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之後,我們每次聚齊都是婚禮。
可是這樣的聚會有時候也會見到意想不到的人。
宴席開始,我陪著明雨去給嘉賓敬酒,樂歡盈身邊是一個斯文挺拔的男人,我認得那是她的緋聞男友,國內最大的經紀公司世河娛樂的老板沈世群。這個人看起來倒是很溫和,跟明雨說瞭恭喜,還跟我握握手說:“之前就看過黃老師的稿子,如果有時間想請您吃飯。”
我連忙答應,說之後去拜訪。等走到媒體席才發現趙緙竟然也來瞭。這個人竟然也會來參加這樣場合,樂歡盈果然是厲害。
我從《京客》辭職之後也在同行聚會上見過幾次,但是都匆匆見瞭點個頭,從來沒有深談。這次也是照舊。
他隨大流跟一桌子人一起祝新婚夫婦新婚快樂,也沒多說什麼。
直到我陪著明雨敬過酒,換掉瞭旗袍,送她去新娘房裡休息,終於有時間出來去衛生間,出來卻正好在走廊盡頭的陽臺上看到捏著煙頭的他。
兩廂對視,我不好再走,隻得又打瞭個招呼:“趙總。”他招招手,“借個火。”
我從口袋裡拿出伴娘必備的打火機,遞給他。
這個人拿到打火機,手裡的煙轉瞭轉卻沒點燃,笑:“今天樂歡盈要發幾篇稿子?”“一篇人物稿,三版新聞稿還有下午一個媒體群訪。”
名人不說暗話,這樣的時機,樂歡盈必須要給鄒航做一波公關,安撫粉絲或者鞏固人設,需求是擺在那的,不可能不利用。趙緙是行傢也沒必要瞞著。”“人物稿是你經手瞭?“嗯。”
趙緙突然低笑瞭一聲:“那時候就不該答應曾源借你去給他們寫那幾篇娛樂稿。”我一怔,這話是什麼意思?
各組總編借別組的記者寫稿是常見的事,怎麼他還跟趙緙商量過?卻又聽趙緙問:“這幾年的宣傳稿寫得過癮麼?”
這話我就更不知道怎麼回答瞭。
如果不是他發問,那就可以理解為同行在擠兌我失掉瞭記者本職初衷,淪為宣傳工具,但是他這個資歷和段位,沒必要這麼無聊。
“石健上周開展,還問起你,他最近幾件藏品被歐洲那邊的博物館收瞭,價格一直不錯。”
我知道,展覽還邀請過我去,但是當時在給明雨籌備婚禮沒有時間,當然也是因為並不怎麼想去。石健、楊峰、司棋那時候讓我在一瞬間看到瞭人的復雜、無奈和鉆營,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
“石健還算是有心,他一直感謝你,如果沒有那篇稿子出來,他就真跟高明解約瞭,可能就是完全不同的命運,
“不用感謝,那篇稿子寫得其實不好。”我低頭。“你這是說的氣話?”趙緙笑起來。
“不是,您肯定知道那個稿子甚至不是行活兒,我那時候寫東西夾帶太多情緒瞭。”現在也是,不過現在就是要寫帶情緒的稿子。
我按瞭按心神,實事求是說:“不過石健能有今天的成就我很替他高興。當初隻是沒想到他會同意和解,之後又很快續約。高明之前扣下他的證件,控制他的行動,還去他的老傢威脅他的父母,都是流氓的做法。繼續跟他簽約其實很有風險——”
趙緙突然問:“那都是他的一面之詞,你怎麼知道就是真的?”我搖搖頭,無力說瞭一句:“就是感覺吧。”
我直覺他沒有騙人,但是——
“你的感覺有什麼重要?”趙緙說瞭一句。後來我也知道這個道理瞭。
趙緙也嘆口氣,“那時候在網上被罵沒想過為什麼?”我想瞭很多。
他抬眼看我:“是不是也想過我為什麼叫你去寫這篇稿子?明知道你是那樣的寫法還讓你去寫這種需要很多事實判斷的稿子;明知道你才入行,很容易被采訪對象的經歷或者話語打動,寫的文字可能會不夠客觀可還是讓你去寫?我到底什麼目的?是不是想給《京客》制造爭議話題?”
想過,但是也就是想想,可是想明白也沒有什麼太大的意義。
我們都沉默瞭片刻。
趙緙問:“黃瀛子,你知不知道做記者最重要的是什麼?”“事實。”這個沒有什麼可質疑的。
“那你知不知道,做記者最不重要的是什麼?”趙緙看著我。我現在大概知道瞭——
“最不重要的就是你的感覺。你是記者,隻有事實才是重要的。”趙緙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你做記者遲早要明白這個道理,或者你早就明白,但是無法真正實踐。我那時候等不及,希望你快點成長,想用石健的稿子給你上一課,但是沒想到你被嚇著瞭,縮回殼裡再也不肯出來。”
我怔住,這個才是他的想法麼?
趙緙到底摸出瞭香煙,點上說:“我不必給自己辯解,但是也不想你誤解。那個稿子給《京客》帶多少關註度都是有限的,就算有這個想法,司琪不把稿子放在網上炒作效果也是微不足道的。”
此時的趙緙跟我剛入行時候的大前輩重合,亦師亦友。
“沒有才能也就罷瞭,有才能的記者,你筆下寫的每一個字都可能影響一個人的喜樂和命運。但就因為這樣,你更不能隨便動筆。你的喜好,你的厭惡,你的悲憫,你的傲慢都會顯示在你的文字裡。可那是小說傢的自由,不是記者應該做的。這個世界上如果還有一種人要說實話,那就是記者。身為媒體人,除瞭客觀事實,一個字你都沒有資格寫。你的文字好,這個沒話說。但是如果總是不能舍掉自我,遲早有一天會成為煽動公眾情緒的工具。我那時候想被罵罵也好,吃一塹長一智。不過看來也是太著急瞭——”
也不僅僅是這樣,那時候太多事情同時發生瞭,所以讓我誤解瞭你的急迫,可是寫作上,我也還有沒想明白的事。
“我寫的是人物,太難脫離我的感覺動筆。”無法信任采訪對象對我的挑戰太大瞭。
“你的感覺就是你的認知,你又怎麼知道你的認知就是對的?就是全面的?就是真實的?”我再無可說。
“所以,在特稿裡收斂住你的感覺,你的認知,你的自以為是。你的態度在你的稿子裡一點都不重要。”
趙緙看著我,“你是天生記者,有天然的良知、敏感和決斷。隻是要想當一個好記者,最重要的是不斷堅實自己的良知,然後在報道的時候徹底拋卻粉碎自我。你那時候還做不到後半句,我是想是用那個稿子是想教給你這個道理。”——
現在說這些也太晚瞭,我已經好久不寫特稿瞭。
趙緙似乎也想到瞭這一點,嘆瞭一聲:“我可真是老瞭,竟然跑這來給你上一課。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我看看腳尖想瞭想,“暫時還是這樣,寫寫約稿。”
這個人點點頭,說一句:“等你這段時間忙過瞭到我辦公室去一趟。”“好。”
“地址我晚點發給你,不是胡同裡那個地方。”
“嗯?”我手機這會兒響起來,念慈說:“瀛子你在哪呀,奶奶一會兒要回傢瞭,走之前想見見你們。”趙緙笑瞭一下,擺擺手走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