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一直一直往前開,載著過路的雲彩與星海,載著日與夜的白與黑。
一裡又一裡的鐵軌延長著,在如春雷般的轟隆隆裡,在駛出車站的鳴笛聲中,剛剛入職還不到一周的汪新,像那蒸汽機車開動時咕嘟嘟散發的濃煙似的,熱血升騰,激情澎湃。
一九七八年的這個春日,喚醒的何止是春泥化開後的殘雪,還有汪新的童年夢想。立志做一名人民警察,是汪新這些年持續不斷的動力,現在夢想得以實現,他擁有瞭自己想象中的樣子。
小時候,汪新調皮搗蛋,長得卻可人疼。他像母親,皮膚白皙,大大的眼睛閃著光。若不是汪新太過頑劣,母親打心底裡是想把他當女孩子養著的。即使這樣,汪媽媽還是會喊他“小白月亮”,這是屬於母親的稱呼。
母親去世後,汪新與父親相依為命,可能是跟誰久瞭外貌就隨瞭誰的緣故,汪新的樣貌越來越像父親。當警察需要磨礪,一路摸爬滾打下來,汪新的皮膚黑瞭不少,五官棱角分明,多瞭幾分不符合年紀的凌厲,隻有那雙眼睛,清新如月。
平時,汪新不茍言笑,面對普通群眾和大院鄰裡時,他的熱心與親和力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來。
想母親的時候,汪新就會對著鏡子照照,再瞧瞧小時候與母親的合影,依稀還能聽見母親呼喚“小白月亮”,記憶仿佛就在昨天。
如今,汪新和他的同事一樣,撞入人海,在南來北往的路上,投身於洶湧的人潮。
東北味兒的春天,乍暖還寒。
車廂裡擁擠不堪,嚴重超員,車座上坐滿瞭人,車座下、車座靠背上、行李架上躺滿瞭人,過道站滿瞭人,大傢擠得像沙丁魚罐頭……
乘客有睡覺的,有聊天的,有看報看書的,有嗑瓜子的,有下象棋的,有織毛衣的,有納鞋墊的,還有喂兔子喂雞的……
汪新伴隨著嘈雜的聲音巡視車廂,聽著車廂裡播音員正氣凜然地說:“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之所以有力量,正是由於它是經過實踐檢驗瞭的客觀真理,正是由於它高度概括瞭實踐經驗,使之上升為理論,並用來指導實踐。正是因為這樣,我們要非常重視革命理論……”
年輕的乘務員蔡小年一邊拎著水壺給乘客添水,一邊不停地吆喝著:“南來的、北往的、佳木斯的、鶴崗的、棉紡的、工廠的、馬上接班上崗的、下鄉的、插隊的、回城沒找到單位的、賓縫的、犯法的、成天投機倒把的……”
乘客的喧嘩聲、孩子的哭鬧聲以及雞叫聲滿滿當當地攪和在瞭一起。汪新深吸一口氣,感到整個人都被擠扁瞭,真是寸步難行。車廂擁擠不堪,幾乎找不到下腳的地方,想得到想不到的地方,都塞滿瞭人。
乘客前胸貼後背,每個人都看似一動不動,仿佛又在暗自使出吃奶的力氣,才能保持自己的方寸之地。汪新恨不得把自己的身體縮成紙片,擠一擠總還是有縫隙,他艱難前行。
突然,汪新前面的人群騷動起來,一隻雞撲棱棱地飛瞭起來,拍打著雞翅越過人群。乘客瞬間亂作一團,盡其所能,各顯神通,紛紛舉手跳著抓雞,可是誰也抓不住。
雞像是抖瞭起來,有種不可一世之感,囂張地在人們頭頂、肩頭亂飛。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一個警帽猛地扣在瞭雞的頭上。剛剛還高昂著頭顱的雞,像是被雷劈瞭似的,耷拉著腦袋被汪新提在瞭手裡。此時,警帽已經戴在瞭汪新頭上。
給雞蓋帽的速度一氣呵成,快如閃電。被雞撲棱過的乘客身上落瞭雞毛,他們被汪新那雙手驚得目瞪口呆,大傢紛紛朝汪新看去,空氣中像是還殘留著他出手時一掠而過的勁風。
汪新穿著嶄新的警服,胳膊夾著工作包,剛十八歲的年紀,正是少年意氣風發時。他的一雙眉眼流光溢彩,那是青春的印記,是少年璀璨的綻放。
也許是雞也怕強人,它在汪新手裡,老老實實的,聽話得像隻假雞。雞主人訕訕地說:“嘿嘿,同志,這是俺的雞,你可把它捉住瞭,謝謝你啊!”
汪新掃瞭雞主人一眼,把雞舉起來,正色道:“自己的東西得看住瞭,不能弄得到處亂飛,這要是傷著人,怎麼辦?”
雞主人賠著笑臉說:“實在不好意思,這回,我一定把它五花大綁!”
汪新抓著翅膀把雞遞到主人手裡,清清嗓子,對著車廂喊:“沒事瞭,沒事瞭,大傢都回到自己座位上去,註意安全。”
汪新話音一落,旁邊的幾個乘客,縮回自己的座位,繼續嗑瓜子聊天。
“怪不得人傢是警察,出手就是準兒。”
“人傢那雙手是幹啥的,是抓壞人的,逮隻雞,還不容易嗎?這就叫殺雞用瞭牛刀,大材小用。”
乘客議論的聲音此起彼落。
有個小孩喊:“是小題大做。”媽媽制止說:“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
汪新整瞭整帽子,抿嘴一笑,夾著工作包見縫插針地抬腳朝前擠去。
汪新剛過瞭一個車廂,就看見一個滿頭是汗的男人站在座位前,高聲地喊:“我的包呢?我的包被偷瞭。”
汪新趕緊扒著車座靠背,擠到男人身前問:“同志,你先別著急,我是警察,你跟我說說具體情況。”
那男人一邊比畫一邊語無倫次地說:“我打盹兒瞭,唉,就睡著瞭。一睜眼,抱在懷裡的包就丟瞭!”
汪新聽罷,環顧四周,說:“包是從你懷裡丟的,也就是說,偷包的人就坐在你旁邊,你還記得周圍都坐過什麼人嗎?”
汪新一問,那男人更有點急瞭,連忙說:“我哪能記得?我上車就睡瞭,這車一會兒一到站,不知道都換多少人瞭。”
汪新望向周圍乘客,問道:“大傢有人看見誰偷瞭他的包嗎?”
旁邊的人們都忙不迭地搖頭。汪新見問不出什麼,便從工作包裡拿出記事本和筆,詢問男人做起筆錄。“乘客王國富,男,丟失一隻黑色皮革包,上面印著‘上海’字樣,丟失時間不詳。”
汪新見王國富急得氣都喘不勻,關切地問:“你包裡都有什麼東西?”
“三個燒餅!”王國富回答道。他指著汪新的包,說尺寸大小差不多。王國富真是急眼瞭,汪新驚訝地看向他,感覺丟的東西不像三個燒餅這麼簡單。王國富見狀連忙補充說:“還有半條人參煙、一包藥材!”汪新低頭唰唰地在本上記錄著。
嗚嗚嗚,火車的長鳴從車頭悠悠傳來,王國富伸長脖子往窗外看去,車外的樹影躥得慢瞭下來。
王國富的心火往外冒,一把摁住汪新的手,懇求道:“警察同志,你先別寫瞭,火車馬上要到站瞭,你趕緊地把包給我找回來吧!”
汪新琢磨片刻,說道:“你跟我來。”
王國富忙拿起行李,跟著汪新朝前走去。
汪新帶著王國富,在乘客之間奮力擠著,不忘細致地觀察周圍乘客,尋找王國富那個黑色皮革包。他們好不容易擠到車廂連接處,碰到瞭蔡小年。
“汪新,有案子瞭?”蔡小年問道。他和汪新同在鐵路工人大院內長大,比汪新大幾歲,看待汪新像是弟弟。“小年哥,你看見有人背黑色的上海牌皮革包瞭嗎?”蔡小年搖瞭搖頭說:“火車馬上到站瞭,不好找瞭。”
望著越來越擁擠的乘客,汪新尋思片刻,對王國富說:“同志,到站後,咱倆先下車,你跟住我。”
王國富滿心的希望都寄托在汪新身上,頭點得連腰都彎瞭下去,他忍不住地喊:“我的包啊!”對於王國富來說,丟包如同丟瞭半條命。
火車進站瞭,沿途的風景在火車停下來的那一刻,變成靜止的畫面。車上的人看著窗外,隻有流動的人群;事物在不同的眼睛中,呈現不同的世界。
副司機老吳看瞭看司機老蔡,轉身下瞭車,提著長嘴油壺,去給火車各處澆油。“要想馬兒跑,還得給馬兒好好喂草。”老吳邊認真檢查邊念叨著。
老蔡坐在駕駛位上,漫漫長路,人到中年,難得片刻悠閑。他拿著水壺,咕咚咕咚喝瞭幾口水,又把水壺遞給瞭牛大力。牛大力接過水壺,仰頭灌著,水順著他的下巴流淌下來。
牛大力是司爐工,他剛檢查過煤爐,滿臉黑灰,讓他本就黝黑的皮膚,更是黑成瞭鍋蓋。牛大力人如其名,喝水如牛飲,幹活如牛般賣力,他的汗水從始至終都沒停過。
牛大力與蔡小年、汪新,都在一個大院生活,他年齡最長。現在,他們仨在一趟列車上。青春走向前,霧裹前路。
火車一站一站,趕路的人,生命之河流向一個又一個節點。
車廂門打開的那一刻,汪新率先帶著王國富下瞭車,他飛快地和車站警察打過招呼,就遠遠地站著,目光如炬盯著車廂湧下的人流。
乘客帶著他們的大小包裹,腳步匆匆。汪新提醒王國富,讓他註意一下,警覺著點,哪怕是有和他的包相像的,都別放過。
就在這時,汪新看到一個男乘客背著一個黑色皮革包,伸手一指問:“那個包,是你的嗎?”王國富忙看去,失望地搖瞭搖頭。
車站的警察也加入瞭搜尋,人群中有人多瞭幾分慌張。汪新敏感地察覺到瞭一個男乘客有意閃避的動作,定睛一看,隻見他背著一個黑色皮革包。那人步伐凌亂,汪新一下躥到他的面前,速度之快,如離弦之箭。就在王國富還在納悶之時,汪新已強行把那人的包翻過來,包上赫然印著“上海”字樣。
王國富立刻反應過來,激動地喊著:“就是這個包,他偷瞭我的包!”
那人眼中閃過一絲慌張,隨即鎮定下來,裝模作樣地說:“誰偷你包瞭,你這人,怎麼胡說八道?”
那人的小動作沒有逃過汪新的眼睛,他面不改色地說:“同志,請你打開包,我要看一下。”
“這是我的包,憑啥給你看?”
“我是警察,有這個權力!你要是不想配合,那就跟我走一趟。”
那人一聽汪新要帶走他,頓時癱瞭下來,唯唯諾諾地打開瞭包。王國富探頭看瞭個清楚,那不是他的包。對於誤判,汪新很是慚愧,誠懇地向那人道歉,心裡忍不住感嘆:“看來,想要成為一名優秀的警察,要走的路,還有很遠。”
那人腿肚子轉筋,直到走出車站,心裡仍不住嘀咕:“若不是犯過事兒,剛出來不久,哪能一看到警察就腿軟,不聽使喚。今後,得做個堂堂正正的人,才能站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虛得慌。”
王國富的包還沒找到,他又嚷瞭起來,像催命似的催汪新。包找不回來,可真是要瞭他的命。汪新不停地在出站口的乘客中搜尋,可惜王國富的那個包依舊難覓蹤跡。
時間不等人,眼看著快要開車瞭,王國富絕望地望著汪新問:“同志,車要開瞭,我的包是不是找不回瞭?”
“我們先上車。”
對於王國富的問題,汪新無法回答。作為一名人民警察,他內心渴望的是,讓群眾的財物物歸原主。面對王國富不停的詢問,汪新無法給他答案,也無法給自己答案。汪新閉口不言,上瞭車,徑直朝廣播室走去。
廣播員姚玉玲和蔡小年、牛大力、汪新都生活在一個大院裡,她比汪新大一歲。十九歲的年紀,美艷不可方物,再加上天生愛打扮,不捯飭個花枝招展,她就不是姚玉玲,車上車下,她可是人見人愛的“一枝花”。
姚玉玲在廣播室內背對著車窗,拿著隨身攜帶的小鏡子,一遍遍地照著。望著鏡子中的自己,姚玉玲覺得,這個世界的魂兒,都能被她吸瞭去。
姚玉玲滿意地高舉著小鏡子,鏡子裡竟然出現瞭牛大力的臉,她眉頭一皺,扭頭望向牛大力。
牛大力忙完瞭自己的事情,趁著僅有的一點空隙,從車頭跑到廣播室車窗外,就為瞭看姚玉玲一眼。隻看一眼,就心花怒放,春光燦爛,連氣血都不穩,似夢非夢。
看到姚玉玲發現瞭自己,牛大力忙朝她笑著。那一張粗糙的男人臉,愣是笑出瞭一個明媚的光圈,像一大朵瓜子飽滿的向日葵。
姚玉玲瞥瞭牛大力一眼,把小鏡子揣進兜裡,剛背過身去,就聽到瞭敲門聲。姚玉玲打開門,一看是汪新,眼睛頓時亮瞭起來,忙問:“汪新,有事嗎?”
“玉玲姐,麻煩你,多報幾遍發車預報。”姚玉玲毫不猶豫地答應,汪新滿腹心事地轉身就走,他的眼睛始終望著窗外。
車廂內,姚玉玲一遍又一遍地廣播:“尊敬的旅客朋友,本次列車馬上就要開車瞭,請沒有下車的乘客,抓緊時間下車。尊敬的旅客朋友,本次列車馬上就要開車瞭,請沒有下車的乘客,抓緊時間下車……”
伴隨著姚玉玲的廣播聲,汪新和蔡小年幫乘客放行李,汪新眼睛裡的餘光始終掃視著窗外。猛然,汪新發現一名男乘客雙手捂著肚子,鬼鬼祟祟地朝出站口走去。他把一個行李包扔上行李架,旋風似的下瞭車,身後的蔡小年高聲提醒著他:“沒時間瞭,車馬上就要開瞭。”
蔡小年話音剛落,汪新風馳電掣般地去追那個男乘客。他察覺到什麼,腳步生風。爭分奪秒之間,汪新追上男乘客,從身後拍瞭拍他肩膀。
男乘客遲疑瞭一下,停下腳步,回頭看瞭一眼汪新,始終不與汪新對視,然後強作鎮定地問:“你幹什麼?我串氣瞭,得趕緊上廁所,一會兒拉褲兜子瞭。”說著,他著急忙慌地要走,汪新一把拽住瞭他,問道:“你懷裡揣著什麼東西?”
經汪新這麼一拽,男乘客感受到一股不容拒絕的力量,他心慌意亂,躲閃著,一截黑色皮帶從他衣服下面露瞭出來。汪新一把抓住黑色皮帶往外一拉,黑色上海牌皮革包出現瞭。
扒手見事情敗露,拔腿就朝出站口跑去。汪新迅速追上前,一把抓住扒手,他掄拳砸向汪新,汪新閃身躲過。扒手趁機沖向人群,汪新高喊:“站住!”扒手在人群中沖撞著,汪新像一簇燃燒的火焰,朝著扒手的身後撲去。
火車將要啟動,牛大力想著姚玉玲苗條的身影,魂兒還沒回正,他走向車頭,腳步還有點虛。“大力,攔住他!”汪新一嗓子,瞬間讓牛大力心魂歸位。他循著聲音看過去,那個扒手正跑過來。牛大力是典型的東北漢子,胳膊腿兒又長又壯又靈活,他把腿一伸,扒手就被絆倒在地。
汪新追瞭上來,扒手再沒有一絲掙紮和喘息的機會,被汪新牢牢擒拿住。這位年輕警察冒出的火焰,差點把他燒成渣兒。這小警察的手勁兒真大,稍微一反抗,都能讓他骨肉皆碎。他都不記得,剛剛逃跑的勇氣是哪兒來的。
王國富的皮包找回來瞭,汪新把他帶到餐車裡,坐瞭下來,拿出案情記錄本,不停地書寫著。與王國富一一核實,確定一樣沒少後,汪新把包遞給瞭他。王國富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自己的燒餅還在不在。汪新說瞭幾遍,燒餅還在。沒有親手觸摸燒餅,王國富很難相信。
王國富把包緊緊抱在懷裡,從裡面掏出燒餅,查看片刻,又聞瞭聞,這才情不自禁地笑瞭。
汪新看他癡癡笑笑的樣子,問道:“你這人挺有意思,半條人參煙和藥材,不比燒餅值錢?”
王國富肯定地點瞭點頭說:“還真就沒燒餅值錢。”
汪新一臉疑惑地看瞭看他,王國富小心翼翼地朝周圍望瞭望,低聲地說:“錢餡燒餅,一百多呢!”王國富說著,當著汪新的面掰開燒餅,裡面竟然夾著一卷鈔票。
汪新一看,差點兒笑出瞭聲:“你真是比賊還賊。”
人生總是不易的,掙錢花錢是一個辛苦流通的過程,自己辛辛苦苦賺回來,再變著法兒花出去,用來維持艱辛的生活。在王國富心裡,錢就是命。他愛錢如命,賺錢如同賺回瞭命,若是錢丟瞭,真是要瞭他的命。
王國富笑著,強迫癥似的一遍遍地數著錢,還不忘認真地回答汪新:“我比賊可差遠瞭,賊差點兒給我一鍋端瞭。”
見王國富一遍遍地數錢,汪新勸他不要數瞭。這時,一個乘客端著搪瓷缸子,從旁邊路過,他瞟瞭一眼正在數錢的王國富,縱然是輕飄飄地走瞭,可是那背影透著不舍與沉重。
汪新輕聲地提醒王國富:“這車上人多眼雜,財不外露。”經過一次丟包過程,王國富實在是嚇怕瞭,汪新這麼一說,他立刻把錢塞回到燒餅裡,把燒餅揣兜裡,雙手緊緊摁著,頗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架勢。王國富越來越緊張,這會兒,他覺得,擱哪兒也不保險瞭,心都提到嗓子眼瞭。
汪新仿佛聽到瞭王國富的心跳得跟撥浪鼓似的,站起身,讓他回車廂去。王國富遲疑著,有點可憐巴巴地望向汪新。“還有事?”汪新不解地問。
“你就幫我揣著燒餅唄,也不占多大地方。”王國富央求說。
“同志,我沒有保管乘客東西的職責,你自己註意點。”“我是真不敢回去瞭,要不這樣,你去哪兒,我去哪兒,我跟著你得瞭。”
“那哪兒行,我這事多著呢!”
汪新連著拒絕王國富幾次瞭,可他還是不死心,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樣子。列車馬上就要啟動瞭,汪新最後一次說:“馬上開車瞭,請你趕緊回自己車廂去。”
“警察同志,這滿車都是眼睛,我這心啊突突的,實在是放心不下。你就幫幫我!”“可我東一頭西一頭的,你也不能一直跟著我呀?”
王國富一見汪新口氣放軟,他就知道,警察面對人民群眾的請求,是心軟的。於是,他立刻順著桿子爬:“那你幫我找個不東一頭西一頭的可靠人,我跟著他,保證寸步不離。”
汪新語塞,他剛上班不久,頭一回碰上王國富這樣的。王國富的嘴裡還在不停地絮叨,什麼“大恩大德,天可憐見的”……這些話王國富都往汪新身上貼,貼得汪新皮都緊瞭。
火車已經開動瞭,蒸汽機車噴著濃煙,飛馳過原野。汪新看瞭看窗外,這春日的光景,這春日的風,不動聲色地抹去寒冬。
火車繼續地朝前開,開過廣袤的沃土,萬物生長萬物復蘇。
司機老蔡開車,副司機老吳瞭望前方,牛大力往爐膛裡添煤。王國富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他抱著皮包,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坐上這個位置,他徹底踏實下來瞭。老吳調侃說:“就不怕我們三個動心思?”王國富笑瞭笑:“你們都是好人。”“你看這個壯得跟牛一樣的傢夥,是好人嗎?”老吳說著,指瞭指牛大力。
牛大力掃瞭王國富一眼,嘿嘿地笑瞭一下,嚇得王國富又抱緊瞭皮包。老蔡看出王國富還真的多心瞭,讓老吳別嚇唬人。經過丟包這糟心事兒,老蔡還真怕王國富嚇破膽兒瞭。
老吳笑著拿起大茶缸,正準備讓牛大力去添點水,王國富急忙提起水壺,殷勤起來,十足的店小二模樣。“讓你伺候我們,那我們不成資本傢瞭?放下。”見老吳毫不猶豫地拒絕瞭,王國富把註意力瞄準瞭牛大力,又是要幫牛大力擦汗,又是要幫他添煤。王國富的熱情著實有點過火,牛大力還真是尷尬住瞭,一邊躲閃一邊說:“你可別鬧瞭,老實地盯住你的包吧!”
王國富一聽到包,立刻敏感起來,牛大力這才逃過瞭讓一個大老爺們兒給他擦汗的窘境。老蔡見狀哈哈大笑起來,拉響瞭汽笛。
時間不會停止不前,行駛的火車,滾燙的風,載著這春日越來越厚重的色彩,向前,一直一直地向前。
暫時忙完瞭一切,汪新也到瞭吃飯時間,他朝餐車走去。
此刻,老陸、廣播員姚玉玲、乘務員蔡小年以及另外兩個乘警和兩個乘務員,大傢都在吃飯,他們拿著自己的飯盒。列車長老陸四十歲瞭,說成熟還真成熟,比實際年齡看上去大那麼一些。可能是路途奔波太久瞭,他臉上帶著滄桑,略微顯老。看到汪新走瞭過來,老陸叫他趕緊吃飯。
汪新掃瞭一眼,蔡小年和姚玉玲對面都有空位,姚玉玲把自己的搪瓷缸子拿開,空出來一塊地方。汪新見瞭,便坐到瞭姚玉玲對面。姚玉玲沖汪新笑瞭笑,汪新不由自主地回應一下,他的笑容淺淡。這仿佛是一種感應,汪新的一舉一動,她都能嗅出味兒來。
汪新確實餓瞭,他打開飯盒,津津有味地吃瞭起來。蔡小年真心為汪新高興,這才上班幾天,就破瞭案,可真是露臉瞭。姚玉玲一臉崇拜,都說喜歡一個男人,是從崇拜開始的。在姚玉玲眼中,汪新還真符合她的心意啊!
蔡小年對著汪新一頓猛誇,誇得汪新有點不好意思瞭,臉色微紅,說:“芝麻小案,沒啥大不瞭的。還得虧瞭大力,把那小子絆瞭個大馬趴,要不然也沒這麼順利。”
“喲,還挺謙虛呢!哎,你是怎麼把那小子從人堆裡揪出來的?”蔡小年實在好奇。
“這還不簡單,失主丟瞭東西,肯定得找,還會報警,小偷肯定急著下車。可是,他做賊心虛,看見站臺上有警察,肯定不敢下,那我幹脆給他讓條道。他看見警察走瞭,再加上玉玲姐多報瞭幾遍發車預報,那小子一心慌,想著趕緊下車溜。心裡有鬼的人,走路都跟旁人不一樣,一眼就能看出來,剩下的事兒,就好辦多瞭。”
聽瞭汪新一席話,姚玉玲誇道:“不愧是警校畢業的,腦子就是好使。”
蔡小年附和說:“看不出來呀!汪新,你這賊心眼還挺多的。”
蔡小年的話,汪新認同:“沒點賊心眼,怎麼抓賊?”
老陸一番感慨:“小汪他爸,那是個大能人,這就叫‘虎父無犬子’。小汪,你可別驕傲,小尾巴得按住瞭,別翹到天上去。”
“陸叔,有您在,我哪敢翹尾巴,夾得緊緊的呢!”汪新說著,還真有點夾尾巴的模樣。老陸看著,笑出瞭聲音,都在一個院子裡住著,還能摸不清這小子?不過,孩子還真是長大瞭,老陸連番感嘆:“歲月不饒人,隻見孩子瘋長。”
這時,姚玉玲請示老陸,想把汪新破的案子播報出去,希望能引起乘客的註意和警惕。這件事兒,於公於私,合情合理,怎麼說都是一件好事情。老陸琢磨片刻,點頭同意瞭。姚玉玲忙讓汪新給她詳細地講破案經過……
蒸汽機車奔馳在春日的原野上,原野緘默不言,在路途上的人,隻看著這一片原野,自問自答。
大地領悟著一切,活著的與死去的,隻剩風吹而過。風掃過原野,原野隻剩一縷風。
火車一直向前,姚玉玲的播音聲不斷傳來:“大傢好,我現在播報一條發生在本次列車上的新聞。在剛剛過去的三個小時內,本次列車的乘警,汪新同志破獲瞭一起盜竊案……”
姚玉玲娓娓道來:“案情經過是這樣的,乘警汪新同志,在車廂巡查過程中,有人報案說丟失瞭上海牌皮革包……”
關於案件,關於汪新,姚玉玲聲情並茂地講述,內裡無比激動,繪聲繪色:“失主急壞瞭,求助乘警汪新。此時,火車快到站瞭,要是小偷下瞭車,那丟失的包就不好找瞭。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乘警汪新沉著冷靜,迅速破案,為失主找回瞭皮包,挽回瞭損失。乘客同志們,雖然,我們的乘警辦案經驗豐富,很能幹,但是,你們也要提高警惕,一定要看護好自己的東西,以防再次出現類似情況……”
正在車廂內巡查的汪新,聽著姚玉玲的聲音,心裡的某個角落像是被打開瞭,仿佛是蒲公英,落在瞭它該降落的地方。當有乘客向他確認是不是自己時,他笑著點點頭,這是群眾第一次對自己的肯定。
贊美聲不絕於耳,有乘客帶頭鼓起瞭掌。“這是我職責內的事,都是應該做的,大傢都要看好自己的東西,這才是最重要的!”汪新的話音一落,掌聲更熱烈瞭。在這片熱烈的掌聲中,汪新體會到瞭,是群眾的聲音激勵他前行。這份小小的贊譽,對剛走上工作崗位的他,是一份鼓勵的力量。這是對他工作的認可,讓他更加自信,到群眾中去奉獻。
警察這份職業,是光榮偉大的,也是無私犧牲的,守衛萬傢燈火,守護溫暖與光明。警察隊伍需要前赴後繼地補充新鮮血液,十八歲的汪新,正是這股新生的青春力量。
夜幕籠罩,火車奔馳在原野。路上凝聚著風暴。一切隨意,不隻是這場雨。列車停靠在松林車站,雨中的站臺,乘客紛紛上車。三個穿著雨衣的人,他們的帽簷都壓得很低,上瞭硬臥車廂。
雨一直下,大顆粒的雨珠拍打著車窗,像是垂直降落的飛鳥,不懼突變的天氣,無畏向前。
蒸汽機車駕駛室內,牛大力汗如雨下,奮力鏟煤添煤,一副使不完的力氣,要把煤全部填滿的樣子。老吳望著鬥志昂揚的牛大力,感嘆這小子真隨瞭他的姓,孔武有力,舍得下力氣,舍得強健的身板。
“哎哎哎,別添煤瞭,還有十根電線桿子就過彎道瞭,該減速瞭。”聽老吳這麼說,老蔡嘿嘿一笑:“這黑燈瞎火的,電線桿子都能瞅見。老吳,你這眼睛是太上老君煉丹爐裡煉出來的嗎?”
“就靠這倆眼吃飯,不好使不行啊!”老蔡轉頭就對牛大力說:“大力,瞅見沒?這火車,不是好開的。”
牛大力抹瞭一把臉上的汗:“那我也得進煉丹爐裡煉煉去。”
老吳望向牛大力:“煉成燈泡眼,好坐我這兒唄?”
“我哪有那本事。”
“你那點小心思,我一摸一個準兒。”老蔡看著老吳和牛大力你一言我一語,說:“年輕人心氣高,是好事。”老吳說:“那也得實打實地幹出來。”
牛大力憨憨一笑,老蔡控制汽門,火車開始減速。火車緩緩從鐵軌上駛過,前方是一條長長的弧形彎道。
車廂內,汪新仔細地巡查,他打量著床鋪上每一個熟睡的乘客,鼾聲不斷傳來。看到有乘客的被子掉在地上,他撿起被子,給乘客蓋上瞭。
汪新走著走著,突然站住身,三個穿雨衣的人,默默地坐在床鋪上,黑暗中,看不清他們的臉。汪新見並沒有異常,轉身欲走,中間穿雨衣的那個人,沖他做瞭個要水喝的動作。
“你要喝水?”
“我要喝酒!”這一問一答讓汪新愣住瞭。
旁邊一人用胳膊肘頂瞭那人一下,呵斥道:“吵什麼吵,老實待著!”
那人毫不示弱,立即用胳膊肘頂瞭回去:“幹什麼,有話說話,別動手!”這一來一回,縱然他們很警惕,汪新仍看清瞭那人手腕上的一副閃亮手銬,尤為紮眼,便問道:“同志,麻煩看下您的車票。”
一位押送人員掏出警察證,在汪新面前亮瞭一下。汪新看瞭一眼,沉默瞭一會兒,朝前走去。望著汪新離開,押送人員看著那個要酒喝的男人,暗諷道:“馬魁,你還真是個人物。”
十年前,說起馬魁,真是響當當的一號人物。十年說是一瞬,又像是整個人生都過去瞭。此刻馬魁心裡五味雜陳。十年時間,沉底的還在深埋,浮出的還在發酵。
馬魁瞄瞭一眼車窗外,要起身,身邊的押送人員立刻警覺地問:“幹什麼?”“上廁所。”馬魁說著站起身,雨衣搭在手上遮著手銬,朝車廂連接處走去,身邊的兩人寸步不離地跟著他。
車廂裡擁擠不堪,沒有座位的乘客,橫七豎八地或坐或躺地擠在過道裡。馬魁跨過一個坐在過道裡的乘客,故意踩瞭他一腳,這乘客疼得喊瞭一聲,罵道:“沒長眼呢!”
正在巡查的汪新,聽到乘客的喊聲,回頭看瞭一眼。馬魁沒理那個乘客,低著頭朝前走。
乘客大呼小叫,馬魁從頭至尾都沒看他一眼。乘客見馬魁置之不理,怒火中燒,沖過去就拽他的胳膊。馬魁已經察覺到,一閃身,那乘客抓瞭個空,一個趔趄撞到另一乘客身上。那乘客更加憤怒瞭,高呼:“你給我站住!”
馬魁依舊我行我素,在混亂中往前走,卻沒有減緩速度。他的手從一個熟睡的婦女頭上拂過後,手裡多瞭一枚發卡,那婦女毫無察覺。
兩位押送人員,急速追瞭上去,接連撞到乘客身上。幾個正在熟睡的乘客被驚醒,車廂裡一下就亂瞭,熱鬧非常,你一嘴我一嘴地吵瞭起來,吵鬧聲和孩子的哭聲混成一片。
押送人員焦急地在人群中尋找馬魁,汪新也快步過來,張望尋找著。聽到有乘客撿到瞭雨衣,汪新與押送人員一起,撥開人群,在人縫中如飛針走線,朝著前面穿行。
汪新和兩位押送人員來到廁所旁,他敲瞭敲廁所門,裡面傳來男人聲音:“上廁所呢!”押送人員留下來一個,站在廁所門前等候,汪新和另一名押送人員,繼續朝前快步走去。
汪新再度敲瞭另一節車廂的廁所門,廁所門開瞭,一位女乘客從裡面走瞭出來,埋怨說:“沒看鎖著門嗎?敲什麼呀!”汪新一邊朝女乘客道歉,一邊朝裡面望去,廁所裡空無一人。
汪新和押送人員向下一節車廂快步擠去,在乘客中掃視著馬魁的身影。
馬魁穿梭在乘客中,他一邊走,一邊用發卡解手銬。就在這時,汪新發現瞭他,立即和押送人員沖馬魁而去。
乘客太多,擁擠異常,這種感受,難以用語言描述。還有一些摸不清狀況的乘客看新鮮,還有幾個大膽的,拉拽著要問咋回事兒。汪新和押送人員甲一前一後,漸漸地拉開瞭距離。
馬魁的速度很快,到瞭廁所門前,他拽瞭拽廁所門,見上瞭鎖,立即又奔向瞭下一節車廂。汪新一邊快速追趕,一邊喊:“都讓讓,讓讓!”
馬魁到瞭另一節車廂,推開廁所門,轉手就要關上,這時汪新的一條腿,已經伸進門裡,別住門。汪新猛地推開門,沖瞭進去。
馬魁伸手欲抬起半開的車窗,打算跳車,汪新迅速從後面抱住他的腰,雙手釋放著強勁的力道。馬魁一個肘擊,力量充沛,汪新反擊鉤踢,兩人近身肉搏,拳拳到肉。
隻能說薑還是老的辣,馬魁經驗老到,見汪新一個稍不留意,一個膝擊,直沖汪新最脆弱的要害。汪新本能一避,馬魁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有種要捏碎他的感覺。汪新面露痛苦,馬魁另一隻手拿著剛剛解下來的手銬,咔嗒一聲扣到汪新手腕上,另一半手銬,銬在扶手上。
汪新大驚,用力掙紮,可手銬牢牢地鎖在扶手上。馬魁抬起車窗,一陣冷風吹進來。馬魁深吸一口氣,自由在即,他卻有難言的痛楚,即便是十年的光陰,也難以撫平。
汪新怎麼能放任馬魁跳窗逃脫,他的另一隻手死死地拽住馬魁的皮帶,馬魁反身一腳,重重地踹在他的胸口。這一腳險些讓汪新背過氣去,半天喘不上來。
馬魁跳出車窗,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押送人員趕瞭過來,望向坐在地上的汪新,默然無語。他忙來到車窗旁朝外望去,夜幕籠罩,雨幕低垂,早不見馬魁蹤跡。
押送人員掏出鑰匙,給汪新解開手銬,他不經意地嘆瞭口氣,似乎在埋怨、嘲笑汪新。汪新一臉尷尬,抱著手腕,陷入瞭痛苦的沉思。
窗外已經平靜,車廂恢復如常。
火車緩緩行進,已經駛過彎道,蒸汽機車攜著它獨有的聲音,漸漸消失在夜幕中……
“大槐樹,槐樹槐,槐樹底下搭戲臺……”站在鐵路工人大院門口的大槐樹下,汪新仿佛還能聽到兒時老奶奶們念叨他們這幫小孩的聲音。那些聲音不遠不近,像是至今還沒離開。
落葉歸根,秋天的葉子歸於根部,這春日的新芽才剛剛吐露。在這明媚的春光裡,每一片明天的葉子,都有它的未來。
走進大門,剛進院子,汪新就見到一群孩子在玩遊戲,拍紙片的、彈玻璃球的、滾鐵環的、丟沙包的……一片嘰嘰喳喳,一片歡聲笑語。
汪新在馬魁手裡吃瞭虧,他吊著胳膊,斜挎著一個大佈兜,抬頭望瞭望自傢的窗臺,窗戶是關著的。
汪新曾經在無數個時刻,透過那個窗口,仰望天空。那是母親離開他的時候給他說的,想母親的時候,就多看看天。從此以後,汪新喜歡望天,似乎他的視野之內、想象之外,有母與子的心靈交匯,有愛的源頭。有種即便陰陽相隔,也能彼此感應的力量,這是母親留下的牽掛。
“橡皮筋,腳上繞,繞在腳上跳呀跳;像飛雁,像小鳥,先跳低來後跳高;跳過山,跳過海,跳過祖國臺灣島;見親人,見同胞,同跳皮筋同歡笑。”童聲嘹亮,在汪新耳邊,同時,一隻沙包朝他飛瞭過來,正中他的腦袋。看到打中瞭汪新,幾個孩子哈哈地笑瞭起來。汪新撿起沙包,飛起一腳踢向空中,結果把沙包踢漏瞭。
這一下,汪新可真是闖禍瞭,沙包的小主人一看這情形,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號啕不止。汪新哄孩子很有一手,他忙從兜裡掏出糖果,哄得這位小朋友破涕為笑,其他孩子一看有糖吃,紛紛圍攏上來,個個爭著、搶著糖果。直到把這一群小朋友哄得心滿意足,一個個地喊著:“小汪叔叔回來瞭!小汪叔叔回
來瞭!”
副司機老吳的媳婦正在公用水池子旁洗衣服,望著汪新,說:“小汪回來瞭,這趟挺順利的吧!”“挺順利的,吳嬸。”汪新說著,就要給左鄰右舍分捎來的東西,佈料、糖果、松子、榛子、蘑菇、木耳、小米……真是五花八門,應有盡有,連正在喂雞的司機老蔡的媳婦,也停下來領自己的東西。
給鄰居們發東西時,汪新忘瞭自己手腕受傷,疼得哎喲叫出瞭聲。“小汪,你這手咋瞭?”有人關心地問。沈大夫瞧瞭這一眼,就知道汪新腕子傷得不輕。“哦,沒留神,栽一跟頭。”汪新有點不好意思,這才上班多久,自己就傷瞭,多傷自己的小自尊。
人民警察是汪新最熱愛的職業,處於這個熱血滾燙的年紀,尊嚴與夢想讓他更想自強爭強。
“你這跟頭,栽得可夠瓷實的,傷著骨頭瞭吧?”老吳媳婦關切地問。汪新依舊輕描淡寫地說:“沒事兒,小小的擦傷。”他一邊說著,一邊就朝傢走去,老蔡媳婦連忙叫住瞭他:“小汪,看見你蔡叔和小年瞭嗎?”
“剛才我過來的時候,好像看見他爺倆往公共澡堂子那邊去瞭。”
看汪新走瞭,又看老蔡媳婦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老吳媳婦調侃道:“嫂子,看把你急的,兩天摸不著,就抓心撓肝的?”
“還說我,每回老吳一上車,你那好看的衣服就鎖櫃裡瞭;等老吳一回來,立馬又換上瞭,勾得老吳眼睛都直瞭。”
“沒辦法,他就好我這口。”老吳媳婦揚揚自得,果然是做瞭男人媳婦的人,話裡話外,騷裡騷氣。
老吳媳婦和老蔡媳婦的一番言語,惹得鄰居哈哈大笑,連沈大夫也忍不住插瞭一嘴:“夫妻恩愛,是好事,可一定要計劃生育,千萬不能腦瓜一熱,就什麼都忘瞭。”
老吳媳婦連忙說:“沈大夫,有你這雙眼睛在,就是想不計劃,也得計劃呀!這計劃來計劃去,還怪有意思的,我們傢老吳,就好計劃。”
列車長老陸的媳婦笑得直不起腰來:“這可不好說,人傢沈大夫的眼睛,還能大半夜的鉆到你們傢裡去嗎?計劃這點事兒,得靠自己,親力親為。”她話音一落,大院裡又是一陣爆笑聲。
有女人的地方,煙火氣旺盛得瞭不得。她們是這個大院的生機,又是各自命運之河的主宰,她們每一個都有自己的靈魂之火,從不熄滅,創造著屬於自己獨具一格的小世界。
春日的傍晚,來得還是早一點,比起即將到來的春花燦爛,隱隱中有一種傷感。
汪新回到傢中,第一件事就是給母親的靈位上香,向母親報個平安。這個傢,隻有他和父親瞭,母親的靈位一直在外屋擺放著。這些年來,他們父子倆都覺得,老子的媳婦,兒子的母親,一直都在傢裡,從來沒有離開他們,一直守護著他們。
汪新用受傷的手小心翼翼地拿著香點上,插到香爐裡,說道:“我就是沒留神兒,才讓他把我給傷瞭,也不是什麼大傷。媽,您別擔心,大夫非得讓我休兩個禮拜,我覺得沒必要。可是假條都開瞭,那我就聽大夫的吧!”
上完瞭香,廚房裡飄來瞭飯菜的味道。
汪新的父親汪永革,自從妻子不在瞭,就獨自一人照顧汪新,兒子喜歡吃的菜,他是信手拈來。
鍋裡燉著棒骨酸菜,咕嘟咕嘟冒著熱氣,汪新的肚子也是咕嚕嚕地叫,確實是想父親做的飯菜瞭。這些年,他依賴父親,父親身上,是他所感知的傢的味道。
汪永革拿小勺舀瞭一點湯,嘗嘗咸淡,味道正好。他把湯鍋蹲到桌上,揭開鍋蓋,滿滿一鍋棒骨燉酸菜。汪新的口水都要流出來瞭:“真香!”“這個月的肉票,都伺候你一人瞭,補補吧!”汪永革掃瞭一眼兒子的胳膊,說不心痛是假的。雖說兒子要糙養,也是他做父親的心頭肉。
“爸,我給您盛一碗。”汪新吊著右胳膊,要用左手盛湯,動作很笨拙。
“你歇著,還是我來。”
“謝謝爸。”
“我是怕你撒瞭,我還心疼這鍋大棒骨呢!”汪永革說著,幫汪新把大棒骨上的肉剔下來,讓他拿勺子舀著吃肉。
看兒子狼吞虎咽的樣子,汪永革語重心長地說:“你這剛參加工作,方方面面還不熟,別太拼瞭。”
“這不是為人民服務嘛!”
把命拼沒瞭,給誰服務去?這火車上,啥人都有,想想都懸。真有個好歹的,將來到瞭那頭,我都沒法跟你媽交代。”
“沒那麼嚴重,幾天就好瞭。”汪新滿不在乎地說,汪永革連著嘆瞭幾口氣。這嘆息聲很綿長,像是無盡頭。
父愛如山,是兒子成長的依靠,汪永革一想到此,心都像被紮瞭一樣。為瞭兒子,他不奢求完美無缺的生命程序,他給自己的任務就是護佑著兒子,竭盡全力,陪伴著他,看著他過好自己的人生,作為父親,能看多久就多久。
時光如流水,汪新休息的時間匆匆而過。胳膊好瞭以後,汪新就迫不及待地去瞭火車站乘警隊。
火車站乘警隊大院的墻根下,蹲著幾個罪犯,兩位同事正在訓話。汪新和他們打過招呼後,就朝派班室走去。
走進派班室,汪新掃瞭一眼,看屋內無人,卻聽到瞭旁邊更衣室裡傳來的一些動靜。他走進更衣室,探腦袋張望,隻見一個身著便衣的中年男子正在撬櫃子,汪新一眼就認出瞭他,正是馬魁。
汪新驚訝地看著馬魁,記憶的畫面一幕幕閃現。那個雨夜,那一副閃亮的手銬,仿佛被馬魁傷瞭的胳膊都發出瞭呼叫聲。
馬魁打開瞭櫃子,發現汪新的一剎那,他也是一愣。汪新毫不猶豫地猛然撲瞭過去。有瞭上一次的交手經驗,他長瞭記性,用一隻胳膊死死地勒住馬魁的脖子。
馬魁去扳汪新的手腕,他已經拿出手銬,咔嗒一聲銬住馬魁,手銬的另一半銬在櫃子扶手上。這套動作迅猛凌厲,幹凈利落,一氣呵成。“膽子不小,偷到這兒來瞭!”銬住瞭馬魁,汪新有點小得意。
馬魁掙瞭掙手腕,汪新冷冷地瞪著他問:“還認識我不?”馬魁瞟瞭他一眼,冷冷一笑。汪新繼續說:“火車上,讓你給跑瞭,居然跑到乘警隊行竊!怎麼著,想偷身警服幹一票大的?”馬魁冷冷地哼瞭一聲,不屑回答。汪新指著他下令:“蹲地上!雙手放頭頂!”“手銬著呢!”“蹲下!”
馬魁站著不動,汪新很生氣,過去使勁按他,卻按不動。
派班室領導胡隊長聽見動靜跑瞭過來,手裡抱著一身警服問:“小汪,你這幹啥呢?”
“胡隊長,您來得正好,抓瞭個賊!”看胡隊長一臉疑惑,汪新解釋道:“上回,跳火車那老賊,就是他,還把我的手弄傷瞭。居然偷到我們這來瞭,哼!這回,看你還往哪兒跑!老實交代,姓名,年齡!”
馬魁冷笑一下,看瞭一眼胡隊長。
胡隊長把警服放在一邊,朝汪新伸手:“鑰匙。”汪新愣住瞭,胡隊長重復一遍:“手銬鑰匙。”
汪新不明白胡隊長是何用意,胡隊長不由分說,從汪新兜裡掏出手銬鑰匙,給馬魁開手銬,然後說:“姓名,馬魁;年齡,四十六;職業,警察。”
胡隊長把手銬還給汪新,他整個人都蒙瞭。他怎麼也沒想到,馬魁是警察。一個戴著手銬的警察,在火車上傷瞭他的警察,這裡面有什麼玄而又玄的故事呢?他一頭霧水。
胡隊長拿過那身警服遞給馬魁,說道:“老馬,衣服幫你領瞭。哦,你那櫃子的鎖,不太好開,回頭找人給你修一下。”
“不用,有點銹瞭,抹點機油就成。”
“你試試衣裳,不知道合不合身,你這些年,可是瘦多瞭。”
“能不瘦嗎?”馬魁笑瞭笑,旁若無人地脫衣服,換警服。
胡隊長說:“不合身的話,讓後勤給你改一改。”
馬魁看瞭看,覺得差不多,說道:“挺好,有點肥,回去後,讓我媳婦給收兩針就成。”馬魁的媳婦手巧,這是左鄰右舍、同事故友都知道的。
馬魁嘴上說著,心卻是顫抖的。十年瞭,這身衣服就是他的皮,又穿回瞭身上,他的魂兒也回來瞭。警魂依舊,何懼光陰;警察的信仰還在胸中。
想到曾經被揭皮的痛,想到這些年的種種,馬魁的雙眼通紅,也僅僅是一瞬間,又恢復瞭風輕雲淡。他與胡隊長熟稔地聊著,汪新被晾在瞭一邊。
“哦,正式給你倆介紹一下。老馬,他就是汪新,也不是外人,汪永革的兒子。”胡隊長終於說到汪新瞭,拉過他給馬魁介紹。
馬魁抬頭看瞭汪新一眼,這是汪永革的兒子,眉宇間有他老子的影子。他若有所思,意味深長地嘀咕:“汪永革的兒子,你是汪永革的兒子?”
“咋瞭,你認識我爸?”
“太認識瞭!我說呢!越瞅著,越是眼熟,這種子和根兒,差不太多。”
某一個瞬間,馬魁是把汪新與汪永革重合的,說不出的滋味在心頭。不過,強烈的痛苦,昭然若揭,那是他暫且還無法言說的痛。
話說到這份上,胡隊長忙不迭地又說:“小汪,從今天開始,馬魁同志就是你的師傅。”
“隊長,弄錯瞭吧?”汪新難以置信,他覺得,他命中和這老馬頭兒有點不合。老馬頭兒看他的眼神不善,有種把他盯個窟窿的感覺。
“這種事能錯?馬魁是咱們警隊的老人瞭,多學著點兒。”轉頭,胡隊長又交代馬魁:“老馬,小汪剛從警校畢業,你好好帶一下。”
馬魁沒說話,汪新瞪著眼,還是不太能接受。隻是看胡隊長的樣子,是下瞭決心的,他心裡暗想:“目前也隻能這樣瞭。”
胡隊長叫瞭馬魁,見他一喊一立正,這是十年勞改落下的習慣。胡隊長提醒馬魁從明天開始,就改瞭毛病,畢竟正式上班瞭。
馬魁心裡也琢磨著,半生警察,十年監獄,這個落差實在太大,一時難以適應。如今,又回來做警察瞭。馬魁想落淚,為自己這個老警察,一個坐過監獄的老警察;也為妻子女兒遭受的冤屈。無論風吹雨打,熱血鑄就的心魂,是不離其宗、不會更改的。
拿著胡隊長鄭重遞過來的警察證,馬魁感慨萬分,他曾盼瞭一個又一個四季,在這個春天,他回來瞭,枝繁葉茂的春天也來瞭。
直到馬魁的身影徹底消失,汪新才問胡隊長:“胡隊長,這老傢夥,咋回事兒?”
胡隊長立刻斥責汪新:“別一口一個‘老傢夥’的,小汪,你倆的事,我們都清楚,是個誤會,這也叫不打不相識。馬魁當年也是鐵路刑警,那可是咱鐵路公安頭一號的反扒高手,哦,跟你爸,也是老相識瞭……”
人過留痕,關於馬魁,關於那十年,關於過往,眾所周知卻又不為人知的那些事情,能夠講述的早已講述,沉入心海的,還一動不動地躺在海底。
每一處經歷,都是人生標記,酸甜苦辣咸,各有各的味兒。
汪新抬頭看瞭看天,大好陽光。
寧陽火車站的站臺上,汪新提著工作包走著,忍不住又想到瞭馬魁,想到胡隊長講的,十年前列車上的那夥慣犯……他在內心消化著那些人和事兒。
當時,蒸汽機車正在緩緩進站,馬魁追著小偷來到餐車,小偷打開一扇窗,準備往外跳,馬魁把他拉進來,兩個人展開瞭激烈的肉搏戰。小偷的兩個同夥跟過來大喊:“警察打人瞭。”
有瞭兩個同夥的加入,小偷膽氣頓時壯瞭。趁著馬魁分神之際,小偷沖進瞭列車廚房,關上瞭門,從裡面鎖上。馬魁用力連踹帶砸,破門而入,廚房裡空無一人。他看到窗戶被抬瞭起來,忙走過去探頭一望,發現遠處鐵軌旁躺著一個人。
小偷的兩個同夥,看到這情形,互相遞個眼神,瘋瞭似的大聲呼喊:“警察殺人啦!”
這次事件影響很大,小偷跳車逃跑的時候摔死瞭。可是,他的兩個同夥一口咬定,是馬魁把人推下車摔死的。就這麼著,馬魁因為過失殺人罪,被判瞭十二年有期徒刑。
汪新清晰記得,胡隊長講到這時,那憤憤不平的神情。都是同事,在警察這個職業裡,最不缺的就是感同身受。
說起從前,胡隊長的表情很沉重,汪新作為聽者,都能感受到壓抑的氣氛。後來,胡隊長的情緒上來瞭,鏗鏘有力地說:“十年來,馬魁一直給上邊寫上訪信,可一直沒有結果。直到三個月前,死者的兩個同夥,因盜竊落網,人贓俱獲,他倆為瞭立功減刑,就把十年前冤枉馬魁的事情供瞭出來。可是馬魁卻不知道,那天他趁雨夜逃跑,是要親自去上訪。其實,他是被平反專案組帶到咱們這兒來,重審案情的,他的案子屬於冤假錯案。”
直到走到火車近前,汪新還在馬魁的往事裡翻騰,思緒萬千。而此時的馬魁,站在站臺上,穿著一身警服,望著眼前的一景一物,眼眶微紅。終究是熱愛這份職業,遠遠超過自己的生命。
熱愛,是最一無所求的期待。
汪新站在馬魁身後不遠處,看著他的背影,表情無奈又帶著憤懣。見汪新走過來,馬魁瞥瞭他一眼,兩人都不想跟對方說話。
“老馬,你在這看啥呢?馬上要發車瞭。”最後,還是汪新忍不住瞭。
馬魁斜睨汪新一眼,斥責道:“老馬?是你該叫的嗎?沒大沒小。”
“那叫你啥?馬叔?師傅?馬警官?您挑一個。”這會兒,汪新就顯露出少年心性,調皮起來。
“隨你。”馬魁撂下這兩個字,就上車瞭,汪新也緊隨而上。
馬魁在車廂裡巡查,從廁所到座位底下,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角落,汪新一直跟在他的身後。“跟在我腚後,你是在查我嗎?”
“我查您幹嗎?您又不是犯人。哦,對瞭,您在勞改農場待瞭這麼些年,乘警隊的好多規章制度,都跟過去不一樣瞭,很多事兒,也不一樣瞭,您有不懂的就問。”聽汪新這麼一說,馬魁笑瞭笑,點瞭點頭。汪新沉默片刻,轉身朝反方向走去。
乘客們紛紛上車,人潮湧動。這上車的,是去一節節車廂;下來的,奔著各自的前方。人在旅途,茫茫人海,各自尋找,各自忙碌,各自的腳步丈量著人生。
馬魁和汪新站在車廂外,望著眾乘客。蒸汽機車運行區段指示牌顯示:“寧陽—哈城”。
“那天,把你手腕子弄傷瞭,也不能全怪我,誰讓你死抱著我,不撒手來著。”馬魁主動提起這事兒,汪新心裡是憋著不服的:“那是我的職責。”
“看你穿一身警服,我手上才留瞭三分力,不然,你得上石膏打夾板。”
“老馬,您可別得意,那天我是沒留神,才讓您偷襲瞭。有機會,咱當面鑼對面鼓地,幹一仗您試試。”
“你沒機會。”
聽馬魁如此說,汪新也是無語瞭。看來,這位太自信瞭,怕是沒嘗過被後浪拍死在沙灘上的滋味吧!
不過,這個當口,還不是兩個人激戰辯論的時候。乘客接連不斷地上車,馬魁跟汪新搭過幾句話後,左右幫忙,兩隻手就沒閑著,汪新自己也陷入瞭忙碌當中。
直到乘客上車完畢,有瞭片刻的空閑,馬魁問起汪新:“為什麼當乘警?”
“打小就喜歡當警察。”
“是嗎?我咋沒看出來?”
“憑啥讓您看出來?”
“你光屁股蛋那會兒,我就見過你,翻墻上樹堵人煙囪,給你爸氣得直冒煙。他還跟我說呢,要不好好收拾你,早晚得進公安局。嘿嘿,還真進公安局瞭。”
“這些事兒,您都知道?您跟我爸很熟?”
“何止是熟啊!回去問問你爸,就知道瞭。”
汪新有一種感覺,一提到自己的老爹,馬魁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甚至,馬魁嘆氣的聲音裡,都夾雜著聽不透的心聲。他的這位師傅,和他的親爹之間,有著汪新所不知道的糾纏。像是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又像是一起肝腦塗地過,究竟是一個真相的悲苦,還是一個謊言的熾熱,又仿佛是一個空白,抓不住,描不上。
馬魁盯瞭汪新幾眼,拍瞭拍汪新的另一隻胳膊,說:“跟我幹,得小心,萬分小心!”說著,就走開瞭。汪新望著馬魁的背影,哼瞭一聲。馬魁回過頭問:“什麼動靜?”
“鼻子癢。”說著,汪新趕緊揉弄鼻子。
對於這位師傅,汪新覺得還是少招惹。本來,不打不相識,聽著還不錯,可惜現在看來,他們師徒,都想朝對方伸手,斬瞭對方的手爪。
蒸汽機車在夜幕中前行,經過春日的原野,奔赴沒有星星的夜。黑的夜,夜的黑,這都是夜晚要表達的全部。
車廂裡,隨著夜深,乘客們開始犯困。人擠著人,人貼著人,各種睡姿,千般模樣,都在這旅途上一一展現。
一個小夥子閉著眼睛,他的身體左右搖擺著,良久後倚在身旁的一個女乘客身上。
女乘客猛然驚醒,推開小夥子,尖叫道:“你幹什麼?耍流氓嗎?”
小夥子驚醒,剛才實在是睡得沉瞭,大腦還是蒙的,說話都不利索瞭,戰戰兢兢地問:“我咋瞭?”
“你說你咋瞭,往我身上貼什麼呀!”
“我沒往你身上貼。”
“大傢都看著呢,你別不承認!”
兩個人的爭吵聲,吵醒瞭周邊的乘客,他們不滿地望著兩人。隻是,兩個人完全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各說各的理。
“嘴硬是吧,我找警察去!”女乘客威脅說。
“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叫警察我也不怕!”小夥子不甘示弱。
“你說誰是鬼?臭流氓,你還有理瞭?”
“你那嘴,能不能幹凈點?再罵人,我可不客氣瞭!”
“我就罵你瞭,臭流氓!你還敢打我嗎?”
吵架的聲音越來越大,媽媽抱在懷裡的小孩嚇得禁不住哭瞭,孩子媽媽可不願意瞭,說:“大半夜的,你們吵吵什麼?把孩子都吵醒瞭!”孩子媽媽話音一落,身旁的乘客就附和著:“就是,還讓不讓人睡覺瞭?”
“正夢見啃豬頭,被你們給吵沒瞭!”乘客你一言我一語,議論紛紛。
突然,小夥子大叫一聲,這一聲徹底喚醒瞭車廂裡的乘客,睡迷糊的已經不迷糊瞭,就連剛剛還在哭鬧的孩子,也嚇得止住瞭哭聲。那位和他爭吵不休的女乘客,也震驚住瞭,忙問:“你咋呼啥呀?我怎麼瞭?”
小夥子撓瞭撓頭說:“我說我後面那位呢!”
一個老頭站在小夥子身後,很不耐煩地說:“你是點瞭炮仗嗎?尿都被你嚇回去瞭!”
小夥子被擠得回不過頭來,高聲地喊:“什麼玩意,還熱乎乎的?你往我腚後撒尿!”
小夥子這一嗓子,把老頭徹底惹火瞭,他把手裡的尿袋子,提溜到小夥子面前,說:“小夥子,我要是被你嚇出病來,你就得再養個爹瞭。”
小夥子一臉嫌棄地捂著鼻子:“那邊不有廁所嗎?”
“我要能擠過去,就不用尿袋裡瞭。”
“大爺,這大庭廣眾的,您也不嫌害臊。”
“活人還能給尿憋死?臉重要,還是命重要?”老頭說著,提著他那黃澄澄的尿袋子,艱難地擠向廁所。
“還說人傢呢!你往我身上貼,你不嫌害臊嗎?”
“誰貼你瞭,要臉不!”
“臭流氓,我找警察抓你。”見老頭離開瞭,小夥子和女乘客的爭吵繼續,他們仿佛沒受剛才那個小插曲的影響,爭吵進一步升級。
剛才那個老頭,終於擠到瞭廁所門口。一個男乘客焦急地拍著廁所門,他是真的要憋不住瞭:“誰在裡頭?別占著茅坑,這麼多人跟這排隊呢!”
等著上廁所的乘客罵罵咧咧的,老頭擠到男乘客面前,把尿袋遞給他,好心地問:“尿不尿?”
男乘客一臉為難地說:“這麼多人看著,咋好意思?”
“又不是黃花大閨女,沒人稀罕看你,你是要臉,還是要尿泡?”老頭說得理直氣壯,毫無顧忌。
生活才是真正地扒人皮的藝術大師,給人塗抹一層層,又揭下一層層。
男乘客無奈,接過塑料袋,背過身去。最終,他還是沒有下定決心。他就算真的抹下臉皮裝口袋裡,在大庭廣眾之下,他也是那種要憋死也尿不出來的人。
男乘客拎著尿袋,一時不知怎麼處理,可是這尿急,他是真的不能忍。於是,男乘客開始砸門踹門。廁所門終於開瞭,隻見裡面有兩個人,搭著一張小桌,正就著一隻烤野兔,喝酒呢!
看到有人如此暴力砸門,廁所裡的乘客不但沒有反省,反而變本加厲,一副誰擾瞭大爺吃喝就揍你的樣子。等著上廁所的乘客,個個義憤填膺,你一嘴我一嘴地指責兩人:“太過分瞭!這麼多人,等著上廁所,你們倒在這裡,吃吃喝喝。”“這是喝酒的地方嗎?”“也不怕串味,不是有餐車嗎!”
廁所裡的乘客擺出一副我是大爺我怕誰的神情,毫無愧疚地嚷嚷:“俺倆就好這一口,咋地瞭?有本事往我身上尿啊!”
拎尿袋的男乘客被激怒:“這可是你說的,送你袋鮮啤酒!”
廁所裡的乘客愣住瞭,還沒等反應過來,那男乘客就把那一塑料袋尿,潑瞭進去,然後關上廁所門,廁所裡傳來叫罵砸門聲。
車廂裡一片混亂,馬魁和汪新出現在車廂的一頭,往廁所這邊擠過來,混亂中就有人喊著:“警察來瞭!”隨著馬魁和汪新的到來,車廂終於恢復瞭平靜,他們把涉事幾人,帶到瞭餐車。
小夥子和女乘客站在一張桌前,潑尿乘客和老頭以及兩個被潑尿乘客,站在另一張桌前。馬魁坐在小夥子和女乘客那桌,汪新坐在另一張桌前。
汪新坐在桌前,他嗅嗅鼻子,一皺眉。潑尿乘客忙說:“這味兒有點沖,能不能弄點風油精啥的,驅驅味。”
汪新瞥瞭他一眼,諷刺說:“把尿潑人傢身上瞭,你還添毛病瞭,忍著吧!”
“警察同志,你是沒看著,當時我是緊著敲廁所門,他們就是不開,你說氣人不氣人?”
“那你就朝人傢潑尿?”
“都是被他們氣的!”潑尿乘客越想越來氣,怒氣沖沖地說。
被潑尿的一位回敬說:“你要是這麼說話,這事兒就沒完瞭。我現在也有氣,我想卸你一條胳膊,行嗎?”
“行,你試試看!”眼看著又要吵起來,汪新拍瞭一下桌子,斥道:“都別吵瞭!到瞭這兒,還不老實嗎?”
吵架聲停瞭下來,他們的腦袋耷拉下來,汪新從工作包裡拿出紙筆,開始做筆錄。
另一邊,馬魁也在聆聽著女乘客與小夥子的糾紛過程。“警察同志,當時我睡著瞭,他緊貼著我,頭還靠在我身上瞭。更氣人的是,他死不承認。”
“我也睡著瞭,就感覺她推瞭我一把,我就醒瞭。”
“就是因為你靠在我身上瞭,我才推你的。”
“可就算我靠你身上瞭,那我也不是故意的,你憑什麼當著那麼多人面,罵我是流氓!”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警察同志,她這是往我臉上抹泥巴,這要是傳出去,我還有臉見人嗎?我媳婦不得撓我呀!”
“撓你也活該!別裝好人瞭,趕緊說說,這種事兒,你幹過多少回瞭?”
“警察同志,我冤枉!”小夥子大呼冤枉,馬魁沒說話,他端起大茶缸喝瞭起來,若有所思。
旁邊桌的汪新,詢問老頭:“大爺,問你話呢!為啥在車廂裡小便?”老頭不回答,裝聾作啞,汪新繼續說:“這招不好使,見多瞭,趕緊說!”老頭舉起手:“我可以給那個小夥子作證!”
接著,老頭走到馬魁桌前,馬魁示意他有話盡管說。“老話講,眼見為實,我一直在這個小夥子身後站著,看得最清楚。剛才,這個小夥子是左歪一下,右倒一下,前點頭,後仰脖,看樣子,應該是睡著瞭。”老頭剛說完,小夥子猛地握住他的手,激動地說:“大爺,您真是好人!”
“我就是看到啥說啥,可沒向著你說話。”
“有這幾句話,就夠瞭,我謝謝您。”
有瞭大爺的作證,小夥子頓時有點沉冤昭雪的感覺,否則他怎麼都說不清瞭。女乘客聽瞭大爺的敘述,也覺得沒必要追究,既然人傢不是故意的,那她就無話可說瞭。
馬魁看著女乘客,說:“同志,我得批評你一句,往後,沒把事情搞清楚時,不要出口傷人,不能胡亂冤枉人。有多少人,稀裡糊塗被冤枉,被亂扣的帽子到死都摘不下來,就算摘瞭,也會留下一腦瓜蓋兒的疤。”
或許,這一刻馬魁想到瞭自己被冤枉的那十年,語氣有點沉重。原本一場誤會,說瞭個明明白白,女乘客和小夥子都心滿意足地離開瞭。
馬魁這邊結束瞭,汪新那桌還在繼續,潑尿乘客與被潑乘客之間,小鬼鬥法似的糾纏不清。“警察同志,他往我身上潑硫酸瞭,我得去醫院看病去。”被潑乘客說著,故意瞇縫著眼,假裝眼疼。“當著警察的面,敲詐勒索,你找死呢?”潑尿乘客聽著對方睜眼說瞎話,氣得不行。“完瞭,完瞭,睜不開眼瞭。”被潑乘客還真是演一出是一出,越演越像,演得他都以為是真的瞭。“好,老子今天就讓你永遠睜不開眼。”潑尿乘客說著,掄起拳頭就要幹過去。即便汪新大聲喝止,兩撥乘客還是不停手,亂成一團。
馬魁走瞭過來,伸手抓住潑尿乘客衣領子上的那隻手,一下就給掰開瞭。被潑尿乘客,捂著手大呼著疼。
馬魁不慌不忙地坐在桌前,老頭也跟瞭過來。馬魁沉默片刻,說:“老人傢,那袋尿的根兒在您這兒,您先說。”老頭解釋道:“車廂裡人太多,根本挪不動步,我上不瞭廁所,憋急瞭,隻能自己想法子解決瞭。”
汪新掃老頭一眼說:“那也不能在車廂裡小便呀?”“那你讓我去哪兒撒?尿地上,不成吧?憋著?再給我尿泡憋炸瞭,我死車上,你們更麻煩,是不?”老頭這麼一說,汪新還真不知如何回答他。馬魁看瞭看汪新,讓老頭回車廂去,汪新急瞭:“怎麼能沒他的事呢?要是這樣的話,那他往後不還得在車廂裡小便嗎?別的乘客有樣學樣,這火車不成瞭茅房瞭?”“那你給想個辦法?”“不管怎麼說,他違反瞭規章制度!”“別總拿規章制度往上扣,人是活的,規矩是死的,得就事論事。”
聽著汪新與馬魁爭論,老頭插嘴說:“這話講得好,毛主席說過,教條主義,會把人學笨的。”老頭還真是一套一套的,看汪新又說不出話來,繼續說:“我再多句嘴,潑尿的這位同志,你這樣做是不對的。再著急,火氣再大,也不能拿尿潑人。孔老爺子說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就是這個道理。”
潑尿乘客一聽,老頭指向瞭自己,忙說:“大爺,他們占著廁所,叫門不開,等開門瞭,還罵罵咧咧大呼小叫的,他們這樣做,就有理瞭?”“他們當然也不對,怎麼能占著廁所吃烤兔子呢?再說就著那味兒,吃得能香嗎?”被潑尿的乘客解釋說:“說到底,要不是被逼的,誰願意在廁所裡吃?警察同志,你們去前面看看,都擠成啥樣瞭,大傢夥跟捆在一起的苞米稈一樣。”
老頭接著說:“所以說嘛,一個巴掌拍不響,車裡這麼擠,大傢得互相體諒。隻有這樣,才能安安穩穩地坐到站,才能安安穩穩地回到傢。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老頭的一番話,算是讓大傢聽明白瞭,馬魁當即表態:“散瞭。對瞭,你倆身上味兒大,就在這待著。”
被潑乘客留瞭下來,老頭又湊向馬魁:“警察同志,我倚老賣老瞭,你千萬別見怪。”馬魁站起身,摟住老頭的肩膀說:“老人傢,我這身衣裳,該給您穿上。”“這是哪裡話,我是胡說八道。”“走,我請您抽根煙。”馬魁說著,摟著老頭走瞭。汪新拿著筆,待瞭片刻,氣呼呼把筆拍在桌上。
新手警察上路,還需更多指教,這份從警體驗,是汪新從與馬魁的第一次較量中得來的。
生活的經驗,生存的理念,生命的尊嚴,漫漫長路,人生起伏,每一次擦肩而過,每一次的重逢,是最初的起步,亦是最後的旅程。
年輕的乘警汪新,正準備用腳步不斷探尋人生的價值和意義。他相信自己,隻要付出汗水和努力,就不會被辜負。
這一趟工作結束瞭。一趟一趟路程,一次一次感激,總是在南來北往中,見證那些人、那些事兒。
下車的乘客熙熙攘攘,馬魁拎著工作包從車上下來。他打瞭個哈欠,掏出煙盒,拿出一支卷煙,剛擦著火柴,一陣風又給吹滅瞭。
汪新走瞭過來,馬魁叼著煙卷,瞟瞭他一眼問:“有事?”汪新欲言又止。“有話直說,是爺們兒,就別掖著藏著的。”
“老馬,咱倆是一塊的,您得向著我說話吧?”
“我向著理說話。”
“可他確實違反瞭規章制度。”
“我再說一遍,人是活的!”
“就算是這樣,當著那麼多人,您總得給我留點面子吧?”
“我已經給你留面子瞭。處理個小案子,弄得雞飛狗跳的,都不如一個老頭!”
“您說得沒錯,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可規矩都是人定的,要是規矩可以隨意破壞,那還定它幹啥?”明明是老頭不遵守規章制度,這道理怎麼說,汪新也不服。
“一套一套的,行,那依你看,這小案子,該咋處理?罰款還是把他們轟下車?”馬魁這麼一問,汪新一時語塞。馬魁把煙卷塞回煙盒裡,扭頭走瞭。望著馬魁離去,汪新內心一時無法平靜,五味雜陳。
汪新走瞭一路,就鬱悶瞭一路,直到回到鐵路工人大院,小孩子們還在那兒玩遊戲,一看到汪新走過來,又玩起小把戲,圍著他要糖吃。“找你爸要去。”汪新心情沮喪,連帶著沒有哄孩子的心思。對於十八歲的他來說,自己還像一個大孩子,離真正的成長,還需要一個過程,還有更長的路要走。
回到傢的汪新,在父親面前享受著照顧與關愛,內心一千一萬個不想長大。如果能停留在那片時光裡,一傢三口和和美美,母親打理著爺倆的生活,該是多麼幸福。如今已經是人民警察的汪新,無比渴望自己更成熟,更有力量。成長需要時間,經驗需要時間。
父親一如既往地在廚房忙碌著,母親去世以後,廚房就是父親的天地。汪永革整日琢磨著,怎麼照顧好自己兒子的胃,又當爹又當娘讓他有點兒疲憊。
汪永革在切黃瓜,汪新站在門口,他沉默瞭一會兒,說道:“爸,領導給我安排瞭個師傅,他叫馬魁。”
聽到馬魁的名字,汪永革心裡一震,問道:“他出來瞭?”
“您說這事巧不巧?我的手腕子,還是他弄傷的。”見汪永革沒說話,汪新問道:“爸,聽他說,跟您很熟。”
“嗯。”
“怎麼從前沒聽您說過?”
“我跟他共事的時候,你還小。再說瞭,大人的事兒,跟你也說不著。後來,他犯瞭事兒,進去瞭。”
“他那案子平反瞭,不光提前出獄,還恢復瞭警籍。”
“平反?”
“嗯,冤假錯案,當年冤枉他的那倆人被抓瞭,全都供出來瞭。”
汪新聽著父親不是“哦”就是“嗯”地應付他,像是有什麼心事。就在汪永革分神時,聽到汪新一驚一乍地喊:“爸。”汪永革連忙問:“啊?咋瞭?”
“切到黃瓜把瞭,再切就輪到手指頭瞭,您想黃瓜炒肉片?”
“去你的!那馬魁可是個能人,你得好好跟他學本事。”
“能人?他哪兒能?”
“就跟你說一件事,那是一九六五年,馬魁在我那趟車上執勤。有一回,一個殺人犯被發現瞭,他想跳車,身子出去瞭,可一隻手被馬魁給抓住瞭。火車緊急制動,也得跑一段才能停,馬魁是一隻手把著車窗,一隻手拽著那人,直到火車停住瞭。”
“那殺人犯的手,也骨折瞭吧?”
“沒骨折,可掐得血管不能回血瞭,緩瞭好長時間,手才有瞭知覺。不過留下瞭後遺癥,五個手指動不動就抽筋,一抽上跟雞爪子一樣,算是個半殘吧!”
“他的手勁兒咋這麼大?”
“娘胎帶不來這能耐,後來練的。”
“這算啥能耐?也不知道領導是咋想的,讓一個剛放出來的勞改犯當我師傅,回頭我得找領導說道說道。”
“說啥?”
“換師傅。那老馬頭除瞭手勁大點,沒看出來有啥本事,就他處理案子的方式,全是老一套。”
“既然是領導安排的,那你就好好聽話。一句話,跟馬魁好好學真本事,保你一輩子受用。”
聽到父親這樣說,汪新不置可否。汪永革繼續切菜,他的心神走得有點遠,遠得有點模糊。舊日不可追憶,過往不能重來,告別的早已告別,現有的已無答案。
風漸緩,花香漸濃。就讓這春日,徹底歸於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