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當昨日的風已經逝去,火車依舊一直一直地往前開,它的聲音飽滿,敲擊著原野,邊唱邊消失。這一路的節奏,跟隨著時間的脈搏。

蒸汽機車停靠在春林站的站臺上,乘客擁擠著登上火車。一個年輕女人與五個男人在人群中尤為紮眼,他們拿著竹板、嗩吶、三弦、板胡、鑼鼓等樂器擠上車。列車開動,馬魁和汪新一如往常,開始巡查車廂。車廂內,二人轉的唱腔響瞭起來,唱的是《處處有親人》。

乘客紛紛圍觀,各種姿勢都有,隻見四個彈拉樂器伴奏,一男一女唱著,男的看起來很矮,個子小小的,他們唱著:“陽光燦爛照山河,江南塞北新事多,汽笛長鳴震天響,火車轟隆隆隆唱贊歌。大娘我心裡高興面帶笑,滿面春風走下瞭車,我的傢住在四川省,到部隊去看我兒趙志國……”

馬魁和汪新也註意到瞭這六個人,他們唱得起勁,乘客中又有人起哄:“換一個!換一個!”於是,那對男女又唱起瞭《小兩口回門》:“正月裡也是裡兒呀,正月裡初三四兒啊,社裡頭放年假,我們兩個去串門兒。轉回身來呀,叫瞭一聲他呀,你過來我有點事兒,你聽外邊沒有風絲兒,咱們兩個人抱著孩子兒,去串門兒。當天去咱們當天回呀,看一看我爹我媽,你的那個老丈人兒啊,哎呀,哎呀,哎哎咳呀……”

乘客越聚越多,甚至都把唱戲的伴奏團擠散瞭,他們夾雜在人群中間,擠來擠去。馬魁掃視著眾乘客,乘客中再度有人起哄,唱戲的男女響應瞭乘客的要求,唱起瞭《十八摸》:“緊打鼓來慢打鑼,停鑼住鼓聽唱歌,諸般閑言也唱歌,聽我唱過十八摸。伸手摸姐面邊絲,烏雲廢瞭半天邊……”

那對男女這麼一唱,老爺們兒小媳婦的紛紛叫好,小夥子姑娘則羞紅瞭臉,原本就很擁擠的車廂,場面更加混亂。“唱的什麼東西,得讓他們趕緊閉嘴!”汪新高聲說。“大傢註意自己的錢包和物品!”看著人群擁動,馬魁大聲吶喊著,提醒大傢,可惜他的聲音被嘈雜聲淹沒瞭。“動靜小瞭。”“你動靜大你來,趕緊喊兩嗓子!”“徒弟哪有師傅嗓門大?”

隨著和師傅鬥嘴,汪新也沒忘師傅的囑咐,扯著嗓門:“大傢註意瞭,看好自己的東西!別唱瞭,聽我說句話!”不過,汪新的聲音一樣被淹沒,看到他的窘境,唱戲的女人還朝他拋媚眼,賣弄風姿。

正在這時,汽笛聲傳來,火車快到吉平站瞭。車速減緩,汪新想往前擠去,見擠不動,索性原地不動。

列車慢慢地停瞭下來,乘客忙著下車,唱二人轉的六個人,也急匆匆地朝車門走去。突然,就聽見呼天搶地的聲音傳來:“我的包呢?”“我的錢丟瞭!”“我的全國糧票被誰偷走瞭!”

聽著聲音,被偷的乘客有好幾位,馬魁憤恨地說:“又玩這套把戲!”汪新靠近師傅:“您是說那幫人偷的?不對啊!他們沒動地方。”“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叫障眼法。”

此時,唱二人轉的人早先已經下瞭車,汪新快步走到車窗前,他猶豫片刻,跳出車窗。馬魁試圖阻止,可他眼中那個不成器的小徒弟,已經如一片葉子飄到瞭窗外,馬魁喊著:“你給我回來!”汪新像是沒聽見,追趕那六個人而去。

伴隨著鳴笛聲,蒸汽機車駛出瞭吉平站,馬魁望著窗外陷入沉思。火車越來越快,火車站漸漸遠去,馬魁的表情越來越嚴肅。

汪新在吉平站的出站口發現瞭二人轉團夥中的其中一個,就是那個小個子男演員。汪新尾隨著小個子,在人群中穿梭,小個子很小心,汪新更謹慎。他緊跟著小個子,追至一條小胡同。

小個子似乎察覺到瞭什麼,猛然拔腿就跑,汪新幾個箭步沖上前將他按住,拿出手銬,提溜著他,將他銬在墻根的一輛自行車上。小個子叫起來:“呀!這咋還給銬上瞭?同志,你這是幹啥?我犯啥罪瞭?”

汪新把他的背包從身上拽下來,打開一看,裡面隻有幾件破衣服。接著,汪新搜他身,隻搜出瞭一張火車票的票根,於是審問道:“你同夥呢?你們怎麼聯系?老實交代!”“啥同夥?同志,你說啥呢?我咋聽不懂呢?”“少在這兒裝蒜瞭,剛才火車上跟你唱二人轉的那幫人去哪兒瞭?”

不等小個子回答,兩個男子從一間民房裡走瞭出來,慢慢地逼近汪新,圍住他。

他們正是火車上負責行竊的二人轉同夥,沖汪新挑釁道:“警察同志,這幹啥呢?”

“好!都在呢!都給我蹲地上,兩手放頭上!”

“憑啥呀?你讓俺蹲下就得蹲下,那我不成王八瞭嗎?”

“跟這裝蒜,還有兩男一女,也出來吧!”

“啥兩男一女,你找誰?”

汪新義正詞嚴地說:“你們在車上唱戲轉移群眾視線,趁機行竊,我已經掌握瞭你們的作案手法和犯罪事實,你們最好配合調查。”一個扒手反問:“你有證據嗎?誰丟東西瞭?丟的啥呀?東西在哪兒呢?”“甭跟這狡辯,都跟我回派出所。”“你是誰呀?警察就能亂抓人哪?趕緊把手銬解開,別以為你是警察就不敢辦你!”

二人轉團夥一開始還是和汪新在唇舌上胡攪蠻纏,說著說著就威脅起來,其中一個掏出一把彈簧刀,在汪新面前晃著。雖然是新手,汪新毫無懼色,猛然出手,奪下那把彈簧刀,並鎖住他的脖子,把刀反架到他脖子上,扒手的囂張氣焰頓時熄滅。

另一個同夥一看這架勢,拔腿就跑。被銬住的小個子機靈起來,問道:“警察同志,你抓人也得有根據吧!你搜出來啥瞭?我偷誰瞭?我偷男還是偷女瞭?證據呢?”他這麼一問,汪新還真無言以對,他愣怔瞭一下,松開瞭手。

剛從刀下解脫出來的同夥,立刻就附和小個子:“就是,俺們跟車上唱戲犯法嗎?”小個子伶牙俐齒地接著說:“我們豐富瞭群眾文化生活,活躍瞭車廂氣氛,犯哪條王法瞭?”“警察同志,就算我們是小偷,你人證物證啥玩意沒有,幹脆放瞭我倆得瞭。”

縱然是一萬個質疑,縱然是心底萬般失望,汪新也不得不認同,他們說的話,他無法反駁。他想抓他們,想為民除害,想將他們繩之以法,可捉賊拿贓,他什麼都沒拿著。他的心一松動,此事隻能暫時擱這兒。

汪新的心情是灰色的,明明疑犯就在眼前,卻隻能眼睜睜地看他們溜走。汪新跺跺腳,心想:“這條路還長,煙不消,雲不散,隻是早晚。”

與汪新的懊惱相比,馬魁心裡更加煩悶。

乘警隊領導的辦公室內,胡隊長站在辦公桌前絮絮叨叨,讓馬魁是煩上加煩,他站在桌對面,也不言語。胡隊長說:“老馬啊,你倒是說話呀!你怎麼能讓汪新一個人下車?人傢那麼多人,汪新身單力孤的,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誰負得起責任!”馬魁辯解說:“他跟兔子一樣,一下就躥出去瞭,我喊他別追,可他不聽,你讓我怎麼辦?”“他是你的兵,不聽你的話,是你管教不嚴,是你

失職!”

“那就請組織處分我吧!”“老馬,我這也是急的,說話沖瞭點,你別往心

裡去。”

“對事不對人,我明白。”“我已經給站裡去電話瞭,汪新正在回來的車上,等見到他再說。”

馬魁點點頭,松瞭一口氣,終於從胡隊長嘴下解脫出來,可以回傢放松一下瞭。傢,是他最放松的地方,是他唯一的躲藏。

馬魁回到傢裡,脫下警服,掛在衣架上。王素芳跟瞭過來說:“別掛瞭,都穿瞭多長時間,得洗洗瞭。”“這衣服不能總洗,洗多瞭,就不立挺瞭。”“不洗倒是立挺瞭,都能立到地上瞭。”馬魁有點火瞭:“我說不用洗就不用洗,你怎麼不聽話呢?”王素芳毫不退讓:“我說洗就洗,你怎麼不聽話呢?”“這是我的衣服,得聽我的。”“你還是我的呢,你也得聽我的。”

聽到妻子這麼說,馬魁嘴角微揚,仿佛妻子還是當初那個霸道的小姑娘,笑瞭笑:“拿你沒招兒。”

“這是哪來的火氣?”

“還不都是那個小崽子惹的!”

“小汪又咋瞭?”

“不聽我的話,私自下車追疑犯,害得我挨瞭領導一頓口水!”

“小汪也是直性子,又年紀輕輕的,免不瞭一股猛勁兒。”

“怪不得他姓汪,確實是一條狗,還是一條不聽話的狗,我非得給狗汪汪套上鏈子不可!”

王素芳笑著說:“別說旁人瞭,你年輕那陣,這樣的事還少嗎?哪回不把你師傅氣得跟點瞭炮仗一樣,都能把房蓋掀瞭。”

馬魁搖搖頭說:“你怎麼還說上我瞭?”

“說小汪就想起你瞭唄!都是一個味兒。”

“跟我一個味兒?他那是狗尿味兒,那姓汪的,一傢子狗汪汪。”

望著不順氣的丈夫,王素芳沒再理他,抱著警服走瞭出去。一抬頭,就看到瞭汪新。

馬魁先是在領導那裡挨瞭刺兒,又沒在老婆這裡討到好,兩番爭論之下,他口幹舌燥,剛給自己倒瞭一杯水,喝瞭一口,就聽到外面媳婦的聲音:“小汪來瞭,你馬叔在屋呢!等我叫他,你先坐。”

馬魁把水咽下去,把茶缸子蹾在桌上,朝內屋走去。王素芳走進來,關上屋門,低聲說:“小汪來瞭,我可跟你說好瞭,不準發火!”

“那我這一肚子氣,往哪兒撒?”

“我都說瞭,他是孩子,就比咱傢燕子長一歲,你跟孩子計較啥?”

“上瞭班領瞭餉,就不是孩子瞭!”

“你能不能小點聲?要實在壓不住火,那就出去吵,別影響燕子學習。”

“行瞭,行瞭,我掐著分寸呢!”馬魁說著,就去開門,王素芳擋住門:“你可答應我瞭!”

“別絮叨瞭。”

馬魁和王素芳走瞭出來,汪新看到他,立刻站起瞭身,王素芳忙說:“小汪,我去做飯,你們爺倆慢慢嘮。”

王素芳說完,就去瞭廚房,馬魁看瞭看汪新,坐瞭下來問:“這是剛回來?”“下車就過來瞭。”

“累壞瞭吧?”

“不累。”

“渴瞭吧?先喝點水。”馬魁說著,就要給汪新倒水。

汪新急忙說:“我自己倒。”

“哪能讓勞模倒水。”馬魁堅持給汪新倒瞭一杯水。

汪新愣住瞭,一時沒明白馬魁什麼意思,隻聽馬魁繼續說:“舍命追疑犯,這不是勞模嗎?我估摸用不瞭幾天,你這胸前就得掛上大紅花瞭。”

“都是我應該做的。”汪新說著,端起水杯,大口喝瞭起來。

廚房內的王素芳削著土豆,不時地望向馬魁和汪新,生怕兩個人吵吵起來。在自己房間裡學習的馬燕,從汪新到來的那一刻,就一直註意著,她透過門簾縫,一直望著外面的動靜。

汪新喝完一杯水,馬魁問:“再來一杯?”

“不喝瞭,要不回去該吃不下飯瞭。”

“還惦著吃飯,看來是餓壞瞭。”

“您說得沒錯,那幫人唱二人轉就是幌子,他們想方設法吸引乘客的註意力,然後他們的同夥趁機作案。我逮住兩個唱二人轉的,不過這小子嘴硬,死魚不張嘴,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胡攪蠻纏,後來逼急瞭,就全說瞭。”

馬魁冷冷地問:“人呢?”汪新說:“因為我沒有證據,所以隻能把他倆放瞭。”

“那你不是白遛腿兒瞭?”“也不能說是白遛,起碼把他們這套勾當弄明白瞭。”

“都說完瞭吧?”

“說完瞭。”

“那就回去,等著戴大紅花。”

“咱倆是一夥的,要戴大紅花,也是咱倆一塊戴。”

“那東西我戴不習慣,你還是自己戴。”

“那我走瞭。”

汪新說著起身要走,他怕和馬魁再聊下去,話不投機半句多,馬魁的陰陽怪氣,他不是不懂。

眼見汪新要走,馬魁沖著他說:“對瞭,你下車的時候,聽見我叫你瞭嗎?”

“聽見瞭。”

“那怎麼還追?”

“不追他們就跑瞭。”

“我說話不好使嗎?”

“不是不好使,是有賊就得抓,耽誤不得。再說,您不是還在車上嘛!”

“那不還是不聽我的嗎?”

“可等聽您說完,他們早跑沒影瞭。”

“就算跑不瞭,你逮住他們有用嗎?不還是得放瞭?毛手毛腳,盡放沒味兒的屁!”

汪新不服氣地說:“我現在逮不住他們,不代表以後也逮不住,起碼能震懾他們,讓他們下次作案前,得先掂量掂量。還有,能不能及時下車抓疑犯,這是態度問題。要是連這個態度都沒有,還做什麼警察!”

馬魁冷笑:“你是說我不配當警察?”“沒說您,說事呢!”汪新話音一落,馬魁猛地一拍桌子,汪新凝視著他。

馬燕在房間裡緊張極瞭,看著母親從廚房出來,才稍稍放瞭心。

馬魁言辭激烈:“我是你師傅,你歸我管。沒經過我同意,你私自下車,無組織無紀律,你眼裡還有我嗎?”

“我都說瞭,時間緊迫,來不及瞭。”

“別放屁瞭,說到底,你就是在充能耐梗!要是碰上狠茬子,你的小命早扔那瞭!作為一個警察,連自己都保護不瞭,怎麼保護老百姓?”

“我還是那句話,有賊就得抓,不抓就不配穿這身衣服!”汪新撂下這句話,抬腿就走,馬魁喝止:“你給我站住!”汪新就像沒聽見一樣,繼續朝房門走去。馬魁是真的急眼瞭,不顧妻子勸阻,起身趕上前,伸手欲抓汪新的胳膊。

汪新閃身而過,嘲諷道:“還想把我弄骨折?這回要是再骨折瞭,就是故意傷害,得蹲牢房!”

“牢房”二字徹底擊穿瞭馬魁,這內中糾葛,本來就是他心底的痛。這一刻,汪新無疑是傷口上撒鹽。馬魁怒火中燒,一個飛踢,汪新撲通一下摔倒在地。王素芳連忙上前扶汪新,勸道:“都消消氣,有話好好說。”

汪新說:“我沒做錯,我問心無愧!”

馬燕從房間裡沖瞭過來,她瞪著馬魁,掌心有點出汗。

汪新也瞪著馬魁,他的眼珠像子彈一樣,射向馬魁,冷冷地說:“真夠勁!您歲數大,我歲數小,我得尊老。這一腳,不能白踹!我記下瞭!”汪新說罷,頭也不回地走瞭。

望著汪新離去,馬燕的心直抽抽,怒視著馬魁質問:“您怎麼能打人呢?”瞧著閨女的小模樣,馬魁的語氣緩和瞭許多:“我打他,不行嗎?”“他是我同學!”“我在打我的徒弟!”“那也不能打,等傳出去,同學都會以為汪新得罪我瞭呢!”

“你就說他得罪你爸瞭!”“我跟您說不明白!”馬燕說著,跺著腳甩著胳膊地回到瞭自己房間,砰的一聲摔上門。

瞧著閨女對自己耍橫,馬魁氣不打一處來,喘著粗氣嚷:“你摔誰呢!我徒弟,我想打就打,想罵就罵,你管得著嗎?”

王素芳心疼丈夫,說:“你先別說管不管得著的事,咱不都說好瞭,不發火嗎?”

“本來扛座大山壓著呢,可讓他硬是給掀翻瞭,這事可不怪我,要怪,你怪他去!”

“你動的手,我怪得著人傢嗎?”

王素芳長嘆一口氣,她何嘗不明白丈夫的心結?那個十年,消磨瞭丈夫對人性光明的信任;那個十年,得需要多大的勇氣去支撐;那個十年,對於馬魁,幹癟瞭他的期待。時光,是悲催的,但它緘默不言。

汪新帶著一身疲憊回到傢裡,回到瞭父親身邊,委屈勁兒就來瞭。他先是給母親上瞭香,在母親的牌位前,他努力地想讓眼淚回到眼眶裡,試瞭多次,依舊沒有忍住。十八歲的年紀,他需要一場哭泣,也需要母親虛幻的擁抱來慰藉。

受委屈的時候,特別思念母親,為母親他寫過日記、詩歌和一些奇奇怪怪的句子,隻是這些,都不是唯一的表達。

思念母親時,夜晚有白色的月光,他是母親懷抱裡的小白月亮。

痛哭一場,會少瞭許多悲傷,當著父親的面,汪新訴說經過。無論年齡多大,在父親面前,他都是讓人牽掛操心的孩子。聽瞭兒子的訴苦,汪永革不置可否。他穿好工作行頭,這是要出門瞭,瞟瞭兒子一眼說:“這一腳踹得輕瞭!”“爸,老馬頭打我,您還向著他說話?”汪新一想到,從小到大,父親從來都沒動過他一手指頭,現今卻被老馬頭給打瞭,就覺得憋得慌,他憑什麼?

汪永革客觀地說:“凡事得講道理,這事要是摳到底,是你犯錯在先!”

“您也說我錯瞭?”

“乘警不能私自下車,這是規定!要是都像你這樣,說下車就下車,說沒影就沒影,那不亂套瞭?車上誰管呀?再說瞭,你一個人去抓疑犯,多險,你師傅說得沒錯,真要是碰上不要命的,你還回得來嗎?我都恨不得想抽你!”

汪新賭氣說:“那就抽吧!打死拉倒!”

汪永革皺起眉頭:“你再說一遍!”

“爸,我不想跟老馬頭幹瞭。”

“因為他打你瞭?”

“不是,就是受不瞭他。”

汪永革推心置腹地說:“可換個師傅,你能保證一定就會順心嗎?在一塊待久瞭,誰沒毛病,受不瞭就想換,就想逃,能行嗎?再說,你是誰?還能全順瞭你的心,把你當佛供起來?就算真把你供起來瞭,你有坐穩當的本事嗎?想學真本事,就得肯吃苦,這些苦不白吃,早晚會變成肉,長在自己身上!再說回來,你這禍惹得不小,受多大處分,看領導的意思吧!”

“還能把我開除瞭?”

“飯菜在鍋裡熱著,我上車瞭。”

汪永革說完,就走瞭出去,心裡感慨:“到底是自己一手帶大的兒子啊!”汪永革又是心疼又是盼著兒子成長,沒錯兒,他是把兒子當寶貝疙瘩疼,可別人不這樣啊!出瞭傢門,誰能像親爹一樣待他。

汪永革嘆瞭一口氣,或許真的把這孩子慣壞瞭,看來委屈他還是受得少瞭。

父親話裡話外語重心長,汪新仿佛聽見瞭父親的唉聲嘆氣,這個聲音在他的耳邊回蕩著,讓他產生一種感覺,父親的內心深處,是否隱藏著一片未知的水域?表面風平浪靜,內裡波濤洶湧。都說父子連心,他從父親挺直的背影裡,像是看到被巨石壓彎的腰,到底是什麼壓在父親心裡?到底是什麼堵著父親?父親究竟承擔著什麼?追究著什麼?汪新不知道,為何會有這種幻象。或許,僅僅是一種直覺。

可憐天下父母心,汪新在接受汪永革疼愛似的教育時,馬魁也在琢磨著怎麼樣討好一下閨女,心裡想著:“親閨女啊!惹不起!”

馬魁拿著毛巾,一邊擦警帽上的警徽,一邊左思右想。幸好,妻子王素芳給他想瞭個法子,他對著妻子豎起大拇指,連連稱好。

於是,馬魁端著奶走到馬燕屋門外敲門,沒人答言。他繼續敲門,還是沒人答言。“燕子,開門,爸給你沖瞭杯奶。”

見沒有動靜,馬魁繼續問:“是不想喝嗎?”問完,等待瞭一會兒,閨女終於開門瞭。

“叫你沒聽見嗎?”

“沒聽見能開門嗎?有道題剛想出思路來,讓您給打斷瞭。”

“這還賴上我瞭,給你沖瞭杯奶,喝瞭吧!”

馬燕沒接奶杯,埋怨說:“爸,您不該打汪新。”

馬魁解釋說:“你不瞭解他,這小子心高氣傲,眼高手低,得好好教訓。”

“可他是我同學,您打他,往後我們還怎麼來往?”

“那就不來往,他做錯事瞭,嘴還硬,不打不長記性!”

馬燕一聽父親這麼說,立刻變瞭臉,那怒氣沖沖的樣子,看得馬魁心裡一驚,感覺自己眼中嬌弱的小姑娘,一下子變成瞭小老虎似的。

馬魁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女兒砰的一聲關上瞭房間門。隨著這聲關門聲,馬魁這顆當爹的心碎瞭一地。

馬魁心情無比沮喪,在女兒面前裝都裝不出一個威風。他回到自己屋裡,坐在炕沿上,把沒送出的奶杯蹾在桌上。

王素芳一看馬魁這副模樣,搖搖頭說:“你說你,送杯奶都能吵起來?”

“也不是我要跟她吵,劈頭蓋臉,上來就數落我,這孩子怎麼回事,胳膊肘往外拐,自傢人不向著自傢人嗎?”

“行瞭,以後你倆甭管怎麼不對付,別吵吵。這啥事一吵吵就小事變大事,趕緊把奶喝瞭,睡吧!”

“我不喝。”

“我也不喝。”

“那都不喝不餿瞭?”王素芳說著,就往炕上躺去,不再搭理馬魁。終究是怕浪費瞭,馬魁拿起那杯奶,大口喝瞭起來,他喝急嗆著瞭,一口噴瞭出來,劇烈咳嗽著。王素芳說:“你慢點喝,又沒人跟你搶。”

馬魁緩瞭口氣,說:“原本以為回來瞭,苦日子也就到頭瞭,這看起來還遠著呢!”說完又咳嗽起來。

“你離傢這些年,小汪可是對燕子跟親妹妹似的,說句你不愛聽的,燕子跟小汪比跟你親。”

聽瞭妻子的話,馬魁心裡難受極瞭:“是我願意離開傢嗎?”

“老馬,你別生氣,是我不對,不該提這個。你跟燕子慢慢來,回頭我也說說她。”

“苦瞭你瞭。”

“老馬,別嫌我叨咕,先不說老汪當年在不在現場,那是咱們這一輩的事兒,別把火撒到孩子身上。孩子又沒做錯啥,你別老給汪新穿小鞋,你是師傅,得大度點。”

“素芳,你這麼說,還真把你男人看低瞭。說實話,汪新這孩子,敢沖敢打不怕死,是個當警察的料。就是有點虎實,不給他吃點苦頭,早晚得吃大虧,踹他一腳算輕的。”“照你這麼說,你這是磨煉他呢!”

“素芳,汪新是跟我搭幫的,甭管他是誰的兒子,我都有責任確保他的人身安全。怎麼說我也是警隊的老人,連手底下的小崽子都護不住,我還有什麼臉在警隊混?”“你能這麼想最好瞭。”

“汪新比他爹強,老汪膽小如鼠,自私自利,我頂看不上的就是這路貨。不過,也奇怪瞭,就這麼個軟蛋尿泡,居然生出個硬骨頭的崽子,歹竹出好筍,是他親生的嗎?”“這話忒難聽瞭,隻許關起門來說,別嚷嚷出去,還老警察呢!”“這不是跟你絮叨兩句。”

此時,王素芳又咳瞭起來,一陣比一陣猛烈,馬魁趕緊給她敲背:“你這病,還是得去大醫院瞧瞧去,不能拖著。”“看過瞭,沒用。”“那就多跑幾傢醫院,再踅摸幾個老中醫啥的。”“再說吧!不早瞭,睡吧!”

說是要睡瞭,夫妻兩個各懷心事,直至夜深,才漸漸沉穩。

日子一重重,一切難隨風。艷陽高照,寧靜清爽。心跟著跑,心裡的那朵花,追啊追,追著它盛放。牛大力站在窗前,望著姚玉玲的身影出現在大院裡,他趕緊地抻瞭抻衣服,抹瞭抹頭發,像一塊石頭,滾落在姚玉玲身前:“小姚,上班去呀?”

“盡說廢話,不上班還能去哪兒。”

“正好我也去,咱倆一道。”

“我得上趟茅房,你先走吧!”

“我也不著急,要不等你一會兒。”

“你等我幹什麼?”

“一個人走沒意思。”“我得一會兒呢!你快走吧!”

無論姚玉玲怎麼勸,牛大力就像一顆釘子一樣釘在她面前,姚玉玲急瞭:“你走不走啊!”

“我走,我這就走。”

牛大力怕姚玉玲真的惱瞭,悻悻地走瞭。姚玉玲在院裡轉瞭兩圈,才等到汪新出來,她急忙上前說:“汪新,咱倆一塊走。”

“那得快點,我要遲到瞭。”汪新說著,與姚玉玲一起急匆匆地趕路。

這一幕,躲在暗處的牛大力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心剎那間酸得冒泡。

汪新和姚玉玲有說有笑地走著,突然汪新猛地站住身,隻見馬燕朝他們走瞭過來。馬燕看都沒看姚玉玲一眼,朝著汪新問:“汪新,你沒看見我?”

“呦,走得急,還真就沒瞅著,你怎麼到這來瞭?”

“汪新,我想跟你說句話。”

“說什麼?”

這時,馬燕才瞧瞭姚玉玲一眼,姚玉玲也不看馬燕的眼色,問汪新:“我在這不方便,是嗎?”

汪新說:“有啥不方便的,說吧!”

“就是不方便!”見汪新熱乎,馬燕火大瞭,直接拒絕瞭姚玉玲。

見汪新不再說話,姚玉玲有點尷尬,隻好走瞭。

汪新望著馬燕說:“有話趕緊說,我要遲到瞭。”

“我爸他火氣大,你別埋怨他。”

“你火氣也夠大的。”

“能不能好好說話?”

“你爸對別人也這樣嗎?”

“他十年沒回傢,我也不清楚他是什麼樣的人。”

“算瞭,過去的事不提瞭。”

馬燕解釋說:“我爸其實也是為你好,怕你出事,你那麼做確實太危險瞭,真有個三長兩短的,可咋辦?”

汪新不以為然地說:“他是怕我出瞭事,拖累他吧!”

“你別這麼小心眼,我雖然跟我爸十年沒見面瞭,不過我知道,他不是你說的那種人。”

“你爸是好人,為我好,是我不知好歹,行瞭嗎?”汪新說完,轉身就走。

關於馬魁的話題,他與馬燕不歡而散。

馬燕左右為難,當著父親的面,她堅定地維護汪新;當著汪新的面,她又心疼父親。在沒有父親的日子裡,她想瞭父親十年,十年光陰,十年思念,足夠她試著理解父親,試著愛她的父親,然而當面她卻不會表達。

汪新像初生的小牛犢子,沖得很,以他的閱歷,還不太懂得站在馬魁的角度往深瞭去想。他和馬魁之間,沒有天生的血緣,更沒有交情。馬魁對他來說,就是天降一個師傅,相處既不融洽,還常給他穿小鞋。

馬燕的態度讓姚玉玲情緒低落,她一個人走著,牛大力假裝不經意,從後面趕瞭過來,打招呼說:“巧瞭,又碰上瞭。”

“你沒走啊?”

“本來是走瞭,可肚子不舒服,找地兒拉瞭一泡。”

“你說話能不能文明點?”

“這有啥,誰還能不吃不拉嗎?”

“懶得跟你說。”

姚玉玲一皺眉,一跺腳,狠狠地剜瞭牛大力幾眼,氣哼哼地走瞭。牛大力小心翼翼地跟瞭上去,輕聲地哄著逗著姚玉玲。

汪新心裡也不大痛快,在走進乘警隊會議室之前,他抬頭看瞭看天,風吹著白雲飄,該來的總會來到,他心裡清楚,這場會議是為瞭什麼。

汪新進來時,會議準備就緒,相關領導、同事都在座。胡隊長讓馬魁先說,馬魁看瞭看汪新:“還是汪新同志先說。”

汪新仔細地瞧著馬魁,馬魁閉著眼睛不看他。胡隊長說:“汪新,那你說說。”汪新悶悶地說:“不是都知道瞭嗎,沒什麼可說的瞭。”

胡隊長說:“我知道的,都是聽別人說的,你是當事人,你得自己說!”

“有六個人在車上唱二人轉,他們吸引乘客們的註意力,然後同夥伺機偷竊乘客財物。我本想在車上抓住他們,可車到站瞭,隻能下車追蹤。當時馬魁同志叫我不要去,我沒聽,一意孤行。我違反瞭相關規定,認錯,認罪,甘心受到組織處分。”

“說完瞭?”

“完瞭。”

胡隊長望向馬魁:“老馬,你還有說的嗎?”出人意料,馬魁作瞭自我檢討:“要說起這事,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要是我能早點發現案情,早點控制住他們,就不會給乘客們造成那麼大的損失瞭。我在農場待瞭十年,剛回來沒幾個月,還沒緩過神來,這事怪我,是我腦袋轉得慢瞭。”

胡隊長說:“老馬,咱們說的是汪新同志不聽指揮,私自下車追疑犯的事,沒說車上。”

馬魁辯解說:“沒有車上的事,就沒有車下的事。車上、車站、線路,這是一體的,不能拆開想問題。辦案得刨根,這事也得刨根,而這根就在我身上。當然,汪新違反瞭相關規定,他有錯,這個他得認。可汪新是我徒弟,他犯瞭錯,就是師傅沒教好,這個我也得認。好瞭,就說這些瞭,請領導處理吧!”

猛一聽馬魁這麼說,汪新還以為他搭錯筋瞭,再細細一想,不好意思地低下瞭頭。

由於馬魁一力擔責,會議結束後,胡隊長特意把他請到自己辦公室。一見胡隊長,馬魁開門見山地問:“還有事?”

胡隊長讓馬魁坐下說話,馬魁說他坐不住,有事趕緊說。

“你這性子,真是一輩子都改不瞭。老馬,你看該怎麼處分汪新呢?”

“這事你怎麼能問我?”

“關上門說話,你是他師傅,我不得問問你嗎?處分輕瞭還好說,要是重瞭,怕你再有意見。”

“我哪敢有意見?”

胡隊長說:“我知道你稀罕那孩子,要不,也不能把他留在自己身邊。”

馬魁瞪起眼睛:“我稀罕他?”

“我還不知道你?越稀罕誰越給人往死裡整。”

“這孩子太莽撞,有勇無謀,毛茬太多,不給他捋順瞭,早晚吃大虧。”

“咱們是什麼交情,有話直說,我會酌情處理的。”

“要不就記個過吧!不大不小就行,我再帶他遛遛看。”

“就是不疼不癢唄?”

“不行,得疼點,不疼他不長記性!”

“好瞭,我明白瞭。”

馬魁一聽胡隊長懂自己的意思,心滿意足地笑瞭,那笑容都起瞭褶子,每一道褶子仿佛都攜瞭一縷陽光,他的心情輕松瞭些。

剛到乘警隊大院,就看到瞭汪新等在那兒,馬魁的臉立即變瞭。

“馬叔,謝謝您。”

“喲,叫上馬叔瞭?踹瞭你一腳,我還長輩分瞭,謝從何來?”

“開會的時候,您為我說話瞭。”

“你小子給我聽好瞭,我說的那些都是實打實的大實話,不是為你說話!”

汪新火瞭:“我說您這人怎麼油鹽不進,我感謝您,還能點起您的火來?”

馬魁陰陽怪氣地說:“用不著你感謝,弄得像是我徇私情一樣!”

“好好好,我不謝您總行瞭吧?怪人!”

“你說啥?”

“我說我非得幹出個樣子,給您看看不可!”

“好啊!我睜眼瞅著!”

背過身去,馬魁笑瞭,大步朝前走。汪新望著馬魁離去,他的身形高大,影子拉長。

《南來北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