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學業有成

常勝幫傢文找瞭份工,外貿辦瞭個集體小廠,做兔毛。夏天,傢文順利進廠,技術合格,拿到瞭人生第一份工資。

傢文把錢都拿出來,全傢一起去春華酒樓吃瞭一頓,剩下的錢,除瞭百分之十自留,其餘一律上繳給老太太。

美心和老太太都感嘆傢文懂事。連常勝也說,六個丫頭裡,就傢文不用操心。到九月,有風傳馬上要恢復高考。

十月,傢麗從建國那拿到具體規定細則,回傢告訴傢文。

大人們都在傢。小年由小玲、傢喜帶著。傢麗站在堂屋讀:“《關於1977年高等學校招生工作的意見》,凡是工人、農民、上山下鄉和回鄉知識青年、復員軍人、幹部和應屆畢業生,符合條件均可報考,老二,你可以報。”

傢文不作聲。

常勝鼓動,“傢麗,你也可以報考嘛。”

美心輕拍瞭一下丈夫,“順嘴扯,老大考什麼,傢不顧瞭?丈夫不顧瞭?孩子不顧瞭?工作不顧瞭?你們男人就是自私,或者說話根本不經過大腦,要不你也去報,做個老學生。”

老太太維護兒子,“活到老學到老,這個態度是對的,老二,你合適,你報一下。”

“我不報。”傢文道。已經參加工作瞭。而且文革這些年也沒怎麼學習。沒有太大信心。

老太太道:“秋芳都報瞭。”

傢麗詫異,“聽誰說的?”老太太說是劉媽,說是為民支持她去上學。

“都多大瞭,還上學。”美心道。

老太太補充說明,“說也是為瞭為民。”

“為他什麼?”傢麗不解。

“秋芳打算報醫學院,將來幫為民治療那條腿,不用鐵匠打的腿瞭。”老太太說。美心說媽你胡說什麼,人傢早都不用鐵匠給的假腳瞭,用的是醫院的義肢。

“對對對,義肢……”老太太喋喋不休著。一瞬間,傢麗似乎什麼也聽不見,她為秋芳和為民高興,那麼恩愛,但隱隱約約,她仿佛又有些嫉妒秋芳。如果。是說如果。如果當初她像秋芳一樣勇敢,現在的局面會怎樣。

不敢想。不能想。不必想。這世上沒有如果。她知道何傢曾經多麼弱小,她就是從那個弱小的時代裡走過來、抗爭過來的,她知道建國的加入多麼重要,也知道為民不具有這種力量。和湯為民在一起,隻會讓何傢分崩離析,或者幹脆成為湯傢的附庸。她做不到。

打散瞭雜念。傢麗一錘定音,“老二,你還是應該參與一下,大事,重在參與。”傢文哦瞭一聲,答應瞭。她一向尊重大姐。隻是她並不對這場考試報多大希望。她隻是想早點獨立,早點離開傢,哪怕是在現在的兔毛小廠,但也已經能掙錢瞭不是嗎?為什麼要放棄眼前所有,去抓一個虛無縹緲的東西?從小到大,她從來不缺機會,但也放棄不少機會。因為傢文始終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隻是,此時此刻的她遠沒有能力料到,錯過這場考試對她的影響將持續一生。

揭批四人幫的活動還在繼續。就是所謂“一批雙打”。有人揭發大老湯,找常勝作證。常勝拒絕瞭。仇恨不能繼續。現在是新的時代。下班有一會兒瞭,常勝還沒走,他在辦公室裡看書,關於皮毛制作技術。這是他的絕活,安身立命之本。但他從未故步自封,單位訂的雜志他每期必讀。

大老湯經過門口,他忽然站住。常勝感覺到,抬頭,看著他。兩個男人都沒有說話。面容平靜。大老湯摘下帽子,朝他揮瞭一下。常勝笑笑,繼續看書。一切都那麼平靜。仿佛何湯兩傢幾代的恩怨都沒發生過。

又看瞭一會書,常勝才回傢。進院子,收音機嚶嚶作響。是建國弄來的,熊貓牌。小玲和傢喜在搶一件玩具。常勝走過去阻止她們。鍋屋飄來香味,老太太正在做飯,是他喜歡的西紅柿湯的味道。進屋,放下皮包,美心正對著賬本,算這個月的開支。他從包裡把托關系從新華書店買來的復習資料——《數理化自學叢書》遞給傢文。

傢歡嗷一嗓子,“阿奶,什麼時候開飯,爸回來瞭。”老四已經對左眼的事免疫。她又成瞭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

這一瞬間,何常勝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這是他的傢,他苦心孤詣幾十年創造出來的傢。那種幸福的感覺,藏在每一個細節、每一段氣息裡。他愛它們。然而他又深深知曉,一切都註定那麼短暫。從傢麗出嫁開始,他就知道開始瞭。他的女兒們註定被一個又一個男人帶走。成立的新的傢庭,擁有自己的生活。而他,終將孤獨。盡管這樣,他還是願意成全女兒們的幸福。

飯後,常勝站在院子裡的泡桐樹下抽煙。他習慣飯後一支煙,老大傢麗工作後,傢庭的擔子稍微減輕。他不打算戒煙瞭。傢文從裡屋出來,沖到院子裡深呼吸。

父女倆對看一眼。常勝淡悠悠地,“讀不下去?”

傢文低聲:“不是,差得有點多。”

“不想考就不考。”

“還是應該試一試。”傢文說,“我答應瞭大姐。”

“努力一把是沒問題的。”常勝說,他早已經把傢文當大人瞭,“問題是你們都想早點離開這個傢。”

“爸!”

“早點參加工作,早點獨立,去讀書,哪有掙工資好?”常勝說到這苦笑笑,眉頭湧上淡淡的憂傷,“再往後,你們都是要嫁人的,難道個個都像你大姐那樣,找個孤兒。”

“爸,我哪兒也不去。”傢文寬慰他。

“別說傻話啦,爸爸不是小孩子,”常勝把煙頭擲進下水道,柔和地,“說說你的打算,需要爸爸做什麼?”

傢文想瞭想,輕聲:“想換個大點的單位,國營最好,最少大集體。”兔毛廠是街道辦的企業,屬於小集體。

常勝點頭,不語。過瞭一會,才說:“你拒絕瞭武繼寧。”

傢文吃瞭一驚,他沒想到爸爸舊事重提。

“他哪裡不好?”

“門不當戶不對。”傢文隻能抽象概括。

“沒瞭?”

“沒瞭。”傢文說。常勝摸摸下巴,他第一次跟二女兒談論這種敏感話題。這原本是美心該過問的。可他對美心不放心。那個他從揚州老傢帶來的女人,魯莽,沒有腦子,時常為瞭眼前利益失去立場。這一點很致命。女兒們的婚事,他這個做爸爸的必須把關。工作問題落實之後,很快就輪到老二瞭。

十二月。考場外,傢文跟許多考生一樣,在門口等著,她呵呵手,太冷。一會,看大門的師傅放人進去。傢文坐在座位上,等待發卷子。

考試鈴響。傢文低頭答題。

另一考場,桌角放著一張準考證。姓名:張秋芳;性別:女;號碼:32052;年齡:25。

當天考語文,作文題二選一。一是“跟著華主席,永唱東方紅”,二是“從‘科學有險阻,苦戰能過關’談起”。

傢文選瞭一。寫下題目:永遠的東方紅。

秋芳選瞭二。寫下題目:我的科學夢。

全科考完這天,傢麗來接妹妹。她比傢文還重視這場考試。學校門外,傢麗關切地,“怎麼樣?”傢文笑,“馬馬虎虎。”秋芳也出來瞭。看到傢麗,兩個人沒說話,隻是點點頭。

這年安徽高考並不公佈分數,隻通知錄取與否。最終傢文遲遲沒接到錄取通知。秋芳卻接到瞭,皖南醫學院大專班。

湯傢靠媳婦放瞭一顆衛星。

朱德啟老婆忍不住嚼舌根,“心真狠吶,孩子那麼小,非要去讀書,丈夫也不管,也是,本來就是個瘸子,也沒人搶著要,放心。”劉媽經過巷道,籃子裡放幾個雞蛋。聽著不入耳,氣憤,忍不住背在墻根,朝朱德啟老婆頭上砸過去一個。

中彈。朱德啟老婆一頭粘黃,大叫!

劉媽竊笑。

晚間,秋芳一個人回娘傢。劉媽幫她擺下一桌。就三個人,她,秋林,和老母親。劉媽兩鬢已經有白頭發瞭。

喝的是本地的山芋酒。秋林也要,劉媽破天荒給他勻瞭一小盅。“敬你姐姐一盅。”劉媽對兒子說。

秋林很有勁兒地,“姐,我祝你,學業有成。”

秋芳也喝瞭一盅。又斟滿。她敬劉媽,“媽,以後小芳多辛苦你。”劉媽喝瞭,嘆氣道:“我辛苦點沒什麼,一輩子苦慣瞭,問題是為民真的支持你去上學?”

“就是他支持我才去考的。”

“老婆不在傢,自己帶著孩子?”

“不是還有公婆,有媽你,還有幼民,振民,一大傢子呢。我會經常回來。”

“難以置信,”劉媽喃喃,“除非,除非……”當著兒子的面,她說不出口。她原本想說,除非為民對你根本就沒有感情。

秋芳道:“媽,別多想瞭,為民跟我感情很好。”

劉媽驚訝,她不曉得女兒秋芳能讀心讀到這個地步。對於人生,她感覺秋芳比她想得還明白。劉媽心疼,“隻是你……太辛苦瞭……”秋芳笑笑:“隻要值得就行。”

娘仨吃瞭一會,秋林上樓去瞭。秋芳和劉媽燈下面對面,這才說梯己話的時候。劉媽總覺得過去一段時間,秋芳好幾次欲言又止。一定有事。一定。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