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地下友誼

大老湯老婆抱著二兒子湯幼民站在門口。老太太向她走過去。“湯嬸!”老太太笑著,老遠就打招呼。湯婆子本著臉,並不給笑容。走近瞭。老太太站住。湯婆子道:“又來送牛奶?真不需要。”

“客到都門口瞭,好歹請進去喝口水。”老太太很懂禮貌。

“有什麼就在這說。”湯婆子道。

“在這說?不太合適吧。”

“有什麼不適合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沒什麼東西是不能拿到臺面上的。”湯婆子故作豪情。

“那我可真說瞭?”老太太伸著脖子。

“說吧,甭為難瞭,說出個大天來我也接著。”

老太太看瞭一眼幼民,逗逗他小臉,又對湯婆子道:“幼民有個三叔爺你知道吧。”

“什麼三叔爺五叔爺,一碼是一碼,老奶奶,攀親戚?沒用!”湯婆子不耐煩。

老太太故意笑道:“哎呦,我忘瞭,那會子你還沒進門的,估計都不知道,就是湯大的三叔,幼民的三叔爺。”

“怎麼瞭呢,有他沒他有關系呢,日子不照過?別扯那些老婆舌頭外屁股溝的,還三叔爺。”

老太太悠悠地看瞭看天,一朵白雲窩心,“人吶,都是會變的,這湯傢老三,參加革命參加得早。”

“我們傢盡出革命先烈。”湯婆子搶白。

老太太繼續說:“先前參加的是,後來不知道怎麼又跑到國民黨那塊去瞭,1949年連夜跑到上海,跟著船去瞭臺灣。”

湯婆子緊張,“沒這事!說這些做什麼?!”

老太太道:“沒這事?呵呵,那我去北菜市說道說道,讓大傢也聽聽這段故事。”

“你想怎麼樣?!”

老太太朗聲道:“麻煩轉告小湯同志,得饒人處且饒人,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誰也礙不著誰,兔子急瞭還咬人呢。”又柔聲笑道:“老鄉總歸是老鄉,有情義在的。”

說罷,轉身瀟灑而去。

沒幾日,美心帶著傢歡回來瞭。剛到傢廠子裡事就多,除瞭工作,還有“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這便是“四清運動”。外頭如火如荼風急雨急,常勝和美心的關系緩和瞭許多,傢歡也不是“眼中釘”瞭。到底是自己女兒,總比外頭人親。

美心和常勝都卷進去,整日學習動員、自我教育、對敵鬥爭、洗手洗澡放包袱。弄得常勝十分緊張。可進行瞭一陣後,常勝居然“安然無恙”,這一回,大老湯沒找他麻煩。除瞭入黨申請書屢次被退回,常勝尚未遭遇其他不順。在傢他嘀咕,“這個老湯,好一陣瘋一陣,最近對我還挺客氣。”老太太忙接話道:“客客氣氣的就好,多少年的鄉親鄰居,就應該和睦相處。社會主義就應該互愛互助。”美心道:“媽,你覺悟真高,我這次回老傢,妹妹也說,傢裡有媽天不塌,裡裡外外,隻要有媽在,總是有主心骨。”

老太太笑道:“什麼主心骨,一傢之主還是常勝。”

傢歡哭,美心忙著去喂奶。老太太才想起來,說劉媽的兒子沒奶喝,你如果富餘,給一點,那孩子老吃牛奶凈拉羊屎蛋子。美心問劉媽的兒子叫什麼。老太太說叫秋林。

美心笑道:“你看人傢孩子的名字,都安安靜靜的,咱們的好,傢歡,鬧得歡。”

老太太對常勝解釋,“傢麗取的,從歡迎到淮南幾個字中找的,我看歡也不錯,喜慶。”

傢麗卻並沒有打算饒過湯傢。

她的刺蝟走失瞭。因為大老湯那一腳。還因為大老湯實在欺負人。

秋芳的意思是,或者再捕一隻,或者去北菜市看看,那兒偶爾也有賣刺蝟的。

“我那是白毛刺蝟!帶仙氣兒的。天底下就沒有第二隻!”傢麗懊惱。這股氣沒處撒,她自自然然又要和湯為民來個“瞭斷”。

放學,傢麗和秋芳在前頭走。為民騎著自行車在後頭打鈴。秋芳回頭瞥瞭一眼,說:“為民。”傢麗說別回頭,別看他。

為民的車跟上來,到兩位女生旁邊,“走,帶你一段。”

是對傢麗說的。秋芳有些發窘。

“湯為民。”傢麗很鄭重地。為民腳點地,車停住。傢麗繼續說:“從今天開始,你,和我,保持距離,至少三米。”說著傢麗就拉著秋芳,往後退四五步。為民不解,“不是,何傢麗你什麼意思呀,我又哪裡得罪你瞭。”

“別揣著明白裝糊塗,”傢麗說,“何湯兩傢,不共戴天,我們不適合做朋友。”

為民著急,“不做朋友,那做別的也可以呀,那就做戰友,做革命同志。”

傢麗拉著秋芳快速走。為民亦步亦趨,跟著。傢麗上小路,為民也上小路,傢麗走北菜市穿過,為民還是跟著。秋芳為難,問傢麗怎麼辦。傢麗說看我的,說著,就拉著秋芳跑起來,在前面那個路口,突然一轉,兩個人貼著墻面,別在墻角。湯為民推著車小跑跟上,路一轉,剎不住閘,連人帶車摔進個大坑裡。

路在修,挖瞭深坑。

傢麗頭也不回地拉著秋芳走瞭。秋芳心疼,說別摔壞瞭。傢麗說坑沒多深,摔不壞。

這日,秋芳生病沒去上課。放瞭學,傢麗一個人沿著船塘子走,為民從後頭跟上來。他沒騎車。

“何抗美!”他喊她小時候的名字。

傢麗回頭看瞭一眼,沒理他。為民跑到她前頭,張開雙臂,攔阻,“就算你不想理我,也應該給一個合格的理由。”

傢麗覺得好笑,說:“理由你不是給你瞭麼,怎麼還糾纏不休,對你夠客氣瞭,還給理由,不想理一個人需要給理由嗎?我們社會主義不想理帝國主義也需要給理由?立場不同,敵我矛盾,你讓開,好那什麼不擋路。”傢麗沒說出狗字。

湯為民說:“你那個理由我不接受,我傢跟我有什麼關系,出瞭那個傢,我就是我,隻代表我個人,除非你討厭我這個人,討厭湯為民,那咱們就一拍兩散。”

何傢麗伸手指點瞭點他的額頭,“你這個人就是腦子不好,你叫什麼?”

“湯為民。”

“不就是瞭?湯?我現在就聽不得湯這個字。”

“那以後你叫我李為民,在你這,我跟我媽姓。”

“你還真是毫無原則。”傢麗說,“我可不能讓你欺宗滅祖。”

“或者這樣,如果有大人在,我們就假裝勢不兩立,但私下裡,就還是好同學,好朋友,怎麼樣?”

“你怎麼沒去當特務?”傢麗忍住笑,撇開他,先走瞭。

回去看秋芳。她拉肚子,剛吃瞭土黴素。傢麗把將才為民在路上說的話跟秋芳學瞭一遍。秋芳勸:“你真不理他瞭?我看他這個人還挺真誠。”傢麗道:“怎麼理?他爸,他媽,他們傢做的那些事情,忍不瞭,莫非真想他說的那樣,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不也挺有意思,當一回地下黨。”

“我做不到,還不夠累的,沒人玩瞭,非要給他玩?”

秋芳又問瞭問班裡日間的情況。她是班長。傢麗簡單說瞭說。秋芳留傢麗在她傢喝湯。傢麗笑說:“別跟我說湯,聽不瞭這個字,來氣,刺蝟都被湯給弄沒瞭。”

秋芳改口:“那就叫喝點營養水。”傢麗笑說這個好。劉媽進來喊孩子們喝湯。傢麗轉頭就說,謝謝劉媽的營養水。

“什麼營養水。”劉媽不解。

秋芳笑道:“媽,你煮的那鍋,就叫營養水。”

劉媽道:“那是豬腳湯,什麼營養水,玩洋的。”

秋芳和傢麗對看,同時一笑,又同時伸手堵住耳朵,不聽“湯”字。

從江都回來後,劉美心的工作積極性很高。除瞭代一個小組做醬油,隻要有什麼政治活動、政治號召,她能參加一定參加。如今,她又有瞭積極工作的動力。因為要“學大慶、超大慶”。回到傢美心就跟老太太描述王進喜奮鬥在石油戰線的故事。

“我覺得我也能成女王進喜。”美心說真的,“你看,王進喜奮戰在石油戰線,我呢,奮戰在醬油戰線,石油是黑的,醬油也是黑的。”

“呦,石油力量大,醬油呢,不過是口頭食,能比麼?再說你不已經是勞模瞭麼,心別那麼高。”

“隻是我們廠的勞模,連區勞模都不是,人傢王進喜可是全國勞模,是要上北京接受表彰的。”美心刻意加強上北京三個字的讀音。

“哦呦,那真是出遠門瞭。”

美心暢想,“能去北京,多好。”她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淮南。美心雙手捧在胸口,隨口唱起最流行的歌,“紅巖上紅梅開,千裡冰霜腳下踩,三九嚴寒何所懼,一片丹心向陽開……”老太太摘掉老花鏡,手中針線活兒暫停,“你唱的那是重慶,北京在北面兒。”

“說的好像您老人傢去過北京似的。”

“我怎麼沒去過?老早就去過,是你老太爺去北面做生意帶上瞭我,那時候北京還不叫北京呢,沒什麼特別的,灰大。”

“媽,你去的是舊中國,現在是新中國的首都北京。”

老太太道:“哎呦,稀飯該撲瞭,你快去看看。”美心隻好打斷暢想,去小廚房看稀飯。看完出來,也不曉得聞到什麼,一陣惡心,連嘔瞭幾下。老太太明察秋毫,“美心,不是又有瞭吧。”

美心抬起頭,若有所思,一臉惆悵。她扶著院子裡的那棵樹,從前是棗樹,被常勝一鐵掀砍瞭之後,改種瞭泡桐。外頭實中間空,已經有高度瞭。沒完沒瞭的生育。美心早煩瞭。可孩子既然來瞭,少不得又把他生下來。隻是美心告訴自己平常心,不在意,無心插柳,或許柳就成蔭。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