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雪化瞭

1

1988年,樺城兒童醫院。

那時的醫院,來蘇水的味道好像比現在醫院裡的重得多,不管是醫護人員還是患者,都被熏得皺起眉頭。

一間普通的病房開著門,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抱著被子蜷縮在墻角瑟瑟發抖。她的眼睛所看的方向是讓她驚駭的源頭——走廊裡,她的大伯正在跟醫生交談。

“以後得註意教育的方式方法,不能跟孩子動手。”這是醫生的聲音。

“小孩說話哪能信?真是磕的。”

這是大伯的聲音。

“你們是黑城的?咋不在當地看醫生呢?”

“小地方醫療水平不行,怕耽擱瞭孩子。樺城技術硬。”“行吧,反正以後得註意。”

“肯定註意,誰能舍得對這麼大的孩子動手啊?你忙吧,大夫。”腳步聲向著病房靠近,小女孩緊緊地抱著被子,隻從一絲縫隙裡看著門口。

縫隙裡透進來的光沒有瞭,那人走進瞭病房,大頭皮鞋出現在瞭小女孩的視野裡。

大伯語氣平靜:“墨墨——”

小女孩正是沈墨。

小沈墨拿開被子,看到瞭大伯似笑非笑的臉。

大伯輕輕地說:“回床上去。快點兒。”

小沈墨聽話地跑回床上。

大伯的語氣還是那樣親切,可話頭已經變瞭:“學會告狀瞭?都是說話,你說大夫是信你還是信我?”小沈墨央求道:“大伯別打瞭,我不敢瞭。”

大伯緩緩地把腰帶解下來:“口頭說有用嗎?大伯幫你長點兒記性。背過身去,抱著被子趴在床上。”小沈墨淚眼模糊地求饒:“真不敢瞭,大伯,我再也不跟別人說瞭。”大伯把腰帶在手裡又疊瞭一下:“越拖越疼。”小沈墨咬著嘴唇不讓哭聲出來,轉過身去抱著被子趴在床上。

大伯似笑非笑地把病床周圍的遮擋簾輕輕拉上瞭。

一個跟小沈墨年紀差不多的小男孩就在對面的病床上,眉清目秀的。他把腦袋藏到瞭被子裡,悄悄地註視著這一切。

大伯舉起瞭手中的皮帶:“自己報數,十個。”大伯一皮帶狠狠地掄瞭下來。

小沈墨疼得渾身顫抖:“一……”

小沈墨透過遮擋簾的縫隙,看到瞭對面床上的傅衛軍。

小傅衛軍緊緊地盯著對方,似乎這樣就能為對方分擔些什麼。

“三、四、五……”

兩人之間的簾子徹底地被拉上瞭,簾子裡面傳來小沈墨壓抑的啜泣聲。

小傅衛軍難過地別過頭去。

兩個小朋友再次對上眼神時,小沈墨的大伯對她的折磨已經結束瞭。

小沈墨一瘸一拐地從女衛生間裡出來。疼痛已經完全占據瞭她的頭腦,讓她沒法正常思考,但她還是得扶著墻,咬著牙,慢慢地朝病房走去。

小傅衛軍已經在外面等她很久瞭,看到她出來,他馬上迎上去站在她面前,卻一下愣住瞭。他扶也不是,安慰也不是,生動詮釋瞭“手足無措”這個成語。

小沈墨氣若遊絲地道:“幹嗎?”

小傅衛軍用兩隻手比畫起來。

“看不懂!”小沈墨畢竟還是個孩子,受到疼痛的影響,每個從她聲帶裡發出的音節都顯得她氣急敗壞,“你不會說話嗎?”小傅衛軍張開嘴,隻能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走開!”

小傅衛軍默默地閃到一旁。

小沈墨艱難地從小傅衛軍身邊經過,小傅衛軍突然對她伸出瞭手——他的手上是一顆水果硬糖。

透明塑料紙的包裝沒能留住小沈墨的童心,她看都沒看一眼,就從小傅衛軍身邊走過去瞭。小傅衛軍的眼神裡透著失望之意,他正要把遞著糖的手放下去,突然感覺手裡一空。

小沈墨轉過身接過糖,拆開包裝紙,把糖放進嘴裡,還把包裝紙輕輕放回瞭小傅衛軍的手心。

兩人相視而笑。

時光不會因為任何一個人停下腳步。

小沈墨挨的打都很重,但好在小孩筋骨柔軟,沒有傷筋動骨,受的都是皮外傷,她恢復得很順利。然而,這也意味著兩人分別的時刻即將到來。

這天中午,趁著天氣好,小沈墨的大伯去辦手續瞭,兩個孩子偷偷溜上瞭兒童醫院的天臺。

“我明天要回黑城瞭。”看著蔚藍的天際線,小沈墨輕輕地說。

小沈墨話音剛落,小傅衛軍咧咧嘴就要哭。

小沈墨摸摸他的腦袋:“別哭。你會給我寫信嗎?”小傅衛軍使勁點頭,拍拍胸口。

“我也會給你寫信。”小沈墨鄭重其事地說,“等長大瞭,我會找到你,你也會找到我。”小傅衛軍通過比畫和口型,讓小沈墨明白瞭他的意思:別忘瞭我的名字。

小沈墨笑瞭,也跟著他比畫,道:“當然記得,你叫傅衛軍。”

小傅衛軍也笑瞭。

“你也別忘瞭我的名字,我叫沈墨。”

太陽一點點降下去,兩個人的影子越來越長,越來越淡。等影子完全和黑夜融為一體,兩個人都長得像影子那麼高瞭。

他們面前還是樺城的天際線,不過那天際線已經老瞭十歲。

1998年秋,沈墨剛剛親手解決瞭盧文仲。

這個不眠之夜,沈墨站在傅衛軍傢的陽臺上,一直看著外面。她心裡盤算著什麼,連傅衛軍都不能完全猜透。

傅衛軍默默走到陽臺上,給沈墨披瞭件外套。

沈墨低聲說:“盧文仲的媳婦一直在鬧,已經有人找我瞭解情況瞭。”她把抽瞭一口的煙放到傅衛軍的嘴裡,“我唯一沒考慮到的是盧文仲找瞭個好媳婦。照她這麼鬧下去,這事早晚有罩不住的一天。”

傅衛軍打著手語:把他的媳婦解決掉。

“得等機會。”沈墨緊瞭緊身上的衣服,“她跟公安局搭上線瞭,咱們不能貿然往槍口上撞。”

傅衛軍:我們去南方吧!反正錢已經拿到瞭。

“現在走就是不打自招。我不想一輩子都當通緝犯。”

傅衛軍:那怎麼辦?你肯定有主意瞭。

沈墨跟小時候一樣,笑著摸瞭摸傅衛軍的腦袋。

“除非誰都找不到我。”

2

蔣林挺著肚子撐著傘坐在公安局門口,手裡舉著一張盧文仲的照片。

蔣林把錢給王陽之後,公安局門口就成瞭她的常駐地點。

崔國棟穿著雨衣,從辦公樓裡出來:“你丈夫的事我們已經在調查瞭,你能不能進來說?”

蔣林決絕地說:“不!找不到我男人我哪兒都不去。”

崔國棟耐心地勸導:“你們傢親戚呢?就讓你挺著大肚子自己來?”

蔣林惡狠狠地說:“親戚都是狼,巴不得他出事。”

“你這樣對找到你丈夫一點兒幫助都沒有。”崔國棟上撒手鐧瞭,“而且你總要考慮考慮肚子裡的孩子吧?”

蔣林不為所動:“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崔國棟隻好上瞭第二個撒手鐧——上報朱秀全,讓他調配強有力的人選來跟進盧文仲失蹤一案。

馬德勝和王響、沈墨之間的聯系,正是從此開始的。

這天,馬德勝冒著雨出外勤回來,他似乎剛解決瞭一個大案子,意氣風發,腳下生風。剛上二樓,他就被從辦公室裡探出頭來的朱秀全叫住瞭:“德勝——”

“朱局,有事啊?”

“來我辦公室一趟。”

局長辦公室裡,朱秀全親自為馬德勝泡茶。馬德勝趕緊起身上手:“我自己來。”

朱秀全打瞭馬德勝一下:“多喝兩口,以後我這花茶也不是推門就能有喝的。”

馬德勝問:“咋的?喝口水還不給供應瞭?”

朱秀全索性直說瞭:“省廳刑偵局那邊想調你過去,你聽說瞭吧?”

馬德勝難掩興奮之色,一直在搓手:“喀!八字沒一撇的事。我先把樺城的工作幹明白。”

“你小子,跟我就別裝瞭。”朱秀全看著自己的得意門生,“我知道,樺城地方小,打架鬥毆、小偷小摸的案件滿足不瞭你的胃口。省城舞臺大,你這歲數也正好是出成績的時候。在大風大浪裡歷練歷練,多整幾個漂漂亮亮的案子,也是咱們局的光榮。”

馬德勝就差立正敬禮瞭:“我肯定不給您和咱們局丟人!”

“我也就先跟你透個氣,不到你表態的時候。正式調令下來前,你這心先別跑,踏踏實實地站好最後一班崗。”局長就是局長,永遠比手下更寵辱不驚一些,“喏,這兒有個案子,你跟進一下。”

朱秀全甩過來一份案宗,馬德勝掃瞭一眼,說:“報失蹤的?”

案宗第一頁正放著盧文仲的照片。

根據案宗上的資料,馬德勝帶人來到瞭樺鋼廠焦煤廠。他本來想找相關人員瞭解瞭解情況,沒想到直接被前來匯報的趙廣洲攔住瞭。

趙廣洲領著馬德勝,邊走邊介紹,侃侃而談:“咱們樺鋼廠的洗煤廠、煉焦廠呢,近年來深化改革,通過發揮內部市場化機制作用,挖掘降本增效潛力。上半年制造成本較計劃下降百分之十五點七,同比下降——”

馬德勝終於在趙廣洲換氣的時候打斷瞭他的話:“趙主任,我不是來聽你做匯報的。你是廠辦主任,廠裡方方面面的情況你應該都有所瞭解。盧文仲你認識吧?”

趙廣洲有些尷尬:“他是我們樺鋼廠的焦煤供應商之一,之前我跟著宋廠長見過幾次。”

馬德勝掏出紙筆開始記錄:“這個盧文仲跟你們宋廠長關系怎麼樣?”

趙廣洲圓滑地說:“宋廠長來咱們廠時間也不長,我也不是太瞭解。”

馬德勝又問:“你跟盧文仲呢?”

趙廣洲開始反著套信息瞭:“不熟!沒怎麼打過交道。業務有業務部門,我這個廠辦主任主要是做好服務工作的。盧文仲怎麼瞭?”

馬德勝一字一頓地說:“盧文仲失蹤瞭,我們懷疑他是被綁架瞭。他的妻子蔣林從外地過來報的案。”

趙廣洲的眼中透出一閃而過的驚慌之色:“是嗎?這些南方商人都精得很,身上又有錢,出點兒啥事都不稀奇。”

馬德勝饒有興致地看著他:“你不是跟他不熟嗎?”“泛泛之交。”趙廣洲穩穩接招,並不慌亂,“他之前說過要去外省收煤,是不是沒跟傢裡溝通好?”與此同時,在公安局問詢小羅的李群有瞭一定的突破。

“你整天跟你的老板在一起,他外頭有沒有人你會不知道?”小羅愁眉苦臉地道:“盧總確實一直比較受女人歡迎。但這次這個他非常上心,連我他都一點兒口風不漏,隻知道她是在維多利亞上班——”從這時開始,警方的目光終於轉向瞭沈墨。

沈墨得知自己被釘上,是在學校上大課的時候。

解剖課在階梯教室上,學生不少,教室裡幾乎坐滿瞭人,老師正在講臺上邊寫邊講。

“解剖學是通往醫學聖殿的基石。我們要深入瞭解肌肉的形態和構造,以及肌肉的起止點、配佈規律和作用。”沈墨認真地邊聽邊做筆記。

輔導員站在門口輕輕敲瞭敲門板,老師走過去,兩人竊竊私語。

沈墨向門口看過去,兩人身後還站著兩個穿著便裝但面容嚴肅、身材挺拔的人。

沈墨把筆帽套回去。

輔導員走到講臺前:“沈墨同學出來一下。”

沈墨微笑著起身收拾書包:“好的,老師。”沈墨跟著輔導員和兩個男人進瞭辦公室,之後,輔導員被請瞭出去,其中一個男人輕輕關上瞭門。

“我們是樺城公安局的,有些情況想跟你瞭解一下。”“您請講,隻要我知道。”

“你認識盧文仲嗎?”

“見過。”

“在哪兒見過?”

“我晚上經常在維多利亞大堂彈琴,那時候見過。他怎麼瞭?”“你跟他是什麼關系?”

沈墨一臉茫然:“他通過維多利亞的葛總找過我,請我唱歌喝酒,但我都給推掉瞭。我隻是個勤工儉學的學生,不想跟社會上的人有太多來往。這個也是我打工之前先跟葛經理說好的。到底出什麼事瞭?”一名警察做著筆記,另一名警察意味深長地說:“他失蹤瞭,傢屬報的案。你再好好想想,如果有他的消息,請及時跟我們聯系。這是我們的電話。”由此,沈墨的計劃開始瞭。

她終於開始移動那顆她一直藏在角落裡的棋子:殷虹。

這步棋要走得妙,還有一些前置工作需要完成,是時候讓另一顆塵封幾天的棋子移動瞭——白天,王陽出現在維多利亞娛樂城,這就夠讓人覺得奇怪瞭。

更讓人覺得奇怪的是,他還獨自一人在葛總的辦公室裡。

辦公桌那個常年鎖著的抽屜被打開瞭,王陽翻找瞭半天,從一堆身份證中抽出瞭殷虹的身份證,鬼鬼祟祟地將它揣進瞭兜裡。接著,他趴在辦公桌上,在筆記本上抄著殷虹的簡歷,時不時看看門口。

葛總走到門口一拉門,發現門從裡面被反鎖瞭,他使勁拽瞭兩下,門從裡面被打開瞭,王陽懶洋洋地走出來。

“幹啥呢?”眼看王陽就要走瞭,葛總一把拉住瞭他,“站住!在我的辦公室裡幹啥呢?”“徐新偉讓我給你送點兒東西。他媽新烙的餡餅,我放在桌上瞭。”王陽一臉無辜,似乎不知道葛總為什麼拉住他。

“門咋還鎖瞭呢?”

“風刮的吧?沒事我就走瞭,葛總。”

王陽晃晃悠悠地走開瞭。

葛總一臉狐疑地進瞭辦公室,拉拉抽屜,似乎哪兒都沒被動過,再一看,桌上確實有個小飯盒,裡面裝著兩個餡餅。

葛總把餡餅放到鼻子底下聞瞭聞,嘀咕道:“他明明知道我不吃韭菜餡的啊……”剛離開葛總的視線,王陽就撒丫子跑起來。他沖出維多利亞娛樂城,來到附近的一個地下通道內,沈墨早就等在裡面最幽深的地方。

王陽掏出皺皺巴巴的筆記本和身份證:“搞到瞭。”沈墨把身份證踹到兜裡,舉起筆記本看瞭兩眼:“沒落下什麼吧?”“沒有。她一個十八歲的小屁孩,簡歷上沒啥好寫的。”“沒人發現你吧?”

“就出門的時候碰上老葛瞭,他糊塗蛋一個,我用幾句話就把他給打發瞭。”沈墨把筆記本上有用的幾頁紙撕下來,著急要走:“真棒。我知道我沒看錯人。”“哎——小心點兒!”

沈墨笑道:“放心吧!”

接下來,就是計劃的下一步,沈墨和傅衛軍親自出馬。

晚上,維多利亞娛樂城裡面最熱鬧;深夜,維多利亞娛樂城門口最熱鬧。

殷虹沒有瞭之前的土氣和羞澀,說說笑笑地挽著客人走到門口,跟幾個同事一起鞠躬送客。

“下回來直接找我啊。”

一陣哄笑過後,幾個客人上車走瞭。

等確定車子上的人再也看不見自己的表情後,殷虹的熱情一下轉為瞭冷漠和不屑。她動瞭動嘴,無聲地罵瞭句臟話,轉頭進屋,朝更衣室走去。

殷虹打開自己的櫃子,將衣服換到一半,叉著腿坐在凳子上,大大咧咧地數錢。她對一切都不在乎瞭,除瞭手裡的這些錢。

沈墨的聲音傳過來:“收獲不錯啊!”

“大學生?”殷虹驚喜地叫瞭一聲,“你還沒走?你不早該下班瞭嗎?”沈墨悶悶地說:“寢室同學請假瞭,我回去一個人待著也沒什麼意思。”“正好啊,我請你吃夜宵唄?”殷虹揚瞭揚手裡的錢,“大學生就是有文化,你上回教我那招對付這幫醉鬼老好使瞭,我錢一分不少掙,還不吃虧。”“這跟文化沒什麼關系,我隻是多少懂點兒人心。”沈墨擺擺手,從櫃子裡翻瞭翻,“我有條裙子穿著有點兒緊巴巴的,送你吧。”殷虹笑道:“咋還給我送禮呢?該我謝謝你啊。”沈墨把紙袋遞給殷虹:“你試試。傢裡給寄的,本來我在學校也沒什麼機會穿。”裙子質地、樣式都不錯,殷虹掩飾不住自己的喜歡之情,這讓她忽略瞭兩點細節。

第一,這裙子是全新的,根本沒有試穿的痕跡。

第二,這裙子是沈墨從櫃子最裡面拿出來的——她早就準備好瞭。

“我不能要你的……”殷虹嘴上拒絕,動作卻很誠實,“那我先試試大小。”沈墨上前幫忙,殷虹穿上瞭那襲白裙。

“呀,我也像個大學生瞭。”殷虹指瞭指面前的穿衣鏡,“你瞧,咱倆還有點兒像。”沈墨仔細地上下打量殷虹,裙子十分合身,像是她特意給殷虹買的一樣。

沈墨笑道:“真好,跟看我自己似的。你留著吧。”殷虹高興地道:“這我哪能白拿啊?這料子不便宜呢,你好歹留一百塊錢——”沈墨推開殷虹塞過來的錢:“談錢就外道瞭。這麼著吧,你請我喝酒吧。”殷虹在前,沈墨在後,兩個人走出維多利亞娛樂城,前往另一傢迪廳。

沈墨走的時候回頭看瞭好幾眼,沒人發現兩個人一起出門。

殷虹在前面撒歡,並沒有註意到沈墨的異常之處。當然,她也並不知道,自己剩餘的人生,將會和一個跟她素未謀面的南方商人綁定在一起。

動感的鼓點一下一下仿佛砸在人的心臟上,閃耀的燈球和激光燈四射,舞池裡整個世界似乎都移瞭位。

沈墨和殷虹像一對近乎瘋狂的雙胞胎,兩個人的頭發都處於半濕狀態。到瞭舞曲和舞曲之間的間隙,沈墨在殷虹耳邊大喊:“我對人很挑的。”“什麼?”

沈墨吼道:“我說,你是我精挑細選出來的!”在兩個人數不勝數的對話當中,這是沈墨唯一一句實話。

“我也是!”殷虹以為自己碰到瞭知音,“雖然進城瞭,我也不是跟誰都能做朋友的。那些人,庸俗!”沈墨接著喊:“那就讓這成為我們倆的秘密吧,誰都不告訴!”“好!就咱倆知道,誰都不告訴!”

等到下一首舞曲到瞭高潮,著一身皮衣的傅衛軍扭到瞭殷虹的身後。

沈墨把傅衛軍和殷虹拉到瞭一起:“這是我表哥!”傅衛軍深情款款地看著殷虹。

殷虹羞澀地說:“你表哥好帥啊!”

沈墨轉身離開:“你們玩,我再去拿兩瓶酒!”殷虹來不及抗議,傅衛軍已經拉起瞭她的手。

沈墨沒有拿酒,而是來到瞭二樓。她一直盯著舞池裡陶醉的殷虹和傅衛軍,目光冷峻,似乎在回想整個計劃是否有漏洞。

接下來,就看傅衛軍的表演瞭。

第二天夜裡,皇朝錄像廳門口,花花綠綠的當日影片預告上多貼瞭一張紅紙,上面寫著“轉讓”二字。錄像廳好像自始至終隻有槍戰片一種影片,狹小的裡屋,隻有傅衛軍和殷虹兩個人,殷虹正坐在傅衛軍的身上。

殷虹呢喃道:“我喜歡你,衛軍……我從來沒喜歡過別人……我就喜歡你……”傅衛軍閉著眼睛。

“你不會嫌棄我吧?”殷虹突然問。

傅衛軍鄭重其事地搖搖頭。

殷虹苦笑道:“你要是嫌棄我也是應該的。我爸得病沒瞭,我媽說去外地找親戚借錢,把日子過下去,結果就再沒回來……我就是我們傢的累贅,沒人喜歡我,沒人在乎我。”傅衛軍輕輕拍瞭拍殷虹以示安慰。

殷虹緊緊抱住他:“但現在不一樣瞭,有人愛我瞭。”傅衛軍的回抱同樣熱烈,不過殷虹並沒有發現他臉上那一絲復雜的表情。

“錄像廳你要是喜歡就留著吧,”殷虹整個人靠在傅衛軍身上,“我能掙錢,能掙很多錢。夠咱倆用的。”傅衛軍抄起手邊的紙唰唰地寫瞭一行字。

殷虹一字一頓地念:“別幹那個瞭,我知道哪兒有錢,很多錢。”傅衛軍示意殷虹從他身上離開,他又寫瞭一行字,並把大哥大遞給殷虹。

號碼被撥出,電話那頭傳來蔣林的聲音,這聲音聽起來很疲憊,蔣林就像一直沒睡過覺:“喂——”殷虹說:“別找他瞭,他跟我在一起瞭。”

蔣林冷靜地問:“你是誰?”

殷虹說:“男人呢,不是騾子也不是馬,拴是拴不住的。他不愛你瞭,我們倆也不在樺城,別找瞭。”蔣林大聲問:“喂!盧文仲呢?你讓他講電話!”傅衛軍接過殷虹手中的電話,直接掛斷。

殷虹一下撲到傅衛軍的懷裡:“我說的行不?”傅衛軍在她的額頭上輕輕一吻。

殷虹一邊親傅衛軍一邊說:“你放心,有我在,沒人能纏著你。你是我的,隻是我的。”在殷虹背後,傅衛軍冷靜地把大哥大的電池摳下來,扔到瞭一旁的抽屜裡。

另一頭,樺城賓館的客房裡,崔國棟和李群正在蔣林旁邊監聽這部電話。

崔國棟問:“認識這個號碼嗎?”

蔣林痛苦地說:“是文仲的號碼。”

“盧文仲的大哥大?這個聲音你之前聽過嗎?”蔣林有些歇斯底裡:“沒有!她是綁匪還是狐貍精啊?”“已經錄音瞭,我們查一下這個電話——”崔國棟突然看向蔣林:“你怎麼瞭?”蔣林抱著肚子順著桌角滑坐到地上,冷汗直冒:“疼……去醫院!”…………

到醫院安頓好蔣林之後,崔國棟和李群終於能回樺城公安局食堂吃頓熱乎飯瞭。

馬德勝做東。

三人一人一碗白菜湯,手裡掐個饅頭。

李群一邊吃一邊說:“有可能是跟小狐貍精跑瞭。盧文仲這人一直很花心。”崔國棟跟腔分析道:“他跟他媳婦傢裡關系也不咋的。盧文仲幹這行,還是他老丈人領進門的,傢裡的財政大權實際上都在他老婆蔣林那裡。他自己整出苦肉計也不是沒可能。”馬德勝沉吟片刻,道:“傢大業大的,說跑就跑?我不信。跟蔣林接頭拿走那二十萬塊錢的小子呢?”崔國棟推過來一張紙:“十八到二十歲,有本地口音,根據蔣林的描述,大概長這模樣。”馬德勝掃瞭一眼紙:“先找找這人。”

那張紙上草草幾筆,畫著個圓頭圓腦的人。

此時,圓頭圓腦的王陽還在維多利亞娛樂城。他有些緊張地站在走廊一頭,正趕上大批員工盛裝從休息室裡出來,鶯鶯燕燕跟王陽擦肩而過,王陽目光不停地在其中巡視。

王陽拉住其中一人:“殷虹來沒?”

“誰?”

“農村來的那個,剛來沒多少日子。”

“虹虹啊?她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可能是談戀愛瞭。你找她幹啥?”王陽擺擺手讓那人走瞭,那人隨著大部隊離開,走廊上又隻剩下瞭他自己。

要出事瞭。王陽心想。以沈墨的狠毒與決絕,沒準又是一條人命,而且這條人命也跟他有關系。

王陽來到維多利亞娛樂城外,用那個他和沈墨多次溝通過的電話亭,再次打電話到沈墨的宿舍。

“沈墨不在。”

王陽眉頭緊皺。

他徹底慌瞭。這個年齡的男生,遇到無法解決的情況,其實和十歲、五歲的男生沒什麼區別,他的第一個想法就是——找爹。

王陽回傢後,躺在次臥室裡,衣服都沒脫。他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聽到門響後,翻身而起,直奔客廳,正好迎上從外面回來的王響。

王陽怯生生地問:“爸,你……你有空沒?”

王響跟兒子擦肩而過,抽瞭抽鼻子:“一股子煙酒味!我現在沒把工作給你落實,不管你,但你自己心裡要有個數!”王陽急得有些磕巴瞭:“爸,我——”

王響摸摸兜,掏出一張十塊錢的和一張五塊錢的皺巴巴的紙幣塞到王陽手裡,然後又抽回那張五塊錢的紙幣:“省著點兒花!”接著他就進瞭主臥室。

王陽盯著那張十塊錢的紙幣,把它往兜裡一踹,苦惱至極。

他並不知道,此時此刻,他找的沈墨和殷虹都還沒出事,不過也快瞭……

就在這個晚上,殷虹熱情地邀請沈墨到招待所的客房喝酒。怕酒不夠,沈墨又多買瞭幾罐。等她到瞭客房,殷虹果然和傅衛軍親親熱熱的。

三個人席地而坐,小吃被擺在中間,自己的酒放在自己身後,他們東西沒吃多少,酒倒是喝得快。隨著沈墨一句“幹杯”,又有三個易拉罐被捏癟,沈墨臉通紅,顯然酒勁已經上湧。

傅衛軍打手語:慢點兒喝。

沈墨有些亢奮:“幹嗎慢點兒?明天又沒課。再說,我看見你們倆在一塊兒瞭,高興。”殷虹又起開一罐酒:“就是!酒不就是水嘛,我再打個樣。”沈墨也要開一罐酒,卻被傅衛軍搶瞭下來。

“我哥這人——沒勁!”沈墨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我去廁所。”“我陪你啊——”

殷虹被沈墨按著,沈墨說:“我自己行!你們坐著,我馬上就來!”沈墨去瞭屋裡的衛生間,殷虹盯著傅衛軍的眼睛,傅衛軍眼神有些閃躲。

殷虹低聲道:“咱就是借,以後會還她。”

傅衛軍快速在紙上寫瞭幾個字:她要是不借呢?

“那就嚇唬嚇唬她。”

傅衛軍微微點瞭點頭。

殷虹沖著衛生間喊:“墨墨,用幫忙不?”

沈墨的聲音傳來:“紙呢?”

接著裡頭是一陣狼狽的嘔吐聲。

殷虹可不會讓沈墨歇著,等沈墨從衛生間出來,兩個人又喝瞭幾罐酒,傅衛軍沒制止,在一旁冷眼觀望。等沈墨嘴角掛著涎水躺在沙發上酣然入睡時,地上已是杯盤狼藉。

殷虹輕輕晃瞭晃沈墨:“墨墨?墨墨?你最近是不是掙瞭一大筆錢?”沈墨說著囈語:“啥錢……那是我的……”

殷虹眼冒金光:“知道是你的,我不是怕你丟瞭嘛。錢都放哪兒瞭?”傅衛軍輕輕嘆瞭口氣。

沈墨閉著眼:“我要睡覺……我困……”

殷虹霍然起身。

傅衛軍試圖拉她,卻被殷虹用眼神制止。

“刀、刀……”走進衛生間後,殷虹上下翻找。終於,她在馬桶的水箱裡發現瞭一個塑料袋,拆開袋子一看,一把長剪刀赫然映入眼簾。

她出來,看到沈墨把臉埋在沙發裡面,像小貓一樣蜷縮在沙發上,甚至發出瞭呼嚕呼嚕的可愛聲音。

殷虹的眼神中露出瞭一秒的憐愛之意,接著她又兇神惡煞起來。

她拿著那把長剪刀蹲在瞭沈墨背後:“墨墨?你再想想,錢都放哪兒瞭?”沈墨扭瞭扭身子,殷虹咬著牙,把她耷拉到脖子處的頭發撥開,雪白的頸項露瞭出來。

殷虹舉起瞭剪刀:“這不能怪我。我們倆需要這筆錢——”沈墨慵懶地轉過身來,合著的眼一下子睜開。

殷虹尖叫一聲,長剪刀摔落在地。沈墨神色如常,一點兒沒有醉意,笑吟吟地看著殷虹,就像看著在臺上表演的小醜。

“你,”沈墨一字一頓地說,“想殺我嗎?”

殷虹沒來得及回答,眼前就黑瞭。

傅衛軍拎著一根木棒,站在殷虹背後。

…………

有什麼東西被輕輕吹著,好像來自殷虹遙遠的記憶深處,那是嗩吶嗎?

嗩吶?哦,有人出殯瞭,是她的爸爸。

“你在傢乖乖等媽媽,媽媽就算要飯也會拿錢回來,日子還是得過下去。”這是媽媽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你是我精挑細選出來的!”

“你表哥真帥!”

“我再去拿兩瓶酒——”

謊言,都是謊言,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假的,沒人對自己說過真話。她想。

一股強烈的痛感從殷虹的後腦處蔓延開來,嗩吶聲和對話聲變得更遠瞭,窸窸窣窣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著,她費力地睜開眼睛,驚恐地發現自己的手腳都已經被捆上,自己正躺在一塊巨大的塑料佈上。

殷虹張瞭張嘴試圖說話,卻發現自己發出的聲音含混不清。

沈墨穿著雨衣,戴著一副眼鏡進瞭衛生間,手裡提著一個小箱子。

“醒瞭?”沈墨這口吻就像麻醉科醫生喚醒病人那樣,“看來我這麻醉劑的量掌握得還可以,我還怕你醒不過來呢。這些麻醉劑可不好弄,我是搞定瞭有實驗室鑰匙的師哥才弄來的。”“嗯,嗯——”

“哦,對瞭,你現在說不瞭話。我特意在你的咽喉附近打瞭一針,現在你的聲帶是過分松弛的,發不出聲來。”沈墨又變成瞭循循善誘的老師,“我怕吵到人傢,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嗯,嗯——”

小箱子被打開瞭,裡面的東西居然有些反光——是一排銀光閃閃的手術刀具。

沈墨細心地挑選刀具:“你放心,我對折磨人這件事本身並沒有特殊的興趣。我能跟你保證的就是我會首先結束你的生命,然後再做接下來的事。別怕,不會很久。”人半麻,眼淚卻還能流下來。

真可悲啊,殷虹。殷虹心想。

傅衛軍從外面進來,手裡拎著一把菜刀和一把斧子。

傅衛軍打著手語:你出去,讓我來吧。

沈墨嚴肅地說:“你現在應該幹什麼?去錄像廳喝酒、打架、放片,越多人看到你你就越安全,你安全我們倆就都安全。”傅衛軍:我不想讓你的手沾太多血。

沈墨竟然笑得有些令人毛骨悚然,跟外表人畜無害的她完全不符:“你是舍不得讓她死在我手裡吧?”傅衛軍眼睛裡的光頓時熄滅瞭一半。

“喜歡她瞭?”沈墨問。

傅衛軍搖頭,鄭重其事地做瞭幾個手勢,那意思是:我愛的人隻有你。那我現在就走。

沈墨蹲在殷虹面前,輕輕撫摸著殷虹的頭發,開始瞭她的演講,那語氣跟當初她對王陽告白時的語氣一樣。是的,對那些她需要利用的人,她都會展現出這種類似催眠的強大手段。

那麼,傅衛軍也是嗎?

傅衛軍沒想過,甚至沈墨自己都沒想過。

沈墨演講時,往往不需要聽眾。

“他說,他愛的人隻有我。你知道什麼是愛嗎?你根本不懂。當然這也不怪你,愛對於處在那樣傢庭中的你來說是奢侈品;你同樣也不懂這十年我們倆是怎麼一路走過來的。你以為傅衛軍喜歡你?其實那隻能算是……憐憫吧?就是可憐你的意思。他的心腸太軟。你各方面跟我很像,身高、體重、皮膚、身材比例,甚至是將頭發繞在手指間時的姿態。或許真的有過那麼一瞬間,我想放過你——但你看,你都對我做瞭什麼?你想殺瞭我,拿走二十萬塊錢,再跟著我的男人遠走高飛。你對得起我嗎?”殷虹的嘴唇無力地翕動。

“人都是一樣的,根本不值得信任。你一目瞭然的小聰明和剛才眼中閃過的殺氣隻會讓我高興,我對你沒有負疚感,一點兒都沒有。”眼淚掉到塑料袋上是有聲音的。

“其實你應該感謝我,我是在幫你解脫。作為一個多餘的人,你死的時候,就是沈墨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的時候。”殷虹使勁用嗓子發出聲音,就像一個氣管被插管的人要把那塑料皮套從喉頭噦出來。

沈墨湊到殷虹耳邊說:“你要說什麼嗎?說吧,慢點兒,我能聽見。”“別殺我……”殷虹努力發出幹澀的聲音,“我才十八歲,這個世界……我還沒看夠。”沈墨舉起瞭她選中的第一把手術刀,把它輕輕放到瞭殷虹的頸動脈處。

殷虹很想反抗,身子卻沉重得一點兒都不聽使喚。

沈墨拿起刀,卻不料殷虹突然用盡渾身殘存的力氣撞瞭她一下,刀劃過瞭她身上的海馬T恤衫,T恤衫被劃開瞭一道口子,刀刃上有一絲血痕。

沈墨撫摸著T恤衫上的口子,一臉惋惜:“這就是你不乖瞭。我多喜歡這件衣服啊!”沈墨把手輕輕放到瞭殷虹的頸動脈處。

殷虹很想反抗,但已經耗盡瞭最後的氣力。

沈墨的演講進入高潮:“不喜歡刀是嗎?那我換種方式。我答應你,你會有很多時間慢慢看這個世界——”沈墨雙手用力……

還記得樺鋼廠後山的那塊平整的石頭嗎?

殷虹確實在那兒,看瞭挺長時間的世界。

3

1998年10月的一個上午。

王陽案案發後,離樺鋼廠最近的派出所戶籍科,王響站在辦事窗口外。

上次他攜傢眷來,還是給王陽上戶口的時候。他兩次來時的表情倒是差不多,都有點兒麻木——他上次是累的,這次……可能也是累的。

窗口裡的戶籍警察對他說:“戶口本。”

王響把戶口本推進去。

“火化證明。”

王響從包裡掏出兩張火化證明推進去,手有些顫抖。

“身份證。”

王響拿出兩張一代身份證,一張是羅美素的,一張是王陽的。

戶籍警接過兩張身份證對齊,從抽屜裡拿出一把剪刀,咔嚓,剪掉瞭兩張身份證的一個角。

王響的身子抖瞭一下,好像剪刀剪在瞭他的肉上,他的眼淚一下就滑落瞭下來。

戶籍警察把兩張殘缺的身份證從窗口推出來:“行瞭。”王響打車到瞭樺鋼廠大門處。天氣冷,人已經能哈出白氣,王響下車後,縮著脖子往宿舍區裡走,正好迎面碰到劉全力。劉全力騎著一輛老式自行車,漂亮的妻子未施粉黛,坐在後座上,兒子坐在前面的梁上,三人一起從宿舍區裡出來。

劉全力一傢沒有註意到王響,但王響看得很清楚,坐在車前梁上的孩子是個唐氏綜合征患者。

劉全力已經騎著車跟王響擦肩過去一段距離瞭,王響突然回過身扯著嗓子喊瞭一句:“全力!”

劉全力停下車,一看是王響,有些受寵若驚。他跟妻子叮囑瞭幾句,把撐腳架一踢,小跑過來。

劉全力畢恭畢敬地道:“王師傅,出去瞭?”

王響朝那邊指瞭指:“孩子好點兒瞭嗎?”

劉全力苦笑道:“治不瞭。先天的。”

王響掏兜:“那也是自己的親骨肉,好好養著,以後有條件瞭再生一個。”王響從身上掏出一把各種面值的鈔票來,“咱倆搭夥這些年,我也沒咋幫你。”

劉全力趕緊推辭:“王師傅,這是幹啥呢?”

“我現在孤傢寡人,用不瞭這麼多。”王響輕輕搖搖頭。

“我知道你一直瞧不上我……”說到這兒,劉全力就要流淚。

王響趕緊拍瞭拍他:“沒啥瞧得上瞧不上的。把媳婦孩子養好,就是個爺們兒。走吧!”然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瞭。

他進瞭單元門,上樓梯,在自傢門口看到瞭一個沉默著的身影。他沒想到,妻兒都走瞭,還會有人在傢門口等他。

來者是穿著便裝的馬德勝,他拎著一個飯盒。

王響走到他身邊,對他視而不見,拿鑰匙開門。

馬德勝終於開瞭口:“王師傅——”

王響盯著他看,停止瞭動作。

“還沒吃飯吧?我拎過來點兒餃子,自己傢包的。”

王響把馬德勝迎進客廳,兩個人都沒脫鞋,隨便把衣服往旁邊一搭,對坐在茶幾旁邊。兩人沒話說,也沒胃口,盤子裡的餃子幾乎沒動,一瓶廉價白酒已經見瞭底。

馬德勝哀嘆一聲,呼出一口酒氣:“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

王響不看他:“沒意見。”

“調查不會結束。天網恢恢——”

王響抬手打斷他:“傅衛軍呢?”

“他給被打的謝小峰他們一人賠瞭幾千塊錢,算是調解瞭。”

王響的舌頭開始打卷,一半是醉得打卷,一半是氣得打卷:“就……就這麼把他放瞭?”

“之前謝小峰也砸過傅衛軍的錄像廳,拿瞭傅衛軍的錢就改瞭口供,不追究瞭。”馬德勝還在說鬥毆的事,“而且這次打架,謝小峰他們受的傷連輕微傷都算不上。”

王響把杯子往茶幾上一磕:“你們讓傅衛軍走瞭?這還‘疏而不漏’呢?”

“而且他把順興街的錄像廳盤瞭出去。”

王響終於直視馬德勝瞭:“這是要跑!他人呢?”

馬德勝解答:“說是南方有個親戚辦工廠,過去投奔瞭。”

“你們咋就敢讓他走?”王響的聲音像鍍瞭一層鐵銹,“那個女學生呢?我兒子呢?我媳婦呢?都白死瞭?”

“不管是碎屍案還是王陽案,他都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我們辦案隻相信證據。”

王響終於破口大罵:“狗屁!我聽說瞭,你要調去省城瞭,當大官去吧,這些案子就是破纏腳佈,別妨礙你進步!”

馬德勝苦笑著,一口喝下杯子裡的白酒:“我不走瞭,也走不瞭。”

王響擺手:“別,該走走。”

“調令終歸是沒下來。”馬德勝盯著前面的墻看,“樺城連著出瞭好幾起案子,碎屍案轟動全省,但折騰瞭這些日子,我們連兇手的邊都沒摸著。我作為刑警隊隊長,難辭其咎。這麼大個案子,兇手一定還藏在人群裡偷偷地看著我們。”

“那就去逮啊!”

“隻要我還有口氣,這就是我的案子。”馬德勝直視王響,目光灼灼,“王師傅,我四十歲瞭,作為警察,我從來不覺得我比誰差,也從來沒有經我手破不瞭的案子。但這回……興許我就要一輩子待在這裡,永遠都離不開樺城瞭。”

王響黯然地道:“你走吧。”

馬德勝起身指指餃子:“趁熱吃一個吧。”

馬德勝轉身離開,王響看著他落寞的背影,內心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他隻能再喝一口苦酒。

閉著眼睛瞇瞭一會兒,緩瞭緩酒勁,王響去樺鋼廠醫院找黃麗茹,沒見到人,便來到瞭她的宿舍門口。

王響敲門,半天門才開,黃麗茹裹著個外套,面色紅潤地出現在門口,眉眼間有幾分慌亂之色。

她輕輕叫瞭一聲:“姐夫——”

“廠醫院說你今天沒去上班。”王響遞過去幾張票子,“你姐還在的時候跟我提過,你幫她支過藥錢。這裡是五百塊錢,少瞭的話你多擔待。”

黃麗茹輕輕叫瞭一聲:“這是幹啥?我不能要。我也沒幫上啥忙。”

王響輕聲說:“你姐從來不欠人賬,你收著錢,她在那頭也踏實。”

忽然屋裡傳來一陣異響,黃麗茹背後,床上的蚊帳晃瞭晃,裡面隱約透出個人的輪廓來。

黃麗茹越發慌張:“那我先拿著,姐夫,你早點兒回去吧。”

黃麗茹伸手拿錢,外套上的裝飾環叮當作響,王響忽然感到一陣恍惚——

那天他給宋玉坤送酒,宋玉坤在辦公室跟人偷情,又追出來,當時宋玉坤身上的外套就是這件。

王響本來轉身要走,又轉過身來,一把按住瞭黃麗茹匆忙準備關上的房門:“你跟龔彪的婚事準備得咋樣瞭?”

黃麗茹有些不耐煩瞭:“挺好。”

“龔彪是個文化人,老實孩子,你們結婚瞭就好好過。”黃麗茹突然鎮定下來,似笑非笑地道:“姐夫,別多操心,你也把自己的日子過好。”王響走出宿舍樓,下意識地回頭往樓上看瞭一眼,黃麗茹所在的宿舍的窗口處有人影一閃而過——好像是宋玉坤。

王響嘴裡罵瞭一句:“這都過的是什麼日子?”他的目光不再聚集於窗口處,而是轉向陰沉沉的天空,日子就在這濃雲翻滾中不可阻攔地向前。

王響一傢的淒慘故事最多影響瞭樺鋼廠三天,從第四天開始,這就隻是其他人茶餘飯後的談資瞭。時間推著樺鋼廠走,不會在意任何一塊絆腳石,轉眼間,就到瞭樺城職工代表大會這天,就要公佈下崗名單瞭。

那頭,樺鋼廠大會堂已經響起瞭《運動員進行曲》,這意味著大會已經開始。這頭,機務段鐵道上,王響卻還在仔細地擦著蒸汽機車的車頭,擦得細致入微,就像在幫它入殮。

劉全力在旁邊蹲著:“王師傅,我來吧。”

“不用。我擦擦,心靜。”

“咋還在這兒呢?”大張小跑過來,“都進會場瞭。”劉全力挪瞭兩步,蹲到王響身前:“王師傅,你說待會兒宣佈下崗名單,咱機務段誰能下,誰不能下?”“下不下的有啥分別?”大張憤憤不平地說,“廠子都快讓宋玉坤他們賣完瞭。火車不跑,留著咱們有啥用?”王響還是隻盯著火車看:“人有錯,它沒錯。我擦完這一點兒。”劉全力和大張都不說話瞭。等王響擦完,三個人一起走向樺鋼廠大會堂,迎接“命運的審判”。

會場門口掛著大橫幅——樺鋼廠職工代表大會。

陸陸續續有三五成群的人往裡走,除瞭少數幾個人,大多人的臉色陰晴不定。

龔彪追瞭過來:“王師傅,等等我——”

除瞭王響,劉全力和大張也回頭瞭——正好接過龔彪發的喜糖。

“明天我擺喜酒,大傢都要來哦,職工二食堂,使勁吃、使勁喝。”王響上下摸兜:“沒給你準備個紅包,明天讓全力給你帶過去,我就不過去瞭。”龔彪小心翼翼地道:“王師傅,節哀順變——”

王響玩笑著給瞭他一拳:“別扯那個瞭。王師傅沒那麼容易倒。”龔彪把王響拉到一邊,小聲說:“還有那個下崗名單的事,恐怕是回天乏力瞭。”劉全力緊張地湊過來:“咋的?王師傅在名單上?有我嗎?”大張壞笑道:“有你沒你又怎樣?你也跟人大學生學學,有個好媳婦不會用……”龔彪一愣:“大張師傅,你啥意思?”

大張把龔彪脖子上的綠圍巾解下來纏在他的腦袋上:“沒啥意思,天涼瞭,多戴個帽子暖和。”王響怒叱:“解下來!有意思嗎?”

大張悻悻的,劉全力連忙拉著他先進瞭會場。

龔彪還沒回過神來:“王師傅,他什麼意思呀?感覺他好像話裡有話呀?”“沒意思!結瞭婚把傢門看緊瞭,好好過日子!”王響裹瞭裹外套,進瞭會場。

龔彪還愣在那兒,喃喃道:“說誰呀?”

王響等三人坐在角落裡,會場裡黑壓壓的都是人。

《運動員進行曲》的聲音漸弱,主持人宣佈大會開始,第一項便是宋玉坤的報告環節。

王響坐在下面,面無表情。

劉全力低聲道:“扯這些沒用的幹啥?我們來不就是聽名單的嗎?”大張說:“聽戲還得有個開場鑼呢,著啥急?”王響怒視二人,兩人連忙閉瞭嘴。

黃麗茹坐在最前面一排的中央,正對著臺上的宋玉坤。

龔彪站在側幕的幕佈後,目光呆滯地看著臺下的黃麗茹。

黃麗茹並沒有察覺,眼神一直癡癡地看著在做報告的宋玉坤。

宋玉坤念完瞭一段話,趙廣洲從側幕後閃出身子去,對臺下示意,使勁鼓掌。

宋玉坤舉起杯子喝水,瞅著黃麗茹,曖昧地眨瞭一下眼睛。

黃麗茹以微笑作為回應。

龔彪頓時黯然。他想起昨天拍婚紗照的時候,雖然兩個人都著一身新衣,但黃麗茹身上似乎總掛著一段尚未斬斷的過往情絲。

攝影師說:“把眼睛瞪大點兒……新娘,新娘往中間靠靠,把腦袋搭在新郎的肩膀上。笑,要咧嘴笑,發自內心地笑!”龔彪笑開瞭花,黃麗茹卻有些心不在焉,表情僵硬。

“愣著幹啥?給宋廠長添水。去啊!”趙廣洲的聲音把龔彪喚回現實。

龔彪拎起碩大的暖水壺往臺上走去,給主席臺上的人挨個兒添水。

王響盯著龔彪。

龔彪走到宋玉坤面前,掀開瞭杯子蓋。念稿的宋玉坤頓瞭頓,瞥瞭他一眼。

宋玉坤的嘴離開話筒,低聲道:“謝謝。”

龔彪有些心事重重,磨磨蹭蹭的。

王響察覺出異樣,起身讓劉全力和大張讓路。

宋玉坤抬眼看向龔彪,龔彪也正在盯著他。

宋玉坤用手捂住瞭話筒:“夠瞭。”

王響順著會場一側緩緩地往臺前走。

水已經從杯子裡溢瞭出來,龔彪仍然沒有住手的意思。

宋玉坤稍稍往後退瞭一步:“你幹啥呢?”

龔彪輕聲問:“你跟小茹是啥關系?”

宋玉坤橫眉怒目:“你下去,我在做報告。”

龔彪還在倒水:“到底有沒有關系?”

站在一側的趙廣洲也察覺到瞭問題,一直壓著嗓子沖龔彪喊:“下來啊!你下來啊!”水已經浸濕瞭臺上的紅佈,龔彪說:“你是壞人。”宋玉坤皺眉:“啥?”

“你們倆設局,坑我呢?”

宋玉坤終於正面回應瞭:“坑你是看得起你。滾!”龔彪一下舉起瞭手裡的暖水壺,眼看暖水壺就要砸到宋玉坤的腦袋上,後面沖過來一人,一把搶過瞭水壺。

那人正是王響。

“你幹啥呢?走!”

“我不——”

宋玉坤對著話筒大喊:“保衛科的同志呢?邢建春同志!”邢建春帶著兩三個人急急忙忙地沖上來,一把按住瞭龔彪:“你吃錯藥瞭?破壞大會進程!把他弄出去!”“宋玉坤——”沒等龔彪喊完,兩三隻手同時過來捂住瞭他的嘴,把他拖瞭出去。

臺下一片嘩然。

黃麗茹起身出瞭會場。

宋玉坤看瞭看王響,點瞭點頭。

王響回看瞭他一眼。

宋玉坤清清嗓子,道:“有些同志比較激動,畢竟我們廠現在面臨著艱難的抉擇。既然大傢都比較關心下崗待崗名單的事,我就臨時改改會議進程,先宣佈樺鋼廠本季度下崗待崗人員名單!”臺下的眾人迅速擺脫瞭剛才小風波的影響,屏息凝神地盯著臺上的宋玉坤。

王響也走下瞭臺。

龔彪被拖到後門,兩三個保衛科幹事圍著他痛毆。

邢建春倚著柱子給自己點上根煙:“又不少塊肉,咋瞭?全廠都知道,就你缺心眼。還是大學生呢,一點兒腦子都沒有。讓開!”幹事閃到一側,龔彪幾乎要癱到地上。他咳嗽不止。

邢建春把一口煙噴到龔彪的臉上:“還鬧不?”龔彪抬頭大罵:“王八蛋!”

邢建春一拳打在瞭龔彪的肚子上。

會場內,所有樺鋼廠職工的命運均系於宋玉坤手裡的講稿上。

講稿上,廠辦和機務段兩行正好挨在一起,廠辦一欄寫著“空缺”,機務段一欄寫著“王響、劉全力、張有成”。

宋玉坤清清嗓子,念道:“機務段下崗人員,劉全力,張有成。”劉全力一臉絕望,大張嗤之以鼻、罵罵咧咧。

宋玉坤繼續念:“廠辦下崗人員,龔彪。”

側幕後的趙廣洲一愣,觀眾席裡又出現一陣細碎的喧嘩聲。

“下面繼續宣佈焦化廠下崗人員——”宋玉坤突然感到一個人影站到瞭自己面前,抬頭一看,是王響。

宋玉坤捂住話筒:“王響同志,有事嗎?”

“你真是個雜碎。”一記重拳隨著這句王響忍瞭不知多久的話落下,會場上亂作一團。

王響一邊打,一邊笑得眼淚都出來瞭。

自從宋玉坤上瞭臺,他就一直覺得憋屈。之前,他為瞭妻兒低聲下氣;現在,他的軟肋沒瞭,就剩他自己,他有沒有編制,下不下崗,能不能接著在樺鋼廠掙錢,全都不重要瞭。

暢快淋漓的王響沒想到,他這一拳造成的會場小混亂,是樺鋼廠整體大混亂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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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會剛結束,宋玉坤就因倒賣國有資產被警方帶走調查瞭。

這個旋渦幾乎卷走瞭王響身邊的所有人。

邢建春、大張和劉全力都參與過國有資產的向外運輸活動,同樣接受瞭調查。

從大會那天開始,黃麗茹接連不斷地遭受打擊,最終在宋玉坤被拘留後的第三天流產瞭。龔彪倒是一直陪在她身邊,照顧她,不離不棄。但黃麗茹實在沒臉在樺鋼廠甚至在樺城待下去瞭。等身子好瞭後,她就和龔彪辦瞭離婚手續,遠走他鄉。

風波後的不知第幾天,王響和龔彪晃晃悠悠地走出樺鋼廠高大巍峨的廠門。兩個人臉上的青腫痕跡還沒完全消退,但他們反而有種輕松的感覺。

王響站在門口,從兜裡掏出煙來,煙盒都被擠癟瞭,他抽出一根煙——還是斷的。

王響把半截煙叼在嘴裡,上下摸著打火機。

啪。

龔彪把打火機遞到王響嘴前,給煙點上瞭火。

龔彪較之前,氣質上有瞭很大的變化,甚至連口音都變瞭。

他也給自己點上瞭一根煙。

龔彪問:“有什麼打算嗎?”

王響說:“沒打算。咱東北好,扔個種就能長出苗來,餓不死人。你呢,大學生?”龔彪吐出煙圈:“我年輕,更不怕瞭。你幹啥捎帶著我點兒就行,我跟你學。”王響樂瞭:“跟我學啥?我就會開車。”

龔彪說:“那我就跟你學開車。師傅。”

從這一刻開始,龔彪對王響的稱呼變瞭,“王”字被摘掉瞭。

這一變就是二十年,直到龔彪離世。

4

2018年,冬日。

樺城高速公路入口,服務處前停著幾輛滯留的車輛。

一輛汽車裡的廣播正在播報:“高速管理部門正在抓緊清理積雪,保證各條高速線路盡快恢復暢通……”樺城火車站,候車廳裡擠滿瞭滯留的旅客。

在一片鬧哄哄的聲音中,廣播在嗡嗡響著。

廣播員的聲音傳出來:“由本站發出的各趟鐵路線路即將恢復正常,保證大傢能在元旦到來前踏上歸途——”樺城公安局法醫鑒定中心。

立式的大屏上正在播放前一夜交警執法記錄儀拍攝到的畫面。

街頭十字路口,警燈閃爍,交警設卡查酒駕。

後面的車子排成瞭一條長龍。

卡在中間的一輛普通汽車裡,司機面紅耳赤,顯得有些焦慮,他不停地喝水,手邊已經放瞭好幾個空瞭的礦泉水瓶。

汽車在慢慢地往前挪。

穿著反光背心的警察沖著後面的車輛招招手,示意車子往前挪。

司機突然一個急轉彎,掉頭往後面跑,沒跑兩步,就撞飛瞭一個正好過路的行人。

四周出現嘈雜聲,車頭被撞壞的車停在一旁,地上躺著一個人。

大屏的畫面就定格在那沒有意識的人的臉上。

崔國棟放下遙控器:“這個人叫沈輝,黑城人,來樺城出差,在本地交警的一次突查酒駕醉駕的統一行動中被一個準備逃逸的司機撞飛,當場死亡。”王響的聲音顯得有點兒不情不願,他像是剛被叫到這兒來的:“跟我有啥關系?”“他有個堂姐,叫沈墨。”崔國棟的聲音像一把利刃,即將刺破隱藏多年的秘密。

“沈墨?”

“因為當時死者身上沒有能夠證明身份的文件,警方便提取他的DNA進行瞭比對,查找他的身份,這卻意外地為我們打開瞭另一扇窗。”賀芳接話:“沈輝的DNA樣本跟龔彪臨死前咬下的‘傅衛軍’表皮中的DNA樣本在數據庫中進行自動比對,結果顯示,二者之間存在血緣關系!”王響震驚到無以復加:“啥意思?”

賀芳接著說:“我們進而將沈輝的DNA跟當年‘1002碎屍案’中死者的DNA進行比對,發現沈輝跟當年的死者反而並不存在血緣關系。”“你是說……當年那個碎屍案裡,死的人不是……沈墨?”“可以這麼說。”

“這咋可能?不都認定瞭嗎?”

一直站在屏幕下面盯著屏幕看的馬德勝終於回頭說話瞭:“當年我們沒有這些技術手段,而且也隻是懷疑死者是沈墨,所以沒做DNA比對。但現在看來,我們一開始就被誘導進瞭一個誤區。”王響用雙手摳著頭皮:“那……那死的是誰?沈墨呢?”崔國棟斬釘截鐵地道:“我們現在在找的‘傅衛軍’,就是沈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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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1998年10月,南方某沿海省份。

西伯利亞向南的寒流被橫亙在祖國大陸腹地的秦嶺抵擋,R國暖流和北赤道暖流交替影響著這座熱帶小島。

椰風陣陣,撩撥著市場門口堆砌的建材,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的流行歌曲從那一個個門戶大開的店面中傳出來。

房主穿著T恤衫,趿拉著拖鞋。著一身長衣長褲、戴著口罩的沈墨從屋裡轉到屋外,這個簡陋的店面實在沒什麼好看的,一分鐘能逛三圈。

房主操著一口南方普通話說:“這屋子風水很好,通風通氣。前面可以做門市,它在整個市場裡位置都是最好的;後面還可以當倉庫,放張床,睡兩個人都沒問題。小夥子,你好眼光——”他指瞭指沈墨的口罩,“身體不舒服啊?”沈墨壓低嗓音說:“有點兒傷風。價錢方面還可以談談嗎?”房主誇張地手舞足蹈:“談不瞭啦,這個價已經是蝕本生意瞭!”沈墨輕輕打瞭個響指:“好,我租瞭。”

“一看你就是個痛快人。”

“我先租三年,一次付清租金。”沈墨用口罩上方的眼睛死死盯著房主,“但我有個條件,這三年我要好好做生意,我不找你你別找我。”房主樂得清閑:“那當然好啦!我給你抹個零頭,省心省事當然沒的說瞭。”“簽合同吧。”

“合同在我身上帶著呢——你的身份證?”

沈墨把身份證掏出來放到瞭桌子上,身份證上的名字是“傅衛軍”。

等房東走瞭,沈墨就開始屋裡屋外地打掃,一直打掃到夜深人靜時。

除瞭這兒,整個建材市場已經沒有光亮瞭,偶爾有幾聲遙遠的犬吠聲傳來。

沈墨慢條斯理地拿著大掃把把門口清掃幹凈,順手掐瞭幾朵小花。

確認周圍無人後,沈墨上好門板,把窗戶關上,裡面漏出的最後一絲燈光也消失瞭。

後屋當中吊著一盞燈,燈泡並不是非常光亮;整個屋子已經被簡單地歸置瞭,屋裡搭著一個床板。

沈墨把幾樣現成的吃食擺到桌子上,將剛摘的小花插到瞭一個空啤酒瓶裡。

“吃飯瞭。”

傅衛軍從陰暗處的一堆箱子後走瞭出來,坐到瞭她對面。

“這是我們的傢瞭。”

沈墨和傅衛軍相視一笑。

6

2008年,樺城,盛夏。

街頭巷尾都飄蕩著《北京歡迎你》。

馬德勝有瞭些老態,還穿著警服在執勤。正值商場搞活動,他在人群中和幾個同事在維持秩序。

“別擠……別擠瞭,都早點兒回傢去,晚上有開幕式……”馬德勝拿著大喇叭嘶吼,“開幕式多少年一回,商場搞促銷活動一年多少回,哪個重要分不清楚啊?別湊熱鬧瞭,都散散、散散!”一輛警車停在人群外,崔國棟從車上下來,他肩章上的警銜已經跟馬德勝的一樣瞭。

崔國棟站在人群外喊:“師傅——師傅!出來啊,找您有事!”“沒看我在執勤呢?”

“朱局!”

“啊?朱局怎麼瞭?”

馬德勝擦擦汗,坐到崔國棟的副駕駛座上。

“這種街頭執勤的事就讓小青年來幹,再把您擠出個好歹來……”崔國棟一邊觀察路況,一邊對馬德勝說。

“我在辦公室坐不住,也沒啥像樣的案子。”馬德勝話鋒一轉,“朱局怎麼瞭?”“情況不太好,今天倒是瞅著有點兒精神頭,非得讓您過去跟他見一面。”馬德勝黯然地道:“估計是有些話得親口對我囑咐囑咐。”崔國棟突然問:“您覺得朱局這回能扛過去嗎?”馬德勝沒說話。

兩人一進醫院走廊,溫度馬上就下來瞭。

馬德勝跟著崔國棟走,來到一處病房前,門裡人不少,大多穿著制服。朱秀全躺在一堆儀器中,已經非常虛弱瞭。

崔國棟推門,馬德勝進去,坐在一旁,緊緊地握著朱秀全的手。

朱秀全看看其他人,沖著門口努努嘴,閉上瞭眼。

馬德勝小聲說:“你們先出去一下,老領導有話要跟我單獨說。”崔國棟攏著大傢出瞭病房,裡面就剩下朱秀全和馬德勝。

馬德勝輕聲道:“朱局,他們都出去瞭。”

朱秀全努力睜開眼:“德勝,我對不住你瞭。”

馬德勝讓自己盡量顯得輕松:“說這話幹啥?沒人對不住我。”“你十年前就是我手下的頭號大將,刑警隊長;現在,沒挪窩,怕是到退休的時候也就這樣瞭。”朱秀全連說兩句話都會氣喘籲籲。

“這樣挺好。我就能幹個刑警,別的幹不瞭。”朱秀全仍沉浸在往事之中:“當年,你是有機會到省公安廳大展拳腳的,頂不濟,也應該是接我的班。”馬德勝一擺手:“國棟他們不是上來瞭嘛,幹得挺好,我沒啥委屈的。”朱秀全突然話鋒一轉:“我知道,這些年你心裡那個坎一直沒過去。別裝糊塗,我說傅衛軍。”馬德勝黯然地笑道:“咱沒證據啊!碎屍案,他的作案時間和大拇指那處傷都對不上;法醫證明王陽是自殺的。咱沒法抓傅衛軍。”朱秀全突然變得非常清醒:“但你心裡一直認為傅衛軍就是兇手吧?”馬德勝嚴肅地道:“我是您的學生,您教給我的第一課就是要講證據。”朱秀全手上加力:“到這時候瞭,我也不怕告訴你,這個心裡的坎,我過不去。我當瞭一輩子警察,不敢說每個案子都查得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但隻要有人做瞭壞事——今天抓不著他,我明天抓;今年抓不著他,我明年抓,早晚能給受害人和傢屬一個交代。唯獨當年那個秋天的一系列案子,我們不但沒抓到兇手,連誰是犯罪嫌疑人都沒有明確的指向。將近十年過去瞭,我們好像還停留在案發當時,我們站在一團迷霧裡,明明知道兇手就站在我們跟前,卻看不到對方的一絲一毫。我這個時任的公安局局長,臉上無光啊!”朱秀全說著有些激動。

馬德勝的眼眶紅瞭,他說:“朱局,您別激動。我這句話雖然沒跟任何人說過,但一直都在心裡——不管是十年還是二十年,不管我是在職還是退瞭休,隻要我還有口氣,這個案子在我這兒就過不瞭,我早晚得跟那個兇手過過招。‘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話不管到啥時候,都好使。”朱秀全點點頭:“德勝啊,這可是你給我保證過的,我走瞭也會刻在心裡。當年那個高中畢業生王陽的父親——”“王響。”

“對,樺鋼廠的下崗火車司機,特別能吐的那個治安積極分子。”朱秀全說到這兒,兩個人都笑瞭。

“他後來開瞭出租車。我不怕你笑話,這十年來,我寧願擠公交車也從來不打車。我就怕碰到他啊,我就怕他問我:‘老朱,你們逮著兇手沒?’我回答不瞭他……”朱秀全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後他睡瞭過去,但依然緊緊地握著馬德勝的手。

馬德勝鼻翼上滑落瞭一滴淚水。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句話不管到啥時候都好使。

似乎是有瞭朱秀全保佑,他剛剛去世,關於傅衛軍的線索就來瞭。

這天,馬德勝坐在辦公室裡,那本“1002碎屍案”的卷宗就攤開在他的手邊。隻要不出外勤,他就看這玩意兒。年代久遠,加之被經常翻閱,卷宗已經翻起瞭毛邊,顯得格外陳舊。

馬德勝盯著桌上那朵參加追悼會用的白色紙花,表情復雜。

外面傳來一陣喧嘩聲。

正好李群從辦公室門口經過。

馬德勝喊瞭一嗓子:“群兒!”

李群連忙拐進來:“馬隊,叫我?”

“啥事?外頭吵吵嚷嚷的。”

“包工頭欠薪,一幫工人把他從被窩裡給押到局裡來瞭。”接訪室裡已經吵作一團,一堆戴著安全帽的人南腔北調地爭論著什麼。

馬德勝站在門口,不怒自威:“吵什麼?”

屋裡的人頓時安靜瞭下來。

“有問題解決問題!”

馬德勝扭頭就要走,人群裡突然站起來一個人,那人一臉熱情:“馬隊!”馬德勝看著那人,有些恍惚:“你認識我?”

“我!我被您逮過!隋東啊!”

馬德勝眼睛一轉,想起來瞭:“隋東?你也被欠薪瞭?”隋東嬉皮笑臉地說:“我是包工頭。”

馬德勝看瞭一眼隋東後面的“安全帽”們,做瞭個手勢,示意隋東過來說話。

隋東點頭哈腰地站在刑警隊辦公室門口。

馬德勝喝瞭口茶:“出息瞭,幹大買賣瞭。”

“哎喲,那可不敢,混口飯吃。”隋東比原來成熟瞭不少。

馬德勝指瞭指屋裡:“進來,坐啊。”

隋東還是那副模樣:“別,我每回來都是蹲在暖氣片那兒,啥時候坐過啊?我站著就挺好。”馬德勝給他倒瞭杯水:“這回不一樣。坐下說。”隋東受寵若驚:“謝謝馬隊。我真不是不給他們發工資,我上頭還有大包工頭呢,我也被人拖欠著錢呢——”馬德勝擺擺手:“不聊這個,隻要雙方不動手,你們這就屬於勞資糾紛,有人解決。隋東,你這些年混得不錯啊。”“我奔三的人瞭,總得找點兒正經事做。打打殺殺那都是小崽子玩的。小時候混混還行,歲數大瞭還混,那不成老痞子、滾刀肉瞭嗎?”隋東這話說得還有點兒真情實感。

“你有這認識,不錯。”馬德勝裝作心不在焉地問,“跟以前的兄弟們還有來往嗎?”隋東把胳膊一亮,那上面是一塊疤:“您當年說得特別對,狗屁‘忠義’!那幫小兄弟願意跟我隋東幹的我帶著,沒點兒正經心思的我也繞道走。咱不招惹他們。”

“傅衛軍呢?”

隋東一愣。

馬德勝露出瞭審問犯人的表情:“他當年是你們的老大,走瞭這些年就沒回來過?”隋東慌忙地把手朝上一指:“我跟老天發誓,當年錄像廳被抄瞭以後,他就再也沒露過面!馬隊,這些年我一直特別想問您,舉報瞭皇朝錄像廳的,是不是就是他自個兒?”馬德勝喝瞭口水:“你咋會這麼想呢?”

隋東仔細分析道:“當年我們都被抄進局子裡瞭,就他沒事。最重要的是,錄像廳那幾年存瞭點兒傢底,可那傢底都被他卷走瞭。您就偷偷告訴我一個人,是不是他幹的?”馬德勝笑瞭:“你覺得我能告訴你嗎?瞎打聽。”隋東有些沮喪:“也是。唉,傅衛軍這人手黑我知道,但也不能啥錢都掙啊……”“你們當年的小團夥在樺城也算有一號,就沒人再有點兒傅衛軍的消息?”“當年樺鋼廠有個待業青年小峰,在錄像廳跟我們幹過架。後來我們哥兒倆在社會上打過照面、喝過幾次酒,我聽他說,前些日子他陪他姑去南方買房,好像瞅見過傅衛軍。”馬德勝不動聲色地道:“瞅得準不?”

隋東露出瞭社會人聊天的那一套:“小峰被傅衛軍開過瓢,你說準不準?”馬德勝冷眼看隋東,隋東一下又畏縮起來。

“我尋思總得有個大模樣,大差不差的。”

馬德勝擰開筆套,把筆和一張紙推到隋東面前:“小峰在哪兒見到過像傅衛軍的人,把地址寫下來。不清楚就打電話,這兒有座機。”隋東畢恭畢敬地接過筆和紙:“馬隊,是又要查傅衛軍瞭嗎?”“啥叫‘又’?沒斷過。”

…………

與此同時。南方。

十年過去,建材店已經初具規模,像模像樣。

傅衛軍戴著口罩在門口整理運來的貨物,一抬眼,遠遠就看到房東急匆匆地往這邊奔過來,便把箱子一碼,閃身進瞭店裡。

房東呼哧呼哧地喘著走過來,正要進去,沈墨就擋在瞭門口。

房東站在陽光下,沈墨恰好站在屋簷下的陰影裡。

沈墨有瞭些當地口音:“區伯,今年的租金已經交過瞭呀。”房東探頭探腦,往店裡看:“交過瞭、交過瞭。傅先生自己在店裡啊?”“有什麼事嗎?”

“這不快舉辦奧運會瞭嘛,咱們這邊各個社區在搞人口調查,可能也會查到你們店裡來。”“哦,人口調查是好事。我給你倒杯涼茶?”沈墨不動聲色地說。

房東擺瞭擺手:“我說完就走。傅先生,當初你租我的房子時就說過你不找我我不找你,這些年我們相處得不錯。”“是的哦,區伯很照顧我。”

“有些事情你也不要瞞區伯。你的店裡是不是請人瞭?還沒有給他辦登記手續?”“是有個遠房表弟來幫忙。這還需要登記嗎?”“快辦奧運會瞭嘛,方方面面總會查得嚴一點兒。”房東苦口婆心地說,“你自己登記呢,就沒事;如果被人查出來你這裡有黑工,我也會有麻煩。我們傢底子薄,一傢五口就指著這房子吃飯呢。”“怎麼會呢?我們一向遵紀守法。”

房東轉身要走:“反正我話傳到瞭,不要惹麻煩,這個店該幾個人就是幾個人。”“您放心,肯定的。”沈墨攔瞭一下房東,“對瞭,我們老傢的人給寄瞭幾袋大米過來,我讓人給您傢送一袋。”“那怎麼好意思?”

“東北大米,好著呢。您留個地址,我待會兒給您送過去。放心,區伯,這麼多年瞭,不會出什麼事的。”房東樂呵呵地寫著地址:“那我不客氣瞭。”

沈墨眼中有一絲殺意掠過。

房東走後,沈墨把門關好,來到後屋。

傅衛軍打著手語:我都聽到瞭,是不是有麻煩?

沈墨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我們兩個人,隻有一個身份,這點兒麻煩都在我的預料之中。沒事。”傅衛軍打著手語:要不我出去躲一段時間,等奧運會開完瞭再回來?

“這不能解決問題。”沈墨搖搖頭,“再說瞭,咱們的店現在買賣做得不錯,少不瞭你。”傅衛軍黯然地打著手語:我也幫不瞭你什麼,隻會賣把子力氣。

沈墨突然嫵媚一笑:“我的男人,有力氣還不是好事?”沈墨一下抱住瞭傅衛軍,兩人就勢倒在瞭床上。

兩人相依偎著坐在床邊。

月光很好,屋裡沒開燈,透過狹小的窗戶可以看見城市的繁華——既近又遠。

傅衛軍打著手語:我做瞭十年影子,像老鼠一樣,跟著你見不得光。

“我們都是這個社會上多餘的人,是不該存在的人。”隻有在這一刻,沈墨才像一個女人,“這十年能跟你在一起,每一天都是賺的,我很滿足。”傅衛軍突然扳過沈墨的臉,一下一下地打手勢:沈墨,我們會好嗎?

“會的。”她說,“因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瞭一起。

待傅衛軍睡下後,沈墨悄悄出瞭門。

…………

夜深人靜。

一所老居民樓安詳地站在夜色中,植物爬滿瞭墻壁。

突然轟的一聲悶響,一戶房子的窗戶裡冒出火來,片刻後,裡面響起瞭淒厲的呼救聲。

這所居民樓所在的位置,正是房東留下的地址中的小區的位置。

沈墨再次見到房東,是第二天白天,在這個小區外的街邊。

沈墨坐在冷飲攤上,捧著個打開的椰子,手邊放著份報紙,報紙社會新聞版上的頭條是——《我市一老居民樓發生煤氣泄漏爆炸事故,幸無人員死亡》。

房東吊著胳膊,咳嗽著過來。

沈墨連忙起身相迎:“區伯,這邊坐。”

房東緩緩坐下:“傅先生,找我有事啊?”

“我也是剛知道您傢出瞭這麼大的事。咱們好歹也認識瞭這麼多年,我多少得表示一點兒意思。”沈墨推過去一個紅包。

房東眼睛一亮:“這怎麼好意思?”

“您別跟我客氣。”沈墨依舊把身子捂得嚴嚴實實的,還戴著口罩,“房子燒瞭,不管是重新裝修還是搬傢,都少不瞭用錢的地方。”房東跟著感慨:“幸好沒出人命,但我們一傢五口都多多少少帶著傷,現在上醫院多貴啊!”沈墨皺著眉說:“這可都是填不滿的窟窿,手裡是得多備出點兒錢來。”房東都快哭瞭:“我們傢哪有那條件,就一間小鋪子……傅先生,你有沒有考慮過把那鋪子買下來?”“買?那得花不少錢呢。”

“我知道你們傢這些年生意做得不錯,總有些活錢,再說區伯現在這情況也不能跟你獅子大開口。鋪子是自己的,總歸更劃算,你也算落地生根瞭。”沈墨有些為難:“那也不能讓您吃虧——”

房東一把抓住瞭沈墨的手:“咱倆都不吃虧。你就當幫區伯個忙。”沈墨裝著思考良久,最後道:“好,我買。”

7

2008年,南方,熱帶景點。

一輛旅遊大巴車停在瞭景點門口,車門一開,呼啦下來一堆老頭老太太,他們都穿得花花綠綠的。導遊舉著小旗子,用帶著嗡嗡雜音的大喇叭招呼人。

馬德勝穿著一件花襯衫從隊伍裡走出來,嚼著冰棍,打著電話:“我咋還不能放個假瞭?”電話那頭,崔國棟的聲音中充滿擔憂:“您說實話,您是不是去查傅衛軍瞭——隋東跟您說的話,他可也都跟我說瞭一遍。”“這小子就是個叛徒。你甭擔心我,我有年假,出來也是為瞭散散心。”“我把李群給您派過去。”

“拉倒吧!人來得越多越紮眼。我主要是玩,捎帶轉轉。你跟隋東那小子說,傅衛軍要是在我見到他之前跑瞭,我就當是那小子泄的密!”馬德勝掛瞭電話,在南方刺眼的陽光下有些恍惚。

蹲守瞭幾天,馬德勝終於有瞭線索。

在一個下著細雨的黃昏,馬德勝一隻手舉著根甘蔗嚼著,另一隻手打著把雨傘,跟普通遊客無二。前面離他十幾米遠的地方有個黑衣男子,看著跟傅衛軍有幾分相似。

馬德勝溜達著,不遠不近地跟著那人,走街串巷。

前面的人似乎渾然不覺。

黑衣男子七拐八拐進瞭一個農貿市場,走進瞭一個門面房。

馬德勝嘬瞭一口甘蔗根後把它扔到瞭垃圾桶裡,從衣服口袋裡掏出隋東寫的那張紙,一看門牌號,一致。

…………

傅衛軍背靠著門板大口喘著粗氣,時不時回頭看看外面。

沈墨走過來問:“怎麼瞭?”

傅衛軍打著手語:我感覺有人跟著我。

沈墨透過窗戶往外看去,漆黑的建材市場裡沒什麼人瞭,天也沒下雨。

“老疑神疑鬼的。誰能跟蹤你?”

傅衛軍:萬一是樺城的警察呢?

“別自己嚇唬自己!都過去這麼多年瞭,當初審你的刑警隊長都快退休瞭吧?把他們熬過去,就更沒人記得那事瞭。”傅衛軍:我怕連累你。現在你沒有我也能活得很好。

“傻瓜!沒有你我幹嗎要活得很好?”

傅衛軍:我一定要給你弄個真正的身份。

“十年瞭,我習慣我就是傅衛軍瞭。”

傅衛軍:隻有我消失瞭,你才能徹底安全。

敲門聲忽然響起。

門開瞭,門口站著一身遊客打扮的馬德勝。

開門的是一個中年女性,她警惕地打量著門口的不速之客。

馬德勝朝裡面打量,遠遠地看見黑衣男子在貨架後若隱若現。

店主一張口就是一長串方言土語。

馬德勝裝成本地最多的東北遊客問:“啥意思?你說慢點兒……我來買東西,我買啥……你們賣啥的……”店主用生硬的普通話說:“我們不零售!”

啪,門被關上瞭。

…………

沈墨在一沓子調查問卷上沙沙地寫著。

聯防隊隊員站在一邊看:“這店是你自己的?”沈墨頭都沒抬,說:“啊,剛買下來的,還在走手續。”“後面屋子裡住人嗎?”

“現在不住瞭,堆的都是貨。”

“人不能整天跟油漆塗料在一起,會得病。就你一個人嗎?”“基本都是,買賣太忙的時候偶爾也會讓一個遠房親戚來幫幫忙。”“親戚來的時候讓他去我們聯防隊報個到,填個表——帶上身份證。”“唉,唉,下回他來我提醒他。”

沈墨在最後的落款處簽字——傅衛軍。

聯防隊隊員在狹小的店裡前後轉瞭轉,抄起填好的表說:“走瞭。”沈墨微笑著送幾個人出去,關上瞭門:“慢走。”沈墨進瞭北屋,敲瞭敲墻上的電表箱,這邊堆滿瞭各種油漆塗料桶。

傅衛軍從裡面鬼魅一般地走出來,臉色蒼白。

傅衛軍:早晚會被發現的。我走吧。

沈墨按住他的手:“不準走!我們再也不分開。”…………

黑衣男子從店裡出來,拎瞭個拉桿箱。

馬德勝披著外套藏身在對面的巷子裡,顯然是蹲守瞭一晚上。

黑衣男子叫瞭輛三輪車,上瞭車,馬德勝連忙也攔瞭輛三輪車跟瞭上去。

馬德勝塞瞭一百塊錢給司機:“跟上前面那輛車!”緊接著他抄起手機打電話:“喂,我覺得有八成像!但這小子想跑路!”手機信號不是很好,電話那頭崔國棟的聲音時有時無:“馬隊,別輕舉妄動,看好他要去哪兒,釘緊瞭,別跟丟就行。”“來不及瞭!”三輪車顛,馬德勝的聲音也跟著顛,“我怕我被發現瞭,他要是再溜瞭咱們上哪兒找他去……我的意思是,我現在就把他摁瞭!”“師傅,您可別犯險!人生地不熟,別來硬的!”“你放心吧,我見機行事。他估計沒想到樺城的警察會追到這兒來。我先詐詐他,興許能問出點兒東西來呢。”“師傅,您——”

“等我電話!”

馬德勝掛瞭電話,全神貫註地釘著前面的三輪車。

一路到瞭火車站,馬德勝跟蹤著黑衣男子進瞭候車大廳。

廣播裡播放著車次和進站消息:“T351次開往X省G市的旅客請您準備檢票上車瞭;T351次開往X省G市的旅客……”黑衣男子站在一大隊排隊的旅客中,就要跟著檢票進站。

馬德勝撥開層層的人群向著黑衣男子靠近。

黑衣男子好像感覺到瞭什麼,猛地一回頭,就看到馬德勝向著自己撲來。

黑衣男子聲音都變瞭:“救命!”

…………

馬德勝折騰瞭一天,此刻正在派出所辦公室裡,對面是本地的同事,同事正在打電話,電話那頭,崔國棟的聲音很大:“對不住、對不住,馬德勝同志確實是我們局的刑警隊隊長,也是我師傅……他這次不是執行公務,但到這兒確實跟十年前的一宗舊案有關……非常抱歉,這確實是誤會……”馬德勝疲憊地從派出所裡出來,看著偌大的城市,越發感覺茫然。

他身後的牌子上寫著“D州市火車站派出所”。

傅衛軍在腳手架上擺弄新做的招牌,沈墨在下面打下手。

沈墨問:“行瞭嗎?”

傅衛軍比畫瞭個“OK”的手勢。

沈墨按瞭一下插線板的開關,招牌亮瞭——C州市傅記建材商行。

噼裡啪啦,一串鞭炮炸得滿地紅。

傅衛軍打著手語:傅先生,恭喜你。

沈墨作揖:“傅先生,也恭喜你。這是咱倆自己的店瞭。”掛瞭電話,崔國棟從車上下來,直接鉆進瞭樺城最繁華的臺球廳。

看見崔國棟,小峰趕緊迎上來。小峰比十年前胖瞭不少。

發現崔國棟臉色陰沉得嚇人,小峰耷拉著腦袋,遞來一瓶飲料:“崔隊……您喝點兒涼的。”“知道我火大啊?”崔國棟白瞭他一眼,“你不是拍著胸脯跟隋東說在那裡看見傅衛軍瞭嗎?”小峰唯唯諾諾地道:“我也沒說死啊,瞅著是有點兒像。”崔國棟恨不得給他一巴掌:“現在是‘有點兒像’瞭?”“我跟傅衛軍也不熟啊,就幹過兩次架,那比的是胳膊,也不看長相啊。”小峰頗感委屈,“我跟隋東那不是套近乎嘛。我們小時候是幹過架,但人傢現在出息瞭,手頭有工程,我不就想著能跟著撈點兒湯喝嘛……”崔國棟怒視著小峰。

“怎……怎麼瞭,崔隊?那小島那麼遠,誰還真能去查啊?我吹個牛是礙著誰瞭嗎?”崔國棟拂袖而去:“礙著瞭!”

…………

馬德勝一邊接電話,一邊坐上瞭列車的硬座。

“沒事,我不是說當旅遊瞭嘛……我就坐今天的夜車回去,這邊太熱,我受不瞭。”崔國棟在電話那頭安慰道:“師傅,傅衛軍早晚會現身的。”馬德勝嘆瞭口氣:“我知道。就是不知道又得等多少年瞭。我還記著朱局的話呢,他直到死,都沒坐過樺城的出租車。”馬德勝掛瞭電話,在綠皮火車的一片熱鬧喧囂的氛圍中,顯得格外落寞。

冒著燈光的綠皮火車融進瞭無邊的夜色中……

《凜冬之刃(漫長的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