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還要再從十七歲往前走上十年。
1992年,初夏,一個學年即將結束,學校的合歡樹含苞待放,北方一座大型航天城的傢屬區迎來瞭新一年的分房季。
透過教師辦公室窗外遮天蔽日的綠樹,即將滿七歲的我看到湛藍天空裡棉花糖一般的雲朵。
“黃瀛子!”
我急急忙忙撤回眼神,乖乖順順低瞭頭。
“來辦公室挨訓也能溜號?三天兩頭進辦公室的女生也就你一個瞭。”班主任金老師恨鐵不成鋼,踩著高跟鞋來回踱步,“給你們傢打電話瞭,你爸媽一會兒都過來。”
都過來?我一下子急瞭:“不是就叫我爸麼?”
“叫你爸來管得住你麼?我還沒見過這麼慣著孩子的傢長。上次叫他來,是讓他回去教育你呢,他倒好,提早接你放學去下館子瞭!我是請傢長還是給你邀功呢?這回讓你媽來。”
“撲哧!”旁邊是男孩子幸災樂禍的笑聲。
“蔣翼你也好意思笑?你媽一會兒也過來!”
我也立刻偷笑。
蔣翼蔫頭耷腦:“知道,我爸您也叫不來,他得九月份才回國。”
“還接話!還接話!就怕話掉在地上沒人接是不是?!”
“金老師,黃瀛子的傢長來瞭。”有老師開門笑道:“呦,又是你們倆啊。以後你倆把課桌直接擺這上課得瞭,省著金老師每回都得費事喊你倆來。”
金老師又氣又心酸:“就沒見過這麼愛接話的孩子。還一唱一和的,等二年級分班說什麼也得給他倆分開。”
辦公室門大開,前後進來三個人:一言不發的蔣翼的媽、不發一言的我媽、本來想打哈哈的我爸一眼認清形勢,咳嗽一聲:“你們倆又怎麼淘氣瞭?能不能懂點事?天天讓我們大人這麼操心像話麼?”
叛徒!我在心裡沖我爸齜起還沒換完的門牙。
“金老師,實在抱歉,給您添麻煩瞭。”我媽皮膚白得透明,漆黑的頭發用兩三個發夾固定在腦後成瞭一個美麗的弧度,五厘米的白色高跟鞋,紫色修身聳肩連衣裙,仿佛是時尚雜志裡走出來的模特,說話卻很是客氣,“又讓您費心瞭。”
“他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您隨時和我們說,我們帶回去管教。”
我和蔣翼各自瑟縮瞭一下。
補充說話的是蔣翼媽媽。這位媽媽正好是相反的風格,身上穿著細帆佈的深灰色工作服,應該是直接從工地現場趕過來的。她常年在一線做技術,專門和五大三粗的工人打交道,卻處處遊刃有餘,說一不二,是出瞭名的狠角色,管教起兒子也是不假辭色。
以我媽和他媽這種氣場,說一句軟話都是給瞭天大的面子,何況雙雙屈尊降貴。年輕的金老師深感面上有光,語氣也軟和許多,“他們倆還是很聰明的,腦子快,記憶力好,可就是太淘氣太愛說話瞭,馬上就期末考試瞭,很影響課堂紀律。每天都有科任老師來我這反應他倆上課淘氣,不遵守課堂紀律。今天數學課楊老師叫劉鑫回答問題,人傢回答得慢瞭點,黃瀛子就接話把答案說出來瞭。劉鑫沒面子說瞭句‘就你事多’,蔣翼就懟人傢‘她不事多你得算到明年’。倆人一唱一和那叫一個厲害,楊老師根本管不住,還把劉鑫一個男孩子給氣哭瞭。”
我和蔣翼一人挨瞭自己親媽一記眼刀。
可她倆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我爸滿臉擔憂:“男孩子這麼愛哭可不行。”
一句話可是捅瞭馬蜂窩!
金老師兩眼冒火:“瀛子爸爸!他們倆淘氣不是一次兩次瞭!你們做傢長的這麼寵愛孩子,我們做老師很不好管的!這次也不隻是劉鑫的事,還有蔣翼把全班同學畫成各式各樣的小王八,跟黃瀛子兩個貼瞭每個同學後背,老師都不放過,還弄瞭個《一堂小王八》的漫畫每天連載,全校學生都在等更新。”
我爸當即表示有這麼回事,他也看過,不過神情滿是回味,“難為他這麼丁點個小人兒怎麼畫得那麼像……”
金老師顫抖地握住瞭拳頭。
我爸立馬改口:“但是畫得再好也不應該這麼幹。”
“黃瀛子還收費!按班級傳閱,一根冰棍換一集,兩隻冰激凌可以優先觀看,全學校每個班都有固定聯絡員!”
我爸瞬間正色:“這個點子誰想的?”
“……鐘念慈。”我低頭小小聲,滿心想要辯解,“開始就誰給我倆冰棍就可以看一集,可冰棍太多瞭,我倆吃不掉,全班都吃不掉,郭靖告訴蔣翼說收太多冰棍不厚道,是亂收費,念慈就出主意說改成以班級為單位收冰棍,找一個人代理交易……”
我爸頗為感動,“多好的主意,生意做得好還講良心,真是好孩子,那你們有沒有給人傢提成?”
“黃瀛子爸爸!”金老師眼睛噴火。
“到!”
金老師好半天才喘上一口氣來,“上次他倆淘氣我就請您來過,您說回去教育,兩個孩子還沒放學就讓您領回去瞭,可出瞭門您就帶他倆去吃冰激凌下館子,第二天全班都知道瞭!”
我爸瞪眼:“你們倆誰告的密?”
“不是我!”我和蔣翼異口同聲。
金老師咬碎瞭牙,“黃瀛子爸爸!”
“到!”
“這是他倆誰告密的事麼?被請傢長不挨說還被獎勵?我頭一次見識這種事!別說我瞭,全學校的老師都沒聽過有這樣的傢長!班上的同學都眼巴巴羨慕他倆,您說我以後還請不請傢長?這讓我還怎麼管……”
我爸真心實意解釋:“沒下館子,就買瞭冰激凌,後來去吃的羊肉串。”
“哈哈哈哈哈。”辦公室裡看熱鬧的老師再也忍不住笑起來。
蔣翼在我耳邊小聲:“金老師是告你的狀?還是告黃叔的狀?”
蔣翼的媽一個眼神,蔣翼閉嘴。
“這是吃什麼的問題麼?!”年輕好看的金老師鼻子都要氣歪瞭!
“邊吃羊肉串我也邊批評他們瞭……”
突然一道眼神飛過,不用一個字,我爸當時閉嘴,世界安靜瞭。
我媽強忍著的怒氣就要從她高聳的發髻上飚起來,可神奇的是,轉臉對我們的班主任仍舊是和顏悅色,“金老師,實在抱歉,她爸爸隻會慣著孩子,是我們沒有管好孩子,讓你費心瞭。這次我們來也是特意向您表示道歉,他們怎麼淘氣的您一定和我們說,我們帶回去好好教育,讓他們長教訓。”
我一聽這話,當即瑟瑟發抖。
蔣翼的媽亦是神色如常,“蔣翼爸爸常年外派,瀛子爸爸工作也忙,所以都不太瞭解孩子的情況,下次有什麼事情,您直接找我或者瀛子媽媽。”
蔣翼也當即抖如篩糠。
我媽再次微笑:“我們傢長回去也多交流,不給學校和老師添麻煩。”
這次抖的是我爸。
金老師總算從跟我爸的對陣中清醒過來,對眼前負責任有擔當的兩位大Boss感動又感激,重新展顏,對這個談話結果表示滿意,“有兩位媽媽這麼說,我就放心瞭。”
三個大人至此相談甚歡,剩下我爸跟兩隻小孩大眼對小眼。
於是,正常的老師請傢長的劇情終於上演。
金老師說,我媽和蔣翼媽媽點頭贊同,兩位媽媽說,金老師表示滿意。
好不容易熬到快放學瞭,金老師送我們出門前還沖著我倆微笑說瞭一句:“原來你倆也有怕的人,以後看你們的課堂表現瞭。”
受到驚嚇的我倆縮成兩小團蝦米,灰溜溜跟著爸媽們出瞭教學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