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四世同堂

農歷年加上過滿月,何傢這個年過得熱鬧。建國翻過年就從古溝調回來,還回區武裝部工作,加之又添瞭兒子,雙喜臨門。年三十兒,常勝好好跟他喝瞭一回。劃拳,叫令,玩杠子老虎雞,借著酒勁,常勝還要喊兩嗓子,諸如,“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幹革命靠得是思想,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革命群眾離不開……”唱罷,常勝對建國,“建國,你就是魚兒我都是水,你就是瓜兒我都是秧,”又對孩子們,“我們何傢,以後無論怎麼發展,好也罷歹也罷,你們——你們——對對對——就是你們幾個小的,都要尊敬你們的大姐夫,聽大姐夫的話聽到瞭沒有!”

帶著醉意。卻是真心話。

建國連忙說:“爸,言重瞭言重瞭。”

常勝不管,“聽到瞭沒有?!”

幾個小的連忙說聽到瞭。

常勝滿足瞭,“噯——這就對瞭,國有國法傢有傢規,大海航性靠舵手,一個傢也得有個舵手,一群老娘們可不行,得有個老爺們!以後,我是說以後,萬一我何常勝不在瞭,建國,就是這個傢的傢長。”

傢麗勸道:“爸,你真喝多瞭。”

常勝嚷嚷著說我沒喝多沒喝多……人卻有點發暈,站起來,卻險些歪倒。美心連忙扶住他。常勝喃喃,“我沒事,我還等著十二點放鞭炮呢。”

傢藝嚷嚷:“十二點之前還有件事沒辦呢……”指的是壓歲錢。眾人沒反應過來。小玲這次倒有腦子,忽然開始唱歌,“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裡邊,叔叔拿著錢,對我把頭點,我高興地說瞭聲,叔叔,我還沒有壓歲錢。”

老太太笑呵呵,道:“我先來當這個財神爺。”說著,從褲腰裡拿出一隻手帕,方方正正包著,每個孫女一塊錢,加上小年,總共出瞭七塊。真是一筆巨款。美心立刻阻止,“媽——哪能這麼慣著。”老太太擺擺手,笑得開懷,一年到頭就這一次,都圖個樂呵。傢麗退回來,“阿奶,我都成傢立業瞭,不用再拿瞭。”傢藝忙說:“大姐,你不要給我。”傢文打瞭她胳膊一下。

老太太對傢麗,“你就是到八十歲,也是我孫女。”

美心道:“我跟常勝不能比老太太的份兒還大,一人兩毛,去買點小糖意思意思吧。”眾女兒齊聲叫:“媽——”表示抗議。

美心笑呵呵,眼一翻,“怎麼啦,嫌少,那不給瞭,生那麼多都夠費事的,哪個不是吃我的奶長大的?現在沒要你們反哺,還要壓歲錢。”傢藝連忙把那兩毛錢奪過來,撒嬌似的,“那可不行媽,蚊子腿上的肉也是肉,我們不嫌少。”

美心給完,該傢麗瞭。把好人讓給建國做,她點瞭個頭,建國並從容地掏出幾隻信封,對妹妹們道:“這是我跟你們大姐給你們的,祝願你們健康成長,都能在未來的人生,劈波斬浪。”傢麗嫌他講得古板,補充道:“給瞭錢瞭,不要亂花,都用在刀刃上。”小玲傻不拉幾,“姐,怎麼用在刀刃上,刀刃在哪?”傢歡不屑,嘀咕,“跟老五什麼都說不通。”傢麗統一說明:“用在值得用的地方。”老太太喜歡這景象,四世同堂,拍手,“還不謝謝大姐夫!”

眾丫頭山呼,“謝謝大姐夫!”

飯後是拜神,拜,拜祖先。熬到十二點,常勝酒醒的差不多,起來喝瞭點茶,準備放炮仗。大的帶小的,已經在外頭放開瞭。小鞭兒、呲花、鉆天猴、提溜金。小玲和傢喜年紀小,就拿著呲花繞啊繞。傢文、傢藝玩提溜金。傢歡膽子大,敢玩鉆天猴、小鞭兒。放瞭一氣,美心出來叫人。眾姊妹進屋,一大盤炮仗臥在方桌上。建國對常勝,“爸,您這炮仗可不一般。”

常勝得意,“盛世祥的頭牌貨,出口東南亞的,三千響的閃電小鞭加兩百個大雷墜,今年四人幫被打倒瞭,咱們傢也放衛星,所以動靜也要最大!”

好大喜功。豪情萬丈。

傢歡和建國幫忙把鞭炮散開,纏在泡桐樹叉上瞭。

常勝嘴上叼著煙,快抽盡瞭,捏著煙屁股。要親自去點。建國連忙攔住,“爸,我去。”常勝醉意尚未全退,手一扒拉,“沒事!我去。”傢麗抱著小年朝後站瞭站,並說:“爸,你讓建國去,黑燈瞎火的,別炸著。”常勝氣壯如牛,“這點炮仗算什麼,我都能學董存瑞炸碉堡。”老太太和美心都勸,“行啦,都抱孫子的人瞭,還不服老,讓年輕人幹吧。”

傢歡自告奮勇,“我年輕,我來。”

傢文攔住她,“老四!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建國接過煙頭,定定神,大踏步走到樹邊,胳臂伸得老長。煙頭湊到火杏子跟前,輕輕一觸,冒火星瞭。建國連忙朝後跳,閃電小鞭噼裡啪啦炸起來。

一瞬間,常勝憋在胸中的幾十年的悶氣似乎都被炸出來,舒坦!自在!火光在黑暗中亂跳,常勝憨憨笑著。美心扶著老太太,從揚州到淮南,拓荒十八載,終於有瞭點氣象。她們衷心祝願這個傢庭,日長夜大,興旺發達。

三千響炸完瞭。到大雷墜戛然而止。

歡笑暫停。常勝詫異,“怎麼回事?說好瞭一炮到底。”

傢歡耐不住,手握電筒,“我去看看!”

眾人同時阻止,可傢歡已然像匹野馬般竄出去。電筒光又直又愣,打在樹幹上,傢歡剛靠近。啪!一聲炸響。大雷墜重新啟動,驚天動地。傢歡捂住左眼,嗷一聲後坐,跌在地上。

一傢人手忙腳亂。最後是建國騎車,送傢歡到第一人民醫院急診科。經緊急處理,傢歡的左眼好歹保住瞭,但因為火藥過猛,眼球重度受傷,黑眼珠變灰白,左眼視力降至0.1以下,幾近失明。

還沒出年,街坊四鄰又傳開瞭,說何傢老四瞎啦,何傢老四瞎啦!很長一段時間,傢裡人不敢給傢歡看鏡子。

鍋屋,老太太和美心在煮肉。傢歡意外受傷後,全傢人在吃上一律緊著她,以期彌補她的心裡創傷。

美心犯愁,“這以後怎麼辦?”

“人各有命,吉人天相。”老太太隻能安慰。

“這等於是……有點殘疾,”美心嘆氣,“本來長相就中等,脾氣吧像男孩,再落個殘疾,怎麼嫁人?”

老太太嗔:“想那麼遠。車到山前必有路,端進去吧。”傢歡出事之後,老二傢文把小房間的床位讓出來。傢歡不願意見人,就先躲在小屋裡。

美心把烀好的醬肉端進屋,傢歡一見到,就來個餓虎撲食。毫不客氣。老太太稍後進屋,看到孫女這樣狼吞虎咽,反倒有些心酸。壞瞭一隻眼,才得到這個機會。

美心苦笑,“這一陣倒養胖瞭。”

吃完一盆,傢歡抬頭,“還有麼?”

老太太予取予求,忙對美心,“把鍋裡那點再端過來!”

美心隻好遵命。端過來。還沒冷涼,傢歡就生撲。三下五除二,消滅幹凈。

老太太道:“好瞭,這腱子醬牛肉也吃瞭,現在春也打瞭,你該去上學瞭。”

傢歡立刻跑跳著縮回床上,“不去。”

美心著急,“你要在這小屋在這床上過一輩子?永遠不見天日不見人瞭?”

“反正我不出去。”

美心拿出一隻親自縫的黑色眼罩,“戴上,遮遮光,一隻眼看不清,另一隻眼不是還行麼,一點五的,我也跟老師求情瞭,你現在就坐第一排,上課也能聽見,不讀書怎麼行,都瘋傳政策要變。”

美心生硬的勸說,讓傢歡更反感。她一動不動。自眼睛炸傷之後,她一直沒從“自己是異類”的心理暗示中走出來。開學瞭,也不肯出門。

傢藝探頭進來,“老四,走不走?”

老太太說你先走吧。美心沒辦法,上班去瞭。開學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以至一個禮拜,傢歡依舊如故。

傢麗帶孩子回娘傢,也進屋勸,“老四,一輩子真打算這樣瞭?”

“不要你管。”傢歡脾氣大得很。

傢麗故意用激將法,“就算你想在屋子裡待一輩子,爸媽也不可能養活你一輩子,老四,這是個意外,但你必須走下去,因為以後你還得靠你自己,你不去讀書,不去做工,以後怎麼辦?大姐跟你說的都是實際問題,走出來,真的,你自己不在意,何必在乎別人在不在意?”

理兒是這個理兒。可傢歡一時就是走不出來。

“大姐,你別管我瞭,讓我自生自滅!”

傢文這一向也不在傢待。七七年春末,淮南小城裡漂著各種消息,繼續下放的也還有,但人少多瞭。也有招工的,名額不多,很多是照顧職工子弟。比如造紙廠就招瞭工。木材公司也招瞭幾個。還有肉廠,電化廠,東風化肥廠……多半是田傢庵東部的企業,那邊是新的開發的地界,工業品種良多。每日,傢文和三五個女同學一起,沿著淮河土壩子一路向東。先走到最東面的肉廠,然後往回走,一傢廠一傢廠看佈告欄,如果有招工的信息,她們便立即報名。怎奈,這些廠子多半是內招。而傢文她們的父輩多半在商貿系統,很難打進去。所以忙活瞭一陣,均徒勞。不過傢文她們倒樂此不疲,從春初一直走到春末,眼見河岸綠草發芽,候鳥歸來。陶情冶性。

這日,常勝為傢歡閉門不出實在惱火。沖進屋,把她拖瞭出來,胳膊撞在桌子角,磕破瞭皮,流血。傢歡也不哭,瞪著一隻眼恨恨地看爸爸。另一隻眼用黑圈佈遮著,像海盜。

老太太驚喊:“慢點!常勝!你要殺人?!”

常勝口氣軟下來,“老四,是我不該買那個大雷墜,是爸爸不好!要不這樣,你把爸爸的眼睛挖下來,爸跟你一樣,行不行。”

老太太錯愕,“這叫什麼話,你真是她爸,她真是你女兒,一對糊塗蛋!”傢歡滋哇哭瞭,跑回屋裡,重重摔門。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