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光線,如夢如幻。汪新剛走到大院裡,迎面就碰到瞭姚玉玲,她笑臉相迎:“汪新,你這是從哪回來呀?”“去馬燕傢還佈票去瞭。”“這事兒鬧的,讓你一趟一趟地跑,謝謝你,汪新同志。”
姚玉玲說著,伸手要跟汪新握手,汪新一看禮貌性地握瞭握。不過,這一握姚玉玲再也不松開瞭。汪新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年輕懵懂,這一切被牛大力看得一清二楚,他快步走向他們。
一看到牛大力,兩個人趕緊地松開瞭手,姚玉玲溫柔地看著汪新,輕聲說:“那我先走瞭。”姚玉玲走後,汪新走到牛大力近前問:“大力哥,找我嗎?”牛大力不快地說:“老弟,哥哥我有句話,以後你能不能別老跟小姚黏糊在一塊?”“我沒有。”“這還沒有呢?我又不瞎。”“大夥住一院子又跑一趟車,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這不很正常嗎?”“握手都成牽手瞭,還正常嗎?你就不能躲著她點?”
汪新皺起眉頭說:“我憑啥躲著人傢?我又沒幹虧心事。”牛大力不依不饒地說:“老弟,你說你濃眉大眼的,找個啥樣的不行?幹嗎非盯著小姚?”“大力哥,我知道你啥意思,你要跟玉玲姐處對象,誰也攔不住,可人傢不拿正眼瞅你,你也不能賴我,是吧?”“看你這意思,是非要跟我搶?”“不是這意思,一個大活人,又不是小貓小狗,是你的別人搶不走,不是你的也搶不來,強扭的瓜不甜。”“行!就沖你這句話,我還非扭一個給你們看看。”牛大力說完,扭頭朝自傢走去。
汪新一臉苦笑,望著天邊夕陽。夕陽無限好,隻是讓人傷感。
回到傢裡,汪永革讓兒子修理收音機。汪新打開收音機擺弄,裡面發出嗞嗞啦啦的聲音。弄瞭半天,依然不見好。汪永革看汪新額頭都冒汗瞭,問道:“你會不會呀?別給我整壞瞭,不行找大力來幫忙。”“哪用得著他,整壞瞭,再給您換個新的。”“說得輕巧,剛掙倆月工資,就飄瞭,怎麼?你跟大力鬧別
扭瞭?”
汪新搖搖頭,矢口否認。就算兒子否認,汪永革也能猜到幾分,活到這把年紀,兒子心裡想啥,他還能不明白?汪永革說:“小姚這姑娘招人,大力又是個厚道孩子,你也不是省油的燈,你們幾個往起一擰,不鬧別扭才怪。”
“您說別人就說別人,扯上我幹嗎?”在父親面前,汪新像一個被父親寵壞的熊孩子,對父親說話的語氣有點急。汪永革暗中嘆氣,這小子,在他面前太肆無忌憚瞭。說來說去,也隻能怪自己什麼都依著順著他。這父子角色,在他們傢裡像是顛倒過來的。
“說的就是你!大傢都是一個單位,又是街裡街坊的,就怕男男女女這種事掰扯不清,你又剛參加工作,多少雙眼都盯著呢!千萬不要在生活作風方面,讓人揪著辮子。”“您想哪兒去瞭,我壓根就沒那心思。”“哎,對瞭,最近這一陣,我看你老往你師傅傢跑,看來你倆磨得還行。”“行啥行,我那是找馬燕去瞭。”“找馬燕?找她幹啥?”
汪新嘿嘿一笑:“老馬頭不是嫌我打擾馬燕復習嗎?我就偏偏在他眼巴前晃悠,我氣死他。”“你這孩子!這不是添亂嗎!人傢是要上大學的人,別真給人耽誤瞭。”聽著兒子賭氣任性的話,汪永革苦勸,就是拿不出父親的威嚴訓斥他。“我可不白去,我每回都幫她復習,給她答疑解惑。”“你一個中專生,還能幫答疑解惑?那題你會做嗎?別閃著舌頭。”“中專生咋瞭?我可是咱老汪傢到目前為止學歷最高的,我在警校的時候,文化課也是拔尖的。說句實話,馬燕學的那點東西,都扔咸菜壇子裡瞭,撈都撈不起來。要不是她爸勞改瞭十年,她也用不著早早地就招工上班,她小時候學習挺好的,可惜瞭。”
聽瞭兒子這話,汪永革心裡黯然,他努力掩飾著情緒,不在兒子面前泄露一星半點兒。那紛亂的現場,讓他陷入瞭沉思。
汪新終於擺弄好瞭收音機,直到傳出咿咿呀呀的戲曲聲,汪永革的思緒才從舊事中拉扯出來。汪新嘚瑟地說:“咋樣?我們警校有無線電課,別說一戲匣子,步話機我都會修。”“你吹吧。”
收音機裡放著《智取威虎山》的選段,汪永革哼唱著,暫時忘卻瞭剛剛憶起的那十年。
秋日的海河火車站站臺,每一位乘客行色匆匆。火車已經靠站瞭,白玉霞還趴在桌子上睡著,馬魁及時發現瞭她,敲著桌子,提醒著她。
白玉霞一臉疲倦,勉強站起來,身體搖晃著,連伸手拿行李包的力氣都沒有,仿佛進入瞭一場夢還沒醒過來。馬魁幫白玉霞拿下來,她接過行李包,步履蹣跚地下瞭車,她的背影裡,像是有故事發生……
五號車廂內,一位叫唐興國的年輕小夥,跟一位女青年熱切地傾訴著。兩個人說著說著,女青年的聲調就提高瞭些:“你把手表拿出來,給我戴一會兒唄。”唐興國說:“著啥急呀,早晚都是你的。”“我戴會兒咋瞭?正好看著點時間。”“火車上人這麼多,讓人盯上就麻煩瞭。”“我就是要讓人看見,這麼貴的手表不讓人看見那不白買瞭,趕緊拿出來。”“等下瞭車再給你。”“我現在就要,趕緊的!”“給你,給你,看把你急的。”
唐興國拗不過女青年,他有點生氣,翻著軍用黃挎包,卻怎麼都找不到手表,這才發現挎包被劃瞭個口子。唐興國大叫一聲:“壞瞭!表被偷瞭!”“你擱哪兒瞭?”“就擱包裡瞭!”“你揣包裡,那不是等著被偷嗎?”“那你說還能揣在哪兒?”
兩個人著急瞭,說著都有點火,火花四濺!正在此時,馬魁和汪新走瞭過來,唐興國趕緊報案。馬魁問:“同志,請問你貴姓?”“我叫唐興國,這是我媳婦。”唐興國介紹著自己,又指瞭指身邊的女青年,女青年立即說:“我們還沒
結婚!”
唐興國說:“對,沒結婚,我們是哈城的,來寧陽走個親戚,順便去拍結婚照。警察同志,我的手表被人偷走瞭,是上海牌的。你看這包,被劃一口子,就是從這被偷走的!”馬魁問:“同志,你好好想想,把表揣包裡後,都去過哪兒?”“我除瞭上趟廁所,哪都沒去過。”“當時廁所外面人多嗎?”“怎麼不多,烏泱泱地都擠成一團瞭。”
這時,汪新插瞭一句:“馬叔,他的手表有可能是在廁所那丟的。”馬魁沒說話,唐興國急眼瞭:“警察同志,那塊手表可是湊瞭十二個工業券,花一百二十五塊錢才買到的,是彩禮,丟瞭可就麻煩瞭!”
唐興國越說越心疼,周圍乘客聽瞭吃一驚,有乘客說:“那可是金貴東西,小夥子,看來你傢條件不錯。”女青年一聽,不太高興地說:“還條件不錯呢,是窮得要死!買表的工業券和錢是他求爺爺告奶奶才湊夠的。要不是他對我好,給我買瞭塊上海牌手表做彩禮,我媽才不會答應呢!”
聽著女青年的口氣,唐興國不快地說:“你說這些有用嗎?”女青年不依不饒地說:“怎麼沒用,沒瞭手表,這婚還能結嗎?非黃攤瞭不可!早讓你把表拿出來,磨磨唧唧死活不肯,我要一直戴手腕上就丟不瞭瞭。”“你也不能全怪我呀,我不是怕人多眼雜,讓小偷盯上嗎?”“這下好瞭,怕什麼來什麼!你趕緊把表給我找回來!”女青年越說越生氣,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要噴到唐興國臉上。
馬魁則望著周圍乘客,他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侯三金身上。侯三金約莫有二十五歲,賊眉鼠眼,他拄著下巴,笑瞇瞇地望著這一切,一不小心就撞上瞭馬魁的那雙眼,他不慌不忙地伸瞭個懶腰,裝作不經意地走瞭。
汪新已經制止瞭唐興國二人的爭吵,他做好瞭案情記錄,大概情況已經瞭解清楚瞭,隻聽馬魁對他說:“汪新,你留在這兒,把他們的傢庭住址都記清楚,我去遛遛。”馬魁說著,就走瞭,他緊隨著侯三金。
隨著列車減速,廣播裡傳來姚玉玲的聲音:“旅客同志們,列車即將到達本次列車的終點站寧陽火車站,請大傢帶好自己的隨身物品,準備下車……”
乘客起身收拾行李,侯三金夾在中間,他靠近一個男乘客,從懷裡掏出一個東西,塞進那個男乘客手裡,若無其事地繼續朝前走去。
侯三金與男乘客所做的一切,都被馬魁看在眼裡,馬魁走到男乘客近前,盯著他:“同志,請你把兜裡的東西都掏出來。”男乘客低著頭,沒看馬魁,馬魁拍瞭拍他的肩膀:“把兜裡的東西都掏出來。”聽馬魁再次怒喝,男乘客這才抬起頭:“你要幹什麼?”“趕緊的,別讓我動手!”
男乘客往衣兜裡摸瞭摸,展開手掌,表示什麼都沒有,說道:“你不是讓我把兜裡的東西都掏出來嗎?我聽你的話,全都掏出來瞭,看見瞭沒?”
馬魁迅速地摸瞭摸男乘客的衣兜,果真什麼都沒有,他又對男乘客仔細地搜索,檢查瞭座位下及周邊可能的地方,什麼都沒發現。
馬魁心裡一琢磨,立刻朝前追去,他掃視著每一個乘客,乘客正朝車門擁去,等待下車。
另一邊,唐興國和女青年又開始瞭新一輪的爭吵,唐興國的耐性已經消磨殆盡:“你還有完沒完瞭?”女青年威脅說:“火車馬上到站瞭,找不回手表,看我媽怎麼收拾你!”“她還能要瞭我的命?”“你這是什麼態度啊,是你把表弄丟瞭,你還有理瞭?”“我沒說我有理,可我也不想把表弄丟瞭呀!”“唐興國,你說實話,你到底買沒買表?”“你這是啥意思?當然買瞭!表盒你不是見過嗎?”“我見過表盒,裡頭有沒有表我可不知道。”“你……你知不知道我買這塊表托瞭多少人?臨上火車才拿到表,這一路著急忙慌地趕車,沒來得及給你看!”“唐興國,你夠瞭嗎?想拿個空表盒糊弄我?我告訴你,這婚我不結瞭。”
汪新聽到這兒,實在聽不下去,他三番五次制止他們,可兩個人是熄一會兒燃一會兒的,爭吵步步升級,忙勸道:“我說你倆能不能都消消氣,好好說句話,那表是金貴,可也不能為瞭一塊表,婚都不結瞭。”
女青年越想越覺得自己是對的,她看唐興國的目光多瞭些審視,更加確定瞭內心的想法:“唐興國,你窮,我認瞭!可我不能嫁給一個騙子!”
女青年的咄咄逼人與不信任,徹底擊垮瞭唐興國的心,他叫道:“你再逼我,信不信我死給你看!”
“你嚇唬誰呢!張嘴就要死要活的,別丟人瞭!”女青年話音一落,隻見唐興國一把奪過旁邊正在削蘋果的乘客的水果刀,對著手腕就劃拉一刀。事情發生得猝不及防,唐興國的手腕見血瞭,車廂裡頓時亂成一團。當他再次用水果刀劃拉手腕時,汪新及時地擒住他。
女青年有點嚇傻瞭,她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周邊的乘客驚魂未定。
汪新忙叫人給唐興國止血,好在傷口不是很深。汪新對唐興國進行一番言語安慰,車廂恢復瞭安定,火車的速度慢瞭下來,等候下車的乘客交頭接耳。
馬魁在乘客中搜索侯三金,終於在其中一節車廂的連接處,他看到瞭角落裡的侯三金,同時侯三金也發現瞭他。
侯三金猛地推開周圍乘客,快步走到廁所外,推開門,鉆瞭進去,隨手大力關上瞭廁所門。廁所門隨即被馬魁撞開,他看到侯三金正往便池裡扔東西,馬魁上前一把抓住侯三金的手腕,侯三金的慘叫聲不停地從廁所裡傳來。
馬魁不理會他,問:“你往便池裡扔啥瞭?”侯三金嘴硬說:“沒扔啊!”“那你鉆廁所裡幹什麼?”“撒尿唄!你把我手腕子弄傷瞭,這事不能完,我得告
你去!”
馬魁一聽,手勁兒又加大瞭幾分。侯三金疼得鬼哭狼嚎起來。
火車停靠在寧陽站的站臺上,蔡小年站在那裡,望著乘客下車。馬魁下來瞭,看到蔡小年問:“小年,車到站前,廁所門怎麼不鎖呢?”“鎖壞瞭,這事巧瞭,偏趕上廁所門壞瞭,要不就人贓並獲瞭。”“哪有這麼巧的事兒!”“你是說門鎖是他們弄壞的?”
馬魁嘆瞭口氣,心裡:“到底是年輕人,不長心。”馬魁轉身去瞭寧陽站鐵路醫院,汪新早已架著唐興國去瞭沈大夫那裡。
沈大夫給唐興國包紮好瞭傷口,看著他一臉頹廢,忍不住說:“你這是何苦,不管遇到什麼事兒,都別這麼作踐自己。”唐興國的未婚妻又開始瞭嗷嗷叫:“唐興國,別以為你紮瞭自己一刀,我就信瞭你,手表找不回來,照樣散夥!”
馬魁一聽女青年刁蠻,嘴巴不饒人,說:“同志,這我就得批評你兩句瞭,手表重要還是人命重要?他要真把命搭上,你這輩子能過安生瞭?雖然手表暫時還沒找到,不過就目前掌握的線索來看,大致已經鎖定瞭犯罪嫌疑人。你倆回去該結婚結婚,好生過日子,手表沒瞭,還能再掙,人沒瞭,那可就啥都沒瞭。”女青年將信將疑地問:“這麼說,確實有手表?”馬魁說:“要真是一空盒子,小偷早給扔瞭,還值當費這麼大勁?”“其實我也不是真的那麼在乎那塊表,哦,當然也在乎,老貴瞭,主要是怕他騙我。”
聽瞭馬魁的話,女青年早已轉怒為喜瞭,唐興國瞟瞭她一眼說:“人警察同志都替我作證瞭。”女青年心有餘悸地說:“你也真夠狠的,這一刀,你沒死,我半條命嚇沒瞭。”
大傢一看這倆年輕人軟和瞭,兩個人說話越來越柔聲細語,便不動聲色地都離開瞭,解鈴還須系鈴人。
馬魁帶著汪新離開瞭鐵路醫院,師徒倆一起沿著鐵道線,尋找手表。想著唐興國自殘這事,汪新檢討說:“都怪我沒看住他,要不他也不至於把自個兒劃成這樣。我一直在勸他倆,可那女的不依不饒,一個勁兒地逼那男的,就為瞭一塊手表,值得嗎?這可倒好,差點把人逼死!”“知道笨就好,還不是無藥可救。”“馬叔,您說誰呢?”“你說呢?在你眼皮子底下差點丟瞭一條命。”“可我盡力瞭!”“你不是滿身能耐嗎?不是讓我看你的本事嗎?說來道去,你就給我看這個?”“那您抓到偷表的人瞭嗎?”“還轉槍口沖我來瞭?汪新,信不信我踹你!”“信,您又不是沒踹過,都多少回瞭!我得罪誰瞭?怎麼倒黴事全讓我趕上瞭!”
嘮著嘮著,師徒倆心頭都有火苗往上躥,彼此索性再不多言。
一裡一裡的鐵道線,往前綿延,心裡的明天,無限蔓延。這是秋天,是高高的天空,白雲朵朵的秋天。
乘警隊領導辦公室內,馬魁和汪新站在胡隊長面前。胡隊長說:“都來瞭,隨便坐吧。”馬魁和汪新坐瞭下來,兩個人都有不好的直覺。馬魁開門見山地說:“看來是又攤上麻煩瞭,直說吧。”胡隊長也不跟他客氣:“老馬,你下手能不能輕點啊?”“這勁兒不好拿捏呀,怎麼,那個小偷的手腕骨折瞭?”
胡隊長嘆氣說:“人傢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委屈得不得瞭!他說他好好一個人,被你當成壞人瞭,手腕子還被你活生生地弄骨折瞭。他要你報銷醫療費、夥食費、雇人照看費……據說七大姑八大姨一傢老小都歸他管,那些人的生活費,還有心情調整費!”馬魁問:“心情調整費是啥東西?”“那人說被你嚇著瞭,刺激著瞭,晚上睡不著,抓心撓肝,一閉上眼,全是你這張臉。他是整宿做噩夢,總之是折磨得不輕,都有上吊的心瞭。”“你看我這臉嚇人嗎?”“我看不嚇人好使嗎?是他害怕呀。”汪新插嘴說:“整宿做噩夢有點誇張,人傢這是在形容難受的心情。”胡隊長忙附和汪新:“小汪說得對,就是這個意思。老馬,我數瞭一下,總共有十二種費用,你看這事怎麼辦?”
見胡隊長和汪新一唱一和,馬魁幾次給汪新遞眼刀子也不見起色,氣哼哼地說:“他這是訛詐!”“不管是不是訛詐,他那手腕子確實骨折瞭,這是事實!”見馬魁沒說話,胡隊長試探著說:“要不你見見他,說點順耳話,爭取少掏點錢。”“讓我跟賊說順耳話?”“我同意,賊也是人。”汪新又附和胡隊長。
胳膊肘往外拐,這徒弟成心讓自己難堪。馬魁狠狠地瞪著汪新,隻聽胡隊長又說:“不管怎麼樣,人傢找上門來瞭,咱們理虧,就得順著毛摩挲,讓他先把傷治好。至於他是不是賊,隻能等找到證據後再說。”“有道理。”汪新點著頭,整個過程,汪新都對胡隊長的意見表示贊同。
馬魁不置可否,胡隊長出去帶侯三金瞭,辦公室內隻剩下馬魁與汪新。馬魁凝視著汪新說:“當著領導面,給我上眼藥,小子,你出息瞭!”汪新壞笑說:“我那是誇您手勁大,是跟領導表揚您呢。再說瞭,我要是說您壞話,還能當面說嗎?”“少跟我玩心眼兒,我知道你小子心裡橫著刀呢。”“我可不敢,萬一把您惹毛瞭,再把我弄殘廢瞭咋辦。”“知道就好!”“老馬,缺錢我那兒有!”“你留著接骨頭用吧!”
師徒倆針尖對麥芒般說著,彼此冷笑著。這時,胡隊長帶著侯三金從外走瞭進來。兩人暫時熄火瞭,胡隊長沖著馬魁和侯三金說:“侯三金,馬魁同志,你倆好好協商,有事兒說事兒,別戧戧。尤其是你侯三金,別得理不饒人。”胡隊長說完,就帶著汪新出去瞭,留下馬魁和侯三金大眼瞪小眼。
侯三金坐在椅子上,蹺著二郎腿,撇著嘴,斜著眼瞄著馬魁,他的胸前吊著纏著紗佈的手腕。馬魁不慌不忙地拉瞭一把椅子,坐在侯三金側面。
一看馬魁靠近,侯三金有點慌神:“坐我旁邊是啥意思?”馬魁笑瞇瞇地問:“那我該坐哪兒呀?”“對面唄,咱倆是冤傢對頭。”“我不敢坐對面,怕把你嚇出精神病來。”
侯三金掃瞭馬魁一眼,猶豫片刻,把椅子挪瞭挪,離馬魁遠瞭一點。馬魁說:“離遠瞭說話聽不真亮。”“那就大點聲唄。”“貴姓啊?”“姓侯,名三金。”你問我答,兩人暗藏機鋒地聊上瞭。馬魁點點頭說:“這名有點意思啊。”侯三金說:“生下來三斤重,以為活不成瞭呢,就隨便起瞭個名,叫三斤。後來呢,越活越硬實,越活越值錢,就改成瞭金子的金。”“越活越值錢這話怎麼講?”“就是頂數我本事大,全傢的嘴都靠我喂呢!”
馬魁勸道:“我說侯三金,你那點本事我清楚。不管你承認不承認,那不叫本事,都是害人的東西,不光害別人,還害自己。”侯三金哪是聽勸的人,態度生硬地問:“別廢話瞭,你把我手腕子弄骨折瞭,這事咋辦?”“你說咋辦就咋辦,聽你吩咐啊。”
馬魁說著,伸手摸向侯三金吊著的手腕,侯三金一邊躲閃一邊驚呼:“你要幹啥!”馬魁和顏悅色地說:“我摸摸,看你傷得重不重,過來。”“我不過去,有話說話,別動手!”“看把你嚇的,剛說自己能耐大,裝得跟隻大老虎一樣,轉眼就變成小貓瞭。”“哼,以為我怕你呀!”
侯三金說著,按下心中恐慌,裝模作樣地重新坐回椅子上。馬魁把椅子挪到侯三金身旁,摸瞭摸侯三金吊在胸前的手。侯三金從兜裡拿出一沓單子:“這是醫院開的單子,各種費用,你自己看吧。”
馬魁沒有伸手接,侯三金壯著膽問:“這是不想認賬嗎?”馬魁語重心長地說:“我說小侯啊,你一隻手腕已經骨折瞭,花瞭這麼多錢,又誤時又誤工的,還得雇人照看你。要不這樣,你那隻手腕幹脆也弄骨折得瞭,我把你接回傢,把你供起來,吃喝拉撒睡,我全包瞭,你看這樣行嗎?”
聽到馬魁這樣說,侯三金愣住瞭,馬魁繼續說:“不說話就是答應瞭,爽快人兒啊。”馬魁說著,伸手就去抓侯三金的手腕,侯三金猛地躲開身,嚷道:“你要再這樣,我可喊人瞭!”“想喊就喊,也就我能聽見。”
馬魁一步兩步三步往前,侯三金是一步兩步三步後退著說:“等等,我有話要說!”“邊說邊骨折,不耽擱事。”“我服瞭還不行嗎!我知道你姓馬,叫你一聲‘馬哥’。馬哥,咱們也算不打不相識,這樣,各種費用我都不要瞭,咱們交個朋友,行嗎?”“想做朋友,就得交實底,說掏心話。”“算瞭,就這樣吧!我走瞭。”“別走啊,正嘮得熱乎呢。”“不要你賠錢瞭,還不行嗎?”
侯三金說著,轉身就跑,馬魁望著他兔子般的背影,哼哼著:“小子,記住我這句話,早晚有你哭的時候!”
望著侯三金落荒而逃,一直躲在門口偷聽的胡隊長和汪新,不約而同地都朝馬魁豎起瞭大拇指。
終於脫離瞭馬魁,侯三金感覺輕松多瞭,他琢磨著去鐵道線上尋找那塊
手表。
馬魁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讓侯三金離開眼線,他藏在鐵路邊的灌木叢中,望著侯三金的一舉一動。
侯三金在鋪路石裡翻找,像是找到瞭什麼,馬魁一看這情形,從旁邊取過自行車,騎瞭過去。侯三金一看馬魁來瞭,撒腿就跑。馬魁騎上自行車追趕,這一著急車鏈子掉瞭,他扔瞭自行車,繼續追趕。
侯三金轉著圈跑,馬魁奮力追著,漸漸體力不支,越跑越慢,他心想:“過瞭十年,果真老瞭,吃瞭體力的虧……”此時,侯三金站住身,挑釁著說:“馬哥,你還是回傢歇歇吧!”
侯三金越說越得意,見馬魁繼續追,他邊跑邊笑,還翻上跟頭瞭。得意忘形,沒承想轉眼摔瞭個屁股蹲,坐在地上。這時,汪新出現瞭,侯三金大驚失色,起身就跑。他還沒跑幾步,就被汪新一個“餓虎撲食”撲倒在地,手被迅速地扭過去,疼痛的感覺傳來,侯三金大喊:“輕點兒,我不跑瞭!你們逮住我也沒用,還是得把我放瞭。”“那你跑什麼?”“我怕骨折。”
馬魁喘著粗氣過來,彎腰搜侯三金的衣兜褲兜,沒發現手表,他看向汪新問:“你怎麼來瞭?”“隨便溜達溜達。”“看住他。”馬魁說完,就沿著鐵路線,繼續尋找手表。
汪新抓著侯三金的衣領子一通搜查,侯三金裝起無辜,竟然唱起《竇娥冤》:“我不要半星紅血紅塵濺,將鮮血俱灑在白練之間;四下裡望旗桿人人得見,還要你六月裡雪滿階前;這楚州要叫它三年大旱,那時節才知我身負奇冤……”
侯三金唱得正歡,隻聽汪新說:“表在這兒呢!”汪新說著,俯下身欲撿表,馬魁沖瞭過來,把他推倒在地。隻見地面上的土石裡,露出一截表帶。“你什麼意思?是我先看到的,要搶功嗎?”汪新說著,就要去撿表,馬魁抬腿把他踹瞭個趔趄。
侯三金看到瞭時機,想要趁機逃跑,被馬魁一把拽住,沖著汪新說:“看好你的人!”馬魁說著,就把侯三金推給汪新。
汪新抓住侯三金的胳膊,驚訝地望著馬魁。馬魁小心翼翼地戴上白手套,撿起手表,在陽光裡仔細端詳著手表。然後,馬魁走到侯三金近前,拿起侯三金的手說:“侯三金,一會兒我把這表蒙子上的指紋提取出來,要是跟你的對不上,那就是真冤枉你瞭,要是對得上,你知道啥後果不?”
侯三金可憐巴巴地說:“馬哥,咱有話好商量。”馬魁一把摟過侯三金的肩膀問:“還冤嗎?”“馬哥,馬叔,馬大爺,我求你放我一馬吧!我對象馬上就要生瞭,我也是為瞭生計,我以後再也不偷瞭,我保證!”“接著唱。”“我求求
你瞭……”
任憑侯三金怎麼苦苦哀求,馬魁也不可能放瞭他,哀求隻是無用功。
蒸汽機車駛向哈城。在這秋天裡,鐵路線在陽光下延伸。
黃昏的街道上,出現瞭馬魁和汪新的身影,他們邊走邊望著一戶戶的門牌號。功夫不負有心人,馬魁和汪新終於走到瞭唐興國的傢門前,那是一個破舊的老房子,房門敞開著。
馬魁和汪新剛進門,就看到瞭手腕纏著紗佈的唐興國,他帶著馬魁和汪新進瞭屋內。唐興國的傢可以用“傢徒四壁”來形容,除瞭一個大炕和一個立櫃,什麼都沒有。炕頭上坐著一位老太太,瞧著有八十歲瞭,她抽著煙袋鍋子,笑瞇瞇地說:“來人兒瞭,坐。”
唐興國用手劃拉劃拉炕沿,馬魁示意他沒那麼多講究,不用擦,隨即問老太太:“老人傢,您好啊。”老太太迷糊著眼問:“吃瞭嗎?”馬魁點點頭,跟老太太聊起傢常。望著馬魁和奶奶嘮嗑,唐興國提醒瞭一句:“她聽不見。”
馬魁笑瞭,此時唐興國的未婚妻從裡屋出來,她端著一碗湯藥,一看到馬魁和汪新,眉眼一笑:“喲,馬警官,汪警官,你們咋來瞭?”“順道過來看看。”馬魁答。唐興國未婚妻把湯藥放到老太太手邊,伺候著老太太喝藥。
汪新的目光落在唐興國手上,問道:“唐興國同志,你的手怎麼樣瞭?”“好得差不多瞭,幸虧沒傷到動脈,再偏半寸我這條小命就交待在車上瞭。”“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謝謝!你們這是來辦案嗎?”
唐興國話音一落,馬魁就從懷裡掏出一個用佈包裹的東西,遞給瞭他。唐興國伸手一觸摸,熱淚盈眶,他激動得雙手顫抖著說:“找回來瞭!”“拿穩瞭,別激動!”馬魁連忙說。
唐興國捧著手表,眼淚下來瞭,他把手表遞給未婚妻,未婚妻的眼一熱,淚珠就滾落下來。她抹瞭一把眼淚,依舊忍不住地埋怨:“你個臭嘎嘣的,早給我不完瞭嗎?還麻煩警察同志。警察同志,謝謝,謝謝!”
埋怨著、說著、笑著,這一刻,任何情緒都抵不過失而復得的甜蜜,馬魁和汪新望著兩人漸漸擁抱在一起的身影,悄無聲息地離開瞭。
秋天的日光,透過車窗。坐在座椅上的女乘客昏昏欲睡,小男孩坐在她身旁,扭瞭扭身體喊:“媽,我想尿尿。”女乘客睜開眼:“快到站瞭,憋一會兒,下車尿去。”“我憋不住瞭。”
女乘客望向行李架上的旅行袋,擔心行李被人拿走,就對小男孩說:“那你去吧,媽瞅著你。”
不遠處站著的劉桂英,看到小男孩起身走瞭,她湊瞭過來,用身體擋住瞭女乘客的視線。她倚著椅背,嗑著瓜子,女乘客探頭讓開她的身體,視線追逐著小男孩。劉桂英有意無意移動身體,遮擋住她的視線。
小男孩走進廁所剛要關門,一個男乘客擠進廁所,迅速關上瞭門。
見自己的視線總是被遮擋,女乘客站瞭起來,朝廁所望去。看不到兒子的身影,她心下有點焦急,不時地朝廁所方向望著。
等瞭幾分鐘,見兒子還沒回來,女乘客徹底慌神瞭。她快步走到廁所門外,欲打開廁所門,發現門上瞭鎖。女乘客焦急地敲門,片刻,廁所打開半扇門,她朝廁所裡一望,並沒有兒子的身影,沖著男乘客問:“我兒子上廁所來瞭,他哪去瞭?”“我在裡面呢,哪有孩子啊?是不是走丟瞭,趕緊報警吧!”
男乘客的話,嚇到瞭女乘客,她瘋瞭似的去尋乘警。女乘客剛走,男乘客關上廁所門,門後地上,一隻小手露瞭出來。
劉桂英挪到車廂門處,抱著胳膊靠在一旁。那個男乘客提著一個鼓囊囊的袋子,路過劉桂英時,把袋子放在她的腳旁,然後若無其事地朝前走瞭。
這時,女乘客已經在兩位乘警的陪同下,匆匆而來,他們從劉桂英身邊經過。劉桂英露出瞭半張側臉,偷眼望著,她腳邊的袋子微微動瞭動。
火車嘶吼著,車窗外陰天瞭。
乘警懷著沉重的心情,一下車就進瞭乘警隊的會議室,胡隊長早已等在瞭那裡。每一個人的心情都不好過,胡隊長面色陰沉地說:“先說說情況吧!”
最先見到孩子媽媽的乘警說:“我們接到孩子母親報案後,立刻兵分兩路,迅速尋找,在火車到站前,沒找到失蹤孩子。後來車到站瞭,我們下車找,還通知瞭到達站,可還是沒找到。”“你們是不是沒搜徹底?”“我們帶著孩子母親一塊搜的,能搜的地方都搜瞭。”“那這事就怪瞭,一個大活人,說丟就丟瞭?”“領導,時間非常緊迫,我們確實盡力瞭。”
胡隊長不語,他望瞭望馬魁,馬魁問,孩子是怎麼丟的。乘警一五一十說瞭詳細經過。馬魁還是發現瞭蛛絲馬跡,孩子媽被人擋住視線,孩子這時可能已進瞭廁所。汪新搖搖頭說,孩子媽說的話也不一定準確,或許孩子可能沒進廁所,被人販子拐跑瞭。
分析瞭半天案情,汪新惹火瞭馬魁,胡隊長勸他消消氣。馬魁冷靜下來,說孩子要是沒進廁所,就是有人把他拐走瞭;要是孩子進瞭廁所,廁所裡那個男人就有很大的嫌疑。汪新問:“你是說,當時那孩子可能還在廁所裡?”馬魁說:“我當刑警的時候,趕上個案子,一個老頭偷瞭一隻兔子。他躲在廁所裡,把兔子打暈藏門後瞭。”
胡隊長一聽,是這道理,望向最開始搜尋的乘警,問道:“查清楚廁所裡那個男人的相貌特征瞭嗎?”馬魁緊接著又提示瞭一句:“還有擋住孩子他媽視線的人。”乘警一聽緊張瞭,忙說:“當時急著找孩子,沒來得及問這麼細。後來找不到孩子,孩子母親急暈瞭,直接送醫院去瞭。”
馬魁冷靜地分析說:“孩子上廁所時,孩子媽被擋住視線,然後孩子就丟瞭,這一串事兒都太巧瞭。要都是人販子一手幹出來的,那他們的作案手段是相當
高明的。”
胡隊長沉默瞭一會兒,說:“案子確實很蹊蹺,這樣,孩子這邊,我們要盡量尋找線索,爭取盡快把孩子找回來。另外,人販子非常狡猾,大傢一定要提高警惕!”
散會後,大傢走出會議室時,外面的天已經黑瞭,夜風涼。黃葉舞秋風,街道上鋪瞭一層又一層。
這日,馬魁正在傢門外做煤球,看到汪新提著工作包走來,忙問他來幹啥。汪新說,他幫馬燕找瞭幾本復習資料。馬魁讓汪新將復習資料交給他,汪新不肯,說他在資料上劃瞭重點,要親自跟馬燕講解。
馬魁回頭看瞭一眼屋裡,壓低嗓門說:“小子,你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小子一撅腚,我就知道你拉什麼屎,你來找馬燕,不就是為瞭氣我嗎?你有事兒,沖我來,要打要拼我伺候著,別禍禍我閨女。”“我怎麼就禍禍您閨女瞭?”汪新說著,就從包裡掏出幾本復習資料,“你瞅瞅,我說瞎話瞭?這是不是復習資料?這是我跟一乘客借的,你見天把馬燕高考掛嘴邊,得動點真格的,當爹的還不如我這當同學的。”
瞧著汪新理直氣壯的,馬魁氣得不知道說什麼好瞭,汪新隨即進瞭屋,敲開瞭馬燕的房門。汪新把復習資料給瞭馬燕,她一翻頓時一臉沮喪。看馬燕臉色不好看,汪新說:“拉著個臉幹啥?好不容易給你淘換的。好好看,回頭考個大學,離老馬頭遠遠的。”“那是我爸,幹嗎離他遠遠的。”“天天守著這麼張驢臉,你不難受?”“能不難受嗎?我都難受死瞭。”
兩個人說著悄悄話,擠對著馬魁,說到合心處,兩個人笑得直不起腰來。回歸正經,汪新問馬燕,想考哪兒的大學,想考啥專業。馬燕問都有啥專業。汪新搖搖頭,他又沒上過大學,哪兒知道。
馬燕鼓動汪新跟她一起考大學,雙雙遠離老馬頭。汪新說,他三天兩頭地跟車,一趟就是兩三天,哪有工夫復習。馬燕笑道:“我發現,這人呀!勸別人積極努力的時候一套一套的,輪到自己的時候吧,那更是一套接著一套。”“咱倆情況不一樣,努力方向不一樣,這出人頭地的艱巨任務,就交給你瞭。馬燕同志,努力吧!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早晚是你們的,你們就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行瞭,行瞭,打住吧!”不等汪新說完,馬燕就打斷瞭他的說教。不一會兒,兩個人又開始瞭竊竊私語。
已經做完煤球回屋的馬魁,坐在桌旁,閉著眼睛,聽著女兒房間不時傳來的笑聲,心裡像打翻瞭五味瓶,臉上的肌肉仿佛是跳瞭起來。王素芳進屋看到這一幕,問道:“你跟一尊佛一樣,等著供品呢?”馬魁氣哼哼地說:“再過十分鐘,趕他走。”“人嘮得挺好的,燕子都多久沒這麼高興瞭,一會兒我還留小汪吃飯呢!”“咱傢沒有汪傢人的碗筷!”“你在裡頭這些年,汪段長可給咱們傢幫瞭不少忙,一到冬天幫著盤爐子、換煙囪,到瞭夏天張羅著糊天棚……”馬魁打斷說:“他那是心裡頭有鬼!”“你小點聲,別讓孩子聽見。老馬,我可把話說前面,不能總鬧動靜。”王素芳說到這兒,咳嗽起來,馬魁連忙好言勸著。房間裡又傳來女兒銀鈴般的笑聲,馬魁再次閉上瞭眼睛,暗氣暗憋。
直到夜深,馬魁把喝醉瞭的汪新送回傢時,他這口氣也沒有順過來。汪永革見馬魁攙著汪新進屋,急忙上前和他一起,把汪新放倒在炕上。瞧著兒子迷迷糊糊的樣子,汪永革心疼地問:“這是喝瞭多少酒?”馬魁看瞭汪永革一眼,說:“把我的酒都喝瞭!”“老馬,你不但教汪新本事,還管酒管飯,這樣的師傅上哪兒找去。”“是啊,我欠你們老汪傢的!”
聽瞭馬魁的話,汪永革識趣地從抽屜裡拿出幾張糧票,塞到馬魁手裡說:“老馬,你拿著。”“你這是幹什麼?”“誰傢的糧都不寬綽。”“可也不用拿這麼多。”“備著吧!說不定哪天他又去瞭。”“還想叫他去我傢吃?”“徒弟到師傅傢吃飯,說得通。”“這賬啊,就怕亂,一筆是一筆,得挨個算!”馬魁說著,就把多餘的糧票放在桌上,汪永革苦笑:“還是這副老脾氣。”
馬魁凝視著汪永革,像是有話說,汪永革看瞭看炕上的汪新,示意馬魁出去說。馬魁和汪永革出瞭屋,一直走到大院門外,才停下來。
二人先是沉默瞭一陣,直到馬魁憋不住問:“等啥呢?說吧!”“不是你有事嗎?”“是你有事吧?”“我還以為你有事要跟我說,不會是汪新又惹禍瞭吧?”
馬魁冷冷地哼一聲,汪永革繼續說:“他要是不聽話,你隻管跟我說,我教訓他。”
馬魁答非所問:“心虛瞭,張不開嘴瞭?”“老馬,你喝醉瞭吧?”“還裝!”“你能不能把話說清楚瞭?”“當年,你是不是都看見瞭,你為什麼不給我作證,你明明就在現場!”“我真的不在現場,你看錯瞭。”說這話時,汪永革的眼神裡夾雜著一絲猶豫。
事到如今,汪永革還這麼說,馬魁的心裡刺痛的感覺卷土重來,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他扭頭走瞭。
馬魁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夜色中,汪永革蹲瞭下來,捂住瞭眼睛。也許,汪永革的那一絲猶豫,就是既定的答案。
汪永革再一次聽到瞭發問,馬魁再一次聽到瞭答案,兩個人誰都不曾改變,誤會加深,隻能無言。隔瞭十年,或許早已無話可說。
汪永革從外面走回來時,就看到汪新在廚房裡,一手扶著水缸,一手拿著水舀子喝水。汪永革狐疑地問:“你這是真醉瞭,還是演戲呢?”汪新打瞭個水嗝:“一半兒一半兒吧!”“耍的是哪門子心思?”“這老馬頭,挺難擺弄的。”“別總琢磨那些邪門歪道,對你不好!心思得用到正地方,老老實實做事,踏踏實實做人。”“爸,不是我不好好學,是馬魁的心太黑、手太狠!”“我最後說一遍,你沒權利選師傅,組織安排的必須服從,再說得清楚點,這就是你的命!”“聽爸一席話,感覺這腦袋通透瞭。”
離開汪永革的傢,馬魁不否認自己的脆弱,這一刻,他失魂落魄。隻是,他不會放棄追尋,直至他找到想要的真相。這十年,馬魁從來不敢遺忘,汪永革也是如此。
人生有多少個十年,他像是做瞭一場噩夢:十年來,與妻女分離;十年來,蒙受不白之冤。十年心路,是一條烏黑冰冷的河流,不知流向。十年怨恨之火,難以熄滅……
馬魁回到傢裡,整理好情緒,提著暖壺,敲瞭敲女兒的房門。馬燕正在津津有味地看小說,聽到敲門聲,立即把小說收進抽屜,把課本端正地放在桌前。收拾好一切,馬燕開瞭門,從始至終,她沒有抬頭看馬魁。
馬魁給馬燕倒瞭一杯水,說:“頭抬高點,別把眼睛看壞瞭!不能坐太久,起來活動活動。”“剛才活動完瞭。”馬魁望向課本,說:“我記得之前進來的時候,你看的就是這頁。”“怎麼會呢?您記錯瞭。”“你爸是幹什麼的,盯上的東西,跑不瞭。”“也可能是看到後面,又翻回來瞭吧。”“倒有這一說。燕子,這學習啊得專心,打開書,就要一心一意地鉆進去,碰上不會的題,堅決不能放過……”馬燕聽得耳朵都磨出瞭繭子,打斷說:“一定要迎難而上,研究明白,今天解決一個問題,明天解決一個問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能解決三百六十五個問題……”“這弄得比我還明白。”“爸,您別總為難汪新。”
聽到女兒提到汪新,馬魁的心像是被紮瞭一下,隻要閨女提到汪新,她對他這個父親的姿態總是放得那麼低,像一隻小綿羊。馬魁沉默著,並不答言,他閉瞭會兒眼睛,再次回頭望望那十年,他過不去那個心坎兒。
窗外滿月瞭,大大的月亮高高地懸在天上。很多事情,看似無心之舉,實則命中註定。
火車行駛著,駛過秋天的原野。馬魁和汪新一前一後,在車廂裡巡視。走著走著,馬魁站住身。他看見白玉霞和一個男人親昵地依偎著,閉目養神。馬魁沉默瞭一會兒,帶著汪新從他們二人身邊,匆匆而過。馬魁面無表情,汪新心裡犯嘀咕:“怎麼換人瞭?”
火車到達海河車站,站臺上,那個叫宋朝華的男人與白玉霞依依惜別。直到火車快要開瞭,白玉霞才告別那片溫柔,戀戀不舍地上瞭車。
白玉霞站在車廂門內望著宋朝華,他朝她揮瞭揮手,兩個人的眼睛傾註瞭全部的情意。當白玉霞回到座位,火車緩緩啟動時,她感覺到瞭一隻手的溫暖,那是宋朝華的手,她微笑著問:“你怎麼沒走啊?”宋朝華笑答:“舍不得你。”
兩個人說著話,手牽著手一起去瞭車廂連接處,這一刻的緊緊擁抱,不需要太多言語。窗外枝頭那隻秋天的鳥兒,它不在籠中,沖向天空。
火車到瞭哈城站,盧學林守在站臺上,他接過白玉霞手裡的旅行包,摟著她的肩膀,快步向出站口走去。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宋朝華黯然神傷。
馬魁和汪新遠遠地站著,望著這一幕,汪新搖搖頭說:“這是變戲法嗎?真有意思,那女的可不講究啊!”馬魁罵道:“你懂個屁,兩地生活不容易。算瞭,說瞭你也不明白。”“您不是也兩地生活過嗎?”“那又怎麼瞭?”汪新話裡有話地說:“我就是受瞭點啟發。”馬魁怒道:“你小子是不是找揍啊!”
汪新見狀不妙,拔腿就開溜瞭。馬魁氣呼呼地想,這小子,八百個心眼子都不止,閨女比起他,就是一隻小白兔。想到瞭閨女,馬魁就想回傢瞭。
今夜無風,鐵路工人大院內靜悄悄的。姚玉玲剛從外面回來,走到樓梯下時,牛大力叫住瞭她。牛大力背著手走到她的近前,拿出一塊豆餅子說:“拿回去烤烤,可香瞭。”姚玉玲撇撇嘴說:“誰知道你是從哪偷的,我可不要。”“不是偷的,是熟人給我的。”“你傢是牛傢溝的,在咱這有熟人嗎?”“我一個老鄉在豆油廠,他給我的!你把我想成啥人瞭,我那回也不是偷雞,是換雞!再說就算偷瞭,我也沒把你供出來。”“你這話什麼意思,我要是知道那是偷來的雞,也不能吃!”“好瞭,不說瞭,趕緊拿著吧!”
牛大力讓得真誠熱情,姚玉玲也有點饞瞭,她剛要伸手,就聽到不遠處飄來一句話:“說悄悄話呢?”姚玉玲和牛大力嚇瞭一跳,就見蔡小年直愣愣地站在那裡,姚玉玲對牛大力翻瞭個大白眼,快速回瞭傢。
姚玉玲走瞭,蔡小年靠近牛大力,拿下巴朝姚玉玲傢門口抬瞭抬,問道:“咋樣瞭?”“挺好的。”牛大力硬著頭皮承認,此刻他滿腦子都是姚玉玲離開時的那個大白眼,哪怕是一個大白眼,被註意到瞭,他也喜歡。
就在牛大力腦子裡想著姚玉玲時,蔡小年冷不丁搶過他手裡的豆餅子,牛大力登時急瞭,嚷道:“給我!”“豆餅子,真香,見面分一半!”蔡小年說著,掰瞭一半豆餅子,轉身就跑。牛大力追上去,拽著他進瞭自己傢。
哥兒倆掰著豆餅子,喝起瞭小酒。牛大力對姚玉玲的心思,蔡小年看得明白,問道:“這又是給小姚淘換的吧,老話說上趕著不是買賣,搞對象也是一樣。”牛大力苦惱地說:“你說我到底哪兒不行?這丫頭死活不拿眼皮夾我。”“早跟你說瞭,你跟小姚就不是一個路子。要換瞭我是小姚,我跟汪新也不跟你。”“你啥意思?”“我沒別的意思啊,我是幫你分析。人傢汪新是警察,是幹部,你就是一工人。”
牛大力氣得叫起來:“工人咋瞭?你看不起工人階級?你不也是工人?你們全傢都是工人!”蔡小年繼續說:“別給我扣帽子,有個順口溜沒聽過嗎?有女不嫁司爐郎,三天兩晚守空房;有朝一日把傢歸,帶回一包油衣裳。小姚跟瞭你,你能給人傢啥?跟著汪新那就不一樣瞭,拿腳後跟都能想明白的事兒你咋就不開竅呢?”“你小子到底哪頭的?”“我當然你這頭的,咱倆這一趟線上風裡來雨裡去多少年瞭,我就是看你在這一棵樹上吊死,不落忍。”
蔡小年說完,喝瞭一大口酒。牛大力則一口悶瞭,他的嘆息聲,在酒杯裡蕩漾。窗外起風瞭,牛大力心裡空空蕩蕩。一杯一杯苦酒下肚,牛大力覺得自己一無所有。
翌日休班,馬魁提著一兜菜,剛走進傢門,把菜兜子遞給妻子,就聽到女兒房間傳來的歡笑聲,他頭頂立刻生出一團火。王素芳一瞧,輕聲細語地說:“小汪來瞭,剛來沒一會兒,你消停點。”“又來混飯吃?”“人傢哪回來都沒說要吃飯,不都是咱們主動留的嘛,再說人傢也沒占咱傢口糧,給的糧票隻多不少。”“我進去看看。”“老馬,你過來,我跟你說句話。”
王素芳一看馬魁那臉色,連忙制止,把他拽進自己房內,關上屋門。馬魁望著她說:“這是咱的傢,說話還用關著門嗎?”“坐下說。”
馬魁坐在炕沿上,王素芳繼續說:“老馬,咱們這麼說吧,自打小汪常來咱傢串門後,燕子的笑模樣比以前多瞭,話也多瞭,這是好事。”“還好事?”“閨女高興瞭,不是好事嗎?”“你知道啥?這小子是故意氣我。”“那也是你先給人傢氣受。”“你到底是哪頭的?”“閨女這頭的。”
王素芳開導馬魁:“你也看到瞭,燕子的性格多孤僻啊。平常下班就悶在傢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能有個嘮得來的人,多好!”馬魁說:“小夥哪能總往大姑娘傢跑,這事傳出去不好聽啊!”“人傢是同學關系,有什麼呀。再說瞭,小汪是你徒弟,他來師傅傢,是多親多近,誰也挑不出刺兒來。”“那小子肚子裡轉的是什麼軸,我清楚。他是在逼我趕他走,臭小子,你想得美!”
夫妻倆竊竊私語瞭一陣,聽到女兒房間有動靜,就走出房內,看到汪新關上瞭女兒的房門,和他們告別。王素芳剛想張口留飯,就被馬魁不動聲色地勸阻瞭,王素芳笑著:“小汪,沒事就過來。”“嬸兒,我來你們傢,就跟回瞭自己傢一樣,可自在瞭。”“那就好,我和你師傅都歡迎你常來。”“沒說的,再見。”
汪新走瞭,馬燕站在門口,望瞭一會兒。少女的心事逃不過馬魁的眼睛,他說:“燕子,以後跟汪新少來往。”“為什麼呀?”“沒有為什麼,我說少來往就少來往,這個傢,我說瞭算!”“我真沒想到,您是這樣的人!”“沒想到我是這樣的人,那你說我是哪樣的人?你瞭解我嗎?”“您出去十年,我當然不瞭解您。”
“你以為是我想出去十年嗎?這十年來,我經歷瞭什麼,是怎麼過的,你不清楚!”
“您說我不知道您那十年是怎麼過的,可您也不知道我這十年是怎麼過的!”“那你先說你咋過的,完後我再給你講我咋過的。”
“這十年,我入不瞭少先隊,也入不瞭團,就連班幹部都選不上,我學習再好再努力,也沒有用!同學們都不願意跟我玩,甚至,都不願意跟我說話。我知道,他們都看不起我,都在嘲笑我,包括他們的父母。我不敢說話,不敢上街,同學欺負我罵我,我也不敢還嘴。我知道,就算我反抗,也沒有用,除瞭我媽和汪新,沒人會幫我,沒人會可憐我同情我!我以為,我的人生就這樣瞭,多少次我站在河邊,想跳下去,一瞭百瞭。可我想起我媽,我不忍心留下她一個人,我不想讓她難過,她身體不好,我得留命活著,陪著她,照顧她……”
提及往事,馬燕邊說邊哭,王素芳也忍不住悲從中來,上前抱住瞭馬燕:“孩子,你別說瞭,媽的心都碎瞭!”
原本,父女倆言辭激烈,王素芳幾乎插不上嘴,偶爾說一兩句勸和,也被他們父女倆的聲音淹沒。隻是,當馬燕溯及過往,王素芳難以釋懷,那艱難的時光,是淚水洗刷過的。
望著妻女失聲痛哭,馬魁轉身進瞭裡屋,他眼中有淚,卻沒有流下來。這十年,馬魁曾經一度以為,他的眼中不會再有淚水瞭;這十年,每一次稍稍碰觸,都紮瞭心腸。他痛苦地閉上瞭眼睛,像是暫時關閉瞭悲傷。
夜半,大風刮過,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下。豆大的雨珠敲打著窗子,整座屋子都像是在瑟瑟發抖。馬魁傢的窗戶被風吹開瞭,大雨被吹進屋裡。馬魁爬上炕,關緊窗戶,雨水從棚頂滴落下來。王素芳拿著兩個罐頭瓶子,把瓶子放在地上接雨水。“燕子那屋咋樣瞭?”馬魁問道。“還行,一個盆夠瞭。”“這一下雨就漏,也不是個事兒,等我跟領導說一聲,看能不能換個地兒住。”
王素芳說,也不是天天下雨,將就住吧。馬魁剛回來,就跟領導要這要那的,傳出去影響不好。馬魁理直氣壯,他也不是戴罪回來的,怕什麼。王素芳不想惹事,讓馬魁聽她的,別去招惹閑話。馬魁感嘆說,下輩子千萬別跟他過瞭,遭老罪瞭。王素芳問馬魁,那她這輩子遭的罪,找誰算賬去?
第二天,雨後天晴。汪永革在院子裡晾曬衣服,正好姚玉玲看見,忙上前說:“汪叔,這是要晾衣服啊,我幫您。”“不用不用,我自己來。”“都碰上瞭,怎麼也得伸把手。”姚玉玲說著,就上手瞭,隔瞭一會兒,她又說:“汪叔,這件衣服沒洗幹凈。”“等我再搓搓。”
有這樣表現的機會,姚玉玲怎會錯過。她說,正好她也有衣服要洗,不如拿去一起洗瞭。不等汪永革說啥,姚玉玲拿起那件沒洗幹凈的衣服就走。對於姚玉玲這種熱情,汪永革頗感詫異。
馬燕背著書包來到鐵路工人大院,姚玉玲正站在公用水池子旁洗著衣服,她一看到馬燕,嗓子拿捏得有點尖:“哎,你是賣咸菜的那個馬燕吧?”
馬燕沒有理會姚玉玲的陰陽怪氣,而是大聲喊汪新。姚玉玲尖著聲說:“他沒在傢,你找他啥事,我幫著轉達吧!”馬燕不接姚玉玲那茬,接著喊汪新,汪永革從屋裡出來,告訴說:“汪新那小子還沒回來,燕兒,進屋嘮!”
馬燕正準備進屋,就看到瞭汪新,隻是姚玉玲比她更快一步,湊到汪新面前說:“汪新,有人找你。”汪新對姚玉玲點瞭點頭,看向馬燕問:“你咋來瞭?”“找你有事。”“那進屋說。”
汪新招呼馬燕進屋,馬燕暗暗給瞭姚玉玲一個眼刀子。進屋後,馬燕從書包裡掏出數學練習題冊,說有幾道題要請教汪新。汪永革端著一盤西瓜走瞭過來,讓馬燕先吃西瓜再學習。馬燕笑著拿起西瓜吃,讓汪新也吃瓜。汪永革看瞭看兩人,轉身回瞭自己屋。
房間裡有點悶,汪新提議去大院裡解題。於是,馬燕啃著西瓜,端著西瓜盤,汪新拿著文具夾著練習冊,來到院子裡,坐在小馬紮上看書解題。姚玉玲洗著衣服,不時地望向汪新與馬燕,他倆小動作不斷,嬉戲玩笑聲讓她心裡酸水
直冒。
汪新一看那道數學題,頭當時就大瞭,他根本就不會。馬燕鼓勵說,上學那會兒汪新數學可比她強,琢磨琢磨說不定就弄明白瞭。汪新發狠瞭,今天他非得把這道題解出來不可。汪新皺著眉頭,在紙上演算。馬燕托著腮在一旁看,還不忘瞥一眼姚玉玲。
姚玉玲突然大聲喊:“汪新,你有沒有衣服要洗,我一水洗瞭得瞭。”汪新擺擺手說:“我今天剛換的衣服,幹凈著呢!”“別客氣,順手的事。”姚玉玲熱情過瞭頭,整得汪新有些不知所措,他尷尬地沖馬燕笑瞭笑,馬燕哼瞭一聲:“還有人給你洗衣服,人緣不錯!”“那是,走到哪兒都是個亮堂人兒。”
姚玉玲的這一嗓子,把牛大力從傢裡喊瞭出來,他走到姚玉玲跟前說:“我正好有件衣服要洗,要不你給我洗瞭得瞭。”“拉倒吧!你那衣服要是放進盆裡,把水染得跟墨汁一樣,別的衣服還不如不洗。”“誰說的,不信你洗洗。”“晚瞭,洗完瞭。”姚玉玲說著,端起洗衣盆就走瞭。牛大力訕訕一笑,望著姚玉玲的背影,半天才回屋。
姚玉玲和牛大力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汪新都看在眼裡,以至於他好一會兒都沒轉過神來,馬燕拉扯著他說:“別看熱鬧瞭,趕緊解題。”汪新叫苦:“這玩意我是真不會,我就會寫個解和答來著。”汪新緊皺眉頭,馬燕嘴角上揚,拿起筆隔空對著汪新比畫。汪新忍不住問:“幹啥呢?”“我想試試你眉頭的褶子,能不能夾住這根筆。”
兩人嘻嘻哈哈,大院裡飄蕩著一串串笑聲。這笑聲隨風飄蕩,潛入有心人的耳中。汪永革透過自傢的門簾,望著兒子和馬燕若有所思;姚玉玲心情復雜,透過窗子關註著這兩人的言行……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牛大力為情所困,整日鬱鬱寡歡,雖沒影響到工作,卻影響到他人。他揮舞著鐵鍬,埋頭給鍋爐添煤,一聲不吭。老蔡望瞭他一陣瞭,說:“大力,你這是吃飯噎著嗓子眼兒瞭?咋一聲不吭?”老吳接話道:“他準是琢磨小姚呢!”被老吳戳中心事,牛大力否認說:“我才沒琢磨。”“我早看出來瞭,你一跟小姚說話,就臉紅脖子粗的,嘴都咧成瓢瞭。”“就我這臉色兒,還能看出紅來?”“大力,你就說你是不是稀罕小姚?”
姚玉玲的名字隻要在耳邊響起,牛大力的心就控制不住地沸騰,隻是老吳的問話讓他陷入瞭沉默。看牛大力不說話,老吳瞥瞭他一眼說:“不說算瞭,本來還想幫你支支招呢。”一聽老吳說有招,牛大力激動瞭:“你有辦法?”“你看,讓我說準瞭吧,青瓜蛋子,我一拿一個準兒。”
老蔡一聽,笑著說:“大力,當著我倆的面,你還有啥可背人兒的,把心思倒出來,咱們三個一塊琢磨,說不定就給你琢磨出來瞭呢!”牛大力猶豫片刻,還是耐不住說道:“那我就直說瞭,我喜歡小姚!可看小姚和汪新處得挺熱乎,我這心裡七上八下的。”
老蔡推心置腹地說:“大力,叔是過來人,跟你說句掏心話,那小姚確實長得漂亮,還年輕,工作也體面,黏在她身上的眼睛保準少不瞭,咱不說別的,就說你娶瞭她,能放心嗎?”“有啥不放心的,再說也得看人,在一個院裡也住瞭兩年瞭,她是啥人,你們看不出來嗎?”
聽牛大力對老蔡這麼說,老吳哼一聲:“那姑娘整天描眉畫眼的,換著樣地穿漂亮衣服,我看她不像過日子的人。”老蔡附和說:“跟我看一塊兒去瞭。”牛大力望著他倆,極度不認同:“女的哪有不喜歡打扮的,更不用說長得好看的,這個我理解。何況,她就是一枝花,我就要鉚足瞭勁兒攀花枝。”老吳和老蔡一聽,都忍不住感嘆:“這小子完瞭,這是被迷住瞭,自古好漢難過美人關。”
等瞭一會兒,見兩個人都不說話,牛大力覥著臉問:“你們不是說要幫我想辦法嗎?”老蔡抬瞭抬眼說:“老吳,這可是大力的人生大事,咱們得使使勁兒。”“嗯,正經得費費腦子瞭。”老吳話音一落,和老蔡再也無話,隻剩下牛大力,愣頭愣腦地呆在那兒。
火車往前開,開過田園與屋舍,開過路途與風景。
硬臥車廂裡,四個乘客正在熱火朝天地打撲克。突然,一個姓陳的乘客高聲講:“你們等一會兒,我去吃片藥。”說著,就穿上瞭拖鞋。“輸得小心肝受不瞭瞭?”旁邊的乘客得意地笑道。“你別得意,一會兒我把你褲衩都給贏來,讓你光著腚下車!”“光腚好,風涼!”
兩個乘客鬥嘴,正好被巡查車廂的馬魁和汪新聽見,馬魁提醒說:“同志,你們小點聲,別打擾其他乘客休息。”“我這緊壓著嗓門呢。”瞧著姓陳的乘客一副不服氣的樣子,汪新插話說:“叫你小點聲就小點聲,要不你們就換個地方玩兒!”“有話好好說,兇啥呀!再說我這嗓門是爹娘給的,就這麼大動靜,受不瞭你找我爹娘說去!”說完姓陳的乘客就走瞭。
汪新哼瞭一聲:“怎麼還有理瞭!”馬魁看瞭他一眼,抬步向前走去,汪新緊跟瞭上去。
姓陳的乘客回到自己鋪位旁,伸手拿起掛在衣架上的衣服,猛然一回神,他趕緊俯身在鋪位下尋找,叫喊道:“我的鞋沒瞭!”姓陳的乘客嗓門兒大,驚動瞭馬魁和汪新,他們停住腳步,回身過來。汪新問:“什麼鞋?”“一雙新皮鞋,黑色的,我媳婦剛給我買的,花瞭不少錢呢!”
在汪新與姓陳的乘客對話時,馬魁掃視四周,周圍的乘客有的坐、有的躺,其中一個老頭靠著被子看報紙,他掃瞭馬魁和汪新一眼,收回眼神,繼續看報紙。“你看這事怎麼辦?”馬魁問汪新。汪新琢磨片刻,問姓陳的乘客:“同志,你什麼時候離開你的鋪位的?”“也就不到一個小時吧。”
聽姓陳的乘客這麼說,汪新問:“各位同志,你們在這一小時內,有誰一直沒離開這?”汪新話音一落,一個乘客說:“我剛上瞭趟廁所。”“誰能作證?”“我能給他作證。”另一位乘客毫不猶豫地替那人出頭,汪新轉過頭問他:“那你呢?”“他去上廁所,我去抽瞭根煙。”這時,為自證清白,一位乘客打開自己的包,說:“我一直睡覺呢,沒離開過。我就這一個包,你們可以檢查。”
汪新看瞭看乘客的包,又看向老頭。老頭依舊若無其事地看報紙,汪新走上前,碰瞭碰報紙問:“大爺,您呢?”老頭抬起頭說:“你說啥?我耳朵不好使。”汪新抬高聲音:“這位同志的鞋丟瞭,您看見是誰偷的嗎?”老頭大聲說,他沒瞅見。汪新要檢查老頭床鋪下的包,被馬魁制止瞭,他朝老頭笑瞭笑:“我們再去別的地方找找。對瞭,誰要是發現瞭那雙鞋,去餐車找我。”
汪新雖然有點不解,但馬魁很強勢,汪新隻好跟著他走。走到瞭車廂連接處,他們身後姓陳的乘客憋不住瞭,問道:“警察同志,我的鞋怎麼辦呀?”馬魁站住,回過身說:“可能是你動靜太大,煩著人傢瞭,讓人拿走瞭。”“煩著瞭可以說呀,怎麼能偷我的鞋呢,這是犯法呀!”“這樣吧,你去玩你的,我爭取盡快把鞋找回來。”“行,我信你,要是找不到鞋,我可就下不瞭車瞭。”“去吧,記住瞭,要小點聲,要不衣服都得讓人傢給拿走瞭!”“好,我一定註意!”
等到姓陳的乘客遠遠離開,汪新終於忍不住瞭,問:“馬叔,您怎麼不讓我查那個老頭的包呢?”“要是那樣的話,這車上每個人的包,你都得查。”“我看那個老頭有點問題。”“說來聽聽。”“那老頭不是說他耳朵不好使嗎,可咱們剛過去的時候,他掃瞭我一眼。”
汪新說著,腦海裡不斷閃現那一刻的情景,繼續說:“他要是真耳背的話,怎麼會發現咱們過去瞭呢?所以說,他是裝的!”“行啊,你小子長進瞭。”“原來您也看出來瞭呀,怎麼不抓他?”“不急。”“辦案還不急,這是啥道理?”
汪新不斷追問,馬魁沒再答言,抬腿就走。到瞭餐車,馬魁和汪新坐在桌前,馬魁瞇著眼睛,像是睡著瞭。汪新忍瞭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瞭,起身就走,被打盹的馬魁叫住。汪新說,他想來想去,那雙鞋一定是老頭偷的,得把他逮住,等他下車就晚瞭。馬魁讓汪新穩坐釣魚臺,票都查過瞭,都是到寧陽的旅客,沒人為瞭一雙鞋提前下車。汪新實在想不明白,馬魁讓他慢慢琢磨著,要是實在坐不住,就翻幾個跟頭。
就在汪新還想說啥時,看到那老頭提著一個佈包走瞭過來,馬魁客氣道:“老人傢,請坐。”老頭站在馬魁面前說:“警察同志,實在不好意思,這雙鞋是我拿的。”老頭說著,從佈兜裡掏出一雙鞋,放在桌上,繼續說:“我看地上放著一雙鞋,半天沒人來穿,還以為那人下車瞭,就把鞋收瞭起來。警察同志,我
錯瞭!”
馬魁告訴老頭,把鞋送過來,就沒事瞭。老頭誠惶誠恐地一再道謝,轉身剛要走,卻被汪新叫住。汪新把手銬掏瞭出來,老頭一看這架勢,頓時嚇壞瞭,哆嗦著,褲襠濕瞭一片。馬魁喝道:“汪新,你要幹什麼?收起來!”“偷瞭東西,就是小偷,怎麼能放走呢?”馬魁霸道地說,他說放就放。
馬魁攔著汪新,放任老頭離開。汪新盯著馬魁,眼光冒火,重重地把手銬摔在桌上。馬魁指著汪新說:“都把老人傢嚇尿褲子瞭,這要是留下病根,你就是作孽呀!”“有賊不抓,等到手又放瞭,我不明白!”“人這一輩子,誰沒犯過錯,知錯立馬改正瞭,就還是個好人,能放一馬得放一馬!”“那我也改正瞭,您為啥還抓著我的小辮子不放呢?”“誰讓你是我徒弟瞭。”“馬叔,我知道您看我不順眼,要不幹脆把我趕走算瞭。”“那不便宜你瞭?小子,你死瞭這條
心吧!”
馬魁言辭堅定,汪新心裡叫苦,他們師徒之間,彼此都在承受著對方的敲打。
終於回傢瞭,回傢的感覺真是舒服。想到傢,想到妻女,馬魁心頭暖暖的。當他夾著包,風塵仆仆進屋時,王素芳正在擇菜,她趕緊放下手裡的活,笑容滿面地迎瞭過來。王素芳幫馬魁把包放好,說:“晚飯一會兒就好,你先洗把臉去。”
馬魁問:“燕子呢?”“在屋看書。”
馬魁正和妻子嘮著,就聽到瞭汪新的聲音,他的臉頓時拉瞭下來。等汪新進瞭屋,王素芳笑著問:“你們爺倆還一腳前一腳後的,咋不一塊呢?”汪新說:“我去瞭趟寧陽一中,找我從前的班主任去瞭。他現在教高三,我跟他要瞭幾套數學卷子,這不趕緊給燕子送過來。”
馬燕一聽汪新來瞭,梳瞭梳小辮子,快步走出瞭房間。汪新從包裡拿出一個大信封,說:“燕子,這幾套題給你。”“我看見卷子頭就大。”“你不是數學不好嗎?得多做題,老師給劃瞭重點,我給你說說。”
在馬燕的帶領下,汪新去瞭她的房間。馬魁陰沉著臉,王素芳捅瞭捅他:“臉拉得跟驢似的,也不謝謝你徒弟。”“謝不著。”“人傢好心好意幫燕子提高成績,你還甩臉子給人看,哪有你這麼當師傅的。”“他那點小心思我還不知道?”
馬魁痛心的是,他把汪新那點小心眼子看透瞭,偏偏閨女不甩他的好意,讓他的心猶如鈍刀子割肉。女大不由爹,軟的不聽,硬的不行,馬魁拿女兒一點兒轍都沒有。
汪新坐在桌前,讓馬燕好好把卷子做完,他拿著找班主任批改一下。馬燕哭喪著臉問,能不做嗎?汪新斬釘截鐵地說,不能!現在就做!他掐著表,一個半鐘頭做完,就當是高考。在汪新的一再催促之下,馬燕一臉不情願地拿過試卷,耷拉著腦袋,咬著筆,腦子裡像是長滿瞭荒草,無從下筆。
就在馬燕苦思冥想時,王素芳在廚房忙碌著,馬魁走瞭進來,問:“你這炒仨弄倆的幹啥?”“快到飯點瞭,不得留小汪吃頓飯?”“還真把咱傢當食堂瞭。”馬魁話音剛落,就聽到汪新喊瞭一嗓子:“馬叔,嬸兒,我走瞭。”王素芳急忙留人:“小汪別走,吃瞭再走。”“今天就不蹭飯瞭,馬叔,我回頭再來。對瞭,我把燕子的試卷拿給老師看一下,批改完瞭再給送過來,我先走瞭。”
馬魁沒搭話也沒抬眼看汪新,王素芳不停地向汪新道謝,汪新笑著說:“嬸兒,您太客氣瞭,燕子就跟我妹妹一樣。她要真能考上大學,我也有功,臉上也有光。”
“小汪這孩子,真不錯。”聽著妻子對汪新的贊揚,馬魁氣哼哼地甩手回瞭屋。姓汪的就沒好東西,汪新這小子跟他爹一樣,鬼點子、壞心思多得很,真怕女兒吃虧上當。
汪新漫不經心地向傢走去,走進大院時,他順手收起自傢晾曬好的衣服,卻發現少瞭自己的那一件。正納悶呢,隻見姚玉玲拿著自己的衣服遞瞭過來。汪新好奇地問:“怎麼跑你那去瞭?”姚玉玲笑著說:“看你衣服掉瞭個扣子,給你釘上瞭。”汪新接過衣服,查看著說:“這扣子色兒不對呀,怎麼是紅的?”“紅紅火火,多好!”“就這一個扣子是紅的,頂數它顯眼。”“不喜歡算瞭,我給你拆瞭去。”“誰說不喜歡,這針線活兒不錯,跟你媽學的?”“爸媽離得遠,一個人在外面,什麼都得會點。”“那倒是!玉玲姐,謝謝你。”“我們這是互相幫助。”“對,革命同志要互相幫助。”
兩個人說到這兒,都笑瞭。姚玉玲眼波蕩漾,那一刻,差點淹沒瞭汪新。汪新望著姚玉玲窈窕的背影,沉思片刻,轉身欲走,卻又站住身,他瞅見瞭牛大力。牛大力將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和汪新無話可說。
汪新抱著衣服進瞭傢門,汪永革立馬跟過來問,去哪兒瞭,怎麼才回來。汪新說,去馬燕傢瞭。汪永革沉默片刻,提醒兒子,別總去打擾馬燕,人傢要考大學。汪新說,他是去送數學卷子,幫著馬燕復習高考。馬燕要是考上大學,第一個感謝的人就得是他。汪永革勸道:“聽老爸的話,沒事別總往你師傅傢跑瞭。”汪新說:“放心吧,我有數。”
汪新心裡有數,馬魁心裡卻亂糟糟的,沒有一點兒定數。他坐在餐桌旁發狠說:“燕子要是被姓汪的耽誤瞭學習,明年再考不上大學,我要瞭那小子的命!”王素芳邊擺碗筷邊說:“人傢一個勁地給燕子找復習題,這本來應該是你這當爹的幹的事兒。你要真瞧著小汪不順眼,就別帶他瞭,省得你倆都難受。”“那不是遂瞭他的心思?那小子,就是不想當我徒弟,所以才總來沒事找事,惹我
心煩。”
王素芳勸馬魁別這麼小心眼兒,整得傢裡雞飛狗跳。馬魁拿起筷子悶聲吃飯,心裡酸酸的,這傢裡盡是胳膊肘往外拐的。
寧陽站到瞭,深秋的色彩更濃瞭一層。北方的深秋,滿目蕭然,更顯得傷感。
馬魁在車廂裡遇見瞭正準備下車的盧學林,他胳膊上戴著黑紗。馬魁關切地問:“這是傢裡老人過世瞭?”“我老父親走瞭,回來奔喪。”“媳婦沒跟你一塊回來呀?”“她提前回來瞭。”
盧學林說完,轉身欲走,又站住身說:“那回在車上喝大瞭,讓你見笑瞭。”“我都忘瞭。”“我和媳婦和好瞭,現在她也不催我回來,日子很平靜。她對我更加關心和體貼瞭。我就說嘛,困難都是暫時的,隻要互相理解,不管多大的坎,都能邁過去。對瞭,我還欠你一杯茶呢,等下回見面,我還給你。”
馬魁笑瞭笑,催盧學林快走。盧學林提著旅行包朝車廂門走去,馬魁望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