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七月沒幾天,朱德啟傢的又來通知美心去廠裡開會。這次是因為朱德朱老總去世瞭。天一直下雨,半個月沒見太陽。
朱德啟老婆剛走。美心和老太太站在房簷下,抱怨:“這個朱嫂整個一個瘟神,前一陣的剛來,說周總理去世瞭,這又來,朱老總去世瞭。”
老太太看天,雨幕深垂,“龍年!龍王震怒,行雲佈雨,老天爺一個勁收人回去。”美心聽著頭皮發麻,撐傘出去瞭。
學生不上課。全區進入緊急防汛狀態。七中的學生都在壩子上幫民兵運沙包。傢文、傢藝在,武繼寧也在。忙完,學校又有事,紀念朱老總的活動,學生們趟水回。傢文在前頭,繼寧攆上去,“何傢文同志。”他還是革命式的打招呼。
傢文停住腳,拉傢藝到房簷下高處站著。“明天是傢父壽辰,想邀請你去我們傢做客。”傢文笑道:“我跟令尊並不熟悉。”傢藝在一旁著急,這個二姐,就算對武繼寧沒有意思,多跟革委會副主任接觸有什麼壞處?就那麼堅壁清野,拒人於千裡之外?真不是為人處世之道。傢藝不管不顧,笑著道:“小武哥,二姐不是那個意思。”武繼寧忙解釋,“哦,是傢父想接觸接觸年輕人,瞭解瞭解年輕人的思想發展狀況。”
傢文揶揄,“周總理、朱老總先後離我們而去瞭,令尊的工作肯定更忙,哪有時間體察民情。”繼寧窘得說不出話。傢藝作意,對傢文,“二姐,你就別為難小武哥哥瞭,不過為革命前輩慶祝個生日。”繼寧連連說對,也算是個革命人的小聚會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傢文不想得罪人,便說帶妹妹一起去。為瞭不厚此薄彼,傢文提出帶傢藝、傢歡兩個人。繼寧表示同意。又說瞭具體時間,並強調到時候來接她們。
“不用,地址說一下,到時候我們直接過去。”傢文說。
待武繼寧遠去,傢藝才開始抱怨姐姐,“自己不想去就算瞭,幹嗎還讓傢歡去?”傢文道:“我是不想去,但怕硬拒絕爸媽將來難做人,才勉強答應的。”
傢藝尖聲笑兩聲,“你高貴,是大戶人傢的小姐,人傢請都請不去,我們就是下賤丫頭,上趕著去社交。”
“我可沒這麼說。”
“那幹嗎讓老四去,她就是個攪屎棍!”傢藝非要要一個答案。傢文被鬧得沒辦法,隻好問:“知道《紅樓夢》麼?”
“一本書,挺厚的。”傢藝說。她當然沒看過。
“知道裡頭有個尤二姐和尤三姐麼?”
傢藝著急,“別賣關子瞭,我讀書讀的沒你多,什麼二姐三姐的。”傢文不疾不徐,“裡頭的二姐三姐被人接到大戶人傢取樂,我們去給副主任祝壽,有什麼區別?”
“能一樣麼,那是封建社會,咱們現在是社會主義社會,反潮流。”
“都一樣,”傢文說,“所以要把老四也帶去,沖一沖格局。”
“行行行,你說什麼是什麼,我們都要沾你的光。”傢藝氣憤地,“總有一天,我會讓副主任和小武哥單獨請我去傢裡做客。”傢文當作沒聽見。趟水先走。
朱老總去世後,建國暫調古溝區(今:潘集區)工作,隻有周末能回田傢庵。傢麗一個人,肚子越來越大,沒人照料諸多不便,所以暫時搬回傢來住。傢文讓床給姐姐。她跟老太太暫時擠一擠。
傢文沒到傢。傢藝進屋,放下書包就炫耀,說武紹武要請她去傢裡做客,瞭解革命青年的思想狀況。又拍拍老四,說帶她去。
“用不著,不感興趣。”老四傢歡不在意,“我沒什麼思想,整天餓得什麼都想不起來。”又喊:“阿奶!晚上能不能別吃菜葉子瞭,早上就差沒直接拉綠屎瞭。”
傢藝故意撇開傢歡,對小玲道:“是去給武主任祝壽,可能有生日蛋糕吃。”傢歡一聽激動,“我去!”
“晚瞭,定瞭小玲瞭。”
“小玲才多大,有什麼思想可匯報的。”傢歡強詞奪理。
“小,思想才單純。”傢藝故意地,“你不是說你也沒什麼思想麼。”
傢歡滔滔地,“我怎麼沒有思想,語錄,選集我都學習瞭好幾遍,要說思想,我老四比你老三要高得多,就拿武主任來說,他邀請我們去是對的,都說,見群眾不宣傳,不鼓動,不演說,不調查,不詢問,不關心其痛癢,漠然置之,是不對的。”
傢文進門,收傘,擱在屋角,“你有什麼痛癢?”
傢歡忽然沮喪,“我的痛癢就是吃不飽,穿不暖,精神富餘,物質匱乏。”老太太端魚湯進來,批評她,“順嘴扯,今晚的湯你別喝。”傢歡連忙改口,“別啊,阿奶,你是我的灶王奶奶。”
傢文道:“老四,過幾天跟我去武主任傢一趟。”
“老三跟我說瞭。”老四盯著魚湯,如貓。
“叫三姐!沒大沒小。”傢藝不滿地。
傢歡不看她,“我就知道人傢請的二姐,根本沒你什麼事兒!”一語道破。傢藝面子上掛不住,是,是請的二姐,但這個大好機會,她實在不想輕易放棄。她堅信,人是需要相互溝通瞭解的,武紹武和小武哥,隻是不夠瞭解她。本質上,她覺得自己比二姐還要優秀。不對,應該是比二姐更適合小武哥以及小武哥的傢庭。一個上流社會的傢庭,是需要一名長袖善舞的女主人的。是需要適當迎合奉承,進退自如。而是二姐那樣的冰山。
傢文笑笑,糾正:“老四,這回你可要感謝你三姐,是請的她,你和我都是作陪。武主任是特地要感謝她在秋芳喜酒上跳的忠字舞才邀請的。”一句話,面子撈回來瞭。傢藝用眼神感謝姐姐。傢麗和美心同時到傢,見屋裡吵吵嚷嚷,問怎麼回事。常勝去支援防汛,這幾日不在傢。老太太見人氣瞭就說開飯。
一屋子女將。嘰嘰喳喳。
當得知要去武紹武傢做客,美心比女兒們還激動,“吃不是關鍵。”傢歡冷不防,“吃還不是關鍵?”
老太太用筷子敲她,“吃你的,飯都堵不住你的嘴。”
“這是個亮相。”美心感嘆,“我以前覺得,生六個女兒,我這一輩子都失敗,但現在我又感覺,自己挺成功,關鍵是這六個女兒都長得漂亮,一個個的,都給媽媽長臉。”
傢喜嘴甜:“媽,都是因為你漂亮。”美心頓時笑開花。老五傻,冒一句,“爸爸不漂亮。”美心臉色一變,“所以你隨你爸,包谷嘴。”老五不識相,又來一句,“我跟媽媽姓。”
美心氣得要放筷子。傢麗肚子起來瞭,坐不瞭小板凳,所以一個人坐在大方桌邊,眼看要吵架,她忙換話題,“總不能空手去,第一次上門,老二,到時候把你姐夫弄的那幾個罐頭拎著,還剩幾隻,黃桃的橘子的。”
老四詫異,“我怎麼不知道傢裡還有罐頭?”
傢麗罵:“在你姐夫單位擱著呢!擱傢裡存得住?還不早被你們啃光瞭!”
睡覺前,傢文在院子裡刷牙。傢藝從後面上前,小聲說:“姐,謝謝你。”傢文吐掉最後一口水,沉靜地,“有什麼好謝的?”傢藝停一停,忽然:“我知道你是照顧我。”
“姊妹妹,什麼照顧不照顧的。”
“你根本不想去,為瞭我才勉強去的。”
“不是為瞭你,是為瞭我們傢,整體,大局。”傢文解釋。傢藝忙道:“就算為瞭我們這個傢,我也在其中,我也收益,所以我感謝二姐。”傢文說沒什麼,轉身要走。傢藝叫二姐,欲言又止。
“還有事?”
傢藝扭扭捏捏,為難。
“有事直說。”傢文向來爽利。
“去武主任的傢的時候,你能不能不要表現那麼優秀?”傢藝吞口水,有些難以啟齒,但還是說瞭。
傢文立刻明白瞭。“那我少說話。”
傢藝急切切,“光少說話不行,還得……還得做一點錯事。”
傢文莫名其妙,“錯事?”
裡屋,老太太戴著老花鏡,在燈下打毛線。是為傢麗即將出生的孩子準備的。是藏青色。“這個顏色,會不會太老氣?”傢麗問。老太太道:“保險,這顏色男孩女孩都管穿。”
傢麗不想提生男生女的話,就壓力,便換一話題,“都有人到我們單位提親瞭。”老太太停住手,“提親?”
“給老二。”
老太太嘆氣,“也是個難事,老二長得太漂亮。”
“漂亮還難?”
“老話講,紅顏薄命,為什麼?就因為長得太漂亮瞭心氣就高。”
“這不馬上就去武主任傢做客,估計也是那方面的意思。”
“意思歸意思,但老二沒那意思也沒用。”
“老三有那意思。”
“人傢看得上老三?”老太太直說,“長相,做派,都不夠穩重。”
“這就難辦瞭。”
“老二過瞭秋天就要下鄉,再磨幾年再說。”
“不怕在鄉下弄出故事來?”
老太太輕拍傢麗胳膊,“你以為個個像你。老二眼睛在頭頂上,除非她自己喜歡,別人再塞給她也沒用。”
“那老三呢?”
“老三?”老太太哼哼兩下,“如果你有兒子,你願意兒子找老三這樣的?”
“不願意。”傢麗果斷。
“那不就得瞭。”老太太繼續打毛線,“有小姐的矯情,卻沒有小姐的命!這丫頭,以後遲早跌跟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