傢麗膽子大,上前輕輕拍瞭拍他身子。
胡瞎子醒瞭,強支著身子,還是起不來,“來算命啊,請坐,推八字還是卜卦?”枯老的手去摸床頭的銅錢。摸不準。銅錢撒在地上。秋芳忙幫著去撿。
“我們是來做好事的。”為民說。
“做好事?什麼好事?”
傢麗說:“為人民服務。”
胡瞎子苦笑:“我也是人民。”
“當然,”傢麗說,“胡爺爺,你也是勞動人民,是群眾,是我們要幫助的。”
“你是何傢的大閨女?”胡瞎子問。
傢麗不出聲。
秋芳道:“爺爺,我們要跟雷鋒同志一樣,做好事不留名。”
胡瞎子笑呵呵地,讓他們坐。三個孩子還是站著。
“為什麼要幫爺爺?”他問。
傢麗背書:“我們要像雷鋒同志那樣,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的事業中去。”
“誰個是雷鋒同志?”
為民說:“雷鋒叔叔特別偉大,號召大傢向他學習。”
胡瞎子道:“好好,說的一定是對的,那是真龍天子,雷鋒一定是個大孝子。”
“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傢麗落到實處。
“就是覺得有點冷,想烤烤火。”胡瞎子說。為民說烤火容易,我們傢還有炭糊子。胡瞎子怕湯婆子找事,忙說,不用不用,不能從傢裡拿。傢麗想到個法子,說過瞭姚傢灣,卸煤船旁邊有廢棄的焦炭堆,裡頭能扒拉出焦炭糊子。
好主意。說幹就幹。三人拿起小竹籃。直奔姚傢灣,焦炭堆小山樣,用木棍扒拉扒拉,還真有焦炭糊子。弄瞭半天,三小籃子。拎回來,到胡瞎子傢,煤球爐好久沒用瞭。沒炭,他又瞎子,冬天不知怎麼熬過來的。三個小夥伴七手八腳,煙熏火燎地點著炭糊,就放在堂屋,門開著出炭氣。他們把胡瞎子扶下床,扶到搖椅上,炭盆放在腳下。暖和瞭。
胡瞎子感動得臉都歪瞭。顫巍巍請孩子們坐,又說:“我胡某人一輩子泄盡天機,無兒無女,想不到今日還有這等福分,感謝,感謝老天爺。”
傢麗道:“不用謝胡爺爺,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三個人說罷要走。胡瞎子死活不讓,說什麼可感謝的,非要給孩子們摸骨算一把。為民說不用瞭。秋芳說謝謝爺爺,我們該回去瞭。
胡瞎子道:“不行,我胡某人一輩子不欠別人的,讓我幫你們算算。”
拗不過,隻好遵命,也算做好事。
傢麗先來。“往前站站。”胡瞎子說。傢麗便往前站瞭站,胡瞎子摸住她右手,捏捏,再摸頭骨,五官。“你是何傢的老大,我算過,以後要頂門立戶,上輩子是個男人,如果在戰爭年代,怎麼也是個連長。”還是上次在劉媽傢說的那一套詞。沒變。
再摸湯為民。“馬走乾坤,你是個遠走的命,上輩子欠瞭債這輩子還。”最後摸張秋芳,“你貴在心靜,一輩子應一個守字。”
結束。
三個人心滿意足離開胡瞎子的小屋。
第二天一早,劉媽慌慌張張從外面跑進小院。美心剛起來,坐在門口梳頭發。老太太在準備早飯,見劉媽來,笑道:“她劉嫂,進來坐,一紙子掛面剛下鍋。”
劉媽臉色陰沉,“前頭胡瞎子死瞭。”
常勝出來,不說話。
傢麗嚷嚷道:“昨天還好好的。”
“怎麼死的?”老太太一貫惜老憐貧。
“病死的,拖拖拉拉一冬瞭,沒想到熬過瞭冬天,卻熬不過春天。”常勝說去幫幫忙,也是學雷鋒做好事。
“你就別去瞭。”他叮囑美心。大著肚子,別撞到什麼。劉媽忙說是。胡瞎子的喪事,是鄰居們幫著辦的,孩子們也夾在其中學雷鋒。隻是,年幼者對於死,還沒有切切實實的領悟,不知道死的重量。昨天還活著,今天死瞭,人生無常,誰也不知道下一分鐘是什麼。
胡瞎子一死,美心有點打不起精神。還有兩個月要生。她本打算找胡瞎子再卜一卦。現在不用瞭。可惜這一片沒有第二個算命先生,沒有第二個胡瞎子。準不準倒是一回事,也是個心理安慰。她是願意去相信“美好”的,隻要胡瞎子說,是男孩。她能高興好幾天。
下瞭幾場雨,入夏瞭。淮濱大戲院邀請梅蘭芳來演出,一同來的還有薑妙香、梅葆玖、劉連榮。都是名傢。唱的都是名段,諸如《霸王別姬》《宇宙鋒》《貴妃醉酒》《玉堂春》《生死恨》,傢麗嚷嚷著要去。她喜歡淮濱大戲院的氣派。三層樓,鋼筋水泥結構,門前廣場就有1800平方米。可她沒見過裡面。
美心也想去。因為大老湯老婆剛去過。去聽黃梅戲。回來吹得天花亂墜。她不甘落後。“行動方不方便?”常勝問。
美心道:“有什麼不方便的?大老湯老婆剛去過,她月份不比我小,她能去,我為什麼不能去?再說,你不是陪我麼。”
常勝說:“我不去,媽去。”
“孝子。”
“我們年輕,日子還長,媽這輩子就想見個梅蘭芳,哪出戲她不會唱啊?她就是生的傢庭不好,不然搞不好也是藝術大師。”
“要不你們娘倆去?”美心故意說。
“還是你們去。”常勝顧全大局。再三叮囑美心註意肚子。
婆媳倆檢票,老太太扶著美心,進淮濱大戲院瞭。
氣派。一樓全是沙發軟席。舞臺寬闊,臺口有米高,垂著絳紅色天鵝絨簾幕。木質臺板,平整光滑。五排三座、五座。老太太說這位置好,去廁所方便。
年紀大瞭,憋不住尿。
大幕拉開,先唱《貴妃醉酒》。老太太聽得如癡如醉。美心也略懂京劇,但她不喜歡楊貴妃。唱瞭兩折子,下去瞭。報幕員上,該唱《玉堂春》瞭,梅葆玖上臺,唱的是《女起解》選段,隻聽到咿咿呀呀玉聲傳耳,整個戲院的人都激動,忍不住跟著輕和。老太太將才休息隻顧著跟人交流,忘瞭上廁所,這會子憋不住,跟美心打瞭個招呼便去洗手間。二黃搖板起,是念白,跟著是二黃慢板,緊接著是西皮流水,眾人皆知的唱詞,“蘇三離瞭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未曾開言我心好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哪一位去到南京轉,那二郎把信傳:就說蘇三把命斷,來生變犬馬我當報還……”
跟蘇三一樣情狀,美心也是背井離鄉。這唱詞打到她心尖上,美心眼淚下來,手則跟著臺上曲調打拍子,一下一下落在座椅扶手上。老太太上廁所回來,貓著腰進。美心和到動情處,憋一口長氣,慢慢吐,啊——呀——咿——啊——
手猛然墜落。啪。沙發扶手被擊中瞭。
哎呀!美心輕聲叫喚。
身子不能動,皺眉,肚子疼。
“怎麼啦?!”老太太嚷。
“恐怕……”美心有數,“老三要提前出來瞭……”
劇院工作人員上,找瞭擔架把美心抬出去,保健院不遠,請瞭個拉駕車的師傅,一路送過去。這回順溜。剛到沒多久,甚至常勝還沒趕到,孩子便生下來瞭。
又是個千金。
常勝走到保健院門口,聽到裡頭傳來消息。扭頭要走。
老太太趕上,“常勝!”
常勝站住腳。
“去看看,你老婆,你孩子!”老太太道,“到底是親生骨肉!”
何常勝調整呼吸,這才回轉身子,朝病房去。傢麗抱著妹妹傢文趕來。湊到老太太邊上。看奶奶的表情,傢麗明白瞭。
她逗瞭逗妹妹傢文,“招弟,你招弟失敗瞭。”
病房裡,事發突然,美心哭都沒力氣。
常勝走近瞭。女兒屬於早產,被抱進保育室。常勝蹲下來,兩手伸過去,握住美心的手。“對不起,常勝。”美心說。
“跟你沒關系,都是命。”常勝說。
“怎麼辦?”美心說。
常勝不說話。
傢麗卻並不沮喪。她又有瞭同盟軍。街坊四鄰更是轟動。何傢連生三個女兒,是茶餘飯後的好談資,更糟糕的是,大老湯老婆也生瞭,第二胎又是個兒子。湯為民有瞭弟弟,哥兒倆好。
美心躲起來坐月子,不想見人。隻有劉媽帶著秋芳來看她時才見見。老太太要留客,毛刀魚下掛面。秋芳想吃,想留下,劉媽不好意思。老太太硬留。母女倆便也不客氣。傢麗帶著傢文回來。見一屋子女人長籲短嘆,道:“你們呀,就是思想不夠進步。”
美心道:“你看這孩子,又來瞭。”
傢麗道:“說瞭,男女平等,你們大人呢,還在為生男生女的問題嘆氣,這可不是社會主義的當傢人。”
美心道:“滿嘴胡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劉媽笑道:“傢麗又見高瞭,長得快。”
美心說沒少吃。傢麗耳朵尖聽到瞭,“唉,媽,這你可別冤枉我,我們全傢都是可是緊著你這塊重要土地吃飯的,我是邊邊地,吃也隻是喝湯,這個黑鍋我可不背。”說罷,拉著秋芳出去玩。美心說,馬上就要上初中,送你說快不快。劉媽說可不是。
秋芳跟傢麗一屆的。
“你不生老二?”美心摸摸劉媽肚子。
劉媽笑道:“她爸老在外頭跑,這次回來,怎麼著也努力努力。”
美心道:“我和他爸說瞭,到此為止。”
“常勝同意?”
“有什麼不同意的,本來說好瞭到老三停,其實這都是第五個瞭,實在生夠瞭。”
“你不怕沒人給你養老送終?”劉媽說,“看看胡瞎子,多慘。”
“不是還有女兒麼,胡瞎子是光棍一個人。”
劉媽說:“商量好瞭就行。”
常勝進屋,見劉媽在,打瞭個招呼,去院子裡做木匠活瞭。劉媽問老三叫什麼。美心說:“叫何傢藝。”
“什麼講究?”
“去看藝術傢的時候生下來的。”
“傢藝,好名字。”劉媽贊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