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牛奶為證

大老湯老婆一個人在傢,老太太提著一小瓶鮮牛奶敲門進去。

“她湯嬸。”臉上都是笑,牛奶床頭,大老湯老婆在帶孩子,湯傢老二,叫湯幼民。“來看看幼民。”老太太湊到床跟前,“我聽劉媽說你這一向奶水不多,我就想著剛好有個老傢親戚在淮南農場工作,就弄瞭點過來。”

大老湯老婆覷瞭一眼奶瓶子,說:“哎呀太客氣瞭老奶奶,這東西也不能放,傢裡上次有兩瓶都沒喝完,最後還是我自己喝瞭。幼民不愛喝牛奶。”

“大人喝也行,補補身子。”老太太還是笑著。

一瞬間沒話說。有些尷尬。老太太回想過去,拉近距離,“你說以前沒進城做工的時候,日子倒也輕松。”

“這不都往前奔麼。”大老湯老婆說。

“想傢麼?”

“江都?不想,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湯傢在江都也沒人瞭,淮南就是傢。”

“是,都是江都過來的,出門在外,鄉裡鄉親,總歸比外人親一些。”

“那也得有人分得清裡外。”湯婆子沒打算客氣。

“分得清分得清,肯定是抱成一團。”

湯婆子含著笑道:“說是這麼說,就怕大難臨頭,就都提前飛瞭。”話趕話到這兒,老太太覺得有必要挑明瞭,“她湯嬸,我們女人間說話,都是梯己話不摻假的,上一輩子的事情就讓他過去吧。”

“哎呦,文嬸,這事我可說瞭不算,我女人傢的不做主,跟我說沒用,何況父親之仇不共戴天,認準瞭就不能改,我說瞭不算,那是我公公,不是我親爸。”

說得也有道理。老太太隻好繼續說:“一根繩,容易斷,三根繩,不易折,多一個朋友總好過多一個敵人,你們老太爺的事我知道,人各有命,你說兩傢是多少年的鄉親朋友,誰會存著心害誰?不可能,怪隻怪日本鬼子的飛機不長眼,該殺該打,現在他們也敗瞭,替咱們報瞭仇,過去的就過去吧。”

湯婆子道:“文嬸,你今天來就是說這個?”

老太太索性攤開來說:“不為別的,我知道在湯傢外頭看是男人當傢,其實這裡頭還是湯嬸你說瞭算拿大的,所以我才來跟你說想請你跟老湯說說,工作上,關照關照我們常勝,感激不盡。”

算是低頭瞭。湯婆子舒坦,嘴上也松瞭些。

“原來是這事,那我跟老湯說說,不過不一定管用。”

老太太笑道:“隻要你開口,那一定管用。”又贊孩子,“哎呀你幼民,真是漂亮孩子,跟你長得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真是媽俊俊一窩,一點沒錯。”

湯婆子忽然想起什麼,“他文嬸,今天咱們都是說掏心窩子的話,我得提醒一句,讓你們傢大孫女註意點。”

“怎麼的?”

“跟男孩子走得也太近,動步拽著我們傢老大,算怎麼回事?我不是封建傢長,隻是替你們傢大孫女著想,這種事情,傳出去,人傢隻會批評女孩不會說男孩。女孩大瞭,得管。”

老太太頭皮發麻。

晚間,傢麗貓在小廚房,她弄瞭點菜葉子喂刺蝟。傢文跟著她。老太太讓傢文去看著傢藝。常勝在堂屋刨木頭。傢文乖乖出去瞭。老太太輕掩上門。

傢麗把刺蝟弄進她建造的小窩裡,一轉身,見門關瞭,氣氛有點不對。“幹嗎?阿奶,你成地下黨瞭?要跟我接頭,泰山泰山我是黃河。”

“坐下。”老太太不怒自威。傢麗感覺不對,隻好坐到燒鍋時坐的四腳小板凳上。頓時矮瞭半截。

老太太站著,俯視大孫女。

“不許你跟湯為民來往。”

“什麼意思?”傢麗有些懵。

“不許你跟大老湯的大兒子湯為民來往。”老太太說,“這是我們老何傢傢庭委員會的一致決定,你爸讓我告訴你。”

傢麗站起來,走到灶臺邊,靠著,“阿奶,這是唱的哪出?傢庭委員會?什麼時候成立的?我怎麼不知道?我是不是應該是何傢傢庭委員會的成員?我是何傢大姐。”

“我是老祖宗!”老太太更大聲,“讓你不要來往就不要來往!”

“阿奶,我冤枉,我什麼時候跟他來往瞭,我跟湯為民,根本就沒有來往。”傢麗背過身子,眼珠子亂轉。

老太太說:“你去下鄉,他也去下鄉,你們是不是對好點的?”

“巧合。”

“你去三倉庫找你爸,他也去三倉庫找他爸。”

“也是巧合。”

“天底下哪那麼多巧合。”

“阿奶,您天天看的那些戲,四郎探母,蘇三起解,貴妃醉酒,哪個不是巧合,無巧不成書。”

“那是書,是演給別人看的,我們這是平常日子。”老太太唾沫都說出來瞭,“大老湯傢跟咱們傢什麼關系你不是不知道,那是上一輩就有疙瘩,這輩子還沒解開,大老湯找你爸麻煩你也看到瞭,你跟湯為民走那麼近,用你們的話說,你什麼立場?把你爸放到什麼位置?把老何傢放到什麼位置?傢麗,就算你是無心,以後也覺得要留意,要有心,什麼人能接觸什麼人不能接觸,你心裡要有一本清賬,不能糊塗。”

傢麗拉開門要出去,老太太攔著。傢麗著急,“阿奶,我沒糊塗,糊塗的是您,是你們所謂的傢委會,我跟湯為民什麼時候走太近瞭,哦,鄰裡鄰居住著,一個學校上著,偶爾碰到遇到是難免的吧,如果這都叫走太近,我無話可說。”

“奶奶是擔心你的名聲,”老太太說,“女人最重要的是什麼,是名聲,女人傢和男人攪合在一起,最後吃虧的肯定是女人,奶奶是怕你吃虧。”

“誰又說什麼瞭?這些七大姑八大姨三街四坊,除瞭嚼舌根子還會幹嗎?社會主義建設不想著怎麼參與,整天隻會盯著革命的下一代說三道四!祖國的花朵都得給她們摧殘完瞭!我清清白白,和湯為民從來都是井水河水兩不犯,沒任何瓜葛!”

院子裡一陣響動。有人進門。傢麗沖出院子。是大老湯和朱德啟。傢麗沒叫人就跑瞭。她打算去找秋芳訴苦。

老太太剛說湯師傅怎麼這會子來做客,大老湯和朱德啟已經走到堂屋。常勝抬起頭,手裡的活停下,望著二位,一時摸不清來意。大老湯從背後拿出一瓶鮮牛奶,磕在桌子上。咚的一下。

“這是?”何常勝不解。

老太太見瞭,卻是腦袋一懵。這不是她拿給大老湯老婆的淮南農場的鮮牛奶麼。他又拿回來做什麼。

大老湯道:“我今天請朱會計一起過來,就是讓他做這個證,這瓶牛奶就是證物。”老太太著急,傢藝在屋裡哭瞭,她又不得不去照看。

“這是一瓶牛奶,怎麼是證物?”

“你何常勝為瞭不受審查,給我這個國傢幹部送禮,企圖蒙混過關,投機取巧。”大老湯擼起袖子,看瞭看朱德啟,“朱會計,你說說,這種行為能不能姑息。”

“決不姑息!”朱德啟上舉拳頭。

老太太在裡屋聽得真,連忙出來,賠著笑臉,“湯老師,這裡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這瓶牛奶,是我拿給你愛人用來給幼民增加營養的,就是鄰裡鄰居之間的團結友愛,互相幫助,怎麼回事送禮呢。”

“在他被審查的特殊時刻,就是送禮。”大老湯斬釘截鐵。

老太太忙道:“可不能冤枉好人,你回去問問你老婆就知道是怎麼回事瞭。”

大老湯對常勝,“姓何的,你老實交代,牛奶是不是你派你媽送到我傢企圖用糖衣炮彈腐蝕我們這個革命之傢?”

常勝道:“老湯,我都不知道這個事,現在我聽明白瞭,就是一瓶牛奶,是我媽好心,送給幼民的,你就別小題大做瞭。”

“什麼叫小題大做!”大老湯被激怒瞭。

老太太攔在頭裡,“我送的,一人做事一人當!”

大老湯對朱德啟,“搜一搜,這個傢裡一定還有其他準備拿起送禮腐蝕幹部的物資。”說著,兩個人就一陣亂翻。

朱德啟進屋瞭。傢文護著妹妹傢藝。朱德啟要翻床頭的小鐵盒,傢文撲上去對著他胳膊就咬瞭一口。

姓朱的痛得大叫,罵道:“小狗王八蛋!”老太太進屋,見孫女有危險,也叫:“你打孩子!我跟你拼瞭!”撲上去,跟朱德啟扭打起來。大老湯在外屋翻,常勝老鷹捉小雞一般攔著他。弄得大老湯惱羞成怒,沖到院子裡,沖進廚房,隨時抓起兩隻陶碗猛摔在地上。又一陣亂踢,刺蝟窩被踢翻,刺蝟受瞭驚,連滾帶爬縮成個球,骨碌碌順著土溝子逃走瞭。發泄完瞭,大老湯才招呼朱德啟說我們走!

臨瞭,老太太不忘撓朱德啟的臉一下。

湯和朱前腳剛走。傢麗和秋芳便進院門,兩個人有說有笑,傢裡說我跟你說那個刺蝟真是社會主義的刺蝟,特別正,特別像刺蝟。進廚房,地上是碎碗。傢麗伸脖子問,“怎麼回事傢裡,被土匪搶瞭?!”再去看刺蝟窩。刺去蝟空。哪裡還有社會主義刺蝟的蹤影。傢麗扯著嗓子喊:“阿奶,我的刺蝟呢。”

沒人理她。

傢麗跟秋芳跑到堂屋。隻見老太太和常勝無精打采坐著。傢裡的傢具也亂七八糟。傢文從裡屋出來,還未待傢麗開口問,傢文便瞭大老湯三個字。

傢麗瞬間明白個大概,一握拳頭,“我去找他!”

“站住!”老太太喊,“你以為這裡是水泊梁山?!靠拳頭吃飯!蠢透瞭。”

傢麗背對著爸爸,肩氣得一聳一聳。

“就那你還要跟湯為民玩!”老太太道,“看看,知道瞭吧。”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