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她說找同學去瞭,這麼大個人你還怕丟瞭?”

“你這心也夠大的,該不會又去紅陽站找那臭小子瞭吧!”

王素芳沒再言語,她知道馬魁也就是嘴硬,其實心裡很清楚自己閨女的心思。隻是,目前有道坎他自己不願意跨過去。

見王素芳不說話,馬魁叨嘮道:“有這樣的閨女嗎?大姑娘傢傢的,躥出去一整天,這大晚上的,我都不敢想!這要傳出去以後咋嫁人?”

王素芳剛要張嘴反駁,就聽見馬燕喊:“爸,媽,我回來瞭。”

馬燕推開父母的房門,看到父親趴在床上,於是問道:“爸,你這是咋瞭?這是跟人幹仗瞭?”“哪去瞭?”馬魁瞟瞭閨女一眼。

王素芳趕緊給她使眼色,接過話茬:“你爸沒事兒,就是扭著腰瞭。”

馬燕立即心領神會,笑著對馬魁說:“跟同學逛公園去瞭,完瞭又看瞭場電影。”“編,接著編!”馬魁見閨女又說謊,氣得提高瞭嗓門。王素芳一看這父女倆又要幹架,趕緊支使閨女:“燕子,去把毛巾投一下。”

馬燕馬上接過母親遞給她的毛巾,逃也似的小跑著進瞭衛生間,生怕父親沒完沒瞭地追根究底。

雪後天晴,北風未減。

鐵路大院裡,沈大夫手裡拿著膏藥站在馬魁傢門口,東張西望瞭一會兒,然後伸手輕輕地敲門,問:“嫂子在傢嗎?”

王素芳聽到敲門聲,連忙迎瞭出來:“沈大夫來瞭。”

沈大夫站在門外,探頭往屋裡看瞭看:“嫂子,馬哥腰傷咋樣瞭?上次他來醫院找我開藥,誰知藥房沒膏藥瞭。藥房剛進瞭膏藥,我尋思著給馬哥開兩貼送過來。”她邊說邊把膏藥遞到王素芳手裡:“嫂子,這個膏藥熱一熱,等軟和瞭,哪兒疼糊在哪兒。回頭要是見效瞭,招呼一聲,我再給馬哥開。”“行,我知道瞭,給您添麻煩瞭。”“嫂子,您太客氣瞭。您身子還好吧?”沈大夫問道。“我還好。”王素芳笑著道。

這時,虎頭虎腦的馬健從屋裡跑瞭出來,沈大夫一看到他,立即伸手把他抱在懷裡,一邊逗著他,一邊問王素芳:“嫂子,我帶他到我傢玩會兒?”“這孩子累人。”王素芳不好意思再給沈大夫添麻煩。“多稀罕人啊!我帶他上我傢瞭。”沈大夫說著,牽著馬健的小手就往傢走。馬健跟著沈大夫,蹦蹦跳跳地一路小

跑著。

王素芳站在門口,看著沈大夫拉著馬健離開的背影,心裡莫名有些感動。她轉身關上門,走進裡屋,把膏藥塞進被褥下,對馬魁說:“等熱軟和瞭,就能敷瞭。”馬魁活動著腿,自語道:“累瞭想歇著,可這歇久瞭,是更累呀!”“來,我給你捏捏腿。”王素芳說著,伸手就要給馬魁捏腿,馬魁推開她的手:“不用。”“聽話!”王素芳不由分說地把被子掀開,給馬魁捏起腿來。

馬魁聽話地趴在床上,一邊享受著媳婦的捏腿,一邊說:“小胡也會捏,可跟你比起來,還差著一截呢!”王素芳見丈夫誇她,心裡暖暖的。她隨口說起瞭沈大夫:“我發現沈大夫那人是真不錯,穩穩當當,還是個熱心腸,手也巧,都給馬健織瞭好幾雙襪子瞭。她可稀罕馬健瞭,沒事就抱傢裡去,馬健一見她,就樂得嘎嘎的。”

王素芳說完話,見馬魁悶聲不語,她停下給馬魁捏腳的手,問:“你尋思啥呢?”“尋思膏藥是不是都焐化瞭?”馬魁說。王素芳一聽,笑瞭,她剛從被褥下掏出膏藥,就見馬燕走瞭進來,問馬魁說:“爸,您的腰好點瞭嗎?”“還行,好多瞭,餓瞭吧?”“不餓,馬健呢?”“讓你沈姨抱回傢瞭。”王素芳接過話茬。馬燕接過王素芳手裡的膏藥:“媽,這是我沈姨給我爸弄的膏藥吧?沈姨這人真好,媽,您去忙吧!我給我爸弄。”王素芳有些不放心:“你會嗎?”“這有啥難的,哪兒疼就糊哪兒唄!”

閨女難得要做一次小棉襖,馬魁樂在其中,忙對媳婦說:“別說,咱閨女懂得還不少呢!來,給爸糊上。”馬燕上瞭炕,對著雙手哈氣,然後狠搓雙手,然後對著父親的腰這摸摸那摸摸:“是這嗎?說準瞭,糊上可就不好摘下來瞭。”馬魁點瞭點頭,見父親不說話,馬燕開始嘮叨:“爸,您咋不說話呀?”馬魁張張嘴,說不出話來,他心頭一熱,感覺小時候黏著自己的小棉襖回來瞭,不覺眼眶濕潤瞭起來。

黃昏已近,夕陽徘徊在天邊。大院裡,傢傢戶戶炊煙起。

王素芳把做好的飯菜端到炕前,招呼著馬魁吃飯,馬魁緩緩爬起身,倚著被垛,問:“倆孩子呢?”“外屋吃著呢!”“喲,醋熘白菜呀!這是你炒的?”馬魁迫不及待地夾起一口送進嘴裡,“又脆又嫩,火候拿捏得正正好好。”王素芳見丈夫邊吃邊誇,心裡有點失落:“是沈大夫炒的。”馬魁夾菜的手慢瞭下來:“她咋給咱炒菜?”

見馬魁問起,王素芳便把沈大夫來送菜時的話,說給馬魁:“沈大夫說她正好歇假沒事幹,你腰傷瞭,我這身體又不好,想讓我也歇歇。反正她也要做飯,就順手一鍋出瞭。我也沒辦法推辭,覺得辜負瞭她對咱傢的一番好心和熱心。”馬魁聽完媳婦的話,點瞭點頭,對王素芳說:“沒看出來,她做飯還有一手,裡外一把抓,是個能人兒。”王素芳嘆瞭口氣:“你說她這麼好個人,咋就找不到對象呢?”馬魁往嘴裡扒拉瞭口飯:“沒碰上看對眼兒的唄!你別琢磨瞭,趕緊吃飯吧,要不待會兒都涼瞭。”

王素芳聽馬魁這麼一說,便拿起筷子,吃起飯來。但是纏繞在她心底的心事,卻總是揮之不去。

北方的冬天,呼號的北風一直吹著,像被凍住瞭一樣。

火車站廣場的小賣部內,汪新、售貨員和一個婦女,仨人站在貨架前對峙,酒瓶子的碎屑散落一地。

婦女急於證明自己:“警察同志,我沒碰那瓶酒,是它自己掉地上的!”售貨員立即反駁說:“你這不瞪著眼睛說瞎話嗎?這瓶酒還能自己跳下來?”汪新望著售貨員,嚴肅地問:“我說你這店裡怎麼總出這事呢?”

“這話說的,上回出這事,還是一個多月前呢!店裡人多手雜的,出這樣的事不是很正常嗎?”聽汪新這麼問,售貨員老大不高興地說道。汪新彎腰聞瞭聞,感覺有些奇怪地問:“酒瓶碎瞭,你這屋裡怎麼沒酒味兒呢?大冬天的,屋裡不串風,哪能這麼快把味散盡瞭?”售貨員像是剛註意到一樣:“也是,我咋沒註意呢?也說不定是瓶蓋松瞭,酒氣飛瞭呢!”

汪新沒再理會售貨員,他走到貨架前,拿起一瓶酒,拽瞭拽瓶蓋,聞瞭聞。隨後又拿起一瓶,聞瞭聞,沒看出什麼端倪。售貨員見汪新沒查出什麼,更加迫不及待地要求那位婦女賠償。

那位婦女一臉委屈,汪新無奈地勸道:“同志,事實擺在這呢,你得賠人傢錢。”婦女縱然百般不情願,可她心裡明白,沒有證據,警察也一樣沒辦法。她無奈地掏出錢來,賠給瞭售貨員。

汪新從小賣部出來時,她還追在汪新身後,不停地說:“警察同志,我真的沒碰那瓶酒,我從邊上走過去,那瓶酒就自己掉下來瞭。”

汪新理解她的處境,但是沒有證人和證據,他也沒轍。他語重心長地對那位婦女說:“同志,這事我就不知道瞭,往後小心點吧!”但是,小賣部莫名其妙地屢出這種事,他的心裡也有點犯嘀咕。

汪新走到廣場上巡邏,走著走著,站住身來望向小賣部,然後又折瞭回去。他挑開小賣部的門簾子,售貨員一見汪新立即迎瞭上來,肥胖油光的臉上堆滿笑容,有些心虛地說道:“您說得對,還真是聞不出一點酒味來!我尋思估計是酒瓶松瞭,時間一長酒味就散瞭。這不,我都打掃完瞭。”

“你這酒味兒也散得太快瞭點兒。”汪新進一步試探道,“我老覺著哪裡不對勁,讓人傢一個女同志賠瞭錢,心裡老過意不去。”“那咋辦?要不你把那人找回來,我把錢還她。”售貨員小心翼翼地說著,順手拿出一瓶酒,對汪新殷勤著,“總是麻煩你,我也挺不好意思的。這樣,這瓶酒送你瞭,大冷天的,喝點暖暖身子。”“同志,你這是幹啥?這是我該做的!”汪新說完,推開售貨員遞過來的酒,大步走瞭出去。

售貨員感覺汪新對小賣部有瞭疑惑,著實讓他心慌又堵心。看著自己送上門的好處,汪新都不接,售貨員望著他的背影,冷冷地說道:“還真不識恭敬!”

疑惑歸疑惑,沒有任何證據,汪新也隻能作罷。夜巡後回到宿舍,林建軍已經打鼾瞭。他閉著眼睛躺在床上,想著兩月來的兩起小賣部碎物賠償事件,久久難以入睡。

隔日,汪新穿著便衣,戴著帽子、圍著圍脖,隻露出兩隻眼睛,抄著袖子走進瞭小賣部。售貨員掃瞭汪新一眼,沒說話。汪新望著貨架上的商品,像遛彎似的來來回回走瞭好幾趟。那售貨員終於忍不住瞭,開口道:“你到底想買啥呀?走來走去的晃得眼暈,真鬧心。”

汪新沒理他,繼續裝作選購商品,來回走著,忽然聽到酒瓶子摔碎聲,猛地轉身一看,的確是酒瓶碎瞭一地。售貨員立馬走瞭過來,指著地上的碎酒瓶說:“你晃來晃去的,這下把酒瓶碰地下摔碎瞭吧!賠錢吧!”

汪新像是沒聽到他講話一樣,望著擺放酒瓶的地方,伸手摸著貨架。售貨員見汪新不但不理他,還伸手摸貨架,氣不打一處來。他氣勢洶洶地伸手拽汪新,誰知汪新反手抓住瞭他的手腕,還沒使勁,售貨員就慘叫起來。

汪新松開售貨員,卸掉偽裝,捂著手腕的售貨員一下子傻瞭眼。汪新俯身撿起酒瓶碎片,聞瞭聞:“這是酒嗎?”售貨員瞬間慌瞭手腳:“警察同志,咱們有話好說。”“你再給我操作一遍,讓我明白明白。”汪新盯著售貨員,神情嚴肅地說道。

售貨員低著頭,戰戰兢兢地走到貨架一頭,搖下機關,隻見貨架上放白酒處,一小塊木頭伸瞭出來。“你這腦袋夠靈光的啊,你做售貨員真是大材小用瞭。”一看事情敗露瞭,售貨員低眉順眼地向汪新套近乎:“警察同志,你看著我比你歲數大,叫你一聲老弟行不?老弟啊!咱們都在一個地面上吃飯,抬頭不見低頭見,往後咱們兄弟多親近親近,有事你說話,哥應著就是瞭。”“跟誰稱兄道弟呢?跟我去趟派出所,別磨嘰!”汪新說著,撩起衣服,露出明晃晃的手銬。

售貨員知道汪新是個軟硬不吃的主,隻好垂頭喪氣地跟著他往派出所走去。

厘清瞭小賣部商品碰瓷索賠事件,汪新神清氣爽地走進所長辦公室,楊所長正站在爐子前烤著火,他一看到汪新,哈哈大笑起來:“你這小子,看不出來還真有兩把刷子。”

汪新站在一旁,不好意思地撓瞭撓頭:“多謝所長誇獎。我想求您件事兒,您能不能給我師傅馬魁打個電話?”“你找他有事,自己打就可以呀!”“我想讓您跟他講講我辦的這些案子,也讓他高興高興。”“原來是這麼回事啊,行,我這就打給他。”楊所長說著,拿起電話就打,汪新從楊所長與馬魁的電話交談中得知馬魁出瞭事,受瞭傷。

汪新急得像熱鍋裡的螞蟻,說道:“所長,我師傅受傷瞭,我必須回去看看他,回來後我一定加班加點,把耽誤的工作補回來。”扔下這句話就一溜煙地跑瞭。“順便幫我給他帶個好。”楊所長望著他的背影喊道。

傷筋動骨一百天,馬魁這腰一時半會兒好不瞭。他站在煤爐前,弓著身子一手添著煤,一手捂著腰。王素芳拿著空醋瓶子從廚房走瞭過來,看到馬魁弓身添煤,趕緊過來制止:“沈大夫讓你不要動,你咋就不聽呢?趕緊回屋躺著去!”“這腰不好,連傢務都幹不瞭,半殘瞭。”馬魁嘴裡嘟囔著,緩緩朝裡屋走去,他剛走到門口,就聽見瞭汪新的叫喊聲:“馬叔,我回來瞭!”

汪新的這一嗓子,也叫醒瞭馬燕,她走到門前掀開門簾朝外望去。他微笑著走瞭進來,王素芳指瞭指馬魁,說:“我去打瓶醋,你們爺倆慢慢嘮!”說完出門去瞭。師徒倆看似以調侃的方式互相擠對著,但言辭中都免不瞭透著關切。

站在一旁的馬燕,聽著父親和汪新拌嘴似的對話,一言不發地看著這倆她最愛的男人,笑靨如花。

一陣交談和寒暄之後,汪新準備起身離開,他對馬魁說:“師傅,您好好養傷,我回傢看看我爸。”馬魁對汪新好一番叮囑,讓他在工作上踏踏實實地幹,不要覺得紅陽是個小地方就心浮氣躁。汪新一邊站起身來,一邊連連點頭稱師傅說得正確。馬燕依依不舍地將汪新送到院外,久久地站在雪地裡望著汪新離開的背影出神。

送走瞭汪新,馬魁才發現汪新坐過的椅子上放著一個飯盒。他拿起飯盒,打開蓋一看,裡面裝著膏藥。馬魁端著飯盒,思緒萬千。

休整瞭一段時間,馬魁迫不及待地投入到瞭工作中。一見師傅,小胡心裡依然帶著歉意,馬魁拍瞭拍他的肩膀,寬慰瞭他幾句。

一陣忙碌下來,馬魁隻覺得通身愉快。飯點的時候,馬魁端著飯盒,在餐車坐瞭下來。他剛吃瞭幾口,看到餐車角落裡有個熟面孔。他仔細端詳著:隻見那人身背一個上面印著“哈城第一化工廠”的黑色挎包,略顯憔悴的臉上佈滿滄桑,他眉頭緊鎖,桌上放著喝瞭半瓶的白酒,目光呆滯地看著酒瓶旁邊放著的一個玉鐲子。

馬魁越看越像他的老熟人盧學林,於是便端著飯盒走瞭過去,坐到盧學林對面,像是不經意地問:“有日子沒見瞭,對象呢?”盧學林沒說話,他端起酒瓶,就要朝嘴裡灌,馬魁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拿下酒瓶說:“這麼喝可不成,吐車廂裡罰款。”馬魁瞄瞭一眼那個玉鐲子,問:“這鐲子給對象的吧?收好瞭,車上人多眼雜,別讓人惦記上。”

盧學林像是換瞭個人,完全沒看到馬魁似的,神情呆滯。馬魁看在眼裡,心裡尋思著:這小子八成是趕上過不去的坎瞭。這時,廣播裡傳來播報到站的聲音:“各位旅客請註意,下一站海河站馬上就要到瞭,要下車的旅客請做好準備!”

盧學林動作機械地把鐲子收起來,站起來就走,馬魁喊他:“哎,你的酒。”

盧學林毫無反應地走瞭。馬魁思來想去,如果讓盧學林就這麼走,感覺一定會出什麼事兒。小胡剛進餐車,正要坐下吃飯,被馬魁一把拽起,朝盧學林離去的方向快步追瞭上去。

列車到達海河站,南來北往的乘客,下車的下車,上車的上車。

白玉霞和宋朝華上來瞭,兩人很親昵地挽著手,站在過道裡依依不舍地說著情話。眼看快要開車瞭,白玉霞催促著宋朝華:“你快下車吧!一會兒要開車瞭。”“我陪著你。”宋朝華不放拉著的白玉霞的手。“你怕我反悔?你放心吧,這次見到他,就是要當面說清楚,也算對他有個交代。”白玉霞向宋朝華保證道。宋朝華聽瞭,心裡樂開瞭花,兩個人十指緊扣,四目深情相對,額頭相抵。

這一幕,被站在車廂另一頭的盧學林看得一清二楚。隻見他臉色鐵青地快步穿過擁擠的人群,朝二人走去。他一邊走,一邊拉開挎包,從裡面拿出一個玻璃瓶。緊隨其後的馬魁看出瞭盧學林的異樣,他毫不猶豫地一把拉住瞭他,奪過盧學林手裡的玻璃瓶。在小胡的協助下,兩人合力將試圖掙脫的盧學林拉到瞭

餐車。

馬魁和盧學林在餐車面對面坐瞭下來,馬魁將那瓶標有“工業硝酸”字樣的玻璃瓶放在桌上,滿臉嚴肅地看著盧學林。而盧學林的手上戴著明晃晃的手銬,對馬魁怒目而視。

小胡在馬魁的示意下搜查著盧學林的挎包,搜出瞭玉鐲子、一封信、盧學林的工作證和一瓶敵敵畏。小胡將搜出來的這些東西一一擺在餐桌上,厲聲問道:“嚯!硝酸,敵敵畏,你這是要幹啥呀?老實交代!”

盧學林一言不發,一副心如死灰的樣子,馬魁看瞭看他的工作證:“盧學林,哈城第一化工廠,工程師,中級職稱。”隨後又拿起鐲子,在手上掂瞭掂,放下,問:“這鐲子是你母親的吧?水頭挺足,盤得也挺好,是老物件,老值錢瞭。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爸媽在寧陽,所以這東西應該是你媽打算給她未來兒媳

婦的。”

盧學林微微地點瞭點頭。馬魁又迅速地看完他的那封信,那是一封來自白玉霞的分手信。馬魁把信重新裝好,對盧學林說:“我明白瞭,你知道你對象外頭有人瞭。你先回瞭趟寧陽看瞭一眼爹媽,完瞭就掐準瞭你對象上這趟車,打算跟她同歸於盡。兄弟,你說你這又何苦呢?”

馬魁的這一席話,說到瞭盧學林的心裡,他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瞭起來。馬魁等他的情緒平靜下來,示意小胡將他的手銬解開,盧學林雙手掩面,緩緩向馬魁傾訴:“我跟她兩個月沒見面瞭,給她單位掛電話,也找不著人。後來,還是她的一個同事告訴我,她有人瞭,給我戴這麼個綠帽子,窩囊啊!活著還有啥意思?這些年,我兩地來回跑,容易嗎?”

“這事兒,你對象辦得是不講究,不過,話說回來,誰都不容易。你有沒有想過,你那瓶子硝酸真潑下去,是啥後果?”盧學林看瞭馬魁一眼,無法回答。馬魁接著說:“你對象和她那個相好的是給毀瞭,可車上這麼多人,難免傷及無辜,都是拖傢帶口的,人傢招你惹你瞭?你這故意傷人罪一旦成立,那少則十年八年,重則無期死緩,你這後半輩子就等著吃牢飯吧!”“我現在也跟坐牢沒啥區別。”盧學林抹瞭把眼淚,恨恨地說。“那是你沒坐過牢!真進去瞭,你腸子能悔青瞭!再說瞭,你爹媽咋辦?誰給他們養老送終?本來盼著娶媳婦抱孫子,結果媳婦跑瞭,兒子也沒瞭,你還讓不讓老兩口活?”

馬魁的一番話,說得盧學林羞愧難當。馬魁繼續說道:“兄弟,人這輩子呀,難免有個溝溝坎坎,往後啊,遇上過不去的坎,就往遠瞭想。時間一長,什麼事兒都會煙消雲散。咱大老爺們兒,幹嗎非得在一棵樹上吊死?多年以後,當你回想起今天,你都會覺得自己蠢到傢瞭!”

馬魁推心置腹的一番話,讓盧學林思緒萬千。他意識到自己不計後果的沖動行為是多麼愚蠢。“馬哥,我錯瞭!”他抬起頭,真誠地認錯。“知道錯就好,你也是念過書的,往後幹啥事之前先過過腦子,別光想著解一時之恨,想想後果。”盧學林點瞭點頭,一番思量之後,他試探性地向馬魁提出瞭請求:“馬哥,我想見見她。”

馬魁斟酌瞭一下,讓小胡去叫人,然後對盧學林進行瞭嚴肅的批評:“盧學林同志,你這屬於故意傷害未遂,雖然是未遂,但是有傷人意圖,也是違法行為。念在你認錯態度較好,沒有造成實際危害,就給你一個治安警告。你放心,不留案底,不記檔案,也不通知你單位。”盧學林對馬魁感激不已,站起來深深地鞠瞭一躬:“謝謝馬哥!不,是警察同志,您是我的救命恩人!”

正在這時,小胡帶著白玉霞走瞭進來,白玉霞看到盧學林,頓時愣住瞭,“你怎麼在這兒?”盧學林沒接話,他有些局促地想要掩飾自己有些浮腫的雙眼,但還是被白玉霞看出瞭他曾哭過。

馬魁和小胡識趣地走出餐車,將餐車的門輕輕關上。小胡貼著餐車門想要偷聽,被馬魁一手拽瞭起來。師徒倆互相比畫著,像兩尊門神一樣站在兩邊守護餐車門。

餐車安靜下來,隻剩下盧學林和白玉霞坐在一角,倆人從開始相識說起,到現在的分手結束。倆人互相回顧瞭從相識到交往中的一些美好過往,說到情深處,白玉霞的眼淚也不禁流瞭下來。

兩人把一切都攤開說清楚瞭以後,白玉霞掩面而泣,和盧學林做瞭最後的告別,盧學林望著白玉霞的背影,把那封信撕得粉碎。

馬魁和小胡見白玉霞先行離開,便走進餐車,馬魁拍瞭拍盧學林的肩膀:“兄弟,前面的路很長,大步往前邁吧!”

馬魁化解一場無妄之禍,保住瞭兩個傢庭,還沒等他多想,就接到胡隊長的電話。下瞭火車,他急忙來到乘警隊會議室,胡隊長正主持會議,乘警圍桌而坐。

胡隊長把一張黑白照片遞給馬魁,問道:“老馬,你看看這個,認識不?”

馬魁仔細審視著照片,突然一拍大腿,叫道:“好傢夥,鴉片!”

“厲害!要麼說是老資格呢,一眼就看出來瞭。”胡隊長對馬魁豎起大拇指。

“我在勞改隊的時候,附近有村子種罌粟,他們提煉鴉片,不過是專供藥廠的。這玩意用對瞭地方能救人,用錯地方能死人!咋地,在咱車上發現鴉片瞭?”馬魁拿著照片問胡隊長。

“沒有!這些鴉片是前一陣在雲南一趟火車上查獲的,可惜沒抓著那毒販子。據當地警方說,那毒販子的口音像是咱這圪垯的,肯定還有同夥,很有可能通過鐵路線運毒販毒,上級讓咱們務必提高警惕。”胡隊長補充說道。

小胡拿過照片,好奇地看著,馬魁神色凝重地說:“剛吃上一口幹飯就抽上大煙瞭,啥時候都有作死的!”馬魁想著就來氣。

“老馬,咱們這兒你經驗最豐富,資歷最老,回頭你負責把鴉片煙的特征啥的給同志們說一下,也跟咱們這條線上的各個站點普及一下。像什麼紅陽站呀、海河站,這些站雖然小,可也不能大意。”

“行!”馬魁欣然答應。

紅陽火車站的廣場上依舊熙來攘往,汪新在人群中執勤巡邏。

突然,一隻手從背後勒住瞭他的脖子,汪新抓住那隻手,想來一個過肩摔,可是,卻沒有摔動。他敏捷地反手一抓,拽住瞭對方的後脖領子,來瞭個一百八十度乾坤大挪移,與對方面對面對峙起來。

“哎呀,師傅,您嚇瞭我一跳!”汪新見是馬魁,立馬松瞭手。“專程收拾你來瞭!沒想到你小子長進瞭不少!”馬魁也松開瞭汪新,說道。“師傅,您咋來瞭?是有什麼大案子瞭嗎?”汪新知道馬魁來紅陽,一準兒有事兒。“少打聽,前面帶路。”馬魁知道汪新求案件心切,偏偏他隻字不提。汪新見馬魁故弄玄虛的樣子,更加堅信瞭自己的揣測。

師徒倆一前一後走進楊所長辦公室。

馬魁和楊所長見面寒暄之後,馬魁拿出鴉片的照片遞給楊所長,楊所長拿著照片,翻來覆去看瞭半天:“瞅著跟驢糞蛋子似的,這就是鴉片?”“毛驢可拉不出這玩意,地裡長出來的,不瞞你說,我上回見這玩意,也有小十年瞭。”馬魁調侃道。“行,你放心吧!回頭我跟同志們說一下,讓大夥兒提高警惕。”

一旁拎著暖水瓶給馬魁倒水的汪新,一聽真有案件,而且還是個販毒案子,心裡一陣竊喜。他樂呵呵地對馬魁說:“馬叔,喝點熱水,暖和暖和。”馬魁端起水杯,喝瞭一口:“大冷天的,能烘著爐子嘮嘮嗑,喝口熱乎水,就是享福瞭。”

楊所長附和著馬魁:“這是大實話,晌午想吃點啥,我叫人準備。”“白菜燉凍豆腐,一輩子吃不夠。”“再來幾片五花肉,燙壺酒。”“那吃完瞭你得給我燒個熱炕頭兒,再悶一覺,比神仙還神仙。”“小事一樁,就盼著你不急著走呢。”

汪新見楊所長和馬魁倆人聊得正歡,自己連插嘴的機會都沒有,著急的同時也免不瞭有些尷尬。誰知楊所長早就看出瞭他的心思,順手拉瞭一把椅子,示意他坐下。隨即他笑著對馬魁說:“老馬呀,這小汪啊,一定是得瞭你的真傳,出手就不簡單啊!自打到瞭所裡,風裡雨裡,任勞任怨,還辦瞭幾個漂亮案子,我是非常滿意啊!”

馬魁深知楊所長這番話是在誇獎汪新,也是在誇自己,雖然他心裡很受用,但他卻故意說道:“辦案是他分內的事,沒什麼可誇的。要說這小子啊,還是年輕,動不動就小腚飄輕,腳底板打滑,過去沒少犯錯誤,還得你調教調教。”汪新一聽師傅這是話裡有話,看樣子當著他和楊所長的面要揭他的老底,趕緊給自己找臺階下:“所長,我出去弄晌午的飯菜,你們慢慢嘮。”“行,你去吧。對瞭,多切點五花肉,厚實點。”“我知道瞭。”說完,汪新趕緊溜出瞭所長辦公室。

汪新一走,楊所長對馬魁說:“老馬,你對你這徒弟可夠嚴厲的。”“沒辦法,不給他上夾板,那小子就得躥到天上去!老楊,小汪這孩子聰明,肯幹,有股沖勁兒,身手也瞭得呀!總體上說,他是個好警察的料。可這孩子身上的鉤鉤刺兒也不少,主要是毛躁,心高氣傲。所以,他來這之前,我跟你打瞭招呼,一定得嚴加管教,按住他,磨他的性子,等磨得差不多瞭,才能把他放出去。”馬魁真誠地說道。“老馬,你對你這徒弟真是費瞭苦心瞭。這不他一來,我就讓他在廣場上巡邏。”

楊所長深知馬魁的用心良苦和愛徒心切,汪新有如此師傅也是他的福分。“我也不想為他費心思啊,可沒辦法,趕上瞭,都是命啊!算瞭,不說他瞭,咱嘮咱的。”馬魁端起杯子喝瞭口水,對楊所長說道。

馬魁和楊所長互相聊起自己入警隊、破案的種種過往,時而唏噓,時而開懷大笑。

一頓酒足飯飽之後,馬魁和楊所長握手告別。汪新一路無言地把馬魁送到進站口,馬魁見汪新有些反常,問道:“你小子跟在我屁股後面悶不吭聲的,這是想跟我回去嗎?”

汪新把憋在心裡半天的話說瞭出來:“師傅,所長表揚我,您就不能順著梯子,給我遞兩句好話?給我長長面子嗎?”馬魁一聽,心裡不由得樂瞭,卻故意說道:“面子都是自己爭的,用不著別人來長。”他緩步向前走瞭幾步,回過頭又對汪新說:“天冷,巡邏的時候多穿點,別嘚瑟。”說完,直接進瞭站。

馬魁最後那句叮囑,讓汪新不覺心裡一暖,差點濕瞭眼眶。

不知不覺到瞭年三十。俗話說得好,正月裡,正月正,正月三十不關燈。

鐵路大院裡,飄蕩著李谷一演唱的《鄉戀》。歌聲是從沈大夫傢裡飄出來的,沈大夫的屋裡圍著左鄰右舍的媳婦,隻見沈大夫端坐在桌前,一邊聽著歌,一邊揮毫潑墨寫著春聯。那幫媳婦嘰嘰喳喳地看著沈大夫寫的春聯發出嘖嘖稱贊聲。“這毛筆字寫的,要是放在古代,就是才女呀!”“放在今天,也是才女。”“怪不得沈大夫沒對象呢!這麼有才能幹,誰敢找呀!”老吳媳婦話音一落,贊美聲瞬間戛然而止,大傢的目光紛紛看向她,氣氛有些尷尬,隻有收音機的歌聲,依舊唱個不停。

老吳媳婦被大傢夥兒盯得不好意思,急忙解釋道:“我是說小沈眼高,一般人配不上。”“是看不上一般人!”“這不一個意思嘛!”媳婦們又開始議論紛紛。沈大夫起身關掉瞭收音機,這幫媳婦立即安靜瞭下來。沈大夫重新坐在桌前,很快為她們寫好春聯,把她們一一打發走瞭。這時,屋子裡一下子變得冷清起來。

要過年瞭,到處都是一派祥和喜慶的氣氛。

汪新傢裡,父親汪永革在廚房裡忙碌著,正準備著過年的食物:炸蘿卜絲丸子、炸油條、炸魚等等,弄得十分豐盛。汪新一邊幫父親打下手,一邊忍不住順手拿起一個剛出鍋的蘿卜絲丸子,一口塞進嘴裡,燙得他齜牙咧嘴。

汪永革滿臉寵愛地望著兒子,囑咐道:“瞧把你饞的,小心燙傷你的嘴。”

汪新嘴裡嚼著丸子,含混不清地說道:“一個月三兩油、半斤肉,外加四個雞蛋,全攢著過年吃瞭。”

汪永革往兒子嘴裡塞瞭一個丸子,說道:“要吃就讓你吃過癮。來,把這碗蘿卜絲丸子給你師傅傢送去。”

汪新剛走到大院裡,馬燕提著一小網兜凍餃子迎面走來。汪新看見馬燕,立刻說:“燕子,我爸讓我給你傢送點丸子。”馬燕笑盈盈地說:“這麼巧,我爸也讓我給你傢送點餃子。”倆人互換瞭手中的東西,馬燕特意囑咐汪新:“餃子是我親手包的,吃得仔細點。”

“知道瞭,保證一個餃子嚼上半小時。”汪新調皮地說道。汪新的話音剛落,就聽到瞭姚玉玲的尖叫:“不好瞭,著火瞭,快來人啊!”

汪新遲愣片刻,朝姚玉玲傢跑去,馬燕也跟瞭過去。一進姚玉玲傢,滿屋子嗆人的油煙撲鼻而來,汪新沖進姚玉玲傢的廚房,隻見灶臺上的油鍋著火瞭,冒著濃煙。汪新一把將凍餃子塞給姚玉玲,迅速拿起鍋蓋,蓋在油鍋上。可是,他沒蓋準,隻蓋上一半,火苗從縫隙中躥瞭出來。汪新欲再次蓋緊鍋蓋,隻是火勢太猛,他被燙得收回瞭手,在一旁的馬燕擔心地驚呼道:“別弄瞭,燙壞瞭咋辦!”

左鄰右舍聞聲而來,瞬間喊聲一片,亂成瞭一鍋粥。火越燒越猛,姚玉玲哪兒見過這陣勢,整個人真的嚇壞瞭。

牛大力高聲叫著:“都讓開,我來瞭!”從外面跑瞭進來。大傢紛紛閃開,隻見他脫掉身上的棉襖,蓋在油火上,油火被蓋住瞭。牛大力成就感十足,沖著姚玉玲說:“咋樣,大力出馬,一個頂倆!”牛大力話音剛落,“不好,火上澆油瞭!”就聽有人又驚叫瞭起來。牛大力的棉襖也著瞭,火勢越燒越旺,連油鍋周圍都著瞭火。

牛大力急瞭,不聽大夥兒的勸告,他直接用棉襖墊著油鍋邊緣,強忍著被燒傷的高溫冒險端著油鍋跑瞭出去,人們在一片驚呼聲中跟著他跑到瞭院裡。

牛大力因此兩隻手和胳膊都受到瞭嚴重的燒傷被送進瞭醫院,經過一番治療後,醫生建議他回傢養傷。

回到傢的牛大力,換藥和消毒都是沈大夫幫忙。每當換藥消毒的時候,都鉆心般地疼痛。但是,牛大力覺得為瞭姚玉玲值得。

沈大夫給牛大力消完毒上完藥,包紮好後,心疼地說:“火那麼猛,你逞什麼能啊!要是感染瞭,真能要瞭你的命!”

牛大力沒當回事兒,說道:“你別嚇唬我瞭,說得我後脖子都冒涼風瞭。”

姚玉玲端著一盤餃子推開門走瞭進來。牛大力癡癡地望著她,這是他想瞭多少個夜晚的場景,如今終於如願以償瞭。沈大夫知道牛大力對姚玉玲有意思,她知趣地叮囑瞭他幾句,帶上房門走瞭出去。

沈大夫走後,姚玉玲把餃子放在桌上,拿來碗筷,用醬油和醋幫牛大力調好蘸料,滿含歉意地輕聲問道:“傷好點瞭嗎?”

“好多瞭。”牛大力聽著姚玉玲的問候,看著她親手為自己煮的餃子和調的蘸料,用那纖纖玉手喂自己吃餃子,他的心裡甜蜜蜜的,身子輕飄飄的,手和胳膊的疼痛都跑到瞭九霄雲外,消失得無影無蹤。

姚玉玲深諳牛大力對自己的那份心意,但奈何不得她自己的身不由己。在她的心裡,早已有人占據瞭她的心,沒有多餘的角落瞭。

《南來北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