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停電瞭。淮南市區六十年代初就已經全部通瞭電燈。但到瞭夏天,發電量供不上用電量,就經常容易停電。孩子喜歡停電,因為可以不用做作業,不用受尋常的拘束,放肆玩耍。停電是一個真空。對有些孩子來說是天堂。
傢歡抱怨,“看你,在這作法,電都停瞭。”
傢藝道:“不挺好,剛好可以玩燈。”
她們說的燈,是從電池廠弄來的土制“汽燈”。把電池原料放進小罐子裡,上面封住,露一個小口,水註入,化學原料開始產生反應,冒出氣體。氣體從小口排出。在小口點火,就自然燃氣一盞燈。要比煤油燈明亮得多。
傢麗不能動,在裡屋喊,“老三老四!把燈點起來!”
老三把老五抱到床上。再回頭去找傢裡的燈。汽燈原料用完,新的常勝和美心還沒回來做。化學制品有危險,兩口子通常不讓孩子們操作。隻好點煤油燈。火柴擦亮,一小星,擺在五鬥櫥上,拯救傢麗於黑暗。
“姐,我們出去一下。”老三、老四交代一聲便出門瞭。她們打算去秋林傢玩。他傢有汽燈。屋子裡隻留老五和傢麗。
一停電,壩子上,人逐漸聚集。天熱,河岸邊還有些風,人們一邊敘閑話,一邊猜測著何時電力恢復。劉媽傢,秋林和幼民湊在一處,盯著電池汽燈,手裡拿著一根小樹枝在玩火。
傢藝、傢歡進。傢歡大聲:“玩火晚上會瀨尿(土語,讀sei,第一聲)。”幼民見傢歡來,拔腿要跑。
“別跑!我不打你。”傢歡道。
秋林拉住幼民。幼民果然沒走,燈火映照,何傢老四似乎也沒那麼可怕。傢藝道:“玩個遊戲怎麼樣?”
其他三人問是什麼遊戲。
“摸瞎瞎。”傢藝說。就是捉迷藏。停瞭電,正好適合玩這個遊戲。傢歡對秋林,“燈吹瞭。”
“不行,我媽說瞭,不讓我滅這燈。”秋林是聽話的孩子。
不能滅燈。那怎麼玩。傢歡提議,“那到咱傢玩,咱傢地方大。”其他三人同意。於是,四個小夥伴摸黑到何傢,第一盤,幼民找,其他三人藏。何傢一點光都沒有。
一盞煤油燈,點盡瞭。傢麗和老五就坐在黑暗中。幹脆睡覺。睡一覺就能見到光。傢藝和傢歡躲在桌子底下,人前放張椅子作掩護。張秋林躲在門後頭。幼民在院子裡自己數瞭三十秒,然後,從鍋屋開始找。
有人進屋瞭。秋林,還有傢藝、傢歡兩姐妹都不敢動。不發出聲響,就有“活”的希望。腳步很重,沉穩地。往廂房裡走。傢麗醒瞭,黑暗中,她感覺到危險,問瞭句:“誰?!”
那人不回答。還是靠近。
“站住!”像對特務。傢麗雖然腿受傷,但凌厲聲勢不減。老五還在酣睡。“傢麗,是我。”靠近瞭,那人坐在床邊上。
這下聽清楚瞭。手伸過去,捉住傢麗的手。
傢麗覺得自己身上跟過瞭電一般。是為民。為民來瞭。感謝停電。黑暗是最好的保護色。“你怎麼來瞭?”傢麗還是明知故問一下。“來看看你。”為民說。然而什麼都看不見。但能感受到,觸碰,聆聽,呼吸。“你沒事吧,你還好吧。”為民關切地。來之前,有好話想說想問,他想知道那天的真實情況,從樓上摔下來的來龍去脈,還有傢麗的動機,等等等等。可真到瞭這裡。為民大腦一片空白。
傢藝、傢歡驚呆瞭,不敢出聲。她們知道瞭大姐的秘密。
秋林躲在門板後頭,靜悄悄地。
老太太進屋瞭,“傢裡有人嗎?哎呦,怎麼這麼黑。”老太太去五鬥櫥摸火柴,她從外面帶瞭蠟燭回來。
傢麗緊張,咳嗽一聲。
老太太察覺,“傢麗,你在是不是?”
“嗯……在,睡著瞭剛才。”
腳步聲近,老太太朝傢麗房間來,為民急得無處可躲。床下都是箱子盒子,跟不容不下一個活人,衣櫃太小,也沒有飛簷走壁的工夫。情急之下,傢麗拉開床頭的薄被,把為民蓋在下面。老五翻瞭個身,睡得很香。
老太太進來瞭,問:“怎麼不點燈?”
“沒油瞭。”傢麗答。
“我帶瞭蠟燭。”
“不用點!”
“嗯?”
“那個……別浪費,現在也不用幹嗎……”傢麗很不自然的。
“也是。”
幼民閉著眼,摸進來瞭。老太太嘀咕,說誰來瞭。正準備往外,幼民已經摸到裡屋,抓住瞭老太太,隨即睜眼嚷:“抓住瞭抓住瞭。”
老太太巋然不動,“這誰傢孩子,抓什麼抓住瞭。”
幼民見抓錯瞭人。拔腿就跑,卻不小心在門檻處絆住,重重摔瞭一跤。隨即哭起來。“來來來,”老太太趕過去扶他,“跑什麼慌什麼,我又不是大貓猴,不吃人。”
弟弟摔倒。為民緊張,想起來。傢麗隔著被子打瞭他一巴掌,壓住他不讓動。
美心進院子。聽到有孩子哭聲。“媽,這誰傢孩子,怎麼瞭?”
老太太道:“黑燈瞎火,我也看不清,估計是哪傢玩摸瞎瞎的。”美心眼尖,看出是湯幼民,喝道:“小子,怎麼跑我傢來瞭。”
幼民還沒來及回答,裡屋便傳來激烈的哭聲。
老太太美心尋聲而去,是老五在哭。
一睜眼,她發現被子裡不是大姐,而是一個陌生人,怕生的本能促使這個嬰孩暴哭。
人進來瞭。為民無處遁逃。隻好繼續藏於被中。好在停電,黑暗打掩護。
“怎麼回事?”美心不耐煩,“老五也是個定時炸彈。”
傢麗抱過老五,往老太太懷裡送,“出去看看,是不是尿瞭?”
美心抱怨,“這老五,床都快被她尿成世界地圖瞭。”
老太太笑道:“老五可是跟你姓的,這麼埋汰人。”
美心說再跟我姓,該是什麼是什麼。
“沒尿。”老太太伸手在孩子屁股後頭驗瞭驗。
正說著,燈光大亮。來電瞭。這次停電,著實短暫。一時間,燈光還有些晃眼。美心一低頭,見床上被子頭露出一隻腳。
粗粗糙糙。
美心沒往心裡去,隨口道:“下放下的,這老大的腳都跟男人似的。”再一看,不對。老太太也發現瞭。傢麗神情緊張。
美心和老太太對看一眼。美心突然大叫:“外面有小偷!”傢麗註意力忍不住轉移。老太太一拉被子。
為民在燈光下顯影。抓個現行!
渾身是嘴也說不清。
老太太面部抽搐。
幼民站在門口看著哥哥,冷冷地。
傢麗急得一頭汗,“不是……那個……不是……”
美心大叫:“哪來的鬼!”
為民迅速起身,鞠瞭個躬,說瞭聲對不起。風一般拉著弟弟幼民走瞭。
“媽——”傢麗尷尬,“不是你想的那樣——”
美心一抬手,給瞭傢麗一巴掌。
堂屋,秋林縮著脖子,悄悄逃走瞭。傢藝和傢歡嚇得不敢出氣。兩個人慢慢從桌子底下鉆出來,貓著腰,打算去外頭先躲一躲。剛出門,迎面遇見傢文。
“別回去!”傢藝表情誇張。
“怎麼瞭?”傢文問,“出什麼事瞭?不是來電瞭麼?”
“二姐,老三說的對,現在不能回去,傢裡正鬧騰呢。”
傢文不解,“鬧騰?誰鬧騰?鬧騰什麼?”
路拐彎頭,為民追上瞭弟弟幼民,“站住,你跑什麼?”
幼民被迫停住腳步。
“來這邊。”為民拎幼民衣領子。大哥有絕對權威。
幼民就范。
“你剛才看見什麼瞭?聽見什麼瞭?”為民問。
“看見……聽見……”幼民表達不清楚剛才混亂的場景,但意思他明白。他雖然小,但不傻。
“你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聽到沒有?”為民強調,“回到傢,你什麼也不許跟爸媽說,就算爸媽問你,你也要說不知道,否則我不饒你。”面目十分嚴肅。
幼民沒見過這麼嚴肅的大哥。立刻嬉皮笑臉沖淡緊張氣氛,“哥,放心吧,我什麼都不會說的,我現在就什麼都不記得瞭。”
為民看看幼民,那諂媚的表情,不知怎麼的,他又有點看不起這個弟弟,如果他據理力爭,跟他吵起來,他可能還會更高看他一點。立場。一個人怎麼可以沒有立場。如果在戰爭年代,幼民這樣的人第一個做叛徒。
兩兄弟並排往傢裡走。在路上遇到湯婆子,幼民叫瞭聲媽。湯婆子道:“一停電就出去野。”她剛從醫院回來,大老湯住著院。為民道:“媽,今晚上還是我看。”湯婆子說瞭聲不用,說你爸已經可以自己在那待著瞭。又問:“該去報到瞭吧,早一點去,早一天就多拿一天工資,你這個工作,多少人盯著。”
為民應付瞭一下。
淮河邊,傢文、傢藝、傢歡三姊妹蹲在河灘上。傢藝把剛才發生的事簡單跟二姐說瞭說。傢歡最先表態,“大姐就是做得不對。老湯傢跟我們何傢就是不和,怎麼可能跟湯為民這樣。”
“哪樣瞭?”傢文還是平靜。
傢藝縮瞭縮脖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們好像在,談對象二。”說完吐瞭又吐舌頭。這對小孩子來說,還是禁忌。
傢文站起來,撿瞭塊小石頭,往河面上打漂漂,一氣三連環,“大姐已經參加工作瞭,談對象也正常,參加工作的人,都要談對象。”
“那也不能跟湯為民談,爸怎麼想,媽怎麼想,阿奶怎麼想?”
傢文哼瞭一聲,冷笑,“對象是為誰談的?為爸媽?還是為自己?這點自主權都沒有,談對象還有什麼意思,隻要大姐自己喜歡,為什麼不能跟為民哥談對象,隻要他們彼此相愛,就沒什麼問題。”
傢歡執拗,“那也不能跟仇人的兒子……”
傢藝脫口而出,“我贊同二姐的觀點。”
何傢堂屋,常勝進門瞭。老太太抱著老五小玲,傢麗和美心各坐在一邊不說話。事實上,常勝回來之前,老太太和美心已經商量瞭,這事,暫時不告訴常勝。最好扼殺在襁褓。做傢麗的工作。甚至做湯為民的工作。目前不知道湯傢是否知曉。如果湯婆子知道,強烈反對,最後不瞭瞭之。就不需要她們再做工作。
常勝不知道最好。
“怎麼瞭,都在這坐著。”常勝問。
美心銃他一句,“你是什麼都不用管,一人吃飽全傢不餓,一撒手,這個傢就丟給我們瞭。”
“你要我管什麼?”常勝不懂妻子的脾氣從哪裡來。
老太太連忙打圓場,把臉盆遞給常勝,“去洗臉吧,吃沒吃?沒吃再給你弄點面條子。”常勝說吃瞭,不提。
劉媽傢。來瞭電,她便用濕佈堵住氣孔,電池汽燈上的火便熄滅瞭。秋林進門,叫瞭聲媽。劉媽問他去哪裡瞭。
沒頭沒尾地,秋林突然說:“為民哥跟傢麗姐好瞭。”
“什麼?”劉媽沒反應過來。
秋林又說瞭一遍。
劉媽急道:“你才多大,小小年紀你懂什麼,別亂說。”
秋林閉嘴瞭。
想想,又實在感興趣,劉媽問:“你怎麼知道,你看到瞭?聽到瞭?”
秋林點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