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一張信紙寫得密密麻麻。看完折好,放進信封,收在包裡。傢麗愣瞭幾秒鐘,小冬來拉她的手,“媽,走不走。”傢麗這才反應過來。
“奶,媽,走瞭,年三十過來,”傢麗道別,走到門口,突然轉頭問,“誰是赫茲?”老太太脖子一縮,顯然不知道。
美心脫口而出,“劉媽傢的貓叫赫茲。”
傢麗眨眨眼,皺皺眉,尚未參透其中玄妙。
回到軍分區的傢,小年和建國也剛到傢。爺倆都很興奮。傢麗問:“打瞭雞血瞭?”小年嚷嚷著:“媽,知道淮海戰役嗎?”
“不知道,你媽那時候還沒出生。”
小年說:“我那時候也沒出生,我都知道淮海戰役。”
“你知道什麼?”傢麗覺得兒子可愛。看看建國,建國忙說明年是淮海戰役勝利四十周年,軍分區有個預展,下午帶小年去看瞭。小年拉著傢麗,“媽,你聽我說,淮海戰役是以徐州為中心,東起海州,西至商丘,北起臨城,南達淮河的廣大地區,對國民黨進行的戰略性進攻戰役。淮海戰役是三大戰役中解放軍犧牲最重,殲敵數量最多、政治影響最大、戰爭樣式最復雜的戰役。”
傢麗腦子裡事情太多,隻好應付一下兒子,“真棒,以後你也去參軍,打敵人,就別跟姚傢灣那幫小子攙和瞭。”
剛準備做飯,一個單位同事找來瞭。年前,傢麗就從蔬菜公司總部調到瞭蔬菜公司洞山供銷社做支援。這也是傢麗申請的,這裡離傢近,她必須照看好兩個孩子。
傢麗火速幫建國和兒子們做瞭飯,出去瞭。供銷社的雞蛋供應出瞭問題。她作為總部的代表,必須協調。過年期間供應不能斷。天已經黑透瞭。公司的運輸車掉不動,傢麗隻好帶兩個小孩,騎三輪車去。忙到夜裡三點。傢麗實在累不動瞭。不願意再往洞山跑,就近摸回娘傢。倒頭就睡。
床上有個人。是傢歡。她被傢麗砸醒。
“大姐,幾點,怎麼現在回來……跟姐夫打架瞭?”這是傢歡想得到的情節。“睡你的。”傢麗說。
一會天就亮瞭。傢麗去小賣部打瞭兩個電話,一個給供銷社,供貨已經正常。一個給建國辦公室,簡單說瞭昨夜的情況,保平安。開小賣部的大老吳笑道:“不錯啊傢麗,鳥槍換炮,成領導瞭。”傢麗不禁笑,回贈他一句,“什麼領導,我隻能領導我自己。你也不賴,電話號碼加瞭一位數,五位數瞭。”大老吳道:“哎呦,這可不是我加的,是電話局加的。”傢麗問:“加一位數什麼意思?”
“人多瞭唄,電話多瞭唄,咱們市現在大發展,興旺發達!”
“發達,發財!”傢麗作瞭個揖。
年二十八開始準備菜。美心又要做肥西老母雞湯。
傢麗打趣,“媽,你那湯還比不過雞汁方便面。”美心執拗,還是要做,這是老傳統。傢歡坐在窗前梳頭發。
傢麗湊過去,問:“怎麼樣?”
傢歡不懂,“什麼怎麼樣?”
“學習。”
“很好。”傢歡答得幹脆。
“翻過年就要畢業瞭。”
“終於畢業瞭。”
“你們學校也是分配制?”
“全國的大中專院校都分配。”
“有意向瞭?”
“有。”
“回淮南?在哪個銀行?”傢麗打聽瞭,區裡剛創辦瞭一個信托公司,需要人,向財貿學院打瞭申請。簡直是為傢歡量身定做的。
“留蚌埠。”傢歡說得很輕松。
傢麗心沉瞭一下。她把門關好,才問:“阿奶和媽知道嗎?”
“不知道。”傢歡說,“你是第一個知道的。”
“蚌埠哪裡?”
“蚌埠農場,他們缺一個會計。”
一聽是農場,傢麗急瞭,那跟下放有什麼區別。農場的孩子千方百計考大學出來,她好,往裡鉆。“老四……”傢麗剛開口,傢歡便攔住她,“大姐,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農場不好偏遠沒有前途,但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可以做決定,用不著跟任何人商量。”
“老四……”傢麗又要說話。
“大姐——”傢歡更大聲,“你就尊重我行不行?這個傢沒瞭我不轉嗎?沒瞭爸都照樣轉,別又說你那套理論,什麼傢庭至上,我是這個傢的成員,這些跟老三說估計可以,跟我說沒用。”
老四何傢歡的陳詞結束。
“說完瞭吧?”傢麗沉住氣。
“完瞭。”
“你為什麼不想回淮南?”
“蚌埠比淮南好,我想離開傢,單獨生活。”
“放著西瓜不要,撿芝麻,你告訴誰誰信?”傢麗撥雲見日。
“理由已經說瞭,你不信,我沒辦法。”傢歡攤手。
“赫茲是誰?”傢麗忽然問。
傢歡渾身抖瞭一下。她現在聽到這個名字還感到不舒服。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傢歡要往門外走。傢麗擋住門,一把將她推到床上。
“大姐!你到底要幹嗎?!”
“赫茲是誰?!”每一個字都是鼓點,敲得傢歡的心亂跳。
“我說瞭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傢歡眼神忽然凌厲,“你翻我東西瞭?”不對,信都已經燒掉。
傢麗不正面回答,直擊要害,“赫茲是張秋林?”
傢歡捂住耳朵。此地無銀三百兩。
“赫茲是張秋林,你喜歡張秋林,但是張秋林已經有瞭新女朋友並且打算結婚,他們都會回到淮南在電子八所工作,這就是你不想回淮南不想回這個傢的理由!”
抽絲剝繭,傢麗洞察真相。
振聾發聵,傢歡無處可逃。
傢歡蜷縮在床上。傢麗一把拉起她,“何傢歡!就因為這個就因為這點事情你就要毀掉自己的前途拋棄這個傢庭?!你想清楚瞭嗎?!”
傢歡忽然失控,尖叫道:“沒有秋林我根本就不會去考大學!根本就沒有我的今天!”
傢麗咆哮,“但你現在已經有能力往前走!走你自己的人生,你應該邁過去,而不是轉頭就跑!那是逃兵幹的事!”
“我邁不過去……”
“張秋林就是個屁!”傢麗手指地,“為什麼要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老四,一步錯步步錯,你必須懸崖勒馬,活出個人樣來,你哪裡比那個丫頭差,我看你比她強得多。”
“我比她強,可是秋林就是不喜歡我不愛我!”
“不愛就不愛!不缺他這盤菜!我們愛你老四,奶奶,媽媽,我,你的姐姐妹妹,我們永遠心疼你,回來吧,不要逃避,你工作之後可以搬傢,搬走,田傢庵這麼大,住哪裡不行。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老四,我是過來人,我清楚明白你的感受,當初我和為民哥,那還是很談得來呢,後來不也不瞭瞭之,愛情不是生活的全部,你還有別的,親情友情,將來你也會遇到你自己的愛情。會有的,一定會有的,大姐向你保證。你現在最重要的是讓自己強壯起來,堅強,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事業,這些都不會背棄你,我們也不會。”
“大姐——”傢歡撲在傢麗肩頭痛哭。
美心聽到動靜,敲門,“沒事吧,老四幹嗎呢。”
傢歡難為情,連忙收瞭哭聲。
傢麗打掩護,“沒事!媽,這休息呢。”
美心嘀咕,“休息還哭爹喊娘的。”又喊,“老四,一會去買瓶醋!顧橋的。”傢歡應承瞭。
“來瓶顧橋陳醋。”五一商場門口,副食品專櫃,一個個頭高高的小夥子遞上錢和糧票。傢喜一個人在櫃臺上。師傅王懷敏上廁所去瞭。顧橋陳醋在貨架最頂端。傢喜夠不著。小夥子笑瞇瞇地,拉瞭櫃臺擋板,直接進去,幫著把醋拿瞭下來。
傢喜說瞭聲謝謝,又立即反應過來,“不行,你不能進來,你出去。”小夥子又禮貌地站出去。拿出一張紙,依次念道:“淮建牌味精一袋,益益全職奶粉一袋,益益強化麥乳精一罐,龍眼牌老虎油補酒一瓶,雲龍牌豬肉松、豬肉幹各兩袋,淮南特曲酒一瓶,甘芝牌小磨麻油一瓶,天兵牌荔枝汽水五瓶。沒瞭。”
傢喜忙不迭取貨,算賬。師傅王懷敏回來瞭。
小夥子叫一聲:“媽!”
傢喜詫異,她才知道,王師傅的兒子都這麼大瞭。
王懷敏介紹,“傢喜,這是我兒子閆宏宇,在二汽工作,宏宇,這是我們同事,何傢喜。”兩人點瞭個頭,算認識瞭。
衛國傢,春榮、春華還有傢文想好瞭過壽的法子,多半是請客吃飯,兒孫滿堂之類。陳老太太一個都不滿意。她想要出去看看。衛國問:“娘,您想看什麼。”
陳老太太說:“熱鬧熱鬧。”
傢文道:“娘,剛開瞭龍湖電影院,挺熱鬧的,門口過幾天有慶祝淮南解放四十周年的活動,再看看最近有什麼好看的戲,也去欣賞欣賞。”
“這個好。”陳老太太同意瞭。衛國立即去打聽,得知唱豫劇的牛得草率團來淮表演,就落腳龍湖電影院。陳老太太聽瞭,道:“牛得草的《七品芝麻官》和《三願意》我聽過,不錯。”
既然老太太願意聽,就這麼定下瞭。接下來是外出工具需要做。去醫藥公司,一時買不到輪椅。衛國便找朋友連天加夜,打出一個架子,再去修車行加兩個輪子。到瞭那日,衛國便先把輪椅拿下樓,再背著老太太下瞭四層。用三輪車拉著,往龍湖電影院去。看牛得草,陳老太太的笑聲比往常都大些。
看完出來,電影院門口的慶祝活動還沒結束,頭頂上到處是花燈,大放光明。廣場上立著大標燈牌,在夜色中紅紅綠綠的。淮南解放四十年瞭。陳老太太對衛國說:“我和你爸,就是解放那年到淮南來的,剛開始住北頭,就一間茅草屋子,人生苦短。”
衛國眼眶濕潤,但還是笑,“娘,長著呢,你一定能長命百歲。”
陳老太太笑道:“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今兒高興,明天你把他們都叫來。”
衛國道:“明天年二十九。”
陳老太太說:“叫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