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風頭人物

傢藝走近瞭,問老四,“那人找你幹嗎的?”

“托我給二姐帶個東西。”

傢藝警覺,“什麼東西?”

“喏。”傢歡從懷裡掏出來。那封信被對折。窩窩囊囊的樣子。

“給我看看。”傢藝說。

傢歡隻顧著玩,順勢交出來。她實在不適合做保密工作。

“那人你認識?”

“很熟。”傢藝撒瞭個謊。她認識人傢,人傢不認識他,“批林批孔”運動上見過,男孩是風頭人物,他是區革委會副主任武紹武的兒子,武繼哲。含義她都知道,繼承馬克思主義哲學。

傢歡沒在意。傢藝笑道:“放心吧,我拿給二姐。”信就這麼被拿過來瞭。一路往船塘子走,傢藝急於找個沒人的地方。可越著急,越有人。劉媽下班,迎面撞見,問傢藝去哪。

傢藝隻能繼續撒謊,“哦,我去那邊找個同學。”

起風瞭,一會可能要下雨。傢藝左觀右看,最後隻好跳上大老朱的船。大老朱和她女兒都不識字,安全。進入船艙,大老朱女兒給傢藝安頓瞭個地方看信。她問:“這是什麼?”

傢藝繼續撒謊,“這是我們的傢庭作業,讀雷鋒同志給我們的信。”

“讀來聽聽。”大老朱女兒說。

傢藝幹笑笑,稍等,我醞釀一下。打開信,就幾行字。上書:

何傢文同志:

你好!

最偉大的領袖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教導我們說: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到底是你們的。我們年輕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上點鐘的太陽。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在文藝宣傳隊,我們結下瞭革命的戰鬥友誼。我希望我們的友誼能夠發展下去,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現在有禮拜日淮濱大戲院《閃閃的紅星》電影票一張,希望你能來觀看。

此致

無產階級的戰鬥敬禮!

看看信封裡,果然有一張電影票。

傢藝不動聲色。朱老大女兒催她讀信。傢藝隻好發揮自己的想象力,支支吾吾道:“傢藝同志:你好,我是雷鋒同志,教導我們說,要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希望見到老奶奶的時候,能夠扶她過馬路,見到老爺爺的時候,要送他回傢。見到蒼蠅要打,見到老鼠要捉。”

“沒瞭?”朱老大女兒聽瞭,意猶未盡,“好像不止這麼多。”船女不認識字,但還不瞎。

“我就是說個大概意思。”

“雷鋒叔叔不是已經去世瞭?”朱老大女兒善於思考,反問。

“天堂來信。”傢藝越扯越離譜。

船女指著信頭兩個字,“這上面是不是在說傢文。”盡管不識字,但傢和文兩個字她不陌生。她經常看到宣傳語上有,諸如,“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還有“陰謀傢”。

“你看花眼瞭。”傢藝迅速收起信,跳下船,冒著雨跑回傢。進屋剛好看到傢文回來。老四也在。傢歡道:“三姐,那個……”信字沒說出口。傢藝就把妹妹拉進屋,小聲道:“那事兒別提瞭,我在外頭把信的事跟二姐說瞭,二姐很不高興,那人是壞分子。”

“怎麼壞?”傢歡對這個感興趣。

“別問瞭。沒幾個好東西。”傢藝掏出一粒面糖,“這個給你,安靜點。”傢歡喜出望外,一會工夫收到兩顆糖。

有糖當然閉嘴。

開飯。吃毛刀魚,辣椒炒,特下飯。傢歡一口氣吃瞭兩碗。美心用筷子敲她,“收著點。”老太太道:“她吃讓她吃。”常勝沒怎麼動筷子。美心知道,是計劃生育的事。

心理上還有個疙瘩。

吃完飯,老二老三洗碗。傢麗問常勝怎麼瞭。老太太拽大孫女過來,小聲道:“計生委催你爸去做結紮。”

傢麗哦瞭一聲。她不認為有什麼。這事提瞭半年瞭。

“還是應該響應國傢號召。”

“你爸心情不好。”

“為什麼?”傢麗畢竟是女人,又沒結婚,無法理解爸爸的心情,“是結紮,又不是閹割,反正也不打算生瞭。媽都多大瞭,難不成?”傢麗發揮想象力。

“難不成什麼?”老太太還動這個腦子。

傢麗詭異一笑,“難不成想跟劉媽丈夫學,在外頭找別的女人散一個。”老太太立馬要撕傢麗的嘴。常勝踱進來,清清嗓子。

一時無話。

過瞭一會,常勝才對傢麗,“那個事情你也知道瞭,計生委剛來過。”

傢麗怔瞭一下,她沒想到這種事,她爸會跟她說。這不是應該和美心同志商量?沒辦法,傢麗隻能勸:“爸,遲早的事,隻要沒想法,就不要多想。”

常勝忽然道:“你知道你爸這一生有多遺憾。”語輕話重。又是那個永恒的主題。何傢沒有男孩。常勝繼續悲嘆,“以後我死瞭,下瞭陰曹地府都沒法向你爺爺交代,連個頂門傳姓的人都沒有。”

又是老調重彈。隻是放在結紮前夕提起,格外悲壯。老太太嘆氣,“也怪我。”

“阿奶,怪你什麼。”

老太太道:“那時候要是多生幾個,那機會就多一點,你爸就沒那麼大壓力。”傢麗不滿,“都什麼時代瞭,男女平等都一樣,爸,要不這樣,以後我有瞭孩子,也姓何。”

常勝立刻,“那你得先有孩子,得先結婚。”

傢麗不說話瞭。常勝繼續說:“阿麗,你跟建國也談瞭有日子瞭,建國做瞭思想匯報,我看他對你沒問題,是過日子的人,能照顧你一輩子,爸爸這輩子沒兒子,好容易你找的這個女婿,全傢都滿意,又是個孤兒,等於半個兒子。別等瞭。爸媽沒希望之前,你給爸媽一點希望。”

“怎麼給希望?”傢麗覺得頭發發麻。

“把結婚證領瞭。”常勝說。

結婚。她當然想過結婚。處對象的盡頭,就是結婚。可是,傢麗曾經總覺得這事還遙遠。

“二十三瞭。”老太太提醒。當然虛歲。算年紀都算虛歲。傢長總希望子女快點長大。

“隻是……”

常勝攔話道:“還什麼隻是,建國偷偷跟我們說瞭這事。”建國說瞭?怎麼沒聽他提。傢麗感到有些奇怪。可爸爸說他說瞭,他肯定就說瞭。老太太也道:“結婚這個事情不能想太多,合適,就下手。你知道朱德啟傢的那個什麼燕子,也盯著建國這樣的軍人呢。她媽還來找你媽說過,阿麗,要有危機感。”

傢麗始終危機不起來。但仔細想想,阿爸和阿奶說的也有道理。“這種事情,總不能我主動吧。”傢麗笑著說。

常勝連忙,“這個事情你放心,我跟常勝說。”

“爸,你別說,得他自己主動,發自內心有想法。”

“知道知道。”大關節同意瞭。小的部分怎麼著都行。

“我先聲明,打瞭證我還得在傢待一陣,太突然瞭。”

常勝笑呵呵地,“想待到什麼時候待到什麼時候,這不是給我和你媽吃個定心丸麼。”

是的,定心丸。也是緊箍咒。老太太急著找戶口本,恨不得明天就去開介紹信。登記結婚。登記之後,一輩子就定下來瞭。夜裡,躺在床上,何傢麗捫心自問:愛張建國麼。好像是愛。應該是愛。但想到最後,連她也不確定什麼叫愛。跟建國在一起,一切都那麼穩固。沒有和為民在一起的心跳感。但是,理性告訴傢麗,現在她需要的是穩固,她的傢需要的穩固。仔細想想,確確實實,是張建國出現之後,何傢才真正有瞭幾天舒心日子,挺起腰桿,成為三街四鄰羨慕的對象。況且建國對她很好,錯過瞭建國,她很可能別無選擇。

第二天下班,蔬菜公司門口。建國推著自行車等傢麗。一夥人出來,有工友起哄。傢麗跑過去,有些不好意思,“你怎麼來瞭?”本能地,她感覺到傢裡人指點瞭建國。

“找你有點事。”建國忽然靦腆。

“說吧。”兩個人並排走。

“先去吃點東西。”建國騎車,傢麗跳上後座,一路到春華酒樓。傢麗詫異,“隨便吃一點,幹嗎這麼隆重。”建國執拗,說好久沒來瞭,進去吧。何傢麗揣著疑惑進門,飯店二樓,小隔間,一起身,卻見一傢人在座,菜已經上好瞭。顯然是準備好的。說風就是雨。傢麗有些不好意思。

常勝說:“把那門關一關。”傢文起身關門。都是自己人。常勝道:“建國,表個態。”建國立刻笨拙地,不敢看傢麗,“我從小沒爹沒娘,以後你爹就是我爹,你娘就是我娘,我向保證,要對你,何傢麗,一輩子都好,傢麗,我們結婚吧!”

傢麗羞得滿臉通紅。更加光彩照人。

老太太站起來,笑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沒想到我何文氏還有這個福氣還有這個福氣,能看到自個兒孫女出嫁。”

美心著急,對傢麗,“傻子,表個態呀,一點不出趟子(土語:能出場面)。”

“不行。”傢麗說。

全場靜止。建國面子上下不來。

常勝著急,“傢麗!”

傢麗笑呵呵說:“光嘴上說可不行,三轉一響,四十八條腿,一個都不能少。”

建國連忙掰著手指算算數,“這個我研究過,手表有瞭,自行車、縫紉機,是三轉,收音機一響。雙人床四條腿,飯桌四條,四把椅子十六條,兩個箱子八條腿,一個平櫥四條,一個大衣櫃四條,一個小衣櫃四條,一個小茶幾四條,總共四十八條。”聽著建國笨拙地算著,傢麗忽然有點感動。落到實處。建國總是那麼落到實處。實打實,沒一點虛頭。對比起來,為民那種人,是絕對不會在這種事上操心。三轉一響四十八條腿,她隻是聽社會上有人這麼說說,跟跟時髦,具體是什麼,她真沒計較過。如果真打算跟這個人結婚,四十八條腿重要嗎?一輩子都投進去瞭,還在乎這幾條腿?

老太太站起來,喜笑顏開,“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快,每人送姐姐姐夫一句吉利話。”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