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國和傢文用結婚的份子錢蜜月旅行,從淮南出發,一路向東,鎮江,無錫,蘇州,上海,杭州,把整個江南都玩瞭個遍。克思和陶先生得知,十分不滿。還是比,他們結婚的時候沒有這套。可陳老太太的意思還是原模原樣,“你們結婚是什麼時候?那展子(土語:那時候)不興這個,現在你們想旅遊,自己旅去,沒人攔著。”
旅行回來,傢文便有瞭身孕。
陳老太太高興得嘴合不攏,大呼旅行正確,同時更加確信自己沒看錯人。
八三年農歷年前,電視機到瞭,金星牌。大年夜,一傢人圍坐在電視機旁看“春節聯歡晚會”。院子裡站得都是人。這熱鬧,陳老太太覺得應該歸功於傢文。
“那是劉曉慶吧。”大蘭子指著電視機在後頭嚷嚷。
陳老太太讓她坐過來。“明個兒你陪我過高皇。”高皇在河對面,屬於大河北(bo第二聲)。大蘭子一聽,就知道幹娘的意思。去大河北不是一次瞭,那裡有娘娘廟,廟裡供著送子娘娘。這回可能是去許願連帶還願。陳老太太去大河北慣於讓大蘭子陪著,一來大蘭子懂事,二來她畢竟是外人,不相幹,也自然少瞭許多嫉妒。次日一早,大年初一,陳老太太果然帶瞭果品作供,由大蘭子陪著坐渡船到北面,進娘娘廟,恭恭敬敬念瞭拜瞭,出廟門,陳老太太孩子似的對大蘭子道:“能得個孫子吧。”大蘭子不禁笑:“幹娘,肯定能。”
陳老太太自言自語,“我這輩子沒做過壞事,怎麼就不能有個孫子呢。”大蘭子隻好勸,“這不馬上就有瞭麼,傢文一進門,我看一切都不一樣瞭。”陳老太太肯定地,“是不一樣。”
傢文的待遇也不一樣。傢裡所有的雞蛋,陳老太太恨不得變著法兒地都給傢文吃瞭。煮的、燉的、炒的。至於鯽魚、母雞、牛肉,但凡有,陳老太太一定緊著傢文。
傢文不好意思,“媽,您也吃點。”
陳老太太道:“你吃你吃。”
衛國對傢文笑道:“你現在是重點保護動物。”
自從傢文懷孕。孫黎明為避嫌疑,帶著兩個兒子大康小健要分開吃。老太太不許,“一傢人幹嗎分兩個灶,一起吃。”孫黎明隻好遵從。大康是肉性子,春華給他介紹瞭小君過後,兩個人恨不得半個月才見一次面,感情好是好,但難免進展慢瞭點。陳老太太這個做姥姥的,不得不推一把,她對大康說有時間就帶回來吃個飯。可幾個月過去,也見人影。倒是小健,談瞭個朋友,是個搬運公司的女工人,叫小雲,早不早地領回來吃飯。個子不矮,就是黑,瘦,像剛逃荒過來的。
孫黎明免不瞭拿小雲和傢文比,一百個不滿意。“黑,枯樹皮!”可小健條件有限,在一傢私營小廠打鐵,能找個老婆已經算阿彌陀佛。孫黎明也無心打散,就讓他們這麼先處著。
不過,自傢文懷孕,克思兩口子來得更少瞭。春榮春華還正常來,每次都不空著手,要不帶牛奶,或者麥乳精。老太太下令:“別帶這些虛的瞭,甜不嘰歪也不中喝。就帶點雞蛋鴨蛋鵝蛋什麼的就行。”聽瞭娘的令,春榮春華不敢不從,照辦。不過老大兩口子偶爾說話也讓傢文生氣。比如這日,克思和陶先生在床邊坐著,老太太陪著傢文——傢文肚子已經起來瞭,臉上也開始長斑。克思忽然帶笑不笑,“娘,以後讓傢文也給咱們生一個。”陳老太太沒接話。傢文當然也沒說什麼。
待衛國回來,傢文隻能跟他抱怨,“你大哥大嫂說話也真是。”
“怎麼瞭?”
“他說趕明,讓我們再生一個,過繼給他。”
衛國隻好打圓場,“老大以前想抱過二姐傢的敏子。”傢文笑說:“這誰不知道,都快成笑話瞭,要給智子,不要,非要敏子,誰傢會把頭一胎送人?隻有一種可能。”衛國問什麼可能。傢文道:“他們壓根就不想要,或者說不想要傢裡的孩子。”衛國畢竟護著大哥,說怎麼會,大哥大嫂想孩子有日子瞭。
傢文嘆瞭口氣說:“是有日子瞭,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有的時候,你什麼都不用做,隻要你存在,對別人來說就是個阻礙。”衛國開瞭瓶黃桃罐頭,遞過來,“想哪去瞭,不會的。”
傢文道:“這話按理我不該說,可是衛國,你覺沒覺得自打我懷孕,大哥大嫂有點急瞭。”衛國說沒看出來,不會吧。傢文嚴肅地,“陳衛國,我可能跟你說清楚瞭,第一,我不會幫他們生,第二,就算生瞭,我也不會抱去給他們養。開玩笑,生個孩子容易的?那得吃多大苦受多大罪。”
衛國還是笑呵呵地,“瞧您說的,那咱媽生七個,不也過來瞭。”傢文說那是以前,愚昧,現在別說不願意生,就是你願意生,國傢也不允許,聽說計劃生育越來越嚴瞭。
衛國隻好說:“沒事,別想那麼多,咱們生自己的孩子,不給別人,大哥大嫂也就是說說。”傢文留半句話沒說。哼,說說,一貫占便宜占慣瞭的。這是拿話試她,如果她一不小心松瞭口,那可就糟糕。
秋林還在勸傢歡考大學。傢歡覺得這人很無聊。她在等老爸常勝幫她安排工作。羊皮襖子已做好,等送瞭人,傢歡認為自然就有瞭工作。一旦走上工作崗位,她就徹底獨立自主,開始新的人生。
歐陽寶仍苦苦追求傢藝。傢藝一直沒松口。她始終認為自己能夠找到更好更優秀的“白馬王子”。小玲已經虛歲十五瞭,還是沒怎麼漲心眼,一根筋,經常被人騙。傢喜則不。她能騙別人。
何傢人也在期待著傢文這一胎。
美心分析:“老二這一胎,隻能生男不能生女。”
常勝批評她,“哪來的謬論。”美心說怎麼是謬論,計劃已經開始瞭,城裡不像鄉下,尤其緊,一對夫妻隻能生一個孩子,陳傢幾代單傳,都盯著呢。常勝打趣:“那危險瞭。”
“為什麼?”美心瞪著眼。
“隨你啊。”
“胡扯巴咧!”美心給瞭常勝一拳。
自從傢文懷孕,克思兩口子也的確忙。忙著找孩子。其實陶先生心裡已經有數,但為瞭不刺激克思,她先按住不發。無論如何,得等傢文生瞭以後再說。陶先生娘傢弟弟在壽縣農村,弟媳婦也懷孕瞭,比傢文早些日子。陶先生打算著,如果弟弟生瞭女孩,就抱過來自己養。就是有點擔心。她弟弟腦子不是特別清楚,屬於“半傻”,就怕生出來孩子質量不高。
一切都是未知。隻能等。
好容易,由春到夏,由夏到秋,已經有些入冬。傢文肚子裡的孩子尚未足月,就趕著要出來,一傢老小手忙腳亂把傢文送到婦幼保健院。衛國急得在產房門口來回走。陳老太太直皺眉,大蘭子陪著,安慰她說幹娘沒事沒事,月份算夠瞭,沒問題。事發突然,春榮春華還沒趕到。孫黎明、大康、小健都在上班,也沒到。何傢老太太、常勝以及美心道瞭。遠遠地就喊親傢。陳老太太急得手足無措,拉住何老太太和美心的手,“這可怎麼辦。”眾人隻好安慰她,何傢老太太拉著她在樓梯上坐下。陳老太太碎碎念道:“怪我怪我,就是我沒小心,我就說今天那茶倒出來感覺有點涼,莫不是驚著瞭。”何傢老太太道:“哪有這麼嬌氣,正常的,會順順利利。”陳老太太攥著美心的手。
美心感覺得到,親傢手心都是汗。
生瞭足足八小時。除瞭克思兩口子,人都到齊瞭,萬眾期盼小生命的到來。陳老太太顧不上其他,大蘭子一個勁幫她順胸口。壽縣人把男孩看得重,陳老太太又是千難萬險帶出這個傢,到瞭這一輩,她七十歲上,還沒見著一個男孩。抱孫子,始終是陳老太太的心病。
同一產房連著生出好幾個孩子。護士出來報,都是“小妹”。女孩。陳老太太愈發緊張,這怎麼弄。
大蘭子安慰,“幹娘放心,都是男女搭配,女孩生完瞭,就該是男孩。”
“真的?”陳老太太滿面憂愁。
正說著,燈一黑,醫院停電瞭。產房內起緊急應急燈,產房外一片混亂。陳老太太一頭汗,“怎麼都趕上瞭,都趕上瞭,這怎麼生,這摸黑怎麼生……這早不停電晚不停電。”
黑暗中飄來護士清亮的聲音,“何傢文。”
呼吸暫停,沒人說話。陳老太太更是石化瞭一般不動,盯著護士看。
“小弟。”護士說。
陳老太太頓時跳將起來,兩手拍瞭個大掌,快活地叫,“哎呦好!”美心、常勝並何傢老太太都去祝賀,一群人歡天喜地。
燈突然又亮瞭。
陳老太太不知怎麼辦才好,忙著要去看孫子,又要看傢文。衛國說:“娘,孩子出來得有點早,送去保育室瞭。”
陳老太太驚乍,“那不行,被人換瞭怎麼辦,我得去看一眼。”眾人皆笑,隻好陪著去看。
傢文產子,母憑子貴,在傢中的地位更高瞭一層。坐月子,沒讓娘傢操心,陳老太太並春榮、春華伺候著,雞蛋吃瞭不知道多少,為瞭奶水好,傢文也不忌嘴,盡量吃。
對孫子,陳老太太更是不知道怎麼疼才好。
“媽,別抱著瞭,怪累的。”傢文要接過孩子。陳老太太抱著孩子坐在床邊打盹。
“不累不累。”陳老太太醒瞭,連忙說,“這有什麼累的,我抱我抱。”傢文笑道:“都抱瞭一天瞭,也該歇歇。”陳老太太這才聽勸,把孩子遞過去。“哎呦”她叫瞭一聲,“傢文,我這胳膊,胳膊麻瞭,動不瞭。”傢文連忙幫她揉揉。
好半天,血脈才暢通。
“媽,小孩子不用包那麼多被子。”傢文解開孩子的小包被。陳老太太連忙,“不行不行,這孩子有點早產,不能凍,趕緊包上。”
傢文沒辦法,隻好聽婆婆的。
衛國到傢。晚間,傢文忍不住說幾句,“媽這疼孩子疼的,也太少見瞭。”衛國勸說:“多理解媽吧,誰讓孩子少呢,想孫子想瞭多少年瞭。”傢文笑說是,有瞭孫子,什麼都不顧瞭。衛國說:“怎麼會,照顧你不也照顧得好好的。”
傢文說:“那是因為我是功臣。”
“你確定是功臣。”
“想想真後怕。”
“我如果生的是女孩,或者生不出來,像你大嫂那樣,我在這個傢可怎麼過?”
“就愛瞎想,這世上沒有如果。”
“老大兩口子沒提要孩子的事瞭吧。”
“沒跟我說過。”衛國說。
“那就是不要瞭,死心瞭,也可憐。”
“媽給寶寶取名字瞭麼。”
“媽說讓我取,或者你取,她說她文化不夠。”
衛國翻瞭個身,“你這個聰明人,在這上面倒糊塗瞭,娘那是客氣,估計她早有主意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