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次別離

兩派的武鬥到六七年秋天基本停止。經過協議,支持派和炮轟派實現大聯合,淮南人民基本恢復“抓革命、促生產”的秩序。傢麗安安靜靜讀瞭一年書,到六八年,她和秋芳就該初中畢業,兩傢都在為孩子的前途操心。老太太的意思是,能參加工作就參加工作。常勝在考慮要不要讓傢麗上高中。美心則說:“上高中不也是混,哪裡讀得下去,那些孩子,打打殺殺,無法理解。”

這年夏天,淮南普降大雨。鳳臺縣淮河峽山口水位20.25米,田傢庵水位則達到瞭23.82米。市革委會成立瞭防汛領導小組,緊急號召軍民投入防汛鬥爭。

院子都進水瞭。除瞭傢具搬不走,傢裡稍微能拿的東西都帶著去劉媽傢二樓。美心率領傢文、傢藝、傢歡還有老太太一下就占滿瞭。所以這回朱德啟和大老湯傢都沒來。

傢麗卻很興奮,這日,她上樓就對老太太和劉媽嚷嚷,“阿奶,劉媽,知道麼,東海艦隊吳淞水警區副司令員陳小龍率隊來淮南瞭。”

聽著很遙遠。老太太問:“他來幹嗎?”

“支援防汛搶險啊,”傢麗對老太太的後知後覺不滿,“阿奶,反正淮河決堤你都不在意。”

劉媽笑道:“這孩子,老太太是見多識廣。”

老太太放下針,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衣服破瞭我就縫,我都六十歲的人瞭我擔心什麼。”

傢麗說:“副總理都下命令瞭,要求淮河支流的缺口要立刻導堵。”

老太太咬斷線頭,對劉媽,“看看,幹大事的人,操著國傢的心呢,我隻要求她把這褲子少磨破幾個洞,也讓我這老太婆的省省眼睛。”

劉媽問傢麗,“阿麗啊,馬上中學畢業瞭,有什麼打算啊?”

傢麗說:“打算?全面落實最新指示。”

老太太插話道:“看到瞭吧,就這樣,這孩子就這樣,沒個正經。”傢麗見奶奶有些不高興,這才故意撒嬌說:“我知道,你們是為我的未來擔心,不用擔心,我有打算,我想:報名參軍。”

“你敢!”老太太反應激烈,連著咳嗽兩聲。劉媽連忙幫老太太拍拍背,說傢麗,別氣著你奶奶。

“當一名共和國女兵多光榮,而且不是一般人能當得上的呢。”

“當兵,”老太太倒勻瞭氣,“過去都什麼人當兵?兵痞兵痞,十個兵有九個痞,你去當什麼兵。”

“阿奶,你這個舊社會老思想說出去會有人把你抓起來,當兵是光榮的,軍代表的社會地位多麼高。”傢麗解釋。劉媽幫著說對,軍代表現在可厲害瞭。

“那也不許去,”老太太火氣沒降下來,“我還指望你給我養老送終呢,別回頭走到我前頭!”

劉媽嘆道:“能當兵也不錯,不然就是下放,搞不好去得更遠。”

老太太問劉媽秋芳怎麼打算。劉媽道:“我也不知道,聽她爸的。”老太太問:“她爸什麼時候能調回淮南?”

劉媽犯愁:“誰知道,聽組織安排。”

可傢麗主意大著呢。她還是打算偷偷去報名。

區武裝部,傢麗在傳達室登瞭記,直奔征兵辦公室。登記員見來的是個女的,直接告訴傢麗,今年市裡沒有征女兵的計劃。

“我各方面合格,我願意保傢衛國,為什麼不許我登記。”

“這位同志,跟你說瞭沒有計劃。”

“那我也要登記填表,說不定以後就有計劃瞭!”傢麗願望迫切,隻要有一丁點希望她也要爭取。

登記員後頭站出來個人,個子不高,眼窩深邃,帶著綠色軍帽,“這位同志,你的願望是好的,要不這樣,你先填張表,如果情況有變化,我們可以及時通知你。”

態度還算不錯。

傢麗跟著這位同志,到辦公室坐下,他給瞭她一張登記表,一支筆,又給她倒瞭點水,請她慢慢地仔細填寫。

傢麗剛寫一個名字,那人就跟著讀出來:何——傢——麗。

傢麗反問:“你叫什麼名字?”

“張建國。”他說。

“多大?”傢麗問。

“比你大得多。”張建國依舊和善。

“說數字。”傢麗追問。建國說瞭個數字。傢麗笑呵呵地,也就比我大個五歲而已。建國笑說:“我可是老同志瞭,十五歲就參軍瞭。”傢麗說,如果我今年參上軍,就跟你也差不瞭多少。

傢麗填完表。建國收好。她便告辭瞭。登記員湊過來對建國說:“這女的真煩。”建國道:“噯,不要這樣說,革命同志的一腔熱血很可貴。”又說:“這個表我收著吧。”

當然,傢麗沒能收到武裝部的通知。她的參軍夢就此破滅。不過很快,另一個決定下來,傢麗便有瞭新去處。

通知是下午放出的,貼在學校佈告欄上:何傢麗下放肥西。張秋芳下放肥東。眼尖的秋芳看到湯為民也下放肥西。有些失落。

“以後咱們就見不著瞭。”秋芳暗藏心事。

“肥東,肥西,就差一個字,不遠。”傢麗樂觀主義。

秋芳笑說差一個字,卻差著整個合肥呢。

“有空我去看你。”傢麗給秋芳鼓勁。

“湯為民好像也去肥西。”

“是麼?”傢麗心裡高興,卻裝作不在意,“沒註意,懶得理他,人多瞭,不缺他一個。”她的嘴巴向來頑強。

“去瞭也不知道怎麼住?我還沒住過鄉下。”秋芳擔憂。

傢麗說:“這個我知道,會分知青小組,有宿舍,男的男的住一起,女的女的住一起,白天出來幹活,晚上回去休息,幹活能掙工分,到年底一並算錢。”

秋芳若有所思,“明白瞭,男的男的住一起,女的女的住一起。”

傢麗打趣,“幹嗎,你不會以為男的女的混住在一起吧。”

秋芳說你亂講。兩個人沒再多說。回傢各自匯報瞭下鄉去處。劉媽滿是擔憂,怕秋芳太“瓤”(土語:弱),身子受不住。

老太太倒很樂觀,她認為下放比去當兵好。“誰知道什麼時候打仗?一打起來,死人就沒個數瞭,到鄉下去,學學種地,叫那個叫什麼‘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磨兩年,磨磨性子也好。”

美心不同意婆婆的說法,“當兵回來是安排工作的,一般都是國營,如果是男孩,我倒覺得當兵不錯。”常勝也支持當兵。隻是,傢麗註定沒有這個機會。

接知青下鄉的運兵車前掛著大紅花。車邊的工宣隊敲鑼打鼓。多少沖淡瞭一點離別的傷感。

老太太拉著傢文、傢藝和傢歡,美心扶著常勝,都來給傢麗送行。劉媽抱著秋林送女兒秋芳。大老湯給兒子為民申請瞭好久輕度殘疾——因為腦震蕩,但依舊無效,為民必須下放。

這也是他十分樂意的。他跟傢麗都去肥西。他原本討厭合肥這個名字。肥這個字他就很討厭。肥,資產階級才肥。他是無產階級革命小將。但因為和傢麗一起去肥西,他又對肥西這個地方產生一點羅曼蒂克的幻想。

湯婆子給為民帶的東西最多。除瞭被褥行李,還有不少吃的,零食、咸肉,還有乳品廠的牛奶。因為這些行李和湯婆子的眼淚,為民最後一個跳上車。秋芳和傢麗並排坐著。車剛開,為民就大方地把吃食散給知青麼。牛奶給傢麗。傢麗不要。

反譏諷他,“你這也太資產階級瞭,是要去肥西微服私訪?”

哄堂大笑。為民把牛奶塞給秋芳,秋芳也不要,為民堅持,說收著,你去肥東,不跟我一起。又笑對傢麗,“這不,我自己就在割資本主義尾巴。”

車先到肥東。在路邊停下來,下放肥東的知青們先下車。傢麗和為民都跳下車。傢麗對秋芳說:“有什麼困難給我寫信。”

為民打趣,“那地方通不通信還不知道呢。”

秋芳抱瞭傢麗一下。傢麗上車,一路朝肥西開。

到肥西。住處還沒收拾好,第一晚先住生產倉庫,六個知青,三男三女,分別住在兩間房。為民剛住進去就嗷的一聲。

傢麗和另外兩個女知青忙跑過去看。

三個男知青都跳在床上,“老鼠,那麼大。”用手比劃,有熱水瓶那麼長。傢麗問:“在哪?我屬貓的。”兩個女知青慌忙後退。

為民指瞭指墻角。傢麗一個人走過去。拿著個臉盆。見倉庫墻角有點響動,瞅準瞭,臉盆一丟,倒扣,跟著腳踩上去。竟然活捉。兩個女知青做崇拜狀。男知青們也豎起大拇指。

何傢小院,老太太坐在院子裡,天已經黑瞭。

美心從屋子裡走出,扶老太太起來,“媽,進屋吧,起風瞭。”

老太太站起來,捂瞭捂心口,“你說這傢麗突然一走,心裡頭還空落落的。”

美心笑道:“別想瞭,傢裡這不還有三個呢,夠淘的。”

傢藝打屋裡頭出來,“媽,老四搶我卡子。”

美心皺眉,“你是姐姐,怎麼還被她搶瞭。”傢文懂事,出來說,老三,把我那個卡子拿去吧,我也不用。傢藝已經開始讀書,開學二年級。傢藝說:“你那個不好看,我的紅卡子是上學戴的。”

傢藝從小就愛美。

老太太嚴肅地,“自己的東西,要自己拿回來,學學你大姐,男孩都敢打。”

美心側目,“呦,媽,這人一走,那缺點就又都成優點瞭?真是遠香近臭。”受瞭老太太鼓勵,傢藝隻好自己去“搶”卡子,她走到傢歡面前,伸手,“老四!給我。”

老四一伸手,在老三額頭上拍瞭一掌。沖擊力巨大。傢藝一個沒站穩,摔在地上,手蹭破瞭皮,頓時哭瞭。

傢歡洋洋得意。二姐傢文喝道:“老四!給她!”眼神凌厲,不怒自威。二姐比她大不少,她不敢不從,隻好乖乖交卡子到傢文手裡。“給。”傢文遞給傢藝。

傢藝不哭瞭,卻沒好氣,“誰要你管。”

老太太奇怪,對美心說:“這老三怎麼瞭,好賴不分啊。”

美心道:“誰知道怎麼回事,這老三,就是個小姐的性子丫頭的命。”老太太不滿美心這麼說孫女,反唇道:“那你是什麼,丫頭她媽。”美心沒作答,進屋去瞭。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