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出師有名

一個禮拜過去,何傢還沉浸在建國到訪的餘熱當中。仿佛那日是高燒,而後一直低燒不退。老太太和美心蹲在水池子邊,面前是大腳盆和西瓜缸。老太太用那種甜蜜的回憶調子,“你說老天怎麼就這麼有眼呢。”

“怎麼有眼,分對誰,對我就是全瞎。”美心說。

老太太不接她話,自顧自說:“所以說,好飯不怕晚,剛飛瞭姓湯的,來瞭個建國,你看看多排場,樣樣合適,軍人,對吧,等於是國傢幹部,人品好,樣子好,脾氣好,酒量好,關鍵跟常勝還那麼對付。”

“最關鍵是孤兒。”美心強調。老太太嘆:“孤兒是慘,可沒想到別人的禍成瞭咱們的福,等於沒有婆傢,一旦在一塊,那還不全都撲到咱們傢?一個女婿半個兒,這種情況,我看跟一個兒也差不多。”

美心歪頭想想,道:“這麼說的話,老天還是有眼的,我們沒兒,它就送來個孤兒,等於是個兒。”

老太太神神秘秘,指指天,“所以說,老天自有安排。不過咱們得盯傢麗盯緊點,我看她對人傢不咸不淡的,別回頭被人捷足先登。”美心憂愁,“傢麗這丫頭,別的事情還算明白,一到處對象這個問題上,就跟腦子缺根筋似的。”

常勝提包進院子,問:“準備得怎麼樣?”

美心不懂他意思,嗯瞭一聲。是詢問的聲調。

“周末準備一條鯿花,清蒸,或者做糖醋鯉魚。”常勝思索著,“蘿卜條還有吧?不要炸花生米瞭,或者喝那個老虎油補酒。”

美心不耐煩,“你這要幹嗎?擺宴席?你入黨成功瞭?”

常勝不解,說:“婦道人傢的腦子,上周不是說瞭麼,建國這周末過來。”美心說我可沒聽說。

“上周喝酒沒說?”常勝自我懷疑。

老太太道:“的確沒聽到說這話。”

“那叫過來。”常勝說得輕松。

“你是他領導?說叫就叫?”

“建國會來,你去叫一下。”常勝指揮美心。

“讓你女兒叫去。”美心一甩手,進屋去瞭。

吃晚飯,常勝拖著長長的調子,“傢麗,大禮拜(土語:禮拜天)把建國叫來,吃個飯,聊聊天。”

傢麗端著飯碗,轉過身子,不理睬。

“你這什麼意思?”

“要叫你自己叫,我跟他不熟。”

“這丫頭,不是你跟他處對象?”常勝不講理。傢麗放下碗筷,“爸,我看倒想是你喜歡建國。”

老太太嗔道:“這丫頭!不許這麼跟你爸說話。”

美心向著常勝,“老大現在越來越不上道。”

傢麗反駁,“就偶然遇到的一個人,偶然到傢裡來瞭一趟,你們就不依不饒,人傢張建國指不定已經覺得,這傢人怎麼這麼奇怪。”

“什麼叫偶然?”常勝大聲,“世界歷史就是在偶然中推進的,個人命運也是在偶然中突轉的,偶然,也有必然。你怎麼沒跟別人偶然。”近乎抬杠。

美心道:“傢麗,你爸讓你去請你就去請!”

傢麗急瞭,嚷嚷:“哎呀媽我真不熟,我都不知道他們單位在哪,也不清楚這是個什麼人。”

常勝嘟囔,“什麼人?軍人,好人,同是天涯淪落人。”

傢麗耳朵快起老繭。碗一推,出門散步去瞭。

土壩子,蜿蜒向東。淮河水最近枯瞭不少,河岸裸露,有不少螺絲貝殼的空殼子留在那。迎面,傢麗一抬頭看到個人。面熟,近瞭,才發現是為民。傢麗迅速岔上小道,想躲開他。為民卻快速走來,攔住她。

又在眼面前瞭。為民喘著氣。“幹嗎躲?”他說。

傢麗沒說話。往前走。為民跟著。“你我之間已經到瞭無話可說的地步瞭?”為民急促促地,“就因為傢裡不同意?你這不是革命小將的做派。”

“說完瞭?”傢麗說,“能不能把路讓開?”

“我知道你是喜歡我的。”為民肯定。

傢麗終於停住腳步,上次沒說完的話,她現在必須要說:“為民,人和人之間,不是僅僅隻有喜歡那麼簡單。我們都不是小孩瞭。我們真的不合適。”

說完,傢麗走開。為民對著傢麗的背影,“就因為你那個傢!一個烏龜殼一樣的傢!難道你就要一輩子這麼馱著!扛著!永遠都不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選擇。”

傢麗回頭,肯定地,“這就是我的選擇,為民,祝你幸福。這一次她沒有流淚。事實上,這一段時間來,她早已經理順瞭,想清楚瞭。她和為民之間,隻有過去,沒有未來。結束瞭就是結束瞭。傢麗快速走著,為民緊追不放。到淮河路郵電局門口,為民拽住瞭她的胳膊。傢麗拼命甩開,但沒用。

“撒手!”斜刺裡一聲喊。抬眼看,是建國。敦敦實實,依舊戴著軍帽。為民愣瞭一下。

為民比他高半個頭,但建國毫無懼色,墊步上前,“這位同志,這位女同志不希望你拽著她胳膊,請你放手。”

為民不曉得此人什麼來路,見穿著軍裝,有幾分怵頭。卻是百般厭惡,“關你屁事!狗拿耗子!她是我對象。”

傢麗連忙否認,“不是!”

建國氣息平穩,丹田發音,“這位女同志說瞭不是。”

“是不是跟你都沒關系!”為民橫起來也是真橫。

“請你撒手。”建國聲調不高,不怒自威。

“哪來的蠻子,滾!”為民不禮貌,他聽出瞭建國的口音。事實上,建國的口音著實復雜,六歲之前在休寧,而後便跟隨組織去瞭馬鞍山,建國後到淮南。所以他的口音裡夾雜著安徽南部、東部和中部的特色。

“這事輪不到你管!”為民聲音更大,“你算哪根蔥?”

建國挺瞭挺身子,“我是她現在的對象。”充滿自信。

為民一聽,先是一怔,跟著就要上拳頭,“你是對象,你他媽是什麼對象!”一拳揮過去,建國一閃,搗瞭個空。再用另一隻拳頭,建國一把握住。為民動彈不得。建國稍微發力,為民不敵,身子軟下來,疼得直叫。他的業餘武術在建國的專業格鬥面前,太小兒科。“夠瞭!”傢麗喝止。

建國松手。為民疼得直甩胳膊。

“都回去!”傢麗說。為民間註定討不到好處,隻好先行撤退。傢麗覷瞭建國一眼,她厭煩他剛才的魯莽。轉身就要離開。

“傢麗同志。”建國喊她。笑呵呵地,“我來這邊給戰友寄封信,私人信件,不走單位的傳達室,所以自己來投瞭。”

傢麗覺得這人好笑。她都沒問,他自己便交代瞭。

“剛才我說我是你對象,那是為瞭戰勝敵人才說的權宜之計,”建國摸摸頭,“即便是打仗,也必須出師有名,很抱歉,沒有事先征得你的同意。”

“算瞭。”經他這麼一解釋,傢麗的火消瞭不少。兀自走開。

“傢麗!”建國喊她。

她回頭。疑惑的眼神。

“沒什麼。”建國說,“有需要幫忙的隨時找我,我的地址是……”傢麗笑笑,攔話道:“謝謝,你的地址我知道。”

“哦,對。”建國摸摸頭。

全區小學辦憶苦思甜會。傢藝、傢歡在讀,必須參加。一小小禮堂,實際就是過去的倉庫改的。上午十點,學生們搬瞭小板凳去排排坐。各年級各班,分好區塊。坐好。跟著老師上臺介紹,大致意思是說今天我們給同學們請來的,是田傢庵碼頭的張爺爺,讓張爺爺為大傢講述他的故事,憶苦思甜。

然後就是張爺爺上臺。他是碼頭工人。解放前就在田傢庵碼頭扛大包。他不會說普通話,你就淮南話說。

一上臺,一張嘴。孩子們哄堂一笑。老師勒令肅靜,沒人敢出聲瞭。碼頭工人繼續講述,“以前田傢庵子哪像現在這樣好,沒有,吃不上飯,扛大包也都隻能吃窩窩頭,四三年舊社會,過年我都持窩窩頭子,一點力氣都沒有,後來還是個算命的胡瞎子給我一口面湯喝才活過來。資本傢剝削,讓你幹活不給飯吃,錢有時候給有時候不給,舊社會的窮人真苦,孩子們,你們真幸福生活在新社會,有黨的關懷,長在紅旗下,有的偉大領導……”

孩子們靜靜聽著。眼下的生活算不寬裕,但聽上去,比舊社會還是要強很多。傢藝腦子裡卻夢著自己的藝術夢。她想跳紅色娘子軍,也想唱歌,唱《洗衣歌》,做女主角。傢歡比傢藝低一個年紀,所以坐在前面,張爺爺越說,她越覺得餓。

報告完畢。音樂老師上臺,舉起兩手,打著拍子,帶領大傢唱憶苦歌《不忘階級苦》。這首歌的曲調傢藝不太喜歡,但隻要是歌,她都認真唱。傢歡五音不全,唱歌不在調上,則隻是張張嘴,混在群眾中。歌曲起,悠長的調子,真如泣如訴,“天上佈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隊裡開大會,訴苦把冤伸。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河,千頭萬緒千頭萬緒湧上瞭我的心,止不住的辛酸淚掛在胸……地主逼債好像那活閻王……”好多孩子唱哭瞭。雖然他們已經不知道地主逼債是什麼樣。

唱完歌,到中午瞭。轉移陣地,去食堂。師傅已經準備好瞭大饅頭。是面粉混合著麩皮和糠做的,個頭比大人的拳頭還大。大鍋裡盛著不帶油的炒野菜。是為吃糠咽菜。

老師站在高處,拿著喇叭喊,“每個人班排好隊,領憶苦飯,一人一個饅頭,一碗菜,領完之後還到小禮堂集合!一起吃憶苦飯!”安排好,孩子們開始按部就班行動。傢藝最怕這個,上次吃憶苦飯,是領瞭帶回傢。她半路就丟到淮河裡瞭。傢歡是第一次參加這種活動,還覺新鮮。領瞭饅頭和菜,端著碗,跟同學打打鬧鬧到小禮堂。

準備就緒。老師再發言,“好瞭,同學們,憶苦思甜,不忘黨恩,舊社會害苦瞭咱窮人,新社會咱們翻瞭身!吃憶苦飯,誰都不許剩下,吃幹凈瞭。吃著苦,想著甜!”

真開始吃瞭。傢藝剛吃第一口,就哇的一聲嘔出來。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