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信的使者

“弄瞭點榆樹錢子,嘗嘗鮮。”朱德啟老婆遞上。美心不客氣,接瞭。無事不登三寶殿。老太太一招眼,大概知道她的有事相求,便讓美心從裡屋拿個小凳子。她自己坐椅子,一高一低說話。“老瞭,小凳子坐著拗得慌。”老太太笑著給自己找理由。其實她隻是想要個“睥睨”的視角。有優越感。

三個人閑說瞭一會身體、天氣、吃的用的。

朱德啟老婆才問:“傢麗呢?”

美心笑道:“一早就出去瞭,跟她那個對象。”

朱德啟老婆連忙說:“就是那個武裝部的?”壞事傳千裡,好事也能傳千裡。老太太滿足,笑呵呵地,“對,武裝部的。”

“這就算定下來瞭?”朱德啟老婆斜著眼。

“定下來瞭。”美心光榮。

“哎呀,傢麗還是有本事,記得不,胡瞎子算過命,說她如果在戰爭年代,起碼就是個連長,我看和平年代也一樣嘛,找個連長對象不就得瞭,有本事。”朱德啟老婆一個勁戴高帽,“找個武裝部的,自然比找老湯傢那小子劃算多瞭。”

美心打瞭她一下,“可別亂說,是湯傢那小子死追我們傢麗,煩都煩死,怎麼就沒個眉眼高低。”朱德啟老婆忽然小聲,鬼鬼祟祟,“說現在還在傢裡鬧呢,對秋芳也冷冷淡淡。”

“不說這個。”美心手一揮。老太太畢竟老於世故,見火候差不多,便問:“她朱嫂,今個兒來,有事?”

朱德啟傢的笑得眉眼湊到一塊,“你別說,還真有。”說著掏出一張一寸小照片,手心托著,送到老太太眼前,“愁死瞭。你看看,我們傢大丫頭,年紀不小瞭,好像比傢麗還大點月份,沒個對象。”

美心捏起照片,對著光,仔細瞅瞭一番,“挺俊。”當然是瞎話。朱燕子是三街四巷有名的醜姑娘。朱德啟老婆忙道:“我們傢燕子,細看好看,得細看。”

老太太問:“她朱嫂,你的意思是?”

朱德啟老婆於是掰開瞭說:“我的說,你們畢竟人面廣,女婿又在部隊武裝部,那裡頭還不都是幹部,都是軍人,我就想看看能不能托傢麗,哦不對,拖你們二位厲害人物,幫我們傢燕子留意留意,你說這街坊四鄰住瞭那麼長時間,關系一直不錯,以後要是再找瞭軍人,那就都是軍屬,親上加親緊密合作……”美心犀利,打斷她,“她朱嫂,你是不錯,但你們傢老朱對常勝好像有點不滿。”

朱德啟傢的一拍大腿,喝道:“他就是腦子糊塗,沒有立場,其實沒有壞心,就是容易被別人帶著走,你放心,老朱他早改瞭,批林批孔認真學習,以後咱們就是統一戰線,不存在敵對。”

老太太和美心對看。盡在不言中。

“行,等傢麗回來我幫你問問。”美心接過照片。

“代問傢麗好。”朱德啟老婆還是罕眉耷眼的。

等來客一出院門。美心站起來,手撫前胸,順氣,“哎呀,舒坦,怎麼就這麼舒坦。”有瞭這個“半子”,何傢臉面大長,抬頭挺胸。“也有求到我的一天,哼!”

隨手把小照片往灰桶裡一丟,美心拍拍手。老太太見瞭,走過去撿起來,吹吹灰,“別作孽,大人可惡,孩子無辜,做什麼事都別做得太絕,留一步,給自己也給別人。”

美心道:“媽,你這可是兩條路線兩個標準啊,湯傢也是大人可惡,孩子怎麼就不無辜瞭?換到朱傢,孩子就無辜瞭。”老太太嘆氣,“跟湯傢,是幾輩子的仇疙瘩,解都解不開,噯,幸好幸好,來瞭個建國,當初跟為民分開,我就說哎呀我的傢麗啊,傢麗怎麼辦,現在好瞭,各就各位各得其所。不過,委屈瞭秋芳這孩子。”

“那也是秋芳願意的。”美心道。正說著,劉媽來借醬油。因為孩子的事,兩傢好一陣不走動。如今傢麗塵埃落定,劉媽才又主動恢復邦交。美心去拿醬油。老太太探劉媽的話,“秋芳現在還不怎麼回來?”劉媽道:“一個禮拜回來一次,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婚訂瞭,我就當這個女兒沒養。”當然是賭氣的話。

老太太勸:“湯傢跟我們何傢有過節,跟你們老張傢該怎麼還怎麼,湯傢兩口子對人雖然苛刻,但我看對秋芳還不錯,你這一步算走對瞭。”劉媽一貫心氣高,但丈夫去世,又攤上那麼個“醜聞”,她一個寡婦帶著兩個孩子,爭榮誇耀的心早淡瞭。湯傢願意結親,一來為她減輕負擔,二來姐姐嫁得好,以後能多幫襯幫襯兄弟。她將來還是指靠兒子秋林。

劉媽不語。似有無窮心事。

老太太像看透她心事,道:“別愁瞭,再怎麼,你還有兒子。”

說到點子上瞭。劉媽笑道:“那都是未知數,現在想想,兒子未必比女婿管用。”老太太說還是不一樣。

美心拿醬油來瞭。劉媽看看,說你們春燕醬油的新產品不錯。美心說:“老缸老醬,談不上新產品,廠裡現在也沒心氣做新產品瞭,亂著呢。”劉媽打趣道:“可不,你馬上都是要做丈母娘的人瞭,再過二年,抱外孫瞭。”美心假裝打她一下,還說我,你不一樣。劉媽忽然惆悵,“早呢,起碼二年,總得等她爸的孝出瞭,死鬼對不住我,可秋芳還是他女兒。”老太太又贊瞭劉媽的忠孝節義一陣才放她走。

從山上下來,到淮濱路已是黃昏。路過武裝部,傢麗不讓建國再送。建國不肯,死活要把她送到傢。傢麗說:“送到路口吧,再到傢裡,又是一頓喝,明天還怎麼工作。”

“那就路口。”建國爽快。

到淮河路十七巷,傢麗跟建國說再見。一轉頭,迎面見秋芳推著個自行車。傢麗認得出來,是湯傢那輛,鳳凰牌。虧得秋芳小小身子還能駕馭二八的車。撞個大著。不得不說話瞭。那一天八點過後,傢麗和秋芳沒有這樣面對面相遇過。傢麗再不去淮河商店,秋芳搬走瞭,偶爾回來,多半遇不著,有一回在北菜市。遠遠見著瞭,兩個人都躲著走。

“回來瞭。”傢麗先打招呼。

“看看我媽。”秋芳禮貌地。頓瞭一下,又說:“那你男朋友?”

男朋友。秋芳又用新詞。她們店員總是走在時代前端。

“我對象。”傢麗聳聳肩,努力大大方方地。她還用老詞。

“恭喜你。”秋芳笑笑。

“你呢?怎麼樣?”

“還是老樣子。”秋芳說。

“有時間一起去做頭發,還去謝傢集。”一句話拉近瞭距離。秋芳有些感動,鼻酸,但必須忍住瞭,“你都不適合燙頭,隻適合劉胡蘭式。”兩個人笑瞭一陣,好像又回到瞭讀書的時候,一起上學放學,走過那條種滿法國梧桐的路。終於,秋芳說:“對不起,傢麗……當時我……”

傢麗雲淡風輕,“你有什麼錯。路都是自己選的。為民是個好人,你和他挺合適。”

秋芳忽然哭瞭,“為民馬上要走。”

“去哪?”

“皖南,涇縣,說去援助陳村水電站建設。”

“胡鬧,他一個藥廠職工。”

“說那裡缺醫少藥,省裡抽調人,他就報瞭名……”

“傢不顧瞭?”

“誰勸都沒用。”秋芳為難,“傢麗,這話按說我不該說,但是現在這個情況,你偷偷勸勸他或許管用,說是一去兩年,誰知道,本來還說去三線建設,現在轉二線,皖南那地方你也知道,就是大山裡,跟三線有什麼區別……”

傢麗想瞭想,道:“秋芳,這話更不該我說,我和為民已經沒什麼聯系瞭。”

“我知道我知道……”秋芳聲音顫抖,“兩年,說不定更長時間,誰知道發生什麼,我就是去不……如果能去……我早報名瞭。”有人路過。是朱德啟傢的。秋芳和傢麗怕她看到再說閑話,交代瞭兩句,分開瞭。

到傢,院子裡站著幾個人。女的。傢麗打瞭個招呼,看著面熟,聽她們說幾句,知道是計生委的人。隻聽為首的矮胖女人對美心和常勝說:“現在國傢的宣傳是,一個不少,兩個正好,三個多瞭。”常勝不耐煩,“你跟我們這宣傳什麼,我們都是要當爺爺奶奶的人瞭。”女人笑道:“哎呦,可別說,你們這還算青年同志,現在兒子跟孫子同歲的都有,還有孫子比兒子年紀還大呢。你們傢這情況,夠瞭。”

常勝本就沒打算再要孩子。可計生委的人一叮囑,一分析,他卻有瞭逆反心理,好像斷絕瞭他的後路和可能性。

“同志,我跟你保證,不會,六個女兒,夠瞭,打住。”

矮胖女人笑著對美心說:“勸勸老何,早點結紮,對婦女也是一種保護。”常勝憋著氣。結紮二字對他來說跟送命差不多。可計生委催得緊,有優秀例子,說朱德啟已經結紮瞭。

反正他不怕斷子絕孫,他有兒子。

計生委的同志又發瞭些子宮帽和避孕套,走瞭。

美心一把抓瞭,進屋塞在半截櫃抽屜裡。小玲和傢歡趁大人不註意,摸出來兩個,跑到淮河邊灌上水,跟幾個小孩打打鬧鬧。有個男學生路過,停下車,腳點地,問:“你姐呢?”看樣子像是高中生。瘦高,留著革命者的頭發,帶花尖。

“哪個姐,我姐多著呢。”傢歡道。

“二姐。”男學生說。

“還沒回來,找她什麼事?”傢歡虎虎地,像男孩。

“有個東西你幫忙轉給她。”男孩說。

“什麼東西?我有什麼好處?”傢歡問。

“好處?”男孩把車立好,從壩子上下來,打書包裡掏出一顆糖,“這個好處夠瞭吧,食品廠的新貨。”

傢歡拿著糖,瞅瞭瞅,“東西拿來。”小玲見是糖,要從老四手裡搶。老四搡瞭她一下,“我帶東西我得好處,一邊去。”小玲打不過四姐,隻好去一邊玩“氣球”。男孩鄭鄭重重從書包裡掏出一封信,叮囑,“保證帶到,一定帶到。”傢歡嗯瞭一聲,揣在懷裡。臨瞭,男孩打趣道:“你們怎麼玩這個?”

傢歡大睜兩眼,“氣球,怎麼啦?”

男孩笑著,騎著車西去。

壩子上,老三傢藝梳著獨辮子,慢慢走來。她放學瞭。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