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單傳手藝

傢歡一時想不起來,“叫什麼橋。”

“講什麼的?”老太太追問。

“好像是……”她睡瞭一晚上,當然不曉得。“反正就是一個電影。”

“以後撒謊先打打草稿。”

“阿奶,真的是看電影,老三和二姐都去瞭,不信你問問,還有那個……”說到一半,她忽然意識到不該繼續說下去。忽然大腦恢復電路,“《魂斷藍橋》!看的《魂斷藍橋》!”

老太太淡悠悠地,“這個電影我看過。”

“你看過?”傢歡不信,“我們是在糧食局大院看的。”

老太太又動瞭動,側臥著,面對傢歡,月亮的散射光從窗戶照進來,映得她像一尊臥佛。老太太柔聲道:“那年我去上海。本來我是不想去的,但是傢裡有親戚有事情,沒人有空,隻有我能去,那就我去。到瞭之後親戚說請看電影。那就看。剛好就是這個《魂斷藍橋》。”聽奶奶這麼一說,傢歡忽然對《魂斷藍橋》又感興趣瞭。老太太繼續,“它就講一個跳芭蕾舞的女的,在一座橋上遇到一個男的,但是,突然打仗瞭,男的要去參軍,走瞭。女的因為要去見男的最後一面,把工作丟瞭。”

“這女的真倒黴。”傢歡聽進去瞭。

“後來來瞭一個名單,說這男的打仗死瞭,這女的很難過,又沒有工作,那隻能……”少兒不宜,老太太停瞭一下,調整敘述內容,“隻能去做一些不那麼體面的工作,結果呢,這個男的忽然又回來瞭。”

傢歡追問:“那他倆咋辦?結婚瞭。”

老太太道:“還能怎麼辦,男的回來瞭,是英雄,傢裡也好,女的呢,不體面,她覺得自己配不上。但也不是她自己想這樣的,就是命。偏偏她又是個貞潔烈婦。”

傢歡快嘴,“這個女的到底去做什麼不體面的工作瞭呀,是不是去做妓女。”

“去!”老太太微嗔,“小孩子別亂說,反正這個女的最後痛苦不堪,不願意欺騙那個男的,跳橋自殺瞭。”

“那男的怎麼辦?”傢歡還問。

老太太翻過身,拖著悠長的調子,“沒有瞭,睡覺。”

傢歡隻好睡覺。

小臥室,傢文和傢藝一人一邊。美心的黃雨衣又掛起來瞭,是屏障。傢藝心裡有氣,重手重腳。傢文批評她,“老三,動作輕點。”傢藝失去理智,索性拉瞭燈繩。燈光大亮。

“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傢藝詞不達意,傢文聽著莫名其妙。“該睡覺睡覺,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傢藝憤然,“何老二,你這人怎麼這麼兩面三刀,一邊說這個看不上那個看不上,一邊又人傢去看內參片。”

“別胡說。”傢文不想跟她糾纏。

傢藝抖抖繩子上掛著的那件傢文的襯衫,“看看,還有面粉跡子呢,還不承認。”

傢文很少動怒,可老三既然逼到跟前,甚至有些損害她名譽,傢文也不得不理論幾句,“老三,我是成年人,參加工作瞭,確切的說,也到瞭適婚年齡,我處不處、跟誰處、到什麼地方處,都是我的權利我的自由,是爸媽鼓勵社會允許的,我知道你這是氣話但你不應該針對我,今天在糧食局大院,我看到你瞭,但為瞭給你留面子,我故意沒跟你打招呼,你,還有老四,整天跟南菜市那個歐陽傢的小子混在一起,爸媽就不同意,何況你現在還沒正式參加工作,不算獨立,吃著傢裡的用著傢裡的,更不應該給爸媽添麻煩。而且你這樣跟這個出去跟那個出去對你名聲也不好。至於我,我跟衛國出去,那是因為我們都想清楚瞭,非彼此不可,過幾天的他就要上門拜見爸媽奶奶,他媽來求過親,還給一對鐲子一支金釵,給我面子,也算給我們傢面子。所以根本不存在你說的踏船不踏船的問題。老三,以前你小,我當你不懂事,你想跟這個那個做朋友,我都盡力幫忙。但你現在如果把傢裡人都往外推,我無話可說。你就當沒我這個姐姐,但我還是把你當妹妹。老三,我比你大幾歲,這些話也是大姐告訴我的,我傳給你,女孩,最重要的是名聲。常在河邊走,就沒有不濕鞋的。我們傢是容不下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爸媽不容,奶奶更不容。很多時候,就算你自己夠堅定,也保不住外頭有人打你的主意。今天這話,比過去一年說得都多。我點為止,聽不聽得進去在你,但我作為姐姐,我覺得有義務跟你把話說明瞭。”

震撼教育。

傢藝隻是使一些小性子,沒料到,二姐竟突然來這麼一段。排山倒海,不容置喙,入情入理,裡外裡都說清楚瞭。傢藝呆在那。她和傢文還隔著一層黃雨衣佈。她還能說什麼呢。二姐的嘴巴,不說則以,一說驚人。傢藝像被人抽瞭筋一般,腳一軟,坐在床上。

“關燈瞭。”傢文告知。一伸手,拉瞭燈繩。

傢藝陷在黑暗裡。

第二天傢文就把自己的決定跟爸媽和奶奶說瞭。選衛國。幾個“傢委會”成員為顧全面子,也沒立刻答應,隻說回頭找一天讓衛國正式上門。他們還要再考察考察。傢麗肚子更大瞭,她聽說老二的選擇,多少有點擔憂。

“傢庭還是有點復雜,大伯哥大姑姐,還有墜腿的。”傢麗憂心,她怕老二應付不瞭。老太太道:“哪能個個有你這運氣,一找找個孤兒,衛國這人我看是個頂個的優秀,主要圖這個人。”

傢麗聽瞭,就沒再多說。她知道二妹的性格,自己認定的,別人再勸也沒用。她說多瞭反對意見,反倒影響姐妹感情。但有些話她還是覺得應該跟老太太知會一下。“我是聽說他們傢那個大哥大嫂比較夠嗆。”傢麗和陳傢老大克思都住在洞山一片。多少能聽到點。“到現在還沒孩子呢,結婚有十多年瞭。”傢麗道。

老太太對生兒育女的事本來就感興趣,便問:“怎麼的?是誰不能生?”

“說不好,”傢麗說,“這種事誰會對外說,不過按理說,是女方問題。”老太太道:“哎呦,若在舊社會,立馬休瞭再娶,或者必然討一房小。”傢麗笑笑,“現在是新社會瞭,哪能歧視婦女。”老太太特別叮囑,“不生孩子的女人都毒,要註意。”

三伏天。衛國正式上門。

日子是常勝選的。他還有一個考量。

自十幾歲出去做工,當學徒,何常勝便學得一門手藝:制作動物皮毛。俗稱:縮皮子。動物皮毛扒下來之後,需要經過一系列處理,才能做成皮草。成為人的衣料。公私合營之後,除瞭五十年代時有一陣市場開放,他做瞭點皮毛去賣之外,就再沒靠這個賺過錢,做,也是少數。傢麗就業安排工作的時候他做過一點羊皮襖子、坎肩,偷偷做,不為賣,為的是打點人情關系,處理哥兒們義氣。如今,市場再度開放,常勝又想拾起這個手藝。

縮皮子是個巧兒活,更是個力氣活。一年兩季,三伏天縮皮子,靠的是老天爺的熱勁,三九天制作皮子,剪裁縫合,最終成衣。常勝原本打算把這門手藝傳給大女婿建國。可建國畢竟是在政府部門工作,忙,而且自小當兵,也不是個手藝人。加之常勝覺得自己年紀還不算太大。傳,可以再等等。如今,準二女婿準備進門。常勝打算在手藝以及意志品質上試試他。

太陽當空照。院子裡的大缸擺好瞭。縮皮子,是個男人的活兒,女人們自然靠後。一大早,常勝就光著膀子在水池子邊用鋼刷子刷羊皮。縮皮子,得先把皮上沾的肉刷下來。

建國、傢麗帶小年進院門。建國見嶽父在忙,立刻要伸手幫。常勝一揮胳膊,“不用不用,你們進屋歇著,你也不會做。”傢麗攔住,“聽爸的。”她把小年交給建國,自己去鍋屋找媽媽美心和老太太。兩個女人正忙活著,三伏天下廚房,基本跟洗澡差不多。傢麗客氣客氣,“阿奶,我來。”

美心把菜倒進鍋裡,“行瞭老大,你去歇著,肚子裡還有一個在這趁什麼亂。你去幫老五老六看看作業,我沒工夫輔導。”

傢麗自慚,“哎呦,就我那水平,我讓建國輔導輔導。”

裡屋,建國翻著老五的作業本,是數學作業,上面都是大紅叉叉。建國選瞭一道,看瞭看,講解瞭一番。老五搖頭,還是不懂。傢麗在旁聽瞭著急,“老五,加減乘除,有那麼難麼?”

老六傢喜已經長成個伶牙俐齒的小姑娘,“老五會算賬。”

算賬。傢麗縮瞭一下脖子,“算什麼賬?”

“算小賬。”傢喜說。

“怎麼才叫算小賬?”傢麗問。

小玲喝止老六,“老六,別胡說!”

傢喜才不怕她,直說:“比如,你周一借瞭小玲一毛錢,周二周三周四周五都借瞭一毛錢,那麼,你最終應該還小玲多少錢?”

建國和傢麗對看一眼,傢麗說話:“五毛錢。”

“錯。”傢喜立即,“應該是還六毛,因為老五借你錢的時候會說,借一毛,得還一毛加一根冰棍。借五毛,自然就還五毛加五根冰棍。一跟冰棍兩分錢,五根一毛錢。當你還老五錢的時候,她會說,冰棍她不吃瞭,直接給錢,所以最終得還六毛錢。”

傢麗對小玲,“老五!有沒有這回事?數學不行,算這種賬腦子倒挺快。”

小玲連忙求饒,“大姐,不是這樣的,是老六把自己的錢花光瞭,所以問我借,可我又不能白借。”傢麗正想教訓老五老六幾句。傢文帶著衛國進瞭院子。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