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傍晚的光線,柔和平緩,周圍顯得特別安靜。

天邊的雲霞,色彩濃烈,深入眼睛,深入人心。

國營商店裡,馬燕正坐在櫃臺後面,捧著一本高考復習題集,一邊默念一邊查字典。不認識的生字有點多,她蹙眉扶額,心裡叭叭八百遍,這是真的讀不下去瞭,沒耐心也很煩。

馬魁在商店窗外看著,就這麼一直一直地看著。看一眼是一瞬間,看一眼也如十年。時光流轉,指縫之間。

一個男顧客拎著酒瓶子搖搖晃晃地走過來,還真醉得不輕,馬魁看瞭看他,他瞅瞭馬魁一眼,走進商店。

男顧客站在櫃臺外,把酒瓶子蹾在櫃臺上。馬燕見到男顧客,問:“同志,要點什麼?”

“你還記得我吧?”

“瞅著有點眼熟。”

“熟就好,我今天晌午,在你這打的酒,看看吧!”

馬燕望著酒瓶子,男顧客擰開瓶蓋讓她聞聞。

馬燕聞瞭聞,不明所以地問:“咋瞭?”

“拿個碗。”馬燕拿瞭個小瓷碗放在櫃臺上,男顧客倒瞭小半碗酒,對她說:“你自己嘗嘗!”

“工作期間不能喝酒,到底咋瞭?”馬燕想都沒想,直接拒絕瞭。

“咋瞭?你說咋瞭,兌水瞭!我喝瞭二十年地瓜燒瞭,兌沒兌水,我一嘗就知道,甭想蒙我!”

“你說兌水就兌水瞭?我聞著酒味挺沖的。就算兌水瞭,你憑啥一口咬定是我們兌的?沒準你自己兌的呢!這地瓜燒,是我們店裡最賤的酒,都懶得兌水,不夠費工夫的,喝不起,就少喝點,賺便宜沒夠是吧?”

男乘客聽到馬燕這麼說,直沖著她怒道:“你,你……你給不給換吧?”

馬燕一點也不怵,問道:“我問你,你打瞭多少酒?”

“一勺。”

馬燕掀開酒壇子,把掛在壇沿的木勺子拎出來,控幹殘酒。然後,把男顧客酒瓶裡的酒倒進勺子裡,勺子滿瞭,可是酒瓶裡還剩瞭兩指來厚的酒。馬燕冷冷一笑:“同志,看仔細瞭,我們這可是標準的八兩勺,你不是打瞭一勺酒嗎?你這瓶子底的酒哪來的?怎麼還越喝越多?你真是喝多瞭!”

窗外的馬魁看到這兒,莞爾一笑,忍不住嘀咕:“果真是我的閨女,就是這麼聰明伶俐。”

男顧客磨不開面子,急瞭:“今天,你要不把這瓶酒給我換瞭,我……我……”男顧客“我”個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馬燕一直盯著他,哼瞭一聲,那雙少女精靈般的眼睛,像是能飛出小刀子一樣,直盯著男顧客問:“你怎麼著?”

男顧客掏出火柴,威脅道:“我給你點瞭,你信不信?”

男顧客說著,就擦著一根火柴,馬燕噗一口就吹滅瞭,幹凈利落,一點也不拖泥帶水。此刻,她連眉梢都像帶著刀,直沖著男顧客嚷道:“這可是國營商店,少跟這撒酒瘋!想進派出所,出門左拐!”

男顧客又擦著一根火柴,突然被人一把抓住手腕,火柴又被吹滅瞭。馬魁把醬油瓶子放到櫃臺上,掏出警察證,他故意用手指把證件上“鐵路公安局”的鐵路兩字給擋住,說道:“警察。”馬燕眼尖,看瞭馬魁一眼。

男顧客頓時消停瞭,馬魁把警察證收好,說:“我都看見瞭,同志,你要真把這一把火點瞭,那你下半輩子,可就喝不著酒瞭。”

這一下男顧客慌瞭,酒醒瞭不少,連忙說:“那啥,我鬧著玩的。”

看看顧客醉醺醺的模樣,馬魁給瞭他一個臺階:“我看這事兒就算瞭,沒準是你媳婦怕你喝多瞭,悄沒聲地給你兌瞭水,你不知道而已,也是為你好。”

馬魁這麼一說,男顧客順著臺階就下:“有可能,我回頭問問那婆娘。”

馬魁說:“把酒給人倒回去。”

馬燕拿瞭漏鬥,把勺子裡的酒倒回瓶裡,男顧客拿瞭酒瓶,灰溜溜地走瞭。

一場小風波平息,馬燕望瞭望父親,問道:“爸,你咋來瞭?”

馬魁指瞭指櫃臺上的醬油瓶,說:“打醬油。”

“我捎回去就行瞭。”

“順道的事兒。”

一聽父親說順道,馬燕沒好氣地白瞭他一眼,眼珠骨碌碌地轉著說:“順啥道?剛剛幹嗎把‘鐵路’兩個字遮住?”

感覺女兒看透瞭自己,馬魁笑瞭笑,馬燕也跟著笑瞭。閨女啊,是父親內心最柔軟的那部分。他不在的那十年,沒有一天不想陪伴閨女成長,那份思念抓心撓肝。

黃昏暮色,蘊藏希望。沒有什麼比傢更溫馨的地方瞭。

回傢瞭,對於馬魁來說,老婆孩子熱炕頭,十年飲冰,終是團圓瞭。

馬魁的妻子王素芳才四十歲,看著卻比同齡人滄桑瞭不少,像是陪瞭馬魁在勞改似的,老去許多。對於自己的妻子,馬魁是無比愧疚與心疼的,若不是自己錯失的十年,妻子何苦一個人帶著閨女遭罪。她該是經歷瞭怎樣的艱難,讓她的身上掛滿難以縫補的補丁,仿佛輕輕一觸,就能拆掉一塊,動瞭她生命的根基。

熱氣騰騰的飯菜一上桌,這一刻,仿佛療愈瞭這個傢的十年心傷。

王素芳微笑著,招呼丈夫與閨女吃飯。望著妻子的笑容,馬魁不禁感嘆:“這就是我的妻啊!她經歷瞭如此的困境,用堅韌的心性,明亮地浸潤著這個傢。”

一傢三口吃著飯,馬魁邊給馬燕夾菜邊說:“挑著飯粒吃,這叫吃飯嗎?要吃就得虎實點兒,大口吃,那才香。”

“我自己來,爸,您也吃。”

見丈夫話都說瞭,閨女依舊我行我素,王素芳忙打圓場:“燕子打小就是這麼個吃法。”

“怪不得這麼瘦,得多吃。”馬魁看看妻子,再看看閨女,十年缺失,他心裡難受得緊。

馬魁從盤子裡挑瞭一塊肉夾給王素芳:“素芳,你別光吃菜,吃點肉。”

“我不愛吃肉,你多吃點,補點油水。”王素芳又把肉夾給馬魁。

不過就是一片肉,在夾來夾去中,雙方的眼眶都有點熱,尤其是馬魁,嗓音喑啞地說:“素芳,現在,我回來瞭,你可以喜歡吃肉瞭。”王素芳夾起肉片放到嘴裡,低頭慢慢地嚼著,有淚水落下。

一傢三口默默地吃飯,馬燕瞅瞅王素芳又瞅瞅馬魁,說:“爸,您以後不用老去我單位那塊溜達,整得跟巡邏似的,我都多大瞭。”

“你爸這不是不放心你?都十年沒見你瞭,怕你有事。就跟今天似的,多懸,幸虧你爸在。”

馬魁總是去看閨女,王素芳挺樂意,閨女大瞭,花兒一樣,她這當母親的,可真不放心,現在親爹回來瞭,當然要多放眼皮子底下。

馬魁一看妻子站在自己這邊,立即上桿子,說道:“燕子,往後,碰見那種酒蒙子別跟他戧戧,你瞧你那張小嘴,你是占理瞭,可他要真急瞭眼,把酒壇子給點瞭,那吃虧的是咱自個兒。”

王素芳也說:“燕兒,你爸說得對,真出點事兒,腸子都悔青瞭。”

這爹一回來,媽就跟他成瞭一夥的瞭。聽著父母一唱一和,馬燕心裡很不舒服,不耐煩地說:“我知道瞭,我吃完瞭。”說完,起身回瞭自己屋。

瞧著閨女不願和自己多話瞭,馬魁對妻子說:“這孩子,在商店裡小嘴巴巴的,跟爆豆一樣,怎麼一到我這兒,就沒話瞭呢?”

“你不是也沒話。”聽到妻子這樣說,馬魁覺得自己有點冤:“我這嘴沒停啊!”

“嘮瞭半天,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白開水話。”

“那我該跟她嘮點啥?”

“嘮點兒當爹的該嘮的唄!”

“啥是爹該嘮的?”

“等你們爺倆處久瞭,就知道瞭。”

“要不是跟她十年沒見,也不用費這個勁。”

“你走的時候,她才上二年級,這一轉眼,都成人瞭,有點生分也正常,慢慢就好瞭。”

妻子的話,重錘壓心,重重地砸在瞭馬魁的心上。這十年,他失去得太多瞭,他甚至都不敢看看他走過的路。

十年後歸來,等待自己的,不僅僅是重新拾起業務,還要學習怎麼樣當好一個父親,做一個讓閨女滿意的父親。

王素芳劇烈的咳嗽聲,嚇瞭馬魁一跳,王素芳還不忘安慰他:“飯吃得有點急瞭。”

王素芳越咳越厲害,不得已,她進瞭內屋,拉開抽屜,從滿滿一抽屜藥中找出一盒,打開服用瞭幾粒。王素芳咳嗽得厲害,臉都憋紅瞭,馬魁一邊端著水喂她喝,一邊憂心不已。

馬魁從抽屜裡拿出一沓病歷,翻看著,越看越揪心:“我走的時候,你可是好好的。”

“都是些慢性病,什麼肺氣腫、風濕啊啥的,不打緊的。”

“素芳,委屈你瞭。要不是我坐瞭十年牢,你也不會落下這一身的病。”

“沒事兒,慢性病就得慢慢治,死不瞭人,沒準還長壽呢!”

“瞎說。”“這可不是瞎說,那些個壯壯實實平時輕易不上醫院,一進醫院就是大病,說沒就沒瞭。像我這樣病病懨懨的,三天兩頭跑醫院,啥病都耽誤不瞭。”

“你就拿話甜和我吧!我要沒去勞改,咱傢不會變成這樣。燕子沒準都考上大學瞭,你也會健健康康的,說來說去,都是我害瞭這個傢。”

“別這麼說,現在你回來瞭,立馬還穿上瞭警服,多好!燕子這不正復習高考嘛!孩子也不笨,指定能考上,我這身體也沒啥大事兒,眼前全是奔頭,享福的日子,多著呢!”

聽著妻子娓娓道來,馬魁又提起瞭汪新:“上級給我派瞭個徒弟。”

“好事兒,這說明領導還是信任你的。”

“你知道是誰嗎?汪永革的兒子,汪新。”

馬魁的話音一落,夫妻間陷入瞭一陣沉默,過瞭一會兒,王素芳才說:“這麼巧。”

“就是這麼巧,你說,我帶他還是轟他?”

“既然是領導給你安排的,那你就好好帶,有些事兒,該翻篇就得翻篇。”

“有些事兒能翻篇,有些事兒,翻不過去。”

“我跟你說,你心裡這把刀不能總橫著,久瞭會生病的,壓箱底的事兒,就別翻騰瞭,日子總得朝前過。”

“走一步看一步吧!”

縱然是這麼給妻子說,馬魁心裡明白,日子固然是向前走的,隻是這刀,還是得橫著。死死地橫著,連姿勢都不能動。

舊時事,往日人,這些命運裡的刀,如刀刀砍擊般閃著光,穿透心臟,還能聽見回響。

春日的夜晚,樹有樹的響動,花有花的撩人。

鐵路工人大院裡的大燈分外明亮。燈下,鄰居們坐在院裡,喝茶聊天。有的人在下象棋,有的人在織毛衣、燒水,孩子們在跳房子。

副司機老吳坐在小馬紮上,他媳婦在一邊刷鞋墊。司機老蔡坐在一旁,喝著茶水,和老吳有一搭沒一搭地嘮著。

“老吳,瞧瞧你這鞋墊,這一盆水都不夠刷一雙的,跟墨汁似的,拿毛筆蘸上都能寫大字瞭。”

“那沒辦法,誰讓咱幹的是這行。”

“正應瞭那句話,遠看像個要飯的,近看像個拾炭的。”

老蔡話還沒說完,蔡小年從傢裡走瞭出來,接過話:“仔細一瞅,原來是機務段的。”

老蔡橫瞭蔡小年一眼:“顯著你瞭?”

“這不趕上瞭。”蔡小年說著,趕緊地倒茶,老吳繼續說:“哎,上頭給小汪派的這個新師傅,有點來頭。聽說,跟小汪一見面就差點打起來。”

旁邊的老陸一聽,疑惑地說:“按說不應該,老馬跟老汪當年經常跑一趟車,好得跟哥倆似的。說起來,老馬算是小汪的叔,咋就橫豎不對眼呢?”

老蔡也猜測著說:“是不是老汪跟老馬有啥事?”

老吳說:“小汪心氣高,一般人鎮不住他,這出戲,有的唱。”

幾個人議論著,老陸提醒著大傢小聲點,老蔡則為汪新的日後擔憂,老吳則認為:“這幫後生摔打摔打,也不是壞事。”

老蔡不忘告誡蔡小年,老吳媳婦在一旁勸慰:“小年能說會道,到哪都吃不瞭虧。”

“全是嘴上本事,沒長正經精神頭。”聽老蔡一味地說蔡小年,老吳說:“該說不說,我看小年是個當列車長的料。”

老吳的這話可說到老蔡心坎裡瞭,老蔡望向蔡小年:“小子,你行嗎?”

“說行不一定行,說不行也不一定不行,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唄!人活在世,沒啥大不瞭的。”蔡小年說完,就往傢裡跑去,坐在大院裡的一眾人,瞬間都不吭聲瞭。

過瞭一會兒,才又是一片竊竊私語聲。傢長裡短,人間煙火,疏星朗照,這是最普通生活裡對人情世故的閱讀,是每個人對自己的認識與對生活的認知,無論膚淺與深刻,都有意義。

夜,又深瞭一些。夜晚是如此地靜悄悄,小夥子的心蹦蹦跳,跳哪兒?跳到天涯海角。

鐵路工人大院外,牛大力來回走著,不時地朝周圍望去,他走到一個石礅旁,坐下身,繼續朝遠處張望。良久,牛大力埋下頭。頭低下來,那一步兩步三步地還在心裡走著,牛大力可是知道,這等待的滋味真是難熬。

突然,傳來姚玉玲的驚呼聲,牛大力忙抬頭觀看,隻見姚玉玲望著他,埋怨道:“是你啊!可真嚇死我瞭。”

“回來瞭。”見到瞭姚玉玲,牛大力什麼煎熬都沒有瞭,倒是顯得有點平靜。

“大黑天的,你在這坐著幹什麼?”“屋裡悶,出來透口氣。”

“那也不能在這坐著,多嚇人!”

“我老老實實地在這坐著,啥都沒幹,有啥嚇人的?”

“那怎麼把我嚇瞭一跳?”

“咋這麼晚才回來?去哪兒瞭?”

“看電影去瞭。”

“一個人去看的?”

聽牛大力這麼一問,姚玉玲納悶地想,這個牛大力是不是管得有點寬。對於牛大力,她是不屑的,沒再和他搭話,徑直地朝院門走去。

牛大力起身跟在後面規勸:“我是說,你往後該早點回來,這街上都沒幾個人影瞭,黑燈瞎火的,萬一……”

姚玉玲不等牛大力說完,就打斷瞭他:“你別進院,讓別人看見,還以為咱倆出去瞭。”說完,她看都沒看牛大力一眼,徑直走開。

牛大力心裡明白,他一顆熱乎乎的心,捧出去瞭,人傢不接;他更懂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男追女,不容易,總有一天會成功的。

就在牛大力把自己的心思刀切斧砍般地反復琢磨時,回到傢的姚玉玲,一刻也沒閑著,她去汪新傢喊來瞭汪新,幫她修收音機。

汪新在姚玉玲傢擺弄著老式收音機,姚玉玲給他端瞭杯水,笑吟吟地專註地看著汪新,問道:“汪新,你剛上班,還適應吧?”

“還行,大夥都挺照顧我的。”“汪新,你屬啥的來著?”

“屬鼠。”

“哦,比我小一歲,屬鼠的都聰明,腦瓜子活泛!”

汪新笑瞭笑,他感覺到一種莫名的灼熱。眼看時間已經不早瞭,這種老式收音機,也不是一時半會能整好的,他也是瞎鼓搗,又不是專門修理的,隻好對姚玉玲說:“玉玲姐,要不,這戲匣子我拿傢去修吧!這工具不太湊手。”這種老式收音機,在老百姓口中,就是戲匣子。

“行,那太謝謝瞭。”

“客氣啥,回頭修好瞭,給你送過來。”汪新說著,起身就走,姚玉玲把他送到門口,眼神也沒收回來,心也像是跟著去瞭,飄飄忽忽的。

鐵路工人大院的大燈,像是黑夜裡的大眼睛,隨著夜深,更加明亮耀眼。

起初,牛大力還在院子裡溜達,來回徘徊,望著姚玉玲傢的窗口,心裡燃燒著一團火,就連老吳出來倒污水,他都差點沒躲過。老吳看牛大力魂不守舍的樣子,還上前詢問瞭他幾句,他都找借口搪塞掉瞭。

夜已深,牛大力隻好在暗處貓著,直到汪新從姚玉玲傢出來,他才從黑暗處閃身出來。汪新嚇瞭一跳:“大力哥,你在這幹啥呢?”“沒……沒幹啥。”牛大力說這話時,心是虛的,有點結巴。

“沒幹啥?大晚上的戳在這兒,怪嚇人的。”汪新說著,看他一眼,轉身就走。

誰知牛大力一把搶過瞭他手裡的戲匣子,一邊跑開一邊說:“等修好瞭,我給小姚送過去就行瞭,你甭管瞭。”汪新還沒整明白牛大力這是唱的哪一出,就見他拎著戲匣子往傢沖著,還不忘回頭對他又說:“謝瞭弟弟,回頭請你吃冰棍。”

汪新兩手空空地站在院子裡,愣怔瞭一會兒,回傢去瞭。

少年不知情所起,還在聽風沙沙地吹。在這樣的春夜裡,總是有帶著念想的人,在心裡栽種,種一棵屬於自己的樹,那根在心裡。

每個深夜的每一傢,那閃光的窗臺,都映照著一傢人的圓缺。

馬燕在自己的房間裡,醉心於小說,黑夜是多麼適合讀小說啊!馬魁推門進來,馬燕趕緊用復習資料蓋住小說。

馬魁端瞭一小碗核桃仁,放到馬燕面前:“閨女,剛給你砸瞭幾個核桃。”

“爸,給您提個意見,您以後進我屋,能不能先敲敲門?”

“行!燕子,白天上班,晚上復習,吃得消嗎?”馬魁本是猶豫的,心想:“當爹的,還敲什麼門?”可瞧瞧閨女的臉色,也不想為這事兒惹瞭閨女,答應得還是幹脆利落。恍惚間,仿佛他的閨女還停留在他坐牢之前,還是個小女孩。他似乎忽略瞭,現在的閨女是個大姑娘瞭。

“人這輩子,都有挨累的時候,先苦後甜,等考上大學,就好瞭。來,吃幾個核桃仁,這玩意兒補腦子。”馬魁勸道。

馬燕捏瞭個核桃仁,露出瞭《福爾摩斯探案集》的一角,被馬魁發現瞭。馬魁把書抽出來,書皮已經很舊,他的臉色一沉,馬燕一臉尷尬地說:“爸,我不想考大學。”

“為啥?”

“我連高中都沒上,這題我都不會,好些字都不認識。”

“你還沒學,當然不會,學著學著就會瞭,拼一把,你又不笨。”

“這可不是拼不拼的事兒。”

“燕子,我也是為你好,你總不能一輩子賣咸菜吧?”

“賣咸菜咋瞭?好些人想賣,還賣不上呢!我掙錢養傢,有啥不好的。”

“燕子,當初要不是我被送去勞改,你也不會早早地接你媽的班掙錢養傢。現在我回來瞭,不用你再養傢瞭。好好復習,考個好大學,咱老馬傢也光宗耀祖一回。”馬魁說得如此語重心長,馬燕勉強點瞭點頭,父親不在的那十年,她不敢回頭再望。

馬魁隨手翻開《福爾摩斯探案集》,看到扉頁上簽著“汪新”的名字,忍不住地念道:“汪新?”

“我初中同學,借我看兩天,你別給人弄壞瞭。”馬燕看父親納悶,解釋說。

“怎麼哪兒都有他。”

“啥?”

“沒事兒,這書先放我這兒,我幫你還他。”

看著父親沒收瞭自己的書,馬燕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這個世界咋那麼巧,汪新咋和自己傢的倔老頭認識瞭呢?馬燕腦瓜子裡一堆問號,同樣地,馬魁心裡也是萬馬奔騰,汪新這個小子,還真是無縫不鉆。

夜,徹底地安靜下來,作為父親,馬魁的心沉入這黑夜。

生命不止,人生會經歷無數個黑夜,這不過是最平常的一個罷瞭。生活也終究是五顏六色的,即便是暫時黑幕,也終將揭開。

夜色如海,月是燈塔。

隨著天邊的第一縷光明到來,姚玉玲傢的敲門聲開啟瞭新的一天。

姚玉玲還在洗臉,一聽是牛大力的聲音,頓時有些不耐煩,她一邊拿毛巾擦著臉,一邊過來開門。

牛大力拎著收音機,像一個犯錯的孩子,站在姚玉玲傢門口。等到姚玉玲開門,他怯懦地說:“戲匣子,給你修好瞭,我給你放屋裡。”牛大力說著,就要進屋,姚玉玲及時地攔住瞭他,沒好氣地問:“咋在你這兒?”

“汪新根本不會修,我給修好瞭,給換瞭個喇叭。以後,這種事兒,你直接找我就行瞭。”

姚玉玲拿過收音機,敷衍道:“謝謝你。”

“要不要試一下,聽那喇叭聲大不大,不行的話,我再給捯飭捯飭。”

“不用瞭。”姚玉玲砰的一聲關上門,想都沒想就拒絕瞭。面對牛大力,即便他真心討好,姚玉玲心裡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甚至討厭他,或者是連討厭都顯得多餘。

姚玉玲是驕傲的,如同這春日陽光,她是那麼明媚亮眼。在她眼中,牛大力就是一個扔到人堆裡找不出來的,連普照的光她都不想給他,何況那獨一無二的一束光呢!她姚玉玲要的人,要的愛情,是不一般的。

愛情一定是有條件的,姚玉玲心裡很明白。而牛大力,他渴望的愛情,如他那身蠻力一樣,催促著他勇往直前,奮力追逐他自以為是的愛情。他不懂順其自然,一味蠻幹,舍瞭全部的心腸,隻為得到她的青睞,她能看他一眼,他就活力滿滿。

年輕時,誰會想風輕雲淡呢!就這樣,去追吧!追著去遠方,總好過一顆心一直流浪,卻沒有交付的地方。

寧陽火車站的站臺上,與往常一樣,熙熙攘攘。乘客紛紛上車,馬魁站在車外巡查。汪新提著工作包快步走瞭過來,馬魁看瞭看站臺上的鐘,嚴肅地看著他,汪新被看得毛骨悚然,解釋說:“那啥,我出門鬧肚子,上瞭趟茅房,來晚瞭。”

“自己看看幾點瞭。”

“人有三急。”

“要是有案子,你這一泡屎的工夫,罪犯已經沒影瞭。”

“這不是沒案子?”

“你知道啥時候有案子,啥時候沒案子?犯罪分子會等你拉完屎再動手,是不?”

“我這拉泡屎,您至於這麼上綱上線嗎?”

“至於!”

兩個人戧戧著,直到馬魁再也懶得和汪新掰扯,狠狠地說瞭句:“下不為例!”然後,馬魁從身後拿出《福爾摩斯探案集》,一把甩給汪新。

汪新驚訝地問:“怎麼在您這兒?”

“馬燕是我閨女。”

“馬燕是您閨女?哦,對瞭,我是聽馬燕說過,她爸蹲監獄呢!”

“線頭掉在針眼裡,真巧,是不?”

“哦哦,呵呵,這……”聽到馬魁這麼說,汪新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隻好打哈哈,心眼子卻轉瞭八百圈一樣,有種要拽住老馬馬尾巴似的感覺。

馬魁一瞧汪新那個樣子,氣都不打一處來:“甭這個那個的,她現在全力備戰高考,你別耽誤她。”

“老馬,這事兒,可得跟您掰扯掰扯。那天,我剛從同事那兒借的書,順道去馬燕的商店買點東西,她死乞白賴地非要看,我都一眼沒瞅呢,就被她搶瞭去!”

“甭跟我說這些沒用的,以後別拿這種書在我閨女眼巴前晃悠。”

“老馬,我覺得,您倒是應該看看這本書,瞧瞧人傢福爾摩斯是怎麼破案的。算瞭,估計您也看不懂。”汪新說完,揚長而去。

汪新那副你看不慣我,還拿我無可奈何的樣子,著實氣著馬魁瞭。馬魁心裡想:“汪永革這個老鬼,他的兒子這個小鬼,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咋回味起來,總是有種詭計多端的感覺,這感覺很不好。”

無論心裡多麼不舒服,馬魁很快地擦去,還是要投入到工作中去。

列車已經啟動,火車行駛在原野上,載著每個人的向往,載著人群裡的傢長裡短。車廂裡,一如既往地人多,有人在打撲克,有人在喝酒猜拳……移動的一節節車廂,如同一個個人間小社會。馬魁和汪新一前一後巡查車廂。

馬魁指著掛鉤上的包問:“這是誰的包?”

一個男乘客說:“我的。”“自己的包,自己拿著。”

“我拿眼睛盯著呢,沒事。”

“再盯著也有眨眼的時候,等丟瞭,可不好找!”馬魁話音一落,男乘客立即拿過包,緊緊地抱在懷裡。

馬魁看瞭男乘客一眼,又接著巡查,提醒著眾乘客,直到他走到車廂連接處,汪新也跟瞭過來。

一個老瞎子坐在地上,在啃一穗苞米,手裡還有一塊豬骨頭。汪新望瞭老瞎子一眼,朝前走去,老瞎子伸出腿來,把他絆瞭一個趔趄。面對老瞎子的故意,汪新的嗓門有點高:“你幹什麼!”

“不好意思,眼神不好,沒看見人兒。”

“把票拿出來。”

“啥東西?”

“車票,我們要查票!”

一聽汪新要查票,老瞎子哈哈笑瞭起來:“啥叫車票,沒見過。”

“坐車就得有車票,要不就不能坐車!”

“這話是誰說的?這車就是我的傢,在傢裡待著,還用買票嗎?”

一聽老瞎子這話,汪新終於明白什麼叫無理占三分瞭,他還真的有點氣急瞭,一時語塞。反觀老瞎子,倒還理直氣壯起來:“我還告訴你,想當年,這車給我攆下多少回瞭,可攆下去,我再上來,來來回回,我還是坐這瞭。這車腿快,可從來沒把我甩下過。這麼說吧,隻要我活著,就得在這車裡,沒辦法,這就是我的傢。”

“看來,你這些年,欠瞭不少票錢,今天算趕上瞭,你得把票全補上。要不,咱們就得說道說道瞭!”

“可以,說道完瞭,我還能上來,不信就試試看。”

馬魁望著老瞎子,汪新望著馬魁:“老馬,這人不講理,是塊滾刀肉,您看怎麼辦?”

“你也是乘警,別問我。”

“讓他補票,估計他也沒錢,下一站讓他下車。”

“那他要是再上來呢?”

“再上來,就抓起來唄!”

“你也就剩這招瞭。”“那您說,該咋辦?”

“這話頭兒是你挑起來的,你自己看著辦。”

馬魁說完,正準備走,列車長老陸走瞭過來,挺熱情地和老瞎子打起瞭招呼:“喲,來瞭。”

“這兩天傷風瞭,在外面熬瞭兩宿,沒回來。”

“回來就有肉骨頭啃瞭?”

“不是偷的,好心人賞的。”

“你這好啊!整天一分錢不花,還有吃有喝的。”

“那可不,進瞭傢門,滿眼都是親人兒。”老瞎子說著,就笑瞭起來,老陸也跟著笑,兩個人笑得真心實意。

然後,老陸對馬魁說:“車上多少年的老人兒瞭,沒兒沒女,老哥一個,比我上車都早,說句玩笑話,算是看著我長大的,就讓他在這待著吧!”

馬魁點點頭,汪新卻反駁:“不買票就不能坐車,這是規定。”

“那你把他趕下去。”馬魁說完,看都沒看汪新一眼,陪著老陸走瞭,隻剩汪新,呆若木雞。

過瞭會兒,汪新心想:“一個個老狐貍,還真不按常理出牌,火車在正常行駛中,我能把人趕下去嗎?整得我多沒人情味似的。”

成長的經驗值,是需要長久地投入到人情世故中,這世間百態,對於年輕的汪新來講,哪是一時半會兒能看明白的呢!

陪著馬魁離去的老陸,和馬魁兩個人聊著老瞎子的過往,忍不住悲憫,是個苦命人,閨女讓人拐走瞭,眼睛哭瞎瞭,南來北往中,找瞭一年又一年。兩個人感嘆著,可憐著老瞎子的苦,眼眶微紅。

人與人之間的善意,從來也是將心比心,感同身受的吧!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當乘客們開始吃飯時,馬魁和汪新也去瞭餐車。兩人坐下身,馬魁拿起大茶缸喝水,汪新也拿起茶缸子喝水。馬魁望著汪新說:“把茶缸子放下。”“咋瞭,我這喝口水,您也管?”“拉肚子身子虛,別喝涼的。”馬魁說著,從旁邊把開水壺拎過來,放到汪新面前。

馬魁的這一舉動,讓汪新莫名就想到瞭父親的身影,他還真的有些感動,誠心誠意地對著馬魁說:“謝謝。”

“困瞭,就瞇一會兒。”

汪新點瞭點頭:“哎。”

“手腕子好利索瞭?”

“早好瞭,那天,我也是沒留神,才讓您給擰傷瞭的。”

“你的意思是說,跟別人動手前,人傢得提前跟你打個招呼,說他有啥能耐唄?”

“您可能不知道,我畢業成績全校第一,擒拿、偵查、射擊,樣樣滿分。尤其是射擊,在我們警校,那是出瞭名的,人送綽號‘小槍王’。”

“槍那東西,基本用不上,還是得靠手頭兒功夫。”

“您這麼厲害,咋幹上乘警瞭呢?”

“乘警咋瞭?你還瞧不上乘警?”

“不是這意思,我是說,當乘警一天到晚的都是雞零狗碎的小破案子。當刑警多過癮,早晚我得當刑警,辦大案子。”

“小案子都辦不好,還想辦大案子,我勸你,還是腳踏實地。”馬魁喝著水,斜睨著汪新,瞧著這小子一副不服氣的樣子,心裡想著:“是塊材料,且需好好地調教。”

蒸汽機車隆隆前行,碾過大地,在大地的頭頂上,聆聽這聲音,聆聽這春天的聲音,分外清楚。

馬魁和汪新巡視車廂,剛走到車廂連接處,一個乘客跑瞭過來,著急忙慌地高聲吶喊:“警察同志,我的錢被人偷瞭!”見乘客情緒太過激動,馬魁試圖讓他穩定一下情緒,問:“你別著急,錢放哪被偷瞭?”

“就在褲兜裡,這個兜。”

一聽丟錢乘客這樣說,汪新看他一眼,搖搖頭說:“錢怎麼能放褲兜裡,那不等於送給小偷一樣嗎?”

“你們就別埋怨我瞭,趕緊幫我把錢找回來吧!”

馬魁問:“總共多少錢?”

“十塊錢,有三個兩塊,四個一塊的。”

“在哪丟的?”

“我上車後,坐在自己座位上,那時候我摸瞭摸兜,錢還在。”

“中途你起來過嗎?”

“起來瞭,活動活動腿,又坐下瞭。”

馬魁沉思瞭一會兒,汪新看著丟錢乘客:“沒上廁所什麼的?”

“沒有。”

“你坐在哪兒?帶我們過去。”

於是,馬魁和汪新在丟錢乘客的帶領下,朝著他所在的車廂走去。

馬魁和汪新走到瞭丟錢乘客的座位前,這個位置靠過道,他丟錢的褲兜,也在過道這邊。

看到這情況,汪新對馬魁說:“老馬,他裝錢的褲兜在過道這邊,說明他的錢,是被過道這邊的人偷走的。”

汪新的話,馬魁置之不理,他望著周圍鄰座乘客,問道:“大傢好,這位同志褲兜裡的錢被偷瞭。請問,有人看見是誰偷的嗎?”

乘客紛紛搖頭,有的說在睡覺,有的說在看書……說得五花八門,隻有對面的乘客,面露緊張,始終回避著馬魁的目光。最後,他才結結巴巴地說:“我也沒看見,上車就睡,剛睡醒。”說完,就低下瞭頭,像是找地縫往裡鉆。

對面這位神色不安的乘客,引起瞭馬魁的重視,馬魁和汪新把他帶到瞭餐車。

餐車內,馬魁和汪新坐在桌前,凝視著他,他忙說:“警察同志,那錢不是我偷的,不信你搜搜,我兜裡就五塊錢。”馬魁端詳著他說:“我也沒說是你偷的。”“那你把我帶到這幹啥?”“看你人不錯,嘮嘮嗑。”

馬魁的一番話,讓這位乘客放松下來,他的神情輕松瞭不少。馬魁接著說:“這樣的事不少見,大傢不敢說出來,就是怕被小偷報復,可要是都這樣的話,那好人不是怕瞭壞人瞭?那壞人不是更加猖狂瞭?”

一瞬間,乘客又緊張起來:“警察同志,我都說瞭,我沒看見,你還是去問問別人吧!”

“換句話說,你的錢要是被偷瞭,你是盼著抓住小偷,把錢追回來,還是就這麼算瞭呢?話我都說完瞭,能不能給我們提供線索,能不能把小偷抓住,就看你瞭。”

“那麼多人,你非得問我不可?”

“幫瞭小偷,小偷不但不會感謝,反而還會繼續偷。”

“我真沒看見。”乘客說完,立即就要走,馬魁在他身後說:“說不定哪回,他就偷到你身上瞭!”

乘客站住瞭身,有些為難,欲言又止,汪新看著他,若有所思。

馬魁趁熱打鐵:“我相信,這世上是有正義的,是有正氣的,不能長瞭壞人的威風,滅瞭好人的士氣。要是那樣的話,這世道就亂瞭,我們每一個人都得深受其害,誰也逃不掉!”

乘客看瞭看四周,又看瞭看馬魁與汪新,一想到若有一天自己被偷瞭,那還真是如割他肉殺他人似的,就下定瞭決心。乘客湊近馬魁與汪新,悄聲地描述著小偷的樣子:“偷錢的人是個男的,看起來四十來歲,中等身材,穿藍色衣服、灰色褲子,沒戴帽子……”

聽瞭乘客的描述,關於小偷的樣貌,馬魁和汪新心裡已經打好瞭底稿。

馬魁和汪新出瞭餐車,走到車廂連接處,汪新好奇地問:“你是怎麼認定那個乘客看到瞭偷盜過程呢?”

“猜的。”

“猜的?可夠準的。”

“你怎麼沒猜到?你不是滿身能耐嘛!什麼偵查擒拿射擊的,沒學怎麼猜嗎?福爾摩斯沒教你怎麼破案?看來你是白學瞭,書也白看瞭。”馬魁一連串的言語攻擊,讓汪新無言以對。

見馬魁朝前走去,汪新也緊緊跟著。“你跟著我幹什麼?”

“抓小偷。”

“抓個小偷,用得著倆人嗎?”

“您要一個人抓?”

“你倆肩膀頂瞭塊木頭墩子嗎?時間緊迫,得褲襠放屁,兵分兩路,明白嗎?”

“您是這個意思,早說不就完瞭。”

“我不說你就不知道嗎?警校畢業的高才生,就你這副模樣?什麼都得我來教?”

“好好好,您別說瞭,咱倆各找各的。”汪新說著,麻溜地走瞭。

馬魁望著他的背影,搖搖頭說:“說木頭墩子是誇你,就是一塊爛石頭。”

馬魁和汪新兩個人,分頭行動,仔細地巡查車廂,他們的眼睛落在每一個乘客身上,審視著打量著。

汪新查來查去,一無所獲,在車廂的連接處,又和馬魁碰頭,細致地匯報瞭一下情況。

馬魁琢磨片刻,朝汪新巡查的車廂走去,汪新對著他說:“您這是信不過我嗎?”

“我寧可信鬼!”馬魁說罷,徑直朝前走去。汪新望著他的背影,一臉不服,他朝馬魁反方向走去。

馬魁走著,掃視著每一個乘客。

馬魁走著走著,站住身,他的目光落在一個戴著帽子的男乘客身上,那個男乘客抱著胳膊睡著,帽子遮著半張臉。馬魁伸手掀開男乘客衣領,男乘客睜開眼睛,躲閃著問:“你要幹啥?”

“沒睡著呀!”

“讓你弄醒瞭。”

“是拿眼睛瞄著我吧?”

“困死瞭,我得再睡會兒。”說著,那個男乘客閉上眼睛。

瞧著男乘客一副故作鎮靜的樣子,馬魁說:“我那有臥鋪,你可以躺著睡,舒坦著呢!走吧!”

“我憑啥跟你走?”“我再說一遍,跟我走。”

“你到底要幹啥?我睡我的覺,惹著誰瞭?”見男乘客這麼說,馬魁覺得不使用點強制手段不行瞭,他伸手抓男乘客的胳膊。男乘客想甩開他,但被馬魁一把握住手腕,連早已趕過來看著的汪新都替他痛,這力度、這滋味,汪新是嘗過的。

果然,男乘客慘叫一聲,面露痛苦,五官扭曲得像要飛出去,連聲叫道:“輕點,我跟你走,還不行嗎?”

男乘客被馬魁順利帶到瞭餐車,汪新帶著之前的乘客,站在餐車門窗外,讓他指認。“就是這個人,他趁那個同志站起來的時候偷的錢,隻是他的衣服顏色不對,我記得是藍色的。”

汪新點點頭說:“同志,謝謝您,沒事瞭,回座位去吧!”

“你們可千萬別把我漏出去!”

“放心。”

“不管咋說,幹瞭件積德的事。”

汪新目送指認乘客離開,就推開餐車門,走瞭進去。他坐在馬魁身旁,朝馬魁點點頭,又從工作包裡拿出紙筆。

馬魁望著男乘客:“衣服脫瞭。”

“為啥脫衣服?”

“你說呢?”

“我哪兒知道。”“咱倆打個賭,你這件衣服,裡子是藍色的。”“

那又怎麼樣?”

“你兜裡有多少錢?”

“十多塊。”

“到底是多少?”

“十二塊五毛。”

“把錢掏出來。”

男乘客猶豫片刻,從兜裡掏出錢,放在桌上。馬魁數錢:“三個兩塊,六個一塊,還有一個五毛的,一分不少。”

“那當然,自己的錢,能記錯?”

“這話不假,嗯?這錢上有字兒。”

男乘客愣住瞭,汪新朝錢上望去,馬魁捂住錢說:“有人丟瞭錢,說他錢上寫瞭自己的姓,我這一看,他的姓怎麼在你的錢上?如實招供,還有一緩,要是嘴硬,後果你清楚。”

“我看看錢。”

“看完瞭可就沒的緩瞭。”馬魁說著,拿起茶缸子,慢悠悠地喝瞭起來。

男乘客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良久,他苦苦哀求說:“警察同志,我錯瞭,我再也不偷瞭。”

馬魁放下茶缸子,笑瞭:“逗你兩句,就撐不住瞭,你這腦瓜兒,往後還是別偷瞭。”馬魁說完,拿起十塊錢,起身走瞭。走之前,給瞭汪新一句:“小汪,該你瞭。”

當汪新做好筆錄,忙完一切,他從餐車裡走出來時,見到瞭正在抽煙的老馬,忍不住好奇地問:“老馬,您是怎麼發現小偷的?”

“猜的。”

“能不能別總開玩笑,我說正事呢!”

“男的,四十歲左右,睡覺眼睛沒閉緊,露個縫瞄著我,由此判斷他是心虛裝睡。另外,他的衣領子露出藍色裡佈,應該是把衣服反穿瞭。還有,我詢問的時候,他很緊張,就憑這些,我猜個八九不離十。”馬魁說完,看瞭汪新一眼,調侃著他:“咋著?你那真本事咋沒把他看出來?”

汪新辯解說:“我先前查車的時候,從他身後過來的,他看我過來就裝睡,我後腦勺又沒長眼。”

“是你白長瞭一對狗眼。”“您怎麼罵人呢?”“你姓汪,狗汪汪叫,不是狗眼嗎?”

“您不光罵我,還帶著我全傢?”“我就罵瞭,有能耐,你堵住我的嘴!”

汪新真的有點怒瞭,真心想去堵住馬魁那張老嘴,馬魁看他那架勢,挑釁地問:“還想動手嗎?”

“別以為我怕你!”

“耍嘴皮子不爺們兒,拿本事說話!”

“不就是破瞭個芝麻小案,有啥呀!”汪新說完,轉身回到餐車,他的不屑,馬魁看得一清二楚。

馬魁冷冷地笑著,這笑裡透著冷風,笑裡藏著刀。還有一把刀,在心裡橫著,那刀是冷的,隻有真正地插進去,才會更深刻瞭解什麼是冷兵器。

汪新是汪永革的兒子,無論汪新作何姿態,馬魁都很難把他和汪永革區分開來。這父子血脈,某一刻,馬魁能從汪新身上,看出汪永革的影子,嗅出汪永革的味道。

都說往事如過眼雲煙,可到瞭馬魁這兒,就是過不去。

結束瞭一趟工作行程,汪新回傢瞭。他心裡的傢,就是傢裡有父親,自從母親不在後,是父親給他撐起瞭一個溫暖的傢,給瞭他全部的愛。

每次出門歸來,等待汪新的都是父親做菜的味道。

汪永革見飯菜都擺上瞭,兒子還沒從自己屋子裡走出來,他明顯地感覺到,兒子心裡有什麼事兒,可能是工作中遇到瞭難題。

汪永革一邊督促著汪新吃飯,一邊耐心地勸導著:“不能帶著氣吃飯,頂得慌。”“那個馬魁到底是什麼人?”想到父親與馬魁可能有的淵源,汪新忍不住地問。汪永革心裡一緊,問道:“他怎麼瞭?”

“張嘴就罵人,還罵得那麼難聽!”

“罵你肯定是你表現不好,再說做學徒的,哪有不挨罵的,還有挨打的呢!”

“他要是敢動手,我……”

“你要幹啥?還想還手?我可告訴你,那樣的話,就沒人教你瞭!”汪新話沒說完,就被父親嚴厲打斷瞭,嘴上又不饒人地說:“沒人教我,就自己學,早晚能學明白!”

“這些年,就咱爺倆過日子,我是舍不得打舍不得罵,把你當寶貝疙瘩,給慣壞瞭!碰上馬魁這樣的師傅,是好事,讓他好好規矩規矩你。”

“就怕哪天我摟不住火,跟他掐起來。”“不是我看不起你,真掐起來,你還真不是他的對手。”

“爸,按說您跟他這麼熟,他怎麼著也得給個面子,不指著他給我開小灶,最起碼別給我穿小鞋,不會是你倆有啥過節吧?”汪新之所以這樣問,是他真實地感覺到,在某個時刻,馬魁身上散發出來的敵視,這種氣息,是不自覺的本能帶出來的怨恨。

“我跟他能有啥過節?都十年沒見瞭。別胡琢磨瞭,你要想少挨罵,就得塌下心來,抓緊跟師傅學,早學成本事早當傢,明白嗎?”父親話音一落,汪新就悶頭吃飯,他心裡明白,論道理誰都懂。隻是現在的他,對馬魁這個所謂的師傅,總感覺與之相克,眼見父親也不支持自己,多說無益。

看著兒子狼吞虎咽,汪永革心裡又是一番心疼:“慢點吃。”“這饅頭就是老馬頭,我吃瞭他!”汪新正拿著饅頭發泄,一隻大母雞從外走瞭進來,它咯咯咯地叫著。片刻,飛上桌子,踩翻碗盤。

“欺負人欺負到桌上來瞭,這還瞭得!”汪新說著,就伸手抓雞,這大母雞也是氣人,它飛下桌,跑出瞭門。能從汪新手下逃出生天不容易,汪新賭氣追著大母雞,一直追到大院子裡,大母雞邊跑邊咯咯咯地叫著。

蔡小年在院中央的水池旁接水,見狀笑問:“汪新,你在跟雞賽跑呢?”還沒等汪新回話,老吳媳婦從傢裡走瞭出來,問道:“小汪,你追我傢蛋王幹啥?”

“吳嬸,你傢雞飛到我傢飯桌上瞭!”

“雞也不認門兒,哪知道是誰傢。”

這個時候,老陸媳婦也從傢裡走瞭出來,住在同一個大院裡,一傢熱鬧那是傢傢看。這次,老陸媳婦站在汪新一邊,說道:“那也得看住瞭,不能讓它到處亂跑。上回,還差點鉆我傢鍋裡去呢!”蔡小年一聽,忙接上說:“多好的事兒,白撿一隻雞,占大便宜瞭。”

老吳媳婦心知這大母雞平常沒少闖禍,她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汪新這麼一鬧,怕是自傢要被鄰居針對上,她翻瞭翻白眼說:“那我還能給我傢蛋王套上鐵鏈子和腳鐐子?”一旁的老蔡媳婦幫腔說:“我看還是門的事,把門關好瞭,雞不就飛不進去瞭。”“就是嘛!”

汪新看著老吳媳婦和老蔡媳婦一唱一和,哼瞭一聲:“你們這麼說話,可不講理呀!”“我可以講理,但我跟雞沒法講理,要不,你跟它講講?”老吳媳婦胡攪蠻纏,汪永革一直聽著外面的聲響,大聲叫回瞭汪新。

老蔡媳婦一看汪新走瞭,連忙對著老吳媳婦說:“妹子,賞倆蛋吧!”老吳媳婦就知道,這忙沒有白幫的:“嫂子,虧不瞭你!”轉頭又安慰雞:“蛋王,別害怕,一天兩個蛋,可不能停啊!”

老蔡媳婦與老吳媳婦各得各的好,兩個人相談甚歡。大院裡的樹,被風吹得樹葉嘩啦啦地響,遮掩著婦人們的交頭接耳。

汪新回到傢裡,倒頭進瞭屋子。

天更黑瞭,汪永革望著準備好的禮物,眼神愣怔瞭好大一會兒。對於汪永革來講,他心裡早已有瞭打算,自從知道馬魁做瞭兒子的師傅,他就盤算著應該走一趟。馬魁他是瞭解的,兒子更是親生的,心底的事兒,自己也明明白白的,總要把該說的話說出來。

十年瞭,是為兒子用心良苦也好,是為瞭自己的這顆心去探望也罷,終究是兄弟一場,要見面的。

馬魁傢的房門敞開著,汪永革提著兩瓶酒和兩瓶水果罐頭,走到房門前,問:“屋裡有人嗎?”

王素芳從房門裡走瞭出來,看到汪永革,愣瞭一下。

汪永革掩飾著轉瞬而逝的不自在,問道:“嫂子,老馬在傢嗎?”

王素芳點瞭點頭,把汪永革迎進屋裡。汪永革看到馬魁和馬燕坐在桌旁,桌上擺著飯菜,還有一瓶酒。

汪永革頓時有點尷尬,王素芳忙說:“老馬,汪段長來瞭。”

《南來北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