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傍晚,我媽在前面走路帶風,高跟鞋踩得學校的石子路嘎達嘎達地叫疼,已經開瞭一季的丁香花仿佛是她帶出來的一片淺紫色雲朵,香噴噴的。
我本來有點害怕,可我爸就在身邊,心裡便有些底,出瞭校門更是挪不動腳步,街對面冰激凌店裡仿佛有無數雙胖乎乎白嫩嫩甜絲絲的小手在召喚:“我特好吃,我是香草味的,我比巧克力還甜,我可好吃瞭呢!”
“爸——”我腳點地,拉著長音。
我爸領會精神,仿若不經意跟我媽說:“天這麼熱,你倆還特意從班上回來,真是辛苦瞭。我給你倆買點冷飲消消氣……”
我媽回頭:“你是給我倆大人買還是給倆小的買?”
“哎,就順帶給孩子們……”
“不用順帶,我們不吃。”
“爸——”
我媽:“甭叫喚你爸,今天晚上咱們算算賬。”
我爸:“算賬晚上再說,先吃點涼的敗敗火。”
“不用,我上火是因為沒吃涼的麼?”我媽一個眼神掃過來。
不是。
身為我媽上火的原因,我爸帶著我倆,一大兩小統一動作:低頭、排隊、降低存在感。
隊伍繼續往前走,我戀戀不舍跟香草冰激凌說拜拜,聽我媽邊走邊問蔣翼媽:“你們傢選定哪棟樓瞭沒有,下禮拜可就填表瞭。”
“小花園旁邊那一棟吧,離學校近。他爸總不在傢,我也常加班,主要就考慮他上學的距離近一些瞭。”
“我們也想選那一棟,走路去學校就五分鐘,黃瀛子愛磨蹭,離得遠還不得天天遲到。”
蔣翼接話:“她那是腿短跑得慢。”
“怎麼說話呢!”蔣翼媽媽瞪他。
我當然也不好欺負,轉手就給蔣翼後背一拳。
“黃瀛子!”我媽漂亮的眼睛又要立起來,“還給我學會動手瞭?”
我爸打圓場:“好瞭好瞭都不鬧瞭,咱們今天湊得齊,晚上去我們傢吃飯。”
蔣翼一個跳高:“那吃鍋包肉?”
“鍋包肉!黃叔親自下廚給你倆整幾個硬菜。”
“晚上還有德國對瑞典的比賽!”
“成,晚上咱爺仨看球。”
蔣翼眼巴巴看著自己的媽:“媽,咱上黃叔傢吃飯。”
“你老實點,今天咱們得好好聊聊。”蔣翼媽不動聲色,卻突然拽住兒子的手腕,“你的新護腕呢?早上不是才戴上。”
“……扯壞瞭。”
“第一天戴就扯壞瞭?放哪瞭我看看……”
我忙說:“在我這在我這呢!我給他縫上。”
我媽氣得笑起來:“你倒是會縫啊?再紮到手不要喊疼。”
這一笑就代表沒有大人生氣也沒有小孩子需要擔心被罵瞭。
我和蔣翼笑嘻嘻互相看瞭一眼。
我媽跟蔣翼媽說:“你晚上加班也不在傢,吃瞭飯蔣翼就在我們傢睡吧。”
蔣翼媽也沒推辭,又跟蔣翼說:“你回一趟傢,把奶奶今天剛托人送來的紅腸拿到瀛子傢,我中午放在冰箱第一層瞭。”
“好嘞!”蔣翼轉身往傢跑。
“我一起去!”我立刻緊緊跟上。
蔣翼頭也不回:“你太慢別跟著!”
“那你等等我嘛!”
“黃瀛子慢點跑,別摔倒瞭!”我媽在身後喚瞭一句:“真讓她爸爸慣壞瞭,竟然還學會打人瞭。”
蔣翼媽笑起來:“蔣翼也欠打。再說我看他就是故意討人煩,故意討打。”
長大之後我有一次想起這事,問蔣翼是不是故意討打,蔣大爺捏著手機飛快地回復郵件,眼神都懶得給我一個。
“誰賤的麼樂意挨揍?我媽那是情商高,不跟你計較。背地裡告訴我多少回,找個沒人的地方揍你一頓,把你揍哭為止。”
“我揍哭你還差不多。”
蔣翼說這種話多瞭,我從來一句不信。若要想知道真假,求證隻能問蔣翼媽媽。可我如今這把年紀,肯定也不會再問這種傻問題瞭。
那時候,不好說是不是故意被我打的蔣翼和我一起在航天城傢屬區唯一的林蔭主幹道上跑過,往來的自行車和行人自動給奔跑著的小孩子讓路。
有相熟的長輩囑咐:“瀛子你們倆慢著點。”
蔣翼跑得飛快。
我一個人左顧右盼,“知道啦!”
學校已經放學,一群群同學正結伴回傢。
一隊女孩子嘰嘰喳喳的隊伍中,梳著兩條小辮子、蘋果臉的方明雨在馬路對面揮手喊:“黃瀛子,蔣翼,你們倆去哪玩?”。
仍舊隻有我扯著嗓子回答:“我們去蔣翼傢。方明雨你去哪?”
“我們去亦菲傢裡寫作業。”
是的,那時候方明雨同學最要好的小夥伴還不是黃瀛子,而是航天城子弟小學一年級的小女神藍亦菲。
蔣翼眼看著就跑得沒影瞭,我心急要跟上,誰知方明雨也跟著我跑起來:“黃瀛子你們傢選好住哪一棟房子瞭沒有?”
“定好啦,你傢呢?”
“我們住醫院旁邊的那一棟,我爸上班近一些。”明雨的爸爸是廠醫院的醫生,媽媽是學校的老師。
我想起前幾天聽大人聊天提起,“郭靖爸媽好像也說要搬到那。”
“莊遠媽媽也選這一棟。”
“你怎麼知道?”
“李珊珊說的呀。你傢呢?”明雨問。
我現學現賣:“我們選學校旁邊的那一棟。”
“蔣翼傢也是?”說話的是藍亦菲,她在明雨身後,跑得不算快,漂亮的小藍色裙子在陽光下閃亮得仿佛蝴蝶的翅膀。
“那肯定啊!”我為瞭回答她隻好站住瞭轉身。
“那挺好的。”藍亦菲笑盈盈問:“姍姍和關超也來我傢寫作業,黃瀛子你來不來?”
“黃瀛子你磨蹭什麼呢?快點過來!”本來已經跑遠瞭的蔣翼竟然重新出現在街口。
“你不是不等我麼?”我來不及回答,沖著亦菲擺擺手就樂顛顛跑向蔣翼。
“你要是不跟來,我這會兒都到傢瞭。”蔣翼轉身照舊跑得飛快。
我身後是明雨大聲喊:“黃瀛子,明天放學一起玩呀。”
“好呀!”甚至來不及回頭,我揮著手跑進夏日裡喧鬧的人群。
這是一天裡傢屬區最熱鬧的時候,下班的大人和放學的孩子在這條路上重逢。
這裡是北方一座航天城的傢屬區,也是我和蔣翼、方明雨、鐘念慈、藍亦菲、莊遠、郭靖、關超……我們這一撥小孩出生成長的傢。
在被簡稱為“廠裡”的地方,我們的父母自二十幾歲畢業後,便從國內不同的城市聚齊至此,參加工作、戀愛安傢、生兒育女。
我們是他們的子女,我們在子弟醫院出生,在子弟托兒所上幼兒園,在子弟學校念書。我們這一屆,有七十八個小孩子,從幼兒園到初中畢業,至少會做十五年的同學。
雖然數量比不上市裡兩個班級,可這一個年級裡就有一個念慈,有一個郭靖。你知道當初八三版射雕有多風靡瞭。然而這些被冠以大俠名字的小孩子們還有一個稱呼:“子弟”。
子弟是怎樣一個概念呢?
傢長來自同一背景,或者隸屬於某一機構,子女一般就被稱為這個機構的子弟。那個年代,圍繞一個大型國有企業,會建立一個衛星城,我們這些航天城子弟們便跟隨著傢長在這小小氣候中生活。
衛星城由廠區和傢屬區組成,廠區高聳的煙囪裡常年冒著雪白的水蒸氣,是父母工作的地方,而小小的傢屬區則更是五臟俱全:商場、市場、電影院、醫院、露天和包含大型水上設施的室內體育場各一個,當然還有一傢幼兒園和一所九年義務制教育的學校。
學校不大,但是語數外德智體美勞各種科目無一缺席。老師都是精挑細選的師范高材生,教學質量高得連市重點也無法企及,在其間念書的全部是廠裡子弟。
父母一起工作,孩子一起念書,小小衛星城仿佛世外桃源,有著自己特立獨行的溫馨氣候。
我的父母是當年建廠的第一批職工,他們22歲入廠相識,24歲結婚,25歲做瞭爸爸媽媽。
蔣翼的爸媽也是一樣。
而過瞭夏天,我和蔣翼,還有身世背景一樣的同學們即將升入小學二年級。
按照廠裡的規定,獨生子女升二年級,或者父母年滿三十二歲便可以分一套兩居室。這一年,是我們這一屆的分房年,已經有三棟清水樓房剛剛落成。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暑假過後,我和許多同班同學將成為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鄰居。
蔣翼傢和我傢早早就定瞭同一棟樓,那棟後來被叫做13號樓的筒子樓,四層1號的兩居室,在之後十幾年,都是我的傢。
而就是在這一天晚上,我邊吃蔣翼奶奶親手醃的紅腸,邊聽傢長們第一次談論起瞭這個地方。
蔣翼媽說:“咱們傢定四層3號。你和瀛子以後一起上下學,也有個照應。”
“是她忘帶作業的時候我能給她回傢取吧。”
“你沒有忘帶東西的時候麼?”
“還真沒有!疼啊!媽你別老打我後腦勺。”
我吃飽瞭飯,滿不在乎抹瞭抹嘴巴,站起來就要往外跑。
我媽一聲叫住:“黃瀛子你作業寫完瞭麼?”
“寫完瞭。”
“給我拿來看。”
我心裡一抖站住,腳尖戳地:“語文寫完瞭。”
“數學呢?”
我餘光看向蔣翼,他邊吃飯邊回瞭一句:“寫完瞭,都在寫字臺上。”
蔣翼媽笑瞭一聲:“你倒比瀛子還知道。”
“我給她檢查來著。”
我媽問:“檢查還是替寫?”
“檢查……”
蔣翼媽:“那你上周的小作文也是瀛子給你檢查的?”
“不、不是!”我倆異口同聲。
“黃瀛子你給我回來,坐好!”
我媽放下筷子,一副要跟我倆深談的架勢,“你倆可真行啊,再不好好管管你倆明天就要上房揭瓦瞭。上課不好好聽講,合夥欺負同學,還敢互相替寫作業?”
蔣翼媽問:“蔣翼你比瀛子大,我之前怎麼跟你說的?哥哥要有哥哥的樣子,怎麼能帶著妹妹這麼做?”
蔣翼耷拉著腦袋:“我沒……”
我媽說:“那就是黃瀛子的主意瞭。行,從明天起,黃瀛子放學就回傢,別再往外瘋跑。暑假也甭去奶奶傢瞭,留在廠裡我給你找個學英語的班上課。”
我一聽就急瞭:“我才不上課,我都定好瞭的!奶奶都說要來接我瞭,而且、而且,替寫作業才不是我的主意。”
三個大人忍笑互看一眼:“還是替寫瞭。”
蔣翼媽勉強板住臉問:“那就是蔣翼的主意?”
“……對,是我的主意。”蔣翼生無可戀瞪瞭我一眼,“我求她幫我寫作文,還求她說要替她寫數學作業,都是我要做的。”
兩個媽媽又氣又笑。
我爸摸蔣翼的腦袋:“夠義氣。”
蔣翼嘟囔一句:“我也想去奶奶傢。”
“你得留在傢上奧數班,黃叔每個禮拜都給你做鍋包肉。”
“……那行。”
被爸媽放過一馬,我倒是有點委屈:“今天也不怪我倆,是劉鑫先說郭靖媽媽沒工作,還說他們傢都是窮鬼,我才上課懟他的,才沒欺負他。”
“懟他都是輕的。”蔣翼也氣呼呼,“要不是上課瞭我和郭靖就揍他瞭。”
傢長們互看瞭一眼,神色緩和。蔣翼媽說:“一碼是一碼,他那麼說不對,可你倆也不能上課接話,懟同學,更不能打人。”
“哦……”
我可憐兮兮地問我媽:“那我能去奶奶傢麼?”
我媽問:“之後還上課接話麼?”
“不接瞭不接瞭!”
“還讓蔣翼替你寫作業麼?”
“再不讓瞭!”
“今天的數學作業怎麼辦?”
“一會兒就去重新寫!”
我媽抿嘴笑,“行吧,這個狀態保持到期末,就讓你去奶奶傢。”
“噢耶!”我蹦蹦跳跳拉著蔣翼往屋裡扯,“走走走,把我的作業本拿出來。”
“你自己去寫,蔣翼還沒吃完飯。”我媽想喝住我,蔣翼踉蹌著放瞭筷子,“吃飽瞭,黃瀛子你別拽我衣服……”
我倆跌跌撞撞地進瞭屋,蔣大爺扯開我的手,在寫字臺對面坐下,討價還價:“今天可是所有黑鍋都我背瞭,你怎麼報答我?”
我咬著筆桿,努力蹙著眉頭消化應用題的題面:“我從奶奶傢回來的時候把我二叔的望遠鏡給你拿回來。”
“行!”
“那我以後忘帶作業你給不給我回傢拿?”我抬頭,得寸進尺。
為瞭望遠鏡,蔣翼喪權辱國,“給你拿。”
“說定瞭?”
“說定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