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朱德啟傢的門。老太太笑盈盈地。
朱德啟老婆開門,表情顯得意外,但立刻調整為歡迎模式,“呦,她文嬸,請進請進。”雖是街坊四鄰,大人不像孩子,輕易不上門。上門準有事。朱德啟不在傢。他老婆忙著給老太太倒茶。大女兒朱燕子出來打瞭個招呼,又進屋去瞭。老太太忽然貓著頭,指瞭指燕子,小聲道:“上次你說那事,在托建國留心,燕子這姑娘老實,不能找個烏皮拉稀的。”朱德啟傢的連忙說是是。兩個人又聊瞭一陣,老太太見火候差不多,才從懷裡掏出喜帖,吹氣如蘭的樣子,“她朱嫂,下個月十號,春華酒樓,傢麗和建國的結婚酒,一定賞光啊。”朱德啟老婆收下,忙道瞭好幾遍喜。老太太免不瞭回贈幾句,“哎呀,我也是老不死老不死,沒想到還真能熬到嫁孫女。”朱德啟傢的忙說:“哎呦,老太太,我看您能四世同堂。”
“不敢想。”老太太說著就笑瞭。
起身出門,挨著門送,一會到大老湯傢。老太太站瞭幾秒鐘,做好心理建設,進去瞭。除瞭為民、秋芳,一傢人都在。大老湯在抽水煙。湯婆子的媽在做傢務。幼民帶著振民在地上拍畫片。湯婆子在打毛線。老太太先笑著跟湯婆子的媽打招呼。她媽比她還大。“老姐姐,來看看你,也不見你出來。”
湯婆子媽道:“帶孩子,淘,男孩皮,一個就夠受的,真佩服你,都是你帶吧?”老太太不大高興,這是說她傢沒男孩。
但依舊不動聲色。“別那麼當回事,賤著點養,一眨眼也就長大瞭。”大老湯不想跟老太太多說,打瞭個招呼,出院子,把戰場留給女人們。湯婆子約莫知道老太太的來意,她早聽說瞭。老太太前腳去春華,她後腳也到。
湯婆子道:“她文嬸,你不來我還想去找你。”
“什麼事?”老太太微微笑。
“你先說。”湯婆子謙讓。她希望自己壓軸。老太太便也當仁不讓,從懷裡掏出喜帖,又是一套話,哪年哪月哪天哪時,傢麗和建國結婚喜宴,請他們過去。
湯婆子道瞭聲喜,收下。轉身回屋,從五鬥櫃裡摸出一張東西來。笑呵呵走到老太太面前,笑道:“你說巧不巧,剛好秋芳和為民的酒席,也擺在那天,也是春華,你們在一樓,咱們二樓,剛好在你們樓上。”
不可思議。根本是存心!打擂臺!老太太接瞭帖子,翻開看看,果真,都進行到這個時候,也不好再換日子。老太太笑說:“緣份這個東西是巧妙呵!那省事兒瞭!恭喜啊。”說罷出門,走到黑地裡才罵道:“好好走個路也能見鬼!”
燈下,何傢三個大人商量對策。
美心瞅瞭一眼丟在一旁的湯傢請柬,“同一天同一場辦,擺明瞭就是對著幹,客人好多是重復的,都是熟人,你請我也請,那人傢到底是來我們這吃還是上二樓吃?都不來?都上二樓,我們就難看瞭。”
是這個理。常勝蹙眉,不語。他沒料到大老湯來這招。
不能退縮。
老太太道:“帖子發出去,吃不吃是客人的事,隻要收瞭帖子給瞭禮金就行,吃不吃,不管。”
“媽,你心真大,難看吶!嫁頭一個閨女就這樣。”美心打瞭常勝一下,讓他說話,表態。
“還是得辦!”常勝振臂一呼,“實在不行,讓建國弄一個加強排來等著,要飯吃飯,要打架,我們也不輸。”
老太太阻止,“能不能不要打打殺殺?”
美心又覺得不對,問老太太,“秋芳跟為民要辦酒席,劉媽應該知道,我去問問。”
老太太道:“別讓傢麗去給秋芳送瞭,就算兩個帖子,直接給劉媽,免得孩子見面尷尬,沒得話說。”
翌日,還是晚上。美心拿兩張帖子去劉媽那,秋芳秋林都在,傢麗搬走過後,她在傢也多。為民沒回來,她一個人住宿舍也不方便。丈夫不在傢,她偶爾還應當去照顧照顧公婆和小叔子。美心進門,見都在,笑說這下好。一人一張,遞過去。“不說外道話瞭,下個月十號,傢麗的酒席,我聽說秋芳也在那時候辦?”劉媽大驚小怪,說天啦,撞到一塊去瞭。
“緣份。”美心說。
劉媽反倒不好意思,“都是悶頭做事,也沒商量,錯開就好瞭。”又問秋芳,“能不能跟你公婆商量商量,為民回來也沒個準頭。”秋芳面色為難。她上頭幾個老人壓著,不像傢麗,進門就當傢。在湯傢,還輪不到她說話。
“別為難孩子。”美心體恤,“一天就一天,集體辦,吃瞭這傢吃那傢,不挺好。”又問為民回來是休假還是什麼。
“回來瞭,不走瞭。”秋芳說。
劉媽幫腔,“也該回來瞭,老支援,水電站,要個拿藥的大夫做什麼,也該顧顧傢,要個孩子。”說得直白。秋芳不願意多聽,帶著秋林進屋瞭。美心這才道:“你們親傢是不是故意的?”
劉媽一怔,“故意什麼?”
“故意選一天。”
“應該不至於,黃道吉日就那麼幾個,說是早都定下瞭。”劉媽解釋。
“這都不跟你商量?”美心撇撇嘴,“也太不當你是個人。”
劉媽面子上掛不住。美心口無遮攔,繼續道:“當初雖說是湯傢上門求親,但做親傢,不能這麼委委屈屈的,秋芳不當傢,你這個當媽再不硬氣點,大情小事不過問,以後怎麼弄。”
劉媽悲嘆:“就這個命。哪像你,找個軍人女婿。”說的都是掏心的話,美心反倒不好意思說風涼話瞭。隻能安慰,說還有盼頭,秋林再大些,上班掙錢,你日子就好過瞭。
不提兒子還好,一提秋林,劉媽嘆:“兒子不要娶媳婦啊?都是娶瞭媳婦忘瞭娘。”
“我看秋林不會,再說,你把把關不就行瞭。”
“你看看這兩個孩子哪個是我能管得住的,小時候看著都聽話,其實個個主意大著呢,秋芳要是像傢麗那樣聽勸,識時務,現在也不會過成這樣,一個東一個西。”美心說這不快回來瞭麼。兩個人又聊瞭一會。美心突然勸,“說句不該說的,年紀也不算大,想沒想過再找?”老張去瞭也有日子瞭。
“這把年紀瞭,還找什麼,有份工作,有孩子,自己過算瞭,再找,再伺候著?自己給自己找麻煩。”而後,兩個女人又感嘆一番。劉媽提到秋林似乎有點容易疳積。那麼瘦,頭發也不好,肚子撅著。美心推薦捏脊。劉媽不太會。兩個人又讓秋林趴在床上,美心施展手法捏瞭一通。疼得秋林茲哇亂叫。但捏過之後,果然舒服一些。劉媽佩服美心不迭。
美心笑道:“都是傢麗奶奶教的。”劉媽贊說到底是經過見過的長輩。
一晃,還有幾天就到日子瞭。八號,傢麗回娘傢,美心和老太太幫她裁瞭一身衣服,讓她回來試試,再談談宴席準備的事。他們怕傢麗不知道為民秋芳也在那天辦,措手不及。
穿衣鏡前,傢麗還穿著一身革命裝束。冬天,又不能穿少,媽媽和奶奶給她多裁瞭一件罩衫。還算低調。暗紅色。
傢麗擔心地,“會不會太搶眼瞭?”
“一輩子就這一回。”美心說。
老太太道:“按說這佈料還算暗沉,不搶眼,就是這掐腰這塊,顯得太苗條瞭。”美心笑道:“這個時候不苗條,什麼時候苗條?像我,生過這麼多,想苗條都苗條不起來。”
妹妹們都來看姐姐。娘幾個感嘆一番。老太太忽然道:“傢麗,秋芳的帖子你收到沒有?”傢麗說什麼帖子。老太太和美心對看一眼,“秋芳跟你一天辦酒席,都在春華酒樓。”
傢麗有些吃驚。但還是笑說:“一天辦就一天辦。各傢辦各傢的。”老太太道:“那麼多熟人,回頭都被大老湯拉去瞭,你不介意?”傢麗強打精神,還是笑:“自己傢人不被拉過去就行。”妹妹們紛紛表示堅決支持大姐。
晚上建國來吃飯。又跟常勝一番痛飲。一傢人都勸,但沒用。男人們高興。常勝醉醺醺地,冒胡話,“小老弟,努力!加油!”美心看不慣丈夫這樣,還小老弟,輩分都錯瞭。建國端著酒杯子,表態,“謝謝爸爸,一定努力,一定加油!”
“別學我,”常勝拍拍胸脯,“生瞭六個,還是丫頭!”
建國笑說:“我倒挺喜歡女孩,掌上明珠。”
常勝連忙,“可別,頭一個給我生個大外孫,後面男的女的隨便你們。”建國連忙說是。大姐晚上住傢裡。妹妹們臨時騰地方,傢文把床讓出來,她自己給老太太擠一晚上。
傢麗忙說不用,她跟老二親,說我就跟傢文擠一擠。所以晚間休息,等於是傢麗、傢文、傢藝三個人一個屋。傢文給大姐騰地方。她跟老三擠。讓傢麗單睡。
傢麗不依,笑說:“怎麼,這麼嫌棄你大姐,我出瞭這個門,以後姊妹們睡到一塊就難瞭。”話說到這份上,傢文隻好從命。燈熄瞭。三姐妹都有些興奮,不肯睡。傢文問傢麗下放的事。傢麗便把下放的種種註意事項都跟傢麗交代一番。
傢藝感嘆,“聽上去就苦,肥東肥西鳳陽績溪,那都是苦地方,還要幹農活,我不會。”傢文也有些擔憂,不知道一去做到什麼時候。傢麗說,不是一定的,現在城裡需要人做工,也有不下放的瞭。下放的,也有鬧的。聽說雲南那邊鬧得厲害。
傢藝念瞭一聲佛,說,希望到我就停止。
傢麗批評她,你就是拈輕怕重。傢藝連忙換話題,大姐嘮叨起來,也是沒完。傢麗說:“都別急,說快也快,高中一畢業,或者下放或者參加工作,然後就是結婚生孩子。”
傢藝說:“那得二姐優先,我學著點。”
傢文道:“沒影的事呢。”
傢麗笑說:“老二,你很受歡迎,都有人提親提到公司裡,找我說和,我說你年紀小,暫時不考慮這些。”
傢藝連忙問是誰提親。傢麗把話擋回去。傢文道:“別聽大姐胡說,要提親,也應該找爸找媽,怎麼會找大姐。”
傢麗道:“那是因為我是大姐,到什麼時候,也是我管著你們顧著你們。是真有這事。區幹部,武紹武,武主任傢,知道吧。”
傢藝驚呼:“武主任找你提的?!”
“不是。”傢麗說,好奇,“你急什麼?”
“那是武主任的老婆?”
“也不是。”傢麗道,“就是脫瞭個熟人來問問情況。”
傢文斬斷話題,“行瞭,都睡覺,八字沒一撇的事情,捕風捉影。”姊妹仨這才側身躺下。傢藝死活睡不著。武傢有行動瞭。目標是二姐。不是她。她的幻夢隨時都可能破滅。
次日,美心起得早,在院子裡梳頭。
朱德啟老婆慌慌張張跑來叫美心趕緊去單位,準備治喪。
“誰死瞭?”美心詫異。
朱德啟傢的還沒說話,已經哭瞭,“上頭傳來的消息,周總理去世瞭。”
周總理?美心一下沒反應過來。過瞭幾秒鐘,才恍然領悟,原來是日理萬機的人民的好總理去世瞭。
她想哭,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但忽然懷疑昨夜煤爐子沒封,忙著先跑去鍋屋先瞅瞅,再去單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