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傢麗說不出話來。這突如其來的坦白讓她心亂如麻。她原本以為,就算兩傢傢長不同意,那她也可以等。為民也會等。但沒想到,秋芳還有兩傢傢長的突然介入。讓一切變得那麼迅疾。必須有一個結果。然而她和為民不可能有結果。
難道再來一次。真像為民打算的那樣,生米煮成熟飯。
不,那太不光明瞭。傢麗還是希望活在陽光下。而且面對遍體鱗傷的父親。憂心的母親,還有一手帶大她的老太太,她不忍心——她不能夠拋下這個傢庭,投入到一個與何傢敵對的傢庭中去。她做不到。
“為民現在正在絕食。”
又是個麻頭皮的消息。傢麗撫瞭撫胸口。
“這是他的鬥爭。”秋芳說,“他忘不瞭你,所以一直無法進入新生活。”秋芳忽然捉住傢麗的手,“我用我們十幾年友情懇求你,勸勸為民,讓他放棄,饒瞭你也饒瞭自己,讓我們都走進新生活。傢麗,我從來沒求過你,這是我今生對你的最後一個請求。”
如果是平常,傢麗一定會甩開這雙手。可是,這一大通道理說下來。傢麗不得不承認,秋芳有一點說的對。既然兩個人沒有可能,為什麼不勇敢放手。說實話,她有點恨秋芳。可她又由衷的佩服秋芳的坦誠。她比自己勇敢,她敢於追求自己的渴望。隻是,秋芳的追求不也是建立在“傢破人亡”的基礎上。如果她爸爸不去世,劉媽一定會反對她到底,她一定不會有這種自己做主的自由。籠子破瞭,鳥才能飛出來。從這個角度想,傢麗又有點羨慕秋芳瞭。如果自己的爸爸也去瞭世……但這個念頭隻在腦中一閃,傢麗便立刻否定瞭。不對,怎麼能有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傢不能破。何傢剛剛周全,不能破。如果逃走呢?傢麗很快又否定瞭自己的想法。肥西隻是個舊夢。現在他們能逃到哪裡去?副統帥出逃都隻能墜機而亡。何況他們。這小小的田傢庵區,就是他們的整個世界。
傢麗沉思許久,終於說:“成全你。”微笑著。然而,就在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她也深切地意識到,她和秋芳的友誼也即將不復存在。
也好。就算一切註定要結束,就讓她親手結束吧。
約瞭晚上八點在湯傢見面。
傢麗到傢。一傢人都在。老太太見傢麗表情有點不正常。
“阿奶?我那個保證書呢。”
“什麼保證書?”老太太早忘瞭那茬,“吃瞭沒有?在外頭遊蕩那麼久才回來。”
“就是我簽字畫押,你說像楊白勞那個。”
老太太道:“那個啊,就一份,你媽收著呢。”
美心對傢麗,皺眉,“怎麼突然想起來那個。”
“給我。”
“幹嗎?”
“我說給我就給我,”傢麗伸手。
“想銷毀?”美心縮瞭一下脖子,“那可不行,你爸不答應。”說罷,努瞭努嘴,朝常勝。常勝在裡屋半躺著。
“我去跟湯為民絕交,那個要給他看。”傢麗很認真地。
常勝在裡屋喊一嗓子,“給她!”
美心連忙從被褥底下掏出個本兒,保證書就在裡頭夾著。傢麗接過來,看看時間,朝院子外頭走。幾個妹妹都跟著。
傢麗一回頭,“都別跟著!”
沒人敢跟著瞭。
何傢麗深吸一口氣,一路走到湯傢門口。裡頭有燈光,竟像個火海。那也要闖。
這最後一遭。
走進屋,秋芳、大老湯夫婦,還有幼民、振民都在那等著。好像他們都是觀眾。在等著她上場。
一進去,話也不多說。傢麗環顧,問:“人呢?”
幼民指瞭指房門。
為民聽到有聲音,一軲轆爬起來,“傢麗,是你嗎傢麗,你是來營救我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會來,現在輪到我被關渣滓洞瞭,傢麗……”
“打開。”傢麗下巴一甩,對大老湯。
“按照約定的說,不許亂說!”大老湯需要保證。
“崩廢話瞭,打開!說過的就不會變。”傢麗豪氣。秋芳和的大老湯老婆都不說話。大老湯拿出鑰匙,幼民接瞭,去開房門。剛打開,為民就跌跌撞撞撲瞭出來。胡子長瞭,邋裡邋遢,憔悴得真好像坐瞭很久的監牢。
見眼前是傢麗,他不管不顧,一把抱住。傢麗擋開他。秋芳有些難堪,往湯婆子身後站瞭站。
“我們走。”為民掩不住興奮。旁若無人。像個孩子。事實上,他內心深處,的確還有孩子氣的一面。大老湯喝道:“放肆!”
“湯為民!”傢麗大喊一聲。
全場肅靜。連為民都愣住。
“從今以後,我們各走各的。”傢麗說得清清亮亮。
“阿麗!”為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傢麗掏出保證書,對著湯傢二老和秋芳道:“這是我的保證書,寫給傢裡的,也給你們讀一遍,讓你們放心:本人何傢麗向天發誓,不再與湯為民有任何往來,如有違背,則自願被逐出傢門,剝奪何姓,斷絕父女母女祖孫關系。”讀罷,又正面向幾位展示一下。
“你瘋瞭!”為民歇斯底裡,“你是被逼的!是不是?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是逼不得已……一定是這樣……何傢麗你不能丟下我一個人……傢麗……”
狠下心。傢麗往外走。為民沖上去拉他,湯婆子扯住兒子。大老湯教育兒子,“醒醒吧,她不喜歡你不願意跟你過你為什麼非執迷不悟,這有對你好的心疼你的,頭腦要清醒兒子……”
幾天沒吃飯。又激動。湯為民暈瞭過去。
屋中人亂成一團。
傢麗擔心,想要回頭看看,心一橫,忍住,朝前走,出瞭院子,眼淚才止不住往外淌。她一路跑到河邊。痛哭出聲。河水無言,卻是見證。傢麗的初戀,就這麼結束瞭。
遠遠地,河上有燈火。是朱老大的船。傢麗哭夠瞭。跌跌撞撞走過去。朱老大正拉著纖繩,天黑,見傢麗來,他不大確認。
“朱叔!”傢麗叫瞭一聲。
“何常勝的大閨女?”朱老大伸出手。他女兒也走上甲板,迎接傢麗。
“有酒麼?”傢麗問。
朱老大呆瞭一下,嘿嘿笑道:“有啊,管夠!”
單位分瞭宿舍,為民很快搬去國慶中路住。他不想跟傢麗打照面。但他也沒接受秋芳。湯婆子認為是時間問題。她相信終有一天秋芳會成為她的兒媳婦。沒過多久,秋芳也受不瞭傢裡的氛圍以及傢麗目光的審視,搬到淮河商店後頭的小平房——職工宿舍去住瞭。傢麗徹徹底底成為一個人。她屬於傢庭。
傢庭中人卻為傢麗憂心。
轉眼又是一年。這日,老太太正在醃咸菜,美心幫忙。做著做著,嘆氣,“媽,你說這老大,別最後被弄神經瞭。”
“胡說,這不上著班呢麼。”
“媽,你又不是沒年輕過,這一個蘿卜一個坑,咱們把這蘿卜薅出來瞭,坑沒填上,那可不行。”
“你的意思是?”老太太理解瞭美心,又說,“不行,傢麗什麼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直接介紹,她反感。”
美心不解:“不都是這樣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後續發展怎麼樣得兩個人接觸瞭才知道,噯,你說這蔬菜公司,怎麼就沒有合適的小夥子。”
老太太連忙說:“兩個人都在同一個單位可不好,蔬菜公司,女同志待待挺好,男同志嘛還是應該做點別的。”
“媽,你要求倒高瞭。”美心左思右想。一會,問:“你覺得傢文那個英語老師怎麼樣?”老太太問哪個英語老師。美心道:“就是自願給傢文補習英語的。”傢文上初中瞭,開始學點英語。英語老師是個男的,二十出頭,覺得傢文是個好苗子。招瞭幾個學生在傢單教。有點類似義務教學,形成自己的一個小圈子。可傢文不大願意。她寧願跟同學一起走十裡路到小潘莊做義務勞動。“我見過沒有?老太太問。
美心說你怎麼沒見過,就在學校門口,我們給老三開傢長會的時候迎面走過來那個人,我還提醒你說看這是老二的英語老師。老太太這才說想起來瞭,好像是不錯。
得到首肯,美心扯著嗓子喊:“老二!老二!”
傢文過來瞭。站著不動。
“你去,到你們老師傢補習去。”
“什麼老師?補習什麼?”
“英語。”
“課上學瞭。”
“學瞭還可以再學,多學一點,深入一點。”美心講大道理,“讓你大姐帶你去。”
老太太怕傢文多心,解釋,“你大姐現在就是傢長,代表我們,讓她跟英語老師說說。”傢文到底聽話些。讓學就學吧。跟傢麗一說。傢麗倒也不抵觸。讓送就送嘛。她是傢長。換好衣服,姊妹倆往英語老師傢去。到地方,英語老師正好在教學,傢麗把拎的一點茶葉送上。再交代清楚來意。
英語老師是個戴眼鏡的書生。
“我妹妹就拜托老師瞭。”傢麗跟老師握手,一使勁,老師疼得叫。老師讓傢文坐第一排。傢麗好奇,聽瞭一會,在講第三課,“chairmanmaoisourgreatleader.”傢麗聽瞭一會,險些睡著,打瞭聲招呼,提前退場瞭。到傢,美心問情況。傢麗便把英語小課堂的情況描述瞭一遍。
“那個英語老師怎麼樣?”老太太插話。
“還行,不錯。”傢麗概括。
“一會你妹下課,你還去接。”美心說。
傢麗不願意,“就這幾步路,用得著來回接送麼,讓老三去接。”美心道:“你是傢長,老三是麼?”這頂高帽子戴上瞭去不掉。傢麗隻好勉為其難,等傢文下瞭課,再把她接回來。又跟英語老師打一次交道。如此這般一個月下來。傢麗也覺得不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