傢麗拎著雞蛋糕,在巷道裡七拐八拐,在一間理發店後頭,找到瞭那扇綠色小木門。門開著點縫兒,傢麗朝裡看看,有人坐在床上。裡頭人覺察到什麼,喊:“歐陽寶!讓你買個餛飩怎麼這麼磨蹭!我都快不想吃瞭。”
傢麗忍住笑,敲敲門板。
裡頭的傢藝連忙收拾情緒,用得體聲音,“哪位?”
何傢麗正常回答:“我找何傢藝。”
沉默。傢麗不待裡頭有回應,便推門進去。剛邁進房間,她就驚呆瞭。
統共一間平房,十幾平米,小就不說瞭,傢裡還亂得一塌糊塗。衣服堆得到處都是,墻邊是紙箱子,地上是電飯鍋。門口還有蜂窩煤。傢藝見大姐到訪,也有些氣弱,她強行爭取幸福,不過一地雞毛。
“大姐……”真見到真人,也沒那麼恨瞭。何傢藝吃到生活的苦,結結實實,也漸次懷疑、認同大姐的看法。婚姻,百分之三十是感情,百分之七十是物質。歐陽寶對她是不錯,但他們現在無疑處於一個艱難時期。
傢麗放下雞蛋糕,迅速收拾著,衣服該疊的疊,東西該歸位的歸位,一邊做事一邊說:“你這也成傢立業瞭,你現在不能做,你讓歐陽多做做,傢裡搞得俐亮點自己看著也舒服。”傢藝說瞭聲知道。傢麗忙好瞭,才走到床邊,問:“月子坐得怎麼樣?”
傢藝說還可以。
傢麗道:“阿奶年紀大瞭,媽身體也不好,如果有條件,最好請個保姆。”請保姆在那年代還是新鮮事。傢藝道:“就說請呢,主要房子小,來瞭也沒地方住,等歐陽那邊房子下來,再看看有沒有合適的。”
傢麗伸著脖子,“看看孩子。”
傢藝忙讓瞭讓身子,歐陽楓正在床靠墻一側酣睡。傢麗笑道:“長得跟你像。”傢藝說男孩像媽。
傢麗從懷裡掏出錢來,遞到傢藝手上。傢藝忙說不要,推搡。傢麗道:“傢裡不同意你跟歐陽,是怕你一時糊塗,現在你也當媽的人瞭,相信好多滋味自己也嘗到瞭,鞋好不好,腳知道,等得空瞭,身體恢復瞭,回傢看看。媽和奶奶都怪想你的。”
傢藝眼淚下來瞭,執拗地,“她們才不想我呢,還有你,恨不得把我掃地出門。”
傢麗道:“老三,你怎麼說都可以,但我們姊妹之間沒有隔夜仇,但是我們女人還是要註意自己,要有底線。行啦,過去的事都過去瞭,往前看吧。”
跑進來個人,是歐陽寶,拿著搪瓷缸子,笑呵呵地,還沒進門就嚷,“來瞭來瞭,雞湯餛飩來瞭——”
一抬頭,見大姐到瞭。歐陽訕訕地,“大姐。”
傢麗朗聲道:“歐陽,當時我把傢藝交給的時候,你怎麼說的。”
“我?這個……”歐陽語無倫次。
傢藝怕歐陽為難,拉瞭一下傢麗的胳膊,“大姐……”真成兩口子瞭,她護著他。
傢麗笑道:“還端著,拿過來啊。”歐陽忙不迭遞上熱餛飩。又找來鐵勺,小木桌。桌子就擱在床上。傢麗拿勺子喂傢藝。傢藝忙說:“大姐,我自己能吃。”傢麗打趣,“也就這一回,你就好好享受吧,女人呀,就這一個月最精貴。”
歐陽見傢裡整治一新,大概明白大姐來幫著收拾瞭。隻覺得不好意思,又東摸摸,西摸摸。在弟兄十個裡頭,他最不會幹活。喂瞭幾口意思意思,傢麗放下缸子,對歐陽,“你傢裡沒女人,也該請個保姆,這錢不能省。”歐陽忙說:“就打算請呢,讓朱老大的女兒幫忙在大河北(土語,讀bo,第二聲)碼拾著呢(碼拾,土語:留意)。”
過瞭幾個月,歐陽分到瞭房子,兩室一廳,一樓,帶前後院子,他果然又從淮河以北的高皇請來個中年婦女廖姐做保姆,傢裡有人瞭,他就可以放心下鄉忙收毛子的事。
大康小健也辦過事瞭,兩房媳婦娶進門,陳老太太也到瞭離傢的時刻。衛國和傢文搬到飼料公司傢屬院四樓,是個沿街房,陳老太太經常帶孫子光明下樓看大汽車來來去去。這是北頭老城區沒有的風景。陳老太太輪著住,一傢一個月,但實行瞭沒多久,陳老太太就老大不舒服。
這日,輪著該去黨校克思和陶先生傢,傢文在幫著收拾零碎東西,衛國準備送他娘出門。陳老太太靠在椅子上,面沉似水。傢文覺察出不對,關切地,“娘,怎麼瞭?”
“不舒服。”
“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心裡不舒服。”
“誰讓您不自在瞭。”
“不想看姓陶的那個臉,掛拉。”陳老太太癟著嘴。傢文沒多說什麼,待衛國回來。她把婆婆的情況簡單跟衛國說瞭一下。
衛國問:“你怎麼看?”
傢文說:“你決定,我沒意見。”
衛國直說:“我的意思是,如果不讓俺娘這麼輪著住,就跟我們過,你覺得行麼?”傢文笑說:“我看早娘都是這個意思,要麼就跟我們過吧,光明也要人帶,而且娘累忙瞭一輩子,老瞭老瞭,該過過舒心日子。”
通情達理。衛國激動地在傢文臉上啄瞭一下。
當天,陳老太太就留在飼料公司沒動。衛國去單位給大哥克思掛瞭個電話,說娘今天不是很舒服,就先不往那送瞭。晚上,陶先生得知,松瞭一口氣。她當然不希望婆婆過來,兩個人都不自在。光彩要人帶。陳老太太並不上心。這也讓陶先生不痛快。可終究沒辦法,外的到什麼時候都是外的,不是自己皮裡出的,想要掏心掏肺,也裝不來。
大禮拜,克思、春榮、春華都到衛國傢來看老太太。
衛國忙著改造鍋臺。原來的太小,現在用磚頭重砌,在膩一層水泥。克思來瞭,也不幫忙。他一個副教授,隻會賣嘴皮子。動手能力接近於無。春榮春華是女眷,幫不瞭上這些體力活。衛國也不需要他們幫,隻讓哥哥姐姐們都進屋休息。傢裡弄瞭一缸金魚。陳老太太帶著光明圍在玻璃鋼外頭看。
春榮實誠,問:“俺娘,你哪裡不舒服?”
陳老太太應付一下,“哦,現在好瞭。”
屋外頭,傢文開始炒菜。老太太聽到聲音,趕出去,招呼著,“讓你二姐炒。”春華連忙接過鍋鏟,讓傢文進去。陳老太太抱著光明,站在一旁。烏白菜洗好瞭,放在一旁,春華開始倒油,熱鍋。用的是菜籽油。陳老太太提醒,“刮點豬油。”她吃豬油吃瞭一輩子。困難年代過來的,有豬油,就等於見葷瞭。
“豬油吃多瞭不好。”春華提醒。
“香一點。”陳老太太堅持。春華隻好從窗臺子上的豬油盆子裡刮瞭一點。隔壁鄰居是一對上海知青。都在飼料公司工作。他們有個女兒,比光明大一歲。男主人叫顧得茂,是科室主任。他老婆叫劉愛玲,是個會計。問到香味,顧得茂從自傢屋裡出來,見陳老太太在,打瞭聲招呼,說:“哎呦,這味道香的,跟上海傢裡的差不多。”陳老太太老於世故,又是最好客的,連忙說:“中午來這吃。”顧得茂連忙說傢裡已經做瞭。陳克思踱出來,他知道顧得茂是上海人,就故意跟他聊起上海的歷史。兩個人叉著腰,對著外面的天,高談闊論,仿佛歷史學者。劉愛玲喊她丈夫,“老顧!煤糊子來瞭,下去搬!”顧得茂隻好脫出身來,去幹體力活。劉愛玲對陳克思笑笑,“不好意思啊大哥,這做著大排呢,沒火瞭。”
吃飯坐一屋子。樓房,自然沒有北頭的自建平房寬敞。但這代表著一種現代化的生活。一傢人擠在一處,熱熱絡絡。飯後。衛國說正事,“哥,姐,娘年紀大瞭,來回跑來跑去也麻煩,你們工作都忙,要不娘就在我這住吧。”克思心中大喜,但面上還是輕微反對,“那多對不住娘。”
陳老太太糾正,“行啦!月月按時拿錢來,就算對得起我瞭。”大傢一聽口風,陳老太太主意已決。春榮、春華都表示同意。克思裝模作樣瞭幾分鐘,也同意瞭。商定每個月各傢給八塊。不提。克思下午到傢,跟陶先生說瞭。陶先生剛開始挺高興,婆婆不用來瞭,在眼跟前,彼此折磨,她又沒孩子,總覺得不夠理直氣壯。但轉而又有點不大高興。每個月給八塊。以前一直是五塊。現在隻在衛國那住,漲到八塊。陶先生道:“鐵定貼補過去瞭。”克思到底護著他娘,也就勸,“算瞭,圖個省心,不然你總是不自在。”雖說的是實話,可擺到明面上,顯得陶先生特不孝順,她立刻不願意。偽善慣瞭,她先生堅決不做暴露在外面的壞人,“什麼叫我不自在,這麼大的屋子,哪不能住,我天天白天上班,晚上伺候,有什麼不自在的,我巴不得娘多來住兩天,跟光彩也親近親近,我怎麼不自在瞭。”
克思克制不住他老婆,隻好息事寧人,“行行行,那就這樣。”
陶先生的氣還沒出完,這麼多年,她始終壓抑,如今正好借機撒出來,“這事十之是傢文的主意,哼,到底是上過高中的,懂得挾天子以令諸侯。”
越說越歪,克思都覺得好笑,“娘是什麼天子,還值得特地挾一下。”陶先生冷言道:“你還看不明白,這個傢,誰得到娘的支持,誰就是老大,衛國傢文現在就是的大哥大嫂,你我都是孫子。”克思嘟囔,“什麼孫子,娘自己有孫子,還要你這個孫子……”這話猶如毒刺,一不小心紮到瞭陶先生的神經,她當然生不出孫子,弄瞭個孫女,還跟做賊似的!
她一把抓起桌上涼杯,摔在地上。當啷一聲。水濺得到處都是。
“瘋啦!”克思忍不住吼。
光彩在旁邊大哭。陶先生抱起她,躲臥室去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