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大姐回城

下課鈴響。放學,傢藝和傢歡去教室找傢文一起回傢。傢文要做值日,她讓妹妹們先走。到校門口,傢歡說:“老三,你先走。”

“你幹什麼去?”傢藝問。

“玩會兒皮卡。”老四說。那是把報紙折成方塊,往地上摔的遊戲。男孩子玩的居多。傢藝沒多問,她跟老四,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剛出校門,音樂老師喊住瞭她。全校隻有一個音樂老師。她是所有人的老師。教廠革命歌曲一流,還會唱京劇。

“何傢藝!”音樂老師笑容可掬,“你是何傢文的妹妹對吧。”

“我是。”傢藝很不喜歡這個稱謂。

“我現在有事外出,你能不能通知你姐姐,明天下午放學後,到音樂小教室來一下,市京劇團招考,請她過來面試。”

京劇團,藝術?聽上去是那麼光彩奪目。傢藝忙問:“其他人可以報名麼?”老師笑笑說:“京劇團看中瞭你姐姐這個好苗子,特地面試的。”

失落,嫉妒,憤怒,永遠是這樣,永遠是這樣!永遠是二姐拔得頭籌,引人註目,隻要有二姐在,別人永遠是配角!可惡!一路失魂落魄,到傢,傢藝把書包往板床上一摔。房間有限,她和傢歡晚上還跟老太太睡。二姐傢文卻已經有自己獨立的小板床。傢藝甚至恨自己為什麼不早點來到這個世界。如果早一點出生,她就是老二,說不定她也能如此矜嬌,能夠長長久久地站在舞臺的中心。老太太端著藤簸箕進來,見老三氣鼓鼓的,順嘴道:“生氣容易變醜。”

醜?!這個字猶如一刀電光,一下打到老三的心窩上。可不!就是因為她醜,她沒二姐漂亮,所以才步步落後!想到這,傢藝掌不住哇的哭瞭。老太太也不去哄,都知道,老三是出瞭名的“愛哭鬼”,哭一陣自己就好瞭。“別做林黛玉,要做紅色娘子軍!”老太太忍不住教育她。

哭到二姐到傢。不哭瞭。晚飯,一切正常,靜悄悄地。飯後,傢藝喊:“二姐!”她打算告訴她見京劇團的事。傢文端著碗筷,正準備去鍋屋洗,她噯瞭一聲。

忽然,傢藝又不想說瞭,“沒事,沒什麼。”她有瞭新主意。

一整夜都惴惴不安。翌日上學,傢藝特地穿瞭最顯煥的一套衣服,花褂子,白球鞋。上課,仍在神遊。京劇她聽過,也能學著唱一點。她必須撐起來,她就是在大戲院生的。

老師提問:“何傢藝!”

“到!”傢藝站瞭起來。

“這篇課文表達瞭一個什麼樣的思想內涵?展現瞭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傢藝發懵。她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甚至不知道老師講的是哪篇課文。隻能胡諏,“這種精神是好的……是值得我們學習的……是偉大的……”傢藝盡量不出錯誤。

哄堂大笑。女老師臉色鐵青。她剛才講解的課文是《半夜雞叫》,說的是周扒皮為代表的地主階級是怎麼剝削勞動人民的。傢藝來個精神可嘉?!

“何傢藝!到旁邊站著!”老師不得不動用非常規手段。

傢藝隻好乖乖地。

好容易放學瞭。傢藝精神緊張,整理好書包,就往音樂小教室去。到門口,音樂老師不在。裡頭擺著一張長條桌,桌後面坐著幾個人。都是些大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左手有些發抖。緊張。那就用右手抓住。

“我叫何傢文。”

其中一個男老師道:“哦,傢文你好,聽你們老師說瞭,你嗓子很不錯,所以我們特地來看看你,唱一段,隨便唱點什麼。”

傢藝清瞭清嗓子,現在她是何傢文,嗓子很好的何傢文。不過她打算唱大姐傢麗最喜歡的一段,演一整套,傢藝端著姿態,是《江姐》中的一段,“就在這個碼頭上,老彭臨走,還留下一首詩,《紅梅贊》:紅巖上紅梅開,千裡冰霜腳下踩,三九嚴寒何所懼,一片丹心向陽開……”剛開始嗓子還行,唱到第三句,傢藝嗓子啞瞭,還走瞭調兒。

“停!”男老師喊。

有人推門進來。是女音樂老師,她身後,是二姐何傢文。

“傢藝!下來!”音樂老師不客氣。是她背叛瞭她的囑托。傢藝隻好從臺上下來,覷一眼二姐。二姐好像並沒有生氣。隻是端端麗麗走上前臺。音樂老師連忙向京劇團的同志一番解釋,大致意思是,是傢文的妹妹頑皮,太熱愛京劇,所以貍貓換太子,上演瞭真假美猴王。京劇團的同志們聽明白瞭,笑說:“這麼小的孩子,還懂真假虞姬瞭,那行,真虞姬唱吧。”

音樂老師問唱個什麼比較好。

“就也唱個《紅梅贊》吧。”

傢藝灰溜溜站在臺下,前臺的二姐是那麼光彩照人,就連那架勢,都有幾分大傢風范。隻見傢文玉唇微啟,歌聲打喉管流出,是那麼圓潤,清亮,動人。在座的瞬間被折服。

一曲唱罷。京劇團就拍板,“這個孩子我們要瞭。”

音樂老師十分開心。傢文卻說:“老師,我得回去跟爸媽商量商量,這是大事。”傢文看瞭傢藝一眼,說走吧。傢藝跟在二姐後頭,就這麼走瞭一路。一前一後,沒有一句話。

到傢,傢文把事情簡單跟老太太以及爸爸媽媽說瞭。她自己的意思是,不去京劇團,還是想要正常讀書,將來出來工作。按部就班過日子。傢藝對二姐的想法簡直無法理解。

“你不去我去!”傢藝再次自告奮勇。

美心打擊她,“行啦老三,上次體操已經鬧一次瞭,這次就消停點,老二不去,老三老四就別硬上瞭,趕鴨子上架哪行。”

常勝贊同妻子的觀點。老太太對傢文,“老二,機會可不是永遠都有的,放棄一次少一次,上次體操你放棄瞭,這次京劇團你再放棄,可想清楚瞭,免得以後後悔。”

傢文清清脆脆,“想清楚瞭,不走那歪,普普通通就行。”

傢藝委屈得落淚。她怨老天不公。

美心見不得老三哭,“又擠貓魚子(土語:眼淚),誰怎麼著你瞭?餓著你瞭還是凍著你瞭?作這個委屈樣給誰看。”

傢歡打趣:“媽,三姐是怨你,沒把她生得像紅色娘子軍一樣好看,然後有一副好嗓子可以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傢藝歇斯底裡,對傢歡,“你閉嘴!”

趕在下雪之前,常勝要下鄉收皮毛。這回他特地選瞭淮中片,打算去肥西木蘭村看傢麗一次。

“爸。”傢麗見到爸爸還是十分尊重。入瞭冬,田裡活少,幾個女知青簇在堂屋裡烤柴火。傢麗給爸爸倒水。常勝說不用。兩個人就站在房簷後頭說話。

“在這怎麼樣?”常勝問。

“就是幹活,冬天太冷,夏天蚊子多。”傢麗說的都是生活上的困難。

“還能不能待?”常勝換個法子問。傢麗認為阿爸明知故問,不能待不也照樣要待?這可不是自己能做主的。在鄉下待這麼久,除瞭感情上稍有慰藉,其他方面她是徹徹底底知道瞭江淮鄉村的苦處,來瞭二載,夏天大水就淹瞭兩次。莊稼地特別貧瘠,種子丟下去,要麼不長,要麼長得尤其瘦小。

“就那樣。”傢麗模模糊糊說。

常勝看著女兒。心疼。黑瞭,也瘦瞭。但好像是結實瞭些,個子也高瞭點。“把包給我拿出來。”常勝對傢麗說。

傢麗照辦。常勝從包裡拿出點糧票給女兒。傢麗不要,說自己掙著工分呢。“拿著!”常勝一言九鼎。

“謝謝爸。”傢麗感動。

“我去你們大隊長小隊長你看看。”常勝說。

傢麗不明白爸爸是什麼意思。站著不動。常勝一揮手,“帶路。”傢麗連忙邁開步子,在前方引路。

何傢麗不曉得那天爸爸分別在大隊長傢和小隊長傢說瞭什麼,做瞭什麼,不過在屋外,隔著窗戶,傢麗能聽到爸爸和他們談笑風生。像個外交傢,自有一種瀟灑風度。後來,她看到大小隊長都戴上瞭皮手套,兔毛的帽子。她認識那款式做工。都是爸爸的手藝。

打瞭春,經大隊長小隊長等人好幾輪開會決議,批準何傢麗同志被抽調回城,安排在淮南市蔬菜公司工作。國營單位。有女知青聽到就哭瞭。回城心切,隻是不知什麼時候能輪上。還有個女知青,跟當地農民男青年好瞭。也有男知青跟當地女青年好的瞭。隻是,一提到回城,大多數都選擇分手。

湯為民不在這批回城的名單裡。

此時,傢麗和為民的感情已經深入多瞭。他們都清楚明白戀愛是怎麼一回事,更加對未來有構想,並且知道困難有多大。

為民來幫傢麗收拾東西。

收拾到一半。傢麗把衣服一摔,“要不我也不回去瞭。”

為民苦笑笑,“別傻瞭,機會難得,你先回去,將來我也回去。”

“一個人回去總覺得……不仗義。”傢麗很有江湖兒女做派。

為民道:“有什麼不仗義的,該你回去瞭你就回去,好好工作,我也很快的。我給我爸寫信瞭。”為民狡黠地眨眨眼。

傢麗道:“你爸還能管到木蘭村的事兒。”

“沒讓他管,我就那麼一說。”為民轉而嘆口氣。

“又怎麼瞭,還嘆氣,我又不是去就義。”

為民說:“人一走,短時間真見不著瞭呢。”

“寫信。”傢裡說。

“信上有人影子?”

“早說,”傢麗轉身,在抽屜裡扒拉瞭幾下,找出一張一寸黑白照片,還是在淮南照的,是幾年前她瞭,“這個給你,想我就看看。”

“你真逗。”為民說,“笑那麼大聲,隔著照片都能聽到你的笑聲。”又說:“我給你也找一張。”

傢麗連忙說不用。

“怎麼,不想時不時地看看我的樣子?”為民自認英俊瀟灑,跟王心剛有點像。

“你那個鬼樣子,我閉上眼睛就能想得起來。”傢麗笑說。

“喂,”為民說,“咱們的事,打算什麼時候跟傢裡說。”

傢麗連忙,“你可別說,咱們才多大,再說咱們也沒什麼事。”

“等一等也沒關系,反正遲早要說,晚說不如早說,早說早鬥爭。”為民說得像要去革命。傢麗說參加工作以後再說吧,現在我們都還不算獨立自主,是沒有談判的砝碼的。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