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鬧,傢藝暫時不能在傢裡住瞭。為緩和矛盾,傢文暫時帶老三回北頭婆傢住,二樓有個小房間。陳老太太當傢藝是來走親戚,日日茶飯好好招待,不提。倒是衛國的姐夫孫黎明,對傢藝的到來十分興奮。
大蘭子來竄門。孫黎明跟她扯閑篇,“哎呦,你說傢文傢這姊妹妹們,個個跟豆腐樣。”
大蘭子跟小健的對象小雲是朋友,她聽黎明叔這話風向不對,忙說:“也不能光看外表,驢屎球子外面光,沒用。”
孫黎明道:“這話說的,怎麼就驢屎球子瞭,找個好看點的,也能改善下一代,我看小健找的那個不行,黑不溜秋,跟炭樣,瘦不拉幾,跟棍樣,大康那個也不好,春華非說好,我看那個小君,看人眼都是直的,跟傢文不能比。”
大蘭子道:“都跟傢文姐比,那沒法弄瞭,你看看老奶奶傢幾個,個個揀漂亮的找,他大嫂子陶先生,大眉大目,個子也不矮,還有春榮姐的鮑先生,春華姐的魯先生,連帶衛國找傢文,個個不醜,但有利就有弊,找漂亮的,一不小心傢就被人傢當瞭,還不如找那醜醜笨笨的,聽話。”孫黎明聽著也有道理。但睡一夜,還是覺得應當找丈母娘陳老太太爭取一下傢藝。
陳老太太聽瞭便說:“你這也是亂點鴛鴦譜,她老三本來就是逃婚過來的,正在感情糾紛上呢。”孫黎明忙說那造次瞭,又問是跟哪傢的事。
陳老太太說:“南菜市歐陽傢。”
孫黎明當即,“哎呦我天,牛屎趴趴一堆,還不如找我們傢呢。”陳老太太緩緩地,“姻緣天註定,誰也算不清,鮮花有時候就是得配牛糞才能茁壯。”
大禮拜,春華來看她娘。聽說傢藝在,不由得緊張。孫黎明想到的,她也都想到瞭。如果傢藝再嫁進來,親上加親,那對她肯定是不利的。傢庭中的力量配比,此消彼長。再回去,春華便立刻推動小君和大康的婚事。巧瞭,小健那邊自由戀愛,和小雲也要結婚。一時間,陳傢等於兩個第三代等著辦事。房子緊張,是個問題。
晚間,傢文跟衛國商量,“大康小健要結婚,總得騰出點地方,傢裡就這麼大。”衛國笑說:“我早想到瞭,單位正在分房,我要瞭,估計能分到一間。”傢文興奮,問:“什麼樣的房子?”衛國道:“大通道的,單門獨戶,廁所是一層一個公用,鍋臺子自己砌。”
傢文高興,“樓房?”
“樓房,要的四樓。”衛國說。
兩個人又聊起傢藝的事。傢文說:“現在是翻瞭船瞭。”衛國說:“光這邊鬧,歐陽傢那邊知不知道?”傢文說:“應該知道吧。”
衛國道:“按理來說,應該是男方傢去提親,誠懇一點,奶奶和媽,還有大姐,覺得有臺階有面子,可能就松口瞭。”
傢文道:“現在關鍵不是松口不松口,而是歐陽這人到底怎麼樣。”衛國說:“你不是說挺適合老三的麼。”
傢文嘆口氣,“說不清,一物降一物,鹵水點豆腐。老三這個性子,拗到哪是哪,誰勸都沒用。”
衛國問:“媽那飼料是不是不多瞭。”傢文說好像是沒多少瞭。衛國說那我回頭再弄點去。傢文道:“飼料雞下的蛋到底差一點。”衛國道:“缺乏運動。”
這日,何傢前院,老太太正在喂雞。有人敲門,打開,是個滿面溝壑的老頭。老頭說:“我找小藝的媽。”
老太太怔瞭一下,覺得面熟,但一時又對不上號,“我是何傢藝的奶奶。”老頭伸手,老太太低頭看,指甲縫裡都是黑灰,老頭自己也發現瞭,連忙縮回去。
“我是歐陽寶他爹。”他自我介紹。老太太這才想起老早就在淮濱大戲院門口見過他。賣瓜子小糖的老歐陽。
“進來坐吧。”老太太有禮貌。進屋,老太太給老歐陽倒瞭茶,歐陽客客氣氣坐瞭。還沒說話,他便拿出個信封,交到老太太手上。何文氏接到手裡,兩根手指撐著信封口一看,是錢,連忙說不行不行。老歐陽硬塞到老太太手裡,道:“第一次上門,不知道規矩,今天來,主要是說說兩個孩子的事情。”
老太太道:“有事情就說事情,也不是錢的事。”
歐陽道:“老太太,您是明事理的,我說道說道,您再決定這錢收不收。”老太太隻好讓他說。
歐陽道:“我生瞭十個兒子,偏偏兒子她娘走得早,這些年我爹媽都當瞭,把兒子們拉扯大,跟小藝處的,是我們傢老三,叫歐陽寶,他上頭兩個哥哥都還結婚。挺難的,都嫌俺們傢窮,葫蘆頭太多,負擔重。不過小藝和小寶是自談的,完全是兩個人有感情。所以我今天上門,就是幫他們兩個求求情。”說著自慚形穢地笑笑,“我知道我這張老臉不值錢,但提親就按提親的來,該給多少給多少。”
老太太到底老江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隨即笑道:“老人傢,這錢我不能收,孩子們自談是孩子們的,現在社會開放瞭,香風毒霧都進來瞭,人也暈頭轉向的,小孩子說話做事有時候不能當真,年紀太小,沒定性,三天新鮮勁。今天喜歡,明天可能又不喜歡瞭。不過國有國法,傢有傢規,就算現在不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得到傢長的祝福,這婚也長不瞭。老人傢,你說的這事我知道瞭,你上門來說情,我們也領瞭,這一陣傢藝也不在傢,等回來瞭,我們再好好商量商量。”說著,便把那信封塞回去。
老歐陽抵死不收。兩個人你推我搡瞭一陣,老歐陽順地跪下,“你不收,我就不起來。”
老太太無法招架,一邊攙扶一邊說,“你這是幹嗎這不是折我的壽麼不行快起來快起來。”老歐陽還是不願意起。他在戲院門口賣瓜子賣瞭一輩子,三教九流什麼沒經過見過,自然比老太太更放得下身段。這麼順地一崴。老太太真沒辦法。
“行行,我收下我是收下,暫時保管。”
見老太太松口瞭,老歐陽一骨碌爬起來,拍拍身上塵土。老太太微微埋怨,“老人傢,說話就說話,這麼隨便一摔,摔壞瞭怎麼辦。”老歐陽又憨憨笑,“窮苦人,不怕這個。”老太太已然有點軟瞭,“禮金先在我這存著,等傢藝媽還有大姐回來,我跟她們說說,看看都什麼意思。”老歐陽轉而眼淚下來瞭,“老妹,其實不瞞您說,我之所以厚著臉皮上門,一是傢藝這丫頭是真好,不是那勢利人,我們全傢都愛戴她,我向您保證,傢藝要是跟小寶處瞭,以後結婚,肯定是住新房樓房,小寶也分房瞭,也是你們外貿,龍園賓館後頭新蓋著的,再一個,進門就當傢,沒有老婆婆,什麼都是她說瞭算。第三個……”說到這第三條,老歐陽哭得更厲害瞭。老太太忙掏出手帕子給他擦。老歐陽接過去,擤鼻涕,慘兮兮道:“老妹,有些話我誰都沒說過,我隻跟你說。”老太太緊張,“你說。”
“我也就一兩年好活。”
老太太失色,輕呼。
“累的,多少年累的,大夫是這麼說,這話我跟他們幾個都沒說過,可憐天下父母心呀老妹,我不能成孩子們的拖累。”
“你得去醫院,我們這有個街坊在人民醫院,我幫你聯系聯系,去醫院。”
老歐陽擺擺手,“不用不用老妹,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人吶,活多少歲是個夠呀,沒夠,我隻要能見著我們傢三寶跟小藝開開心心的,我輩子我就知足瞭。”人上瞭年紀比往日更怕死,自常勝走後,老太太心情沉鬱,想得也多,老歐陽一席話,一番情,自自然然勾起瞭她那惜老憐貧的心。老太太也便覺得,盡管常勝不同意,可如果傢藝自己願意,嫁過去又能自自在在的,兩情相悅相敬如賓,也不失為一樁好事。
送走老歐陽,晚上美心到傢,老太太把信封裡的錢遞給她,又把老歐陽來提親的前前後後說瞭說,話裡話外,向著歐陽傢多一些。美心聽罷道:“媽你不會糊塗瞭吧,他老爹上門灌點湯,我們就把女兒送他們瞭?這才多少錢。”
“也不能光看錢。”老太太說。
“不是錢的事。”美心道,“根本就不適合,常勝也不答應。”
老太太著急,“老常勝常勝,現在常勝不是沒瞭麼,都在變化。”美心道:“媽,我知道,一見那老的窮的,你心就軟瞭,下回啊,你別接待,人來瞭你就裝著沒聽見敲門,或者說自己要出門,這錢回頭讓傢麗送回去。”
老太太沒轍,又問傢麗呢,怎麼到現在還沒回來。
美心說:“回去弄她那兩兒子去瞭,一個比一個能惹事。”
老太太揶揄,“那還不是你外孫子。”
美心道:“我現在真慶幸自己沒生男孩,生女孩個個都這樣,要是男孩,還不把天掀瞭。”
一陣風。劉媽進門,滿面堆笑,“恭喜啦恭喜啦!”
美心和老太太還不知道怎麼回事。
劉媽嘴都合不攏,“考上啦,都考上啦!”
美心問:“考上什麼瞭?”
“秋林考上合工大瞭,傢歡也考上瞭,財貿學院,大專。”
老太太高興得站起來,“哎呦,傢歡這腦子好使,我們傢也有大學生瞭。”美心嘆息,“行吧,出去一個是一個。”
老太太和劉媽站著說話。少頃,傢歡進門,無精打采。美心問:“老四,怎麼瞭,不是考上瞭麼。”
傢歡嗯瞭一聲。
“那怎麼瞭?”
傢歡見劉媽在,沒做聲,進屋,躺在床上。美心怕女兒再出什麼幺蛾子,追到屋裡問,“老四,沒事吧,跟蔫茄子似的,到底考沒考上。”
“考上瞭,大專。”
“大專就不錯。”
“在蚌埠。”
“也挺好,離淮南不遠,月把能回來一趟。”
“我以為財貿學院在合肥。”
“合肥蚌埠不一樣麼,能考上就行。”
傢歡呆呆地看著天花板。耳邊縈繞著媽媽美心踩縫紉機的聲音。老媽哪裡懂得,秋林去合肥,她原本也打算去合肥的。誰知道,財貿學院一九六一年就搬遷到蚌埠去瞭。勞燕分飛。
“媽!”院門口,傢藝進門瞭。氣勢洶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