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時候解開謎題瞭。劉媽低聲,用非常關心的口氣,“秋芳,你在婆傢沒受欺負吧?”秋芳詫然,看著媽媽,“媽——想哪兒去瞭。”
“看你總是心事重重。”
“媽,我去讀書,你註意提醒為民,少吃糖。”
“糖?”劉媽不明白什麼意思,但直覺不妙。
秋芳深吸一口氣,“其實他們傢人有遺傳病。”
“病?”
“我也才知道。”
“什麼病?”
“不能吃糖的病。”
“公公傢,婆婆傢,上頭人老幾輩都有個問題,我婆婆的媽,就是老奶奶,現在已經看不見瞭。”秋芳說。劉媽差點杯子都沒拿穩,定定神,抓住瞭,“那怎麼辦?”
“去瞧,去看。”秋芳依舊冷靜,“所以我才報瞭醫,學三年,總歸懂一點。”
“你意思是,這病會遺傳?”
“不好說。”
“為民也這病?”
“媽,現在說不準。”
“結婚前他們傢就知道?”劉媽有些激動,“故意不告訴我們?這不等於把你害瞭?一個傳一個,一代傳一代……我的老天。”
秋芳急促地,“媽,你想哪去瞭,沒那麼嚴重!真是一點事都不能跟你說。”
劉媽泫然,“我早就跟你說過,這傢的事不能攙和,你不聽。”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意思,”秋芳忍不住批評媽媽,“路都是我自己選的,我沒後悔過。”
劉媽抹一把臉,“行,我不管你,也管不瞭你,隨你。皖南皖北,天涯海角,你想去哪去哪。”
秋芳心痛,她說這些,原本是想取得媽媽的支持,誰料,劉媽盡是責備,雖然她的出發點是為她好。
母女倆都冷靜一會。酒盡羹殘,多少有點蕭索氣。
秋芳深沉地,“媽,現在這個傢,我必須站出來,我總不能在淮河商店站一輩子櫃臺,我公公婆婆現在的情況你也知道,揭批四人幫,他差點進去,為民肯幹,可到底有點殘疾,那小廠撐到什麼時候難說,幼民指望不上,振民還小,咱們傢這邊,媽你年紀也一天大似一天,秋林也還小,我去學校,學點真本事真技術,將來總好辦些,這是個大機會,多少人搶,我也是啃瞭多少夜的書才爭來的。退一萬步,我不為湯傢想,我總得為為民和小芳想一想。路就這麼個路,我跟為民結婚那天就下定決心瞭,再難也要走下去。”
劉媽有些發懵。她沒想到秋芳有這樣的心胸,顧全大局,放眼未來。她已經想到瞭幾十年後的事。劉媽欣慰。有這樣要給女兒,就算以後秋林不爭氣,指望不上,她好歹還有個女兒可以依靠。“好……好……”劉媽一邊哭一邊點頭。
何傢小臥室。傢麗對傢文,“要不再復讀一年,我供你,再考一次。”
“姐——”傢文有些無奈。傢麗有鴻鵠志,她卻執著於簡單生活。“這可是個大機會。”傢麗勸解,“新華書店的資料人傢都排一夜隊去買。”
傢文耐心地,“姐,我理解你,這或許是你的理想,你的願望,你對我有一個美好的寄托,希望我去完成,可這不是我的願望。”
“你的願望是什麼?”傢麗嘆息。
“有一份工作,有一個小傢。”後面半句傢文省略沒說——有一個愛我的丈夫,有一個可愛的孩子。
在兔毛廠幹瞭一年。到七八年,傢文終於等到一個機會。糧食局下屬淀粉廠要辦一個小廠,用糧食下腳料做再加工,辦個小廠,出產的特種淀粉做出口。跟外貿有些聯系。小廠算大集體制。比兔毛廠要更好一些,工資收入也更高。常勝頗費瞭點力氣,把傢文弄進去瞭。
到新廠工作第一個月。傢文又請全傢吃飯。傢麗的兒子小年已牙牙學語。傢藝一邊吃,一邊嘆氣,想著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參加工作。她高中還沒正式畢業。對於未來,傢歡沒想那麼多,有菜,她就猛吃。小玲腦子依舊缺根弦,不是笨,是仿佛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傢喜緊挨著美心,她還是粘著媽媽。
飯桌上,傢藝直言:“爸,我這也快畢業瞭,我又不打算考大學,也沒那本事,工作你得替我想辦法。”
老太太道:“老三,你不說,你爸也會放在心裡頭,你不是她女兒?整天就生怕自己掉隊瞭。”傢麗給三妹吃定心丸,“傢藝,就算爸管不瞭,不還有我呢麼,還有你姐夫,肯定不會不不管你。”
“那我也得去一個有藝術氛圍的地方。”傢藝撅撅嘴,撒嬌似的。美心夾瞭一筷子拌豆苗給老六傢喜,轉頭對老三,“學的又不是藝術,搞什麼藝術。”
傢藝半嗔半怪,“媽,還說呢,還不是怪你,差點把我生在淮濱大戲院,打娘胎裡我就有這個藝術細胞。”
傢文道:“老三,那你靠藝術院校好瞭,跟秋芳姐學。”
傢藝懊惱地,“從小沒培養,唱歌?嗓子不行,演戲?模樣不行,跳舞?腿腳不行,我的藝術夢,早就不做瞭,我就想著,要是有什麼繡花廠,鮮花廠之類的挺好,實在不行,天一襪廠,做襪子,也算是個藝術吧。”
傢歡嘴裡填滿食物,仍不忘說:“總算承認一回模樣不行。”
傢藝登時大怒,“你這瞎……”話剛出口有些後悔。瞎,是傢歡的死穴。果然,何傢歡頓時站起,揚長而去。傢麗、傢文異口同聲,“傢歡!”常勝沉著臉。美心罵傢藝,“惹事!”
老太太對傢文:“老二!去!把老四找回來。”傢麗也讓建國去追。美心攔住,說讓老二去行瞭,小孩子鬧脾氣。
傢文連忙追出去,開門,下樓。
“老四!”飯店門口,傢藝拽住傢歡的胳膊,“給二姐一點面子。”打人情牌。“給你加點餐,再加個牛肉丸子。”誘之以美食。“老三像話嗎?!”傢歡道,“誰她都看不上,誰她都嫉妒。”
傢歡重回座位。常勝發話,“老三,向老四道歉。”
傢藝嘟囔一句,“對不起。”小到沒人聽見。
常勝臉上找瞭一層霜,“站起來,態度端正點,誠懇一點。”
傢藝隻好慢慢站起來。
“對著你四妹。”常勝繼續發話。
傢藝扭轉身體,對著老四傢歡。
“看著她的眼睛,發自內心地。”常勝一個字一個坑。
傢藝深吸一口氣,“老四,剛才我那麼說很不對,對不起。”
常勝點頭,滿意瞭。這才是一傢人。他喝瞭一口酒,道:“老三,還有其他人,你們都要記住,我們是一傢人,老三老四,你們是一個爸一個媽生,都是爸爸的孩子,都是從媽媽肚子裡出來的,能一樣嗎?不一樣,一定要團結,一定要擰成一股繩,合成一股力,一致對外,這樣我們這個傢族才能在北頭,在田傢庵立住腳,才能興旺發達。不能有內訌。以後,就算你們一個一個都出嫁瞭,每個禮拜最少也得回來一趟,大傢都湊到一起聚到一起。”眾人都嗯一聲,表示贊同。
傢麗笑道:“爸,那我可是超額完成任務,這一周回來不止一次。”眾人皆大笑。老太太嘆息,“我這老太婆,不知道還能不能看到六個女婿。”美心連忙呸呸呸三下,“媽,您這胡說什麼呢,這有什麼看不到的,一年一年快得很。”
趁大傢說閑話,傢文起座出門,允諾傢歡的加菜必須辦到。老二向來是“女子一言,駟馬難追”。服務臺,一個高高的男孩,拎著份油炸馓子,老朝傢文瞅。傢文覺得別扭,以為又是那種無聊的愛慕者。
見慣瞭。她早已麻木,隻是覺得厭煩。
她快速結賬,往樓上跑,那人竟也跟著。傢文小跑入座,喘氣。美心詫異,問:“幹什麼去瞭,這麼大喘氣。”傢文平息,“加個菜,有個人老跟著。”小玲冒傻氣,“二姐招色狼!”
老太太慌忙輕拍,“小小年紀!胡扯!”
那男孩站到飯桌外緣。
傢藝率先看到他,詫然,“你怎麼來瞭?”
是歐陽寶。老太太和美心也認出來,是上次那個“見義勇為”受傷的青年人。賣瓜子的歐陽傢的。
“我看這位姐姐給傢藝有點……像。”歐陽寶底氣不足。他是來買馓子的,春華酒樓零售窗口的馓子不錯。
“坐,吃點兒。”老太太讓歐陽寶坐,又喊服務員加碗筷。傢藝不客氣,“那你也不能跟蹤我二姐。”
美心心裡有火,“哎呀行啦老三,別不依不饒的。”
碗筷拿來,加凳子。歐陽寶接過凳子,硬塞到傢藝旁邊坐。常勝見這男孩高高大大,還蠻喜歡,便隨口問瞭問傢庭情況。歐陽寶如實說瞭。常勝贊:“工人階級出身嘛,光榮。”美心用胳膊肘拐瞭常勝一下。
常勝不懂妻子提醒,問:“傢裡姊妹幾個啊?”
歐陽寶如實答:“十個。”
常勝驚訝,“嚯,英雄的傢庭,有幾個哥哥姐姐弟弟妹妹?”
“十個弟兄。”
“十個?都是弟兄!”常勝驚嘆。由衷羨慕。他就沒這個命,沒這個緣份。十個兒子,如果換成他,砸鍋賣鐵也成。“這老天爺也太分配不均,飽的飽死,餓的餓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