問:“那樓是不是臨街?”
崔國棟意味深長地看向瞭王響。
之後三個人都沒怎麼說話,直到車停在宿舍區門口。
王響從車上下來,沖著車裡的人點瞭點頭,悶聲不響地往裡走。
崔國棟盯著王響的背影,喃喃道:“他有事沒說。你們先回去吧。”李群慢慢把車窗搖上:“好好跟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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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師傅——”崔國棟下車叫住瞭王響,“我讓他們先回去瞭。你還是不想告訴我嗎?你是不是之前就認識沈墨?”王響回頭,顫巍巍地說:“不可能……沒那麼巧吧?”崔國棟走到王響身邊:“說到富民小區五號樓,你為啥反應那麼大?”王響的嘴唇微微顫抖。
崔國棟心平氣和地道:“那麼多人都死瞭,馬隊現在還躺在醫院裡,我們總得知道我們面對的是誰。你說的話會對我們很有幫助。”“富民小區五號樓……我去過。”
4
1988年,夏末秋初,黑城。
王響和一撥人帶著醉意搖搖晃晃地從飯店裡面出來。
他作為樺鋼廠機務段的優秀工作者,到黑城參加一個表彰大會。會議結束的當天晚上,幾個熟人都喝多瞭,其中一個同事說:“才八點多,回招待所再喝點兒?”眾人響應,王響一個勁地笑著搖頭:“我……我不去!明天就回傢瞭,我……我給我兒子去買點兒特產。”王響不顧眾人的熱情相約,搖晃著揮著手跟眾人背向而行。人多的時候,他以為自己還清醒;就剩自己一個人時,他稍顯踉蹌,面前的世界出現疊影和虛幻的斑斕色彩。
他本來是想找一傢路邊的土特產店的,不知咋的就走到瞭一個奇怪的地方。
富民小區五號樓是一棟老式的臨街樓,一樓一個簡陋的霓虹燈箱閃爍著“按摩休閑”幾個字。
王響已經看不清面前女子的臉瞭,隻知道她身段姣好,衣著暴露。
“哥,進來放松啊,有項目——”
王響眼神迷離地說:“啥……啥項目?”
這個女的沒說什麼,隻是勾勾手指,王響就跟她走瞭。按摩房門臉不大,裡面隔開瞭很多小間,到處都是半遮半掩的房門和或紅或黃的曖昧燈光。
被吸收的酒精把王響的嘴角拉出瞭一個沒有意義的弧度,他說:“咱們去……去哪兒啊?”女子回頭,笑意盈盈地說:“一樓是正規的,項目都在二樓。”“你還沒說啥項目呢……”兩個人上瞭二樓,進瞭隔間,隔間狹窄幽暗,墻上貼著暴露的美女海報。
女子用帶著挑逗意味的笑容說:“啥項目,你做做不就知道瞭……”王響眼神都散瞭,但手還死死地摳著衣服邊不放:“我……我結婚瞭,我有媳婦——”女子大笑著,王響面色潮紅。突然,他聽到打開的窗戶外面傳來瞭女孩的哭叫聲。
“救命!別這樣,撒手……放開我!”
王響一下清醒瞭些:“啥動靜?”
他一把推開按摩女,把耳朵貼到瞭墻上。
“有人在喊——”
跟按摩店一墻之隔的房間裡,小沈墨衣著單薄,瑟瑟發抖,沈鵬光著上身,膀大腰圓,向小沈墨步步逼近。
“叫啥?傢裡沒別人,大伯疼你不是應該的?”小沈墨絕望地哭喊:“別過來,你別過來……”
這一邊,王響剛想說什麼,突然就聽到門外咚咚咚的急促腳步聲,窗口有閃爍的警燈打瞭進來。
門外有人急促地敲門:“下樓!”
王響一下完全清醒瞭——完瞭,碰上警察瞭。
王響和幾個女的被押著往警車的方向走,突然二樓隔壁的窗戶被打開,小沈墨不顧一切地探出身子大喊一聲:“救命!”王響隻回頭看瞭看,隨即便垂頭喪氣地上瞭警車。他被兩個警察夾在這頭,那頭是幾個女的和小沈墨。
王響蒼白地解釋:“我真沒幹啥……”
“回所裡再說!”其中一個警察問他,“哪兒的人啊?”“樺……樺城的。”
“單位,做什麼的?”
王響四下看看,囁嚅道:“樺鋼廠,火車司機。”小沈墨看瞭王響一眼。
警察說:“公傢人啊!”
到瞭派出所,王響被銬在辦公室的暖氣片上,垂頭喪氣地蹲著。
“我真沒幹啥!”
“二樓沒上去?”
王響猶豫地說:“沒。沒上去。”
“窗戶都開著,你就沒聽到二樓隔壁那傢有什麼不對的動靜?”王響糾結萬分。
他心想:我來的時候是先進工作者,回去的時候不能背著嫖娼的名聲啊!
王響故作鎮定地道:“沒聽見,我一直在一樓,咋能聽見二樓的動靜?”沈鵬牽著小沈墨的手從隔壁辦公室裡出來。
沈鵬說:“真是給你們添麻煩瞭。現在的孩子不好教育,說兩句就要死要活要報警的。”沈鵬看起來非常委屈:“四鄰八舍的,誰聽見啥動靜瞭?有動靜不早炸鍋瞭?”小沈墨被大伯牽著手,一路抽泣,眼淚止不住地流。
女警朝身後努努嘴:“隔壁那屋蹲著的那個是剛進來的,他也說沒聽見。回去耐心教育教育孩子。”“我肯定好好教育!你說我替我親弟弟養孩子,還落一身腥,以後誰還敢幫誰啊?這世界咋就不能人人都獻出一點兒愛呢……”小沈墨突然掙脫瞭沈鵬的手,沖向瞭王響所在的辦公室的門口,沖著王響大喊:“你聽沒聽見?你說實話,你聽沒聽見他欺負我?”王響整個人都蒙瞭:“我……我……”
小沈墨歇斯底裡地道:“你聽見瞭!叔叔,你跟他們說你聽見瞭啊!”沈鵬慌忙過來,拽著小沈墨就走:“凈瞎整!趕緊回傢!”小沈墨還不死心:“叔叔!你說啊!你說你聽見瞭!”嘴巴開合瞭幾次,王響最終沒有說出話來。小沈墨被沈鵬拉著到瞭派出所大門口,回過頭又看瞭王響這邊一眼,兩人正好對視,小沈墨的眼中充滿瞭憤恨和怨懟之意。
5
2018年。
地上的煙頭多瞭好幾個,王響又點上一根煙:“那個眼神一直跟火燒似的烙在我的腦子裡。”王響喃喃道,“這事跟刺似的紮在我的心裡,我拔不出來,又摁不下去。有時候我也會安慰我自己,興許真跟大人說的似的,是孩子調皮撒謊;可那小姑娘的眼神又一直在告訴我,我犯瞭一個大錯。”崔國棟皺眉:“我知道瞭。在抓到沈墨之前,我會調派人手在你周邊保護你。”第二天。
上午八點三十分。
到處都在播放著與節日有關的歌曲,一派喜氣洋洋的氛圍。
人群中混雜著幾個警惕的年輕人,他們目光銳利,一直沒有停止過在各種面孔間搜索。
重要路口的高處都有攝像頭,攝像頭反射著冰冷的微光。
火車站候車室裡非常熱鬧,乘警挨個兒檢查乘客的證件,氣氛外松內緊。
這是最後的戰役瞭。
一傢不起眼的便利店門口,鈴鐺響起,一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人鉆瞭進來。
女店長忙得左支右絀:“歡迎光臨。”
那人戴著手套,隨便拿瞭點兒東西到收銀臺結賬。
“稍等——”女店長一邊接電話一邊收銀:“再給補點兒貨,元旦也是節啊!餃子什麼的可撐不到天黑,還想讓我賣到明年去?”沈墨搭話:“這麼忙?就你一個人?”
女店長抱怨道:“可不是!越忙越搗亂,前兩天剛有個小青年辭職瞭,總店還沒補人過來呢。”沈墨順著往下說:“到年底瞭,都缺人手。那個小青年辭職瞭去幹什麼瞭啊?”“說是去S市上學呢,坐今天晚上的火車走,節都過不好。”女店長翻瞭一個白眼,“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S市是人人都能去的?你說是不是?”她一抬頭,就發現剛才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出去瞭。隻納悶瞭一瞬間,她又忙起自己的事瞭。
她背後,之前王響來的時候就有的那張圖還在,最上面一層是店長的位置,下面有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上面寫著“王將”,名字下面還帶著手機號碼——女店長還沒來得及撤王將的信息。
上午九點三十分。
王響從樓裡出來,看四下裡沒人,加緊腳步,剛走兩步就被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兩個年輕人一前一後狀若隨意地給擋住瞭。
“去哪兒啊,王師傅?”
王響一愣:“自己人?”
“別亂走,需要啥吱一聲,我給你帶回來。為你好。”“你們還一直跟著我啊?”
“事結瞭就不跟瞭。”
“誰讓你們在這兒的?崔局?李隊?”
兩個便衣都不接茬。
“我買個雞架——你替不瞭,不會挑。”
兩個便衣一直不遠不近地跟著他。
鹵味店門口支著個攤子。
王響打招呼:“今天出攤出得早啊?”
鹵味店主說:“賣完回傢過節去。來幾個?”
“一個就行,咂摸味。”王響搭著話,進瞭店裡,“還是老鹵味不?我瞅瞅。”兩個便衣等瞭片刻,覺得不對,一下沖進店裡,發現小店有個後門。
到這時候瞭,王響想的還是跟之前的一樣——誰惹的事,誰親自解決,用不上警方。
他從鹵味店離開後,直奔一傢煙酒行,煙酒行的名字是“全力”。
王響急匆匆地進來,在爐子邊打盹的劉全力一下驚醒,劉全力的臉滄桑瞭許多,就像被添瞭不少煤的爐膛。
王響開門見山地道:“全力,我放在你這兒的東西呢?”劉全力拍拍臉,使自己精神起來:“行李箱?我一直藏在櫃子底下呢。”“晚上八點,樺城火車站第二候車室,你給王將送過去。”“妥妥的——沒啥事吧,王師傅?”
“我兒子順利上車瞭就沒啥事。跟誰都別說,也別跟王將多說話。”“放心!”
“還有個事,”王響把出租車鑰匙拍到櫃臺上,“你得幫我把車開出來。”車被開出來後,王響接過車鑰匙,三言兩語就勸走瞭劉全力。王響把車開到一條繁忙的路邊停下來,四周車輛川流不息,喇叭聲此起彼伏,沒人註意到陰影裡停著一輛老出租車。
王響在車裡一直對著車臺呼叫:“喂……喂……喂……收到沒……我知道你能聽見,收到請回話,收到請回話……”車臺裡隻有電流經過的刺刺聲。
“我就當你聽見瞭。原來是我逮你,現在是你要找我。咱倆老追來躲去的也不是事,約個地方見面吧,有啥事都能解決——就咱倆,晚上八點,王陽出事的地方。”電流聲依然。
“我重復一遍、我重復一遍。晚上八點,王陽出事的地方,我等你。”還是隻有電流聲回應他,他有些失望,正準備把車臺放回去,裡面傳來瞭含混不清的一個字。
“好。”
下午四點三十分。
樺城公安局辦公室。
李群敲門進來:“王響果然約沈墨瞭。”
崔國棟放下手中的筆:“我就知道他不會甘心老老實實地在傢等著。不要驚動他,等沈墨露面瞭再收網!”晚上七點三十分。
酒店房間。
王將看著手機,通話記錄界面上都是“爸”,可他一次都沒打通過王響的電話。
手機時鐘顯示現在是晚上七點半,王將一咬牙,披上外套就準備往外走。
手機嘀瞭一聲,王將一看,是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瞭一條短信,那是現在已經很少見的彩信。手機信號不太好,一張照片緩緩地變清晰——照片上的人是盧文仲。
晚上七點四十分。
火車站第二候車室。
指示牌上寫著“樺城—S市”的字樣。
劉全力守著行李箱,四下裡來回看,沒有看到自己要等的人。
晚上八點。
樺鋼廠鐵道旁邊,一輛警車關瞭所有燈埋伏在黑暗中。
透過車子的擋風玻璃遠遠看出去——王響穿得很厚,入定一般坐在鐵道旁。
李群問:“沈墨怎麼可能來這兒?甚至那個‘好’是不是沈墨說的都不一定。”崔國棟說:“但現在釘著王響就等於釘住瞭沈墨。”崔國棟話音剛落,王響就伸手掏兜,再次拿出瞭手機。
崔國棟問:“是打進的還是打出的?”
李群敲瞭敲耳機:“不是電話,可能是短信或者微信消息。”崔國棟一把奪過旁邊刑警手裡的望遠鏡:“為什麼不打電話?他知道我們在監視他?”眾人緊張地盯著王響,隻見他伸瞭個懶腰。
崔國棟馬上說:“他要動瞭。可能是沈墨跟他約瞭別的地方。”他也敲瞭敲耳機,“三組四組,王響要換地方。釘緊瞭,王響要換地方。”李群突然“嗯”瞭一聲:“他在給誰打電話?”
崔國棟看瞭看手機,嘆瞭口氣,接著接起電話來,電話那頭傳來王響的聲音:“別跟著我。”王響起身,走到自己的出租車旁邊:“我知道你們肯定在釘著我,否則我甩開那倆小夥也太輕松瞭。但我知道,沈墨肯定也知道。要見沈墨,隻能是我自己一個人見。都別跟著我,你們也跟不上。”“王師傅——”
王響一下掛瞭電話,上瞭車,突然發動汽車,一個甩尾從鐵道旁駛離。
“跟上王響!不能讓他自己去!”
沒人比王響開得更快,他開著破出租車幾下就甩掉瞭跟上來的警車。但雪天路滑,出租車也一度撞到瞭路旁,王響來不及查看自己的傷勢,車還能動他就繼續開。
王響看瞭看後視鏡,發現之前跟著的幾輛車都已經沒瞭蹤影:“我可是開火車的。”手機鈴響,王響看瞭一眼屏幕,來電顯示呼入的是“兒子”。
王響按瞭接聽鍵:“喂——”
他等瞭半天,裡面傳來一個幽幽的女聲:“你應該已經甩開警察瞭吧?”王響冷靜地說:“我說單獨見你,就肯定是一個人。”“你最好別耍花樣。”
“你也一樣。王將呢?”
電話那頭傳來瞭一聲“爸”。
王響的手一下哆嗦瞭起來,他道:“王將!你咋樣?沒事吧?”沈墨說:“他有沒有事取決於你。”
“你在哪兒找到的他?”
“我能找到你,找到他還難嗎?況且這次是他找的我。”說完這句話,沈墨把針頭從王將身上拔出來,王將臉色蒼白,癱軟在沙發上。
“不要怕,這種針劑會幫助你安靜下來。”
王將虛弱地問:“你是誰?你為啥說照片上的人是我親爹?”“你要是不信的話就不會給我回電話瞭。”沈墨笑瞭,“照片上的人叫盧文仲,你的母親叫蔣林。你這個奇怪的名字應該就來自你的母親吧?因為很多人覬覦你傢的財產,蔣林隻身一人來樺城救你爸。蔣林生下孩子後就因為值班護士拿錯瞭針劑意外死亡,護士被開掉瞭,但孩子活瞭下來。王響就是在這時候出現的。”沈墨在房間裡四下溜達,盯著王陽的遺像看瞭好一會兒。
她接著說:“當時王響的親兒子王陽和妻子羅美素相繼離世,正處於最痛苦的狀態中的王響主動提出領養蔣林和盧文仲的遺孤。盧文仲和蔣林都死在瞭樺城,他們老傢的親戚圍繞著他倆的遺產紛爭不休,根本沒人在乎這裡還有他倆剛出生不久的骨肉,甚至沒人希望他倆的兒子出現在老傢的土地上。王響得償所願,領養瞭那個孩子,爺兒倆相依為命,以後的事你該比我清楚。”王將問:“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沈墨微笑著道:“因為讓你母親喪命的針劑是我給調換的。”“你?”
“不要這麼驚訝。”沈墨沒有絲毫愧疚之意,“我不要她的命,她就會要我的命。”王將哽咽瞭:“你到底是誰?”
沈墨的目光迷離起來,她說:“‘我是誰’是哲學上的終極命題,我隻能說我可能是誰。就好像你本來應該出生在兩千五百千米外的南方,是個富二代;我本來應該是個不錯的醫生或者鋼琴傢;王陽會是個善良而平庸的人;王響可能是一到傍晚就去廣場領舞的老頭……但前些年的劇本不是這麼寫的,我們都沒有重新來一次的機會。”這時,王響已經到瞭單元樓門口。他急匆匆地往上跑,但一使勁,疼痛就扭曲瞭他的臉。他拉開毛衣,看到肋骨處一點兒白骨,裡面貼身的內衣已經被血浸透瞭。
王響深呼吸一口氣,把毛衣綁緊在身上,繼續往上爬。
傢門是虛掩著的。
王響緩緩推開瞭門,迎面聽見沈墨的話:“差不多三十年前的那天晚上,你本來可以不進那間按摩店的。”沈墨背對著王響站在床邊,王將癱軟在沙發上。
沈墨喃喃道:“但你進去瞭。”
王響喘瞭半天,終於平靜瞭下來:“是,我犯瞭個錯誤。”沈墨轉過身來:“你還記得在派出所見到的那個小女孩嗎?”“記得。我一直沒忘。”
“你當時撒謊瞭吧?”
沈墨癡癡地看著窗玻璃上自己和王響的影子:“一個孩子的記憶力可能遠比成年人想象的更為強大,我忘不瞭那時候發生在我身上最骯臟的事,同樣也忘不瞭那些冷漠、怯懦的旁觀者。你是兇手,你殺死瞭一個叫沈墨的女孩,你把她推回瞭火坑裡。”王響低下頭:“當時我沒說實話,我一直很後悔,但這也不是你殺人報復的理由。”沈墨轉過身,衣服上印著一個海馬,已經看不出是不是她當年入學時穿的那件瞭。她說:“我在被大伯欺辱的時候恨不得自己像個男生一樣有反抗的能力,但後來發現性別本身並沒有那麼重要,我靠自己,依然可以比世界上絕大多數的男人出色。”王響開始說教瞭:“我對你的事瞭解一些,你冷靜點兒,別再做傻事瞭。你今天走不瞭瞭。”沈墨輕哼一聲:“走不走得瞭不是你說瞭算的。是時候做個瞭結瞭。”“既然是瞭結,你先告訴我,王陽是怎麼死的?”沈墨從窗戶看下去,樓下已經警車密佈,刑警和特警在各處佈控。
“警察不是告訴你瞭嗎?自殺。”
“我不信王陽會自殺!”
“你要說他是死在我手上的也沒問題,因為我答應瞭跟他一起死。”6
二十年前,江邊。
王陽淚眼婆娑地道:“是你?”
“奇怪嗎?”沈墨一攤手,道,“盧文仲的事藏不住瞭,警察正在查,也許很快就會查到咱們頭上,到時候咱們的結果隻有死。”王陽痛苦地抱著頭:“咱這是都幹瞭些啥……”
“路是自己選的。”沈墨抱住王陽,“對於人生來說,我們選擇不瞭進場的方式,但至少可以選擇如何落幕。”
王陽推開她:“你啥意思?”
沈墨攤開手,手上是幾粒藥:“我們一起走吧。”王陽顫抖著問:“這是啥藥?”
沈墨沒有正面回答他:“成年人的世界太臟瞭,我們可以選擇不跟他們一樣。”沈墨吞下瞭兩粒藥,“你是要跟我走,還是選擇回去承認這一切,向他們投降,以後跟他們一樣?”王陽看著藥片,緊閉雙目,流下眼淚,面露絕望之色。
沈墨和王陽兩個人躺在地上,形同死屍。突然,沈墨一下坐瞭起來,猛烈地咳嗽,好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
她搖搖晃晃地走向王陽,把王陽推到瞭江裡,轉身離開。
淅淅瀝瀝的秋雨掩蓋瞭僅有的一點兒痕跡。
7
2018年,深冬某日。
晚上九點。
沈墨依舊看著窗外:“說起來,我還真要感謝我學醫的生涯。我沒死。”王響渾身哆嗦起來:“是你騙王陽自殺的!”
沈墨像二十年前一樣,攤瞭攤手:“他本來可以不死,但他看到瞭我——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我沒有選擇。”“你一直在給自己找借口。”王響盯著次臥室的門口看,似乎這二十年王陽從沒離開過,“王陽是個單純的孩子,你利用他的恐懼殺瞭他。人犯瞭錯可以改,哪怕付出幾年、幾十年的代價都可以贖回自己的清白之身,但你選擇一錯到底。傅衛軍呢?他人呢?”沈墨大體介紹瞭一下:“那年我們到瞭我們想去的南方,他有一個清白的身份,但見不瞭陽光;我有工作的能力,卻隻能做一個不存在的人。他在我們創業的階段吃瞭很多的苦,每天藏身在油漆桶和塗料罐之間。終於有一天,他身體的免疫系統放棄瞭他,他開始呈現中毒的跡象,整個人面臨著崩潰。如果要活下去,他隻能在大醫院開刀做手術。當時我們面臨兩個選擇,或者他重新成為傅衛軍,或者我們一起想辦法出國。隻要有瞭見得瞭光的身份,他就有活下去的希望。但這兩條路都有風險。最終他選擇讓我活下來。”沉默瞭半晌,王響道:“所以你就成瞭傅衛軍。”“我隻是在替他繼續生活。”沈墨摸瞭摸自己的臉,“你不知道我做過多少次整容手術才變成他的樣子。從我們十歲的時候在樺城醫院相識以來,沒人知道我們倆一直保持著書信聯系,我們相見的時候不多,但又好像從來沒有分開過。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你不會懂的。”沈墨伸出右手,她的大拇指缺失瞭。她接著說:“我來樺城醫學院報到的那一年,傅衛軍去瞭一趟黑城,把我那個禽獸大伯送到瞭他早就該去的地方。但那個畜生警惕性很高,最後為瞭讓他的剎車失靈,傅衛軍也受瞭傷,失去瞭大拇指。他那根拇指是為我失去的,我不會讓他的拇指白白失去。後來我成瞭傅衛軍,這根手指我也就還他瞭——都是值得的。”王響竟然點瞭點頭:“你確實是個聰明人。但聰明人心壞瞭,會比魔鬼還可怕。”“我就當這是誇獎瞭。”沈墨做瞭個“抱歉”的手勢,“抱歉,我今天話有點兒多,畢竟這麼完美的計劃,我這些年從來沒有機會跟別人分享,你是我唯一的聽眾。”王響指瞭指沙發:“咱倆的事就瞭結在咱倆之間,先讓王將出去。”沈墨指瞭指門外:“他當然可以走,但跨出這個房間,我就不對他的生命安全負責瞭。”“你什麼意思?”
“你不就是想要我死嗎?如果我死瞭,這個世界上就沒人知道王將被註射瞭什麼。一個小時內,他會經歷瞳孔散大、肌纖維顫動、呼吸加快、心搏驟停、急性腎衰竭以及一系列讓人無法預知的身體反應,就算被搶救過來也隻能一輩子躺在床上做個廢物。”王響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怒氣:“你到底給他註射瞭什麼?”沈墨目光炯炯地看著王響:“想知道?答案就在你身上。”晚上九點三十五分。
對面樓,正對王響傢窗戶的一個房間裡,崔國棟正通過望遠鏡緊張地看著對面發生的一切:“他倆在嘀咕啥呢?狙擊手就位瞭嗎?”李群回復:“已經就位,等待命令,隨時可以解決目標。”崔國棟說:“鎖定目標,如果王響父子有危險就立刻開槍!”“是——”李群動瞭動望遠鏡,“又咋瞭?”
望遠鏡裡,王響從房間裡站到瞭窗臺上。
“王響要幹啥?”
晚上九點三十六分。
王響站到瞭窗臺上,夜風獵獵。
“我站上來瞭,然後呢?”
“跳下去。”沈墨一字一頓地說。
王將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但他依然虛弱地掙紮道:“別跳!爸,別聽她的……”對面樓黑漆漆的房間裡突然有反光鏡亮瞭一下。
王響眼中一亮,接著就看見瞭狙擊槍,看見瞭崔國棟,看見瞭手勢——那意思是讓他往邊上靠一靠,給狙擊手留出射擊的角度。
王響想挪,但狹小的窗臺根本沒有他挪動的空間,王響眼中的希望轉為瞭絕望。
“你聽到我的話瞭,跳。”沈墨就像在對醫學院裡的小白鼠說話。
王響回頭:“沈墨,我跳下去你就會放過王將?”王將急促地喊:“爸!別聽她的!別跳!”
“不要跟我講條件,我連死都不怕,你拿什麼跟我玩?”沈墨輕輕撫摸著王將的頭發,“他的呼吸頻率越來越快,面部呈現青紫色。他是一個多好的孩子,像是曾經的傅衛軍。想好瞭嗎?留給你的時間不多瞭。你當年錯過瞭救兒子的機會,現在還要再害死另一個兒子嗎?”狙擊手沖著崔國棟說著什麼,王響能看見崔國棟焦急的神情,但根本騰不出可供射擊的角度,於是痛苦地閉上瞭眼睛。
王響說:“我給你講個笑話吧。古代有個捕快押送一個犯瞭罪的和尚去見官。路上,和尚跑瞭,臨走前還給捕快剃瞭個光頭。捕快醒來,總覺得少瞭點兒什麼,摸摸行李,棍棒、牒文都在,一摸腦袋,和尚也在——既然和尚在,‘我’又去哪兒瞭呢?”沈墨輕輕笑瞭一下:“很好笑。你想說什麼?”“其實這個選擇對我來說根本不難。”王響動瞭幾下,“你是在幫我解脫。”
“王將已經開始抽搐瞭,快跳啊!”
“別忘記你答應我的——”
王響微微地沖著對面樓點瞭點頭,猛地向窗外跳去。
砰!
狙擊手的槍幾乎同時從兩個方向發射出子彈,特警撞破房門,蜂擁而入。
警燈和救護車的急救燈閃成瞭一片。
醫護人員和民警緊張地在單元樓門口進進出出。
一副擔架從單元樓裡被抬瞭出來,上面是戴著氧氣罩的面無血色的沈墨。
崔國棟和李群匆匆而來。
崔國棟問:“怎麼樣?”
醫護人員簡要地解答道:“槍傷並不致命,現在需要回去搶救。”崔國棟靠到沈墨旁邊問:“你給王將註射瞭什麼?”沈墨聲音虛弱地道:“王響呢?死瞭嗎?”
“你知道王響是為什麼跳的樓。”崔國棟厲聲說,“你不是一直懷疑人不會為別人付出嗎?你剛才已經看到答案瞭。不管王響能不能被搶救回來,不管你回不回答我,你都輸瞭。”沈墨閉上瞭眼睛。
李群無奈地擺擺手:“抬走吧。”
沈墨的眼角突然有一滴淚滑過,嘴唇翕張著。
“她好像有話要說!”
崔國棟連忙把耳朵貼瞭過去。
晚上九點四十分。
救護車疾馳在城市街頭。
車內,醫生正在為王將註射針劑治療。
王將的手無力地耷拉在擔架外,一隻蒼老的手緩緩地抬起,緊緊地握住瞭王將的手。
那正是躺在旁邊另一副擔架上的王響的手。
8
雪化得差不多瞭,天氣晴朗,人走在街上,穿外套還有些熱。
樺城的冬天即將結束。
王將推著坐在輪椅上的王響,緩緩地走在馬路上。
“真能那麼巧?”王將比畫著什麼,“我懷疑那高度本來就摔不死人。就因為你掉在我媽之前的晾衣繩上緩沖瞭一下,最後就沒事?”“不信你問你馬叔去!”王響沒好氣地打瞭王將一下,“警察就是那麼說的。”王將問:“爸,你說我還去S市不?”
“愛去不去,你自個兒拿主意。”
王將撓撓頭:“我尋思你說得也有道理,我也不能當一輩子售貨員啊!”王響把眼睛一瞪,道:“售貨員咋瞭?收銀、陳列、補貨、防損、盤點、交接班,那也不是誰都能幹的!”“你改口改得夠快的,”王將拍瞭拍王響的肩膀,“咋理都在你那兒呢?”“要不我咋是你爹呢?”
兩人就要到道口瞭,伴隨著丁零的提示聲,路兩側的欄桿緩緩降下,把行人擋在鐵軌兩側——即將有火車經過。
王響看向對面,忽然眼眶濕潤瞭——
隔著兩層欄桿,在對面等待的人群裡,他恍惚間看到羅美素牽著王陽的手,龔彪站在一旁,他們說著鬧著,一切如常。
王響笑著流下瞭眼淚。
哐當哐當,隱約傳來漸近的火車行進聲。聲音越來越近,一列通體黑亮的蒸汽機車猶如巨獸沖出瞭迷霧,威武雄壯。伴隨著車輪與鐵軌的摩擦聲,車頭的駕駛室裡傳來洪亮的歌聲。狹小的駕駛室裡熱火朝天,大張裸著上身不停歇地一下下地往爐膛裡加煤,劉全力將半個身子探在外面瞭望著前方。
駕駛臺前,王響一動不動地盯著前方,沉穩熟練地掌控著這頭巨獸。在這方寸之地,他就是唯一的主人。
劉全力沖駕駛室裡喊:“王師傅,整個響!”
王響手拉汽笛,機車的車頭噴著白氣,響起瞭雄渾的嘶吼聲。
哐當聲越發地響亮,駕駛臺上擺著的收音機裡傳出的歌聲更加高亢。
王響的臉上綻開著歡樂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