傢具打好瞭。趁著五月端午,陳老太太讓兒女們都過來看。傢文也去吃飯。一大傢子,得兩桌才夠坐。老屋子裡原本住著五個人。陳老太太、大女婿孫黎明,兩個外孫子大康小健,還有小兒子衛國,五個人。克思兩口子。春榮和她丈夫鮑先生,並三個丫頭敏子、惠子、智子,共五個人。春華和丈夫魯先生並女兒小憶,三個人。再加上傢文、大蘭子,一共十七個人,都擠在屋子裡。
傢具擺堂屋。床頭、床板、大櫃子、小櫃子、梳妝臺、食品櫃,臉盆架子、菜櫥子、四把椅子、六個小凳子。老太太摸著大櫃子,笑著說:“都是好木頭,水熙柳的。”
克思笑:“娘,這麼一大排場,屋裡都放不下瞭。”
陳老太太說:“能放幾天,能住幾天,等衛國分瞭房子,傢文生瞭孩子,就搬出去單住。”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克思和陶先生臉色都不好看。陶先生一直不生,人品可疑,陳老太太煩她。如今有瞭傢文做對比,就更煩她一成。
孫黎明道:“衛國傢文,別等瞭,早點辦事吧。”
傢文有些不好意思。衛國笑著叫:“姐夫!”
孫黎明說:“你當你還小啊,過瞭年都二十七瞭。”
陳老太太糾正,“哪有二十七,虛兩歲啊?二十六。”眾人皆笑。吃瞭午飯,陳老太太打發衛國、傢文、大康、小健,帶敏子、惠子、智子、小憶去紅風劇院看電影。其餘人留守祖屋,圍坐一圈開會。
準備就緒,陳老太太發話。
“衛國結婚,各傢準備給多少?”
衛國結婚是大事。各傢給錢是肯定的。但這個錢數多少,還得老太太首肯。沒人說話。
“老大,你說。”
克思看陶先生一眼,陶先生給他使顏色,讓他說。克思說:“艱苦樸素是優良作風。”陳老太太道:“說數。”
克思磕巴一下,“給五百。”
“少瞭。”老太太立即說,“給一千。”
克思隻好應承下來。陶先生不動聲色,但已然能感覺到不高興。老太太轉臉,對春榮和鮑先生。鮑先生在傢是老大,但對老太太還有幾分忌憚,忙說:“媽,我們跟大哥一樣,也給一千。”大的都發話瞭。春華和魯先生自然也說給一千。
孫黎明說:“我也給一千。”
老太太明理,道:“你一個人,還帶著兩個孩子,弄點錢都是外地出差跑來的,減半吧,給五百。你不用愁,兩個兒子結婚,將來我再補給你一點。”孫黎明忙說不用不用。
“行,那就這麼辦。”陳老太太爽利,起身,意思是送客瞭。傢裡小,這些個人坐著也難受。陳老太太又說回頭幾個小的讓衛國並大康小健送回去。話說完瞭就散瞭。各回各傢。孫黎明則去壩子上看人打小牌下象棋。
陳老太太讓春華留一下,她打算問問她介紹的小君的情況。陳老太太側面打聽瞭,不能說小君腦子有問題,但起碼,不聰明。
“問你姐夫的意思瞭沒有?”
“姐夫是願意。”
“老大兩口子最近沒什麼情緒吧。”
“沒找我說什麼。”
陳老太太道:“抓緊時間再生一個,就一個丫頭,打住啦?”
春華為難,“娘,不是我不生,是現在計劃生育抓得緊瞭,我跟魯都在廠子裡,生瞭,工作就沒瞭。”
陳老太太嘆:“早讓你生,你們不聽。”
春華笑道:“現在生男生女都一樣,不管男的女的,有一個就行。”陳老太太道:“說是這麼說,就一個孩子,風險太大,以後誰管你。”說多瞭也厭煩,陳老太太又跟春華交代幾句,便讓她早點回去。春華出瞭巷子,貓在巷子那頭的克思才重新溜進門。陳老太太詫異,“怎麼又回來瞭?”
克思氣壓低沉,“東西落下瞭。”
“什麼東西?”老太太問。
“鑰匙。”
找瞭一圈沒有。克思說:“娘,你去幫看看是不是落在鍋屋瞭。”陳老太太不知是計,便隻身去廚房找尋。尋摸瞭一圈,沒有。返身回堂屋,克思說找到瞭。陳老太太教育他,“東西別亂放,鑰匙隨身掛著,皮帶上不能放?這要丟瞭,被小偷撿去傢裡又該遭殃瞭。”
克思嘀咕:“傢裡也沒什麼東西。”
陳老太太瞬間明察秋毫,“什麼叫沒什麼東西?你老婆又眼紅你弟弟弟媳婦的傢具?讓你來跟我說?”
“媽——”克思被猜中心事,“不是小陶的意思。”
陳老太太嗷一聲,“誰的意思也沒用,一碼是一碼。”
話趕話到這份上,克思不得不挑明瞭,“娘,我跟陶子結婚時候,什麼都沒有,就一床被子一個箱子就結婚瞭,到衛國瞭,瞧著富麗堂皇的傢具,這排場,我也是兒子,衛國也是兒子,兒子跟兒子,差別怎麼就這麼大。”
陳老太太哼一聲道:“老大,你簡直就是被你那個老婆的枕頭風吹得腦子都沒瞭,你是讀過書也在教書的,難道不知道什麼叫世界上唯一不變的就是變?你結婚什麼年代,現在什麼年代?你結婚都頭十年地裡瞭,那時候哪興什麼櫃子櫥子?你跟陶子結婚,我們傢可是一分錢彩禮沒少,她陪嫁的什麼?幾根破苕帚頭子,幾個暖水瓶子,我們也不計較,兄弟姊妹之間,怎麼能這麼算賬?”
陳克思急道:“那以前沒有現在有,就應該補。一碗水端平瞭。”
“不補!”老太太言辭鏗鏘,“前清的債能到民國補嗎?民國的錢能在新中國用嗎?你怎麼越來越不明理。”
克思氣鼓鼓地,“娘,不補也行,這份子錢,我們給五百。”
“隨你!”陳老太太氣極,把抹佈摔在桌子上,出屋瞭。
大蘭子在門口見老太太,忙問:“幹娘,怎麼瞭這是,快到我傢喝口水壓壓,剛才還好好的,是不是老大呀?將將看他在那貓著。”
“別跟我提他!”
“不提不提,”大蘭子攙著老太太進屋,“這老大兩口子,也是太好強。”
“好強沒用!心強命不強。”
“春貴哥以前,”大蘭子忙改口,“那個克思哥以前不這樣啊。”
“都是他那個歪屁股溝子老婆帶的。”
大蘭子道:“我娘有個小姐妹,傢裡孩子剛生瞭個女兒,第四個瞭,想送,要不咱們給老大牽牽線?”
“那兩口子不是好貨,不能多這個事。”陳老太太擺手。
“一直沒孩子,總不是事。有個孩子,也就安生瞭。”
陳老太太嘆瞭口氣,動瞭心思。
隔周就讓春華特地去黨校一趟,側面敲瞭敲抱孩子的事,沒想到老大兩口子態度很堅決:不要。
陳老太太得知,氣得罵:“讓她自己屙去!”就此不提。
過瞭沒幾日,衛國果真自己動手紮瞭雞籠子給美心送去,就放在前院。改革開放後不像從前,不準私養,現在自傢能養點雞,下點雞蛋,日子松快點。雞籠子紮起來瞭,衛國又拿來飼料,再教美心和幾個妹妹怎麼喂養。
“用不瞭多久,就能吃上雞蛋瞭。”衛國擦擦頭上的汗。劉媽從樓上下來,看見衛國也喜歡,等衛國走瞭,她才對美心說:“你啊,就是先苦後甜。”美心道:“苦在哪,甜在哪。”
劉媽笑說:“生六個孩子還不苦?甜是你現在,熬過來瞭,這女婿用著,比兒子還順手。”
“那是。”美心滿足。
劉媽嘆:“這老二找的這個,真不錯,橫看豎看挑不出什麼毛病,都是好。”美心道:“老二心裡有成算,不用我們操心。”
美心這話引發劉媽心事。她又無限感慨,“誰像我們秋芳,那麼傻。”美心就勢問秋芳現在怎麼樣。
“工作倒是順利,就是守著那麼個女婿,身體殘疾,又不知冷知熱,我也說不得什麼,所以說人吶,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說不好,你看大老湯,以前神氣,現在,瘦得什麼樣。”
“他怎麼瞭?”美心問。
“糖尿病。”劉媽說,“都要打胰島素瞭,也虧得我們秋芳是學醫的,前一陣在傢好好的就摔一跤,拉到醫院,人傢說再晚一點治眼睛都能瞎瞭。”美心驚詫。劉媽道:“虧吃過一次瞭,秋林不能再吃這種虧。”美心道:“秋林還小,哪至於。”
劉媽道:“小?一年一年快得很,你這老二算有著落瞭,跟著就是老三,跟著就是老四。”
美心道:“不想那麼多,各人有福各人享,各人有罪各人受。”
劉媽奉承,“你們傢的閨女是不愁,搞不好嫁個大官,你什麼都不用做瞭。”美心笑得嘴歪,說就你會想,能處理出去就不錯瞭,還大官。正說著,遠遠走來兩個人。一老一少,美心定睛看,卻認不清。待走近瞭。那少的對劉媽,笑著說:“是傢文媽嗎?我是衛國的二姐,這是我媽。”劉媽忙拉著美心,道:“這是衛國媽。”陳老太太笑道:“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上次來是你們傢老太太見的,還在北頭,這會子七拐八繞,我也糊塗瞭。”
劉媽見人來,很識趣地走開瞭。美心忙把陳老太太和陳春榮請進屋,又打發傢歡、小玲和傢喜出去玩,留足夠空間說話。
陳老太太問:“你們傢老太太呢?”
美心笑道:“去洞山給我們傢大閨女帶孩子去瞭。”
陳老太太看一眼春榮,又對美心:“我倒想帶孫子,沒得帶。”美心勸慰:“會有的,會有的。”陳老太太拖著口氣,“我今年也是七十的人啦。”春榮不得不提她,“媽——”
陳老太太忙從感嘆中抽身,又從隨手拿著佈包裡拿出兩個紙口袋,放桌子上,推到劉美心面前。
“親傢,我也不知道你們老傢老路的規矩,”陳老太太一團和氣道,“這是三千塊錢,今兒我上門,就算正兒八經地來替衛國求親,還希望親傢能夠同意、祝福,讓兩個孩子結秦晉之好,百年同心,有什麼不到的地方,親傢一定告訴我,我們去辦。”
三千塊!美心哪一次見過這麼多,她忙說太客氣瞭太客氣瞭。
陳老太太又說:“再就是選日子。”說著讓春華拿出皇歷,遞到美心面前,“怎麼著也得選個黃道吉日出嫁。”
美心連連說:“必須黃道吉日,必須黃道吉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