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再提起取名字的話。傢文便說:“媽,還是您取,到底經得多些,總比我們瞎取好。”陳老太太想瞭想,說:“要不就叫光明,原本就是光字輩,再加一個明字,你生產那天,本來保健院是停電瞭,可孩子一生下來,又來電瞭,應正在光明二字。”傢文道:“還是媽想得名字有意味,那就叫光明吧。”
光明一百天。陳老太太又是一番大宴賓客。熱熱鬧鬧的。衛國一向會為人,處世多讓人幾分,因此他得瞭一子,少不瞭許多人前來道賀。傢裡光收的東西都擺不下。他便讓哥哥姐姐外甥們分分,又給傢文娘傢拿瞭不少去。
百日宴過去沒幾日,傢文帶著光明回娘傢。春華挑著日子上門瞭。都去上班。傢裡隻有大蘭子陪著老太太摘豆角。見春華來,大蘭子心想應該有事,等豆角摘完就先走瞭,留陳老太太母女兩個說話。
“沒上班。”陳老太太問。
“今個不忙。”
“來瞭正好,再把麥乳精帶回去兩盒,人傢送的,實在喝不瞭。”
“娘,你留著喝。”春華道。
“帶回去帶回去。”陳老太太道。春華扭不過,隻好應瞭。春華心裡有事,一時竟不知道挑些什麼閑話填補,兩個人間尷尷尬尬的。陳老太太道:“又是小魯有什麼事?”小魯是春華丈夫。春華忙說:“不不,沒他什麼事。”
陳老太太說:“你今天來總有事吧?跟娘還憋著?”
春華見她娘心裡有數,不得不攤開瞭,試探地,“俺娘,大哥大嫂,也該要個孩子瞭。”
陳老太太立即,“早都該要瞭,頭十年地裡就該要瞭,這不是沒有麼。”
“要不還是抱一個?”
陳老太太頓一下,“這又繞到話軲轆裡瞭,過去說春榮傢饒一個給他,挑來挑去怎麼都不行,前一陣大蘭子牽線說抱一個,你也去問瞭,也說不要。這會怎麼又說抱瞭?多大的人瞭,大事小情,一會一個主意。”
春華解釋,“上回說是沒考慮好,所以錯過瞭,這回是又逢著個機會。”
“什麼機會?”
“肥西有個人傢,是大哥同事一個村的,有一戶實在困難,生瞭個女孩不想要,也就剛見天沒多少日子,老大的意思是,看能不能抱過來,也瞭一樁心事。”
陳老太太心裡跟明鏡似的,她冷笑一聲,“肥西,還同事,還困難,就怕沒那麼簡單。”
春華道:“傢底子幹凈,簡簡單單的。”
陳老太太在女兒面前不藏著,直言刺道:“八成跟姓陶的有什麼拐彎親,她那樣的人,一分錢算到骨頭裡,有那麼善?願意給別人養孩子?巴傢門框子都不知道巴成什麼樣瞭。”
被猜出謎底,春華大驚,但又不得不強作鎮定,依舊帶笑,“娘,看您想得……真遠……保證非親非故,就是一個村的。”
“誰保證?你保證?你保得瞭這個證麼?”陳老太太追問。
春華不言聲。
陳老太太帶笑不笑,“怕是都抱回來瞭吧?先斬後奏。”
春華順著說:“娘不同意,他們不敢。”
陳老太太說:“老大還有我不敢的事?也就是我在,哪天要是我不在瞭,他兩口子要不把這個傢搗散瞭我都不是個人。老三,你也得有點判斷,別整天在裡頭和稀泥,和到最後,沒一個人說你好。”停一會,又說:“噯,為娘的能不心疼孩子?你們四個裡頭,要說對老大是最用心,以前沒飯吃,勒緊褲腰帶還讓他上學,不然有他陳春貴今天?還給我改名字,陳克思,他能有馬克思那覺悟?”
春華忙調解氣氛:“媽您還知道馬克思呢……”
陳老太太道:“多少知道一點,還沒老糊塗,衛國前一陣買瞭馬克思全集,他偶爾看。”說罷老太太端著摘好的菜去鍋屋。
春華跟著,“娘,您就算同意瞭吧。”
陳老太太手一揮,“就這麼著吧,我得瞭孫子,也想做善事,這孩子不管是誰,就讓她來咱們傢吃口飯。”
春華得瞭應允,忙不迭去跟克思倆口子回稟。克思和陶先生自然高興,這孩子抱過來有日子瞭,這才算有瞭名分。能往傢裡帶瞭。克思想來想去,給孩子按照光字輩取,叫陳光彩。
逢個禮拜天,克思和陶先生果然抱著光彩上門瞭。陳老太太也不裝孬,既然認瞭,她就是奶奶。當著眾人的面兒,她尤其聲明,光彩以後就是我的親孫女,廢話,誰也不許提。
陶先生聽瞭一百個滿意。克思也高興。抱來的孩子最擔心身世泄露。能瞞一天是一天。傢文抱著光明出來。陶先生抱著光彩。這好歹算平起平坐。算日子,光彩還比光明大一點,所以叫姐姐。
驀地,光明哭。傢文對陳老太太,“可能是餓瞭。”說罷轉身去裡屋解衣喂奶。聽到光明哭,光彩也帶哭瞭。
陳老太太說:“可憐見的,快,到屋裡讓傢文喂喂,傢文奶水多,一個孩子都吃不掉。”克思和陶先生對看一眼。
陶先生自己自然是沒奶水。可她偏好強,她不能比傢文差,老太太讓喝,她偏矯情,“娘,不行,光彩還是喝牛奶習慣,其他不習慣。”說著,果然沖瞭點牛奶,小心喂光彩,不哭瞭。
等都走瞭。陳老太太和大蘭子站在院子裡說話。大蘭子看著眾人遠去的背影,嘀咕,“這大嫂子也太離奇,我第一次聽說喝不慣人奶的。”陳老太太一語中的,“她就那德行,自己是不產奶的牛,就嫉妒別人有奶水,瞧著吧,過幾天他們還得來。”
沒多久,果不其然。克思拿著個奶瓶子來瞭。
“幹嗎?”陳老太太在縫尿佈,不夠用。
“娘——那個……”克思有點難以啟齒。
“光彩拉不出來屎瞭?”陳老太太又猜到瞭。
“娘——”克思赧顏,“拉的都是羊屎蛋子。”
“我讓傢文給,你們不要,現在又說是羊屎蛋子。”
“孩子哇哇哭,屁眼子掙得疼。”
“我說話你就沒聽過。”
“現在不是聽瞭麼。”克思能伸能縮。
“這個我可不能做主,奶水是人身上流下來的東西,精貴著呢。”
“咱們這個傢哪還有媽不能做主的。”
“你跟衛國商量去。”
大伯哥不好直接跟弟媳婦說奶水的事,但他可以找弟弟說。克思最怕求人,可為瞭女兒,不得不長這個嘴。所幸衛國一來心善,二來一向尊重哥哥嫂子,克思提,他立刻就同意瞭。晚上再跟傢文商量。傢文的奶水旺,又稠,滴到腳面上,一會都能結成奶粉。衛國提瞭。傢文一時沒說話。衛國好生勸,“就當做做善事,孩子是無辜的。”給是給,但話要說出來,傢文直言:“你那個大哥大嫂,就是拉硬屎,給不要,現在又來求。不是我的孩子按說我不該給,就是攉掉,也不能流出去。我願意給,一是因為有你,二是因為娘,明白瞭吧。”衛國連連說明白明白。傢文送瞭口,衛國便找來個奶瓶,日日取一點,克思不辭勞苦,日日來拿。光彩喝瞭人奶,不拉羊屎蛋子,胖瞭許多。陶先生禮拜天來傢裡,免不瞭說些客氣話,隻見她抱著光彩,對傢文,“記住啊孩子,以後上班第一個月的工資,一定要拿出來孝敬嬸子。”當然是說給大人聽的。
她這麼一說,傢文就那麼一聽。老大兩口子,虛慣瞭的,理論知識居多。襁褓裡的奶娃子,談什麼上班。
陳老太太也覺陶先生說得不像,便道:“不扯遠的,老大,你在黨校路子多,多幫傢文留意,看看能不能調個工作,一個女同志,總在淀粉廠幹也不是事。”克思應承下來。
衛國道:“嫂子,傢裡小床用不著,帶回去給光彩用吧。”陶先生立刻收下瞭。對於衛國,傢文無話可說,他就是這樣一個好人,對誰都不錯,對傢裡人,尤其是。當然,也正因為如此,衛國才有這麼好的人緣。
隻是,在傢文看來,為人處世,還是應該有親疏遠近。她跟衛國提過。衛國也接受批評。但一轉臉,他依舊故我。從談戀愛到結婚到生孩子,傢文算看明白瞭,這個傢四個兄弟姊妹,衛國雖然是老小,但其實承擔的功能卻是老大的。誰有事他都去幫忙,都不求回報。也因此,陳老太太也格外倚重偏愛小兒子。
陳老太太是舊社會摸爬滾打來,人世洞明。她自然也知道,大兒子靠不住,兩個女兒都出嫁,有自己的傢庭,以後生病害災,能倚一倚的,隻有小兒子。傢文也明白這一點。她早想清楚瞭,她願意帶老太太,就算將來真有躺在床上那一天。衛國會伺候,她隻需要表明態度,堅決是要給娘養老送終的就可以。她絕對不會做那種讓自己的丈夫在娘和老婆之間選擇的傻事。
生孩子之後,傢文回娘傢的次數也少瞭些。但這回常勝叫大傢回去,傢文必須當場。
老爸說要宣佈個大喜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