傢麗正在上班,傳達的大爺來叫她去接電話。傢麗從蔬菜倉庫出來,一接電話,就立刻找車隊的師傅幫忙,要立刻送她去礦三院。
醫院急救室門口,小年站在那。
傢麗上前,扳過兒子的肩,問:“你弟呢?!”
小年指瞭指急救室,一臉失落。
“怎麼回事?!”
小年言簡意賅,“玩摸瞎瞎(土語:捉迷藏),他從三樓栽下來瞭。”
天!這麼小年紀,三樓!
“怎麼回事?!”這次是問原因。
小年小聲,“有個欄桿,縫特別大……”
等瞭一會,醫生出來瞭。傢麗上前,焦急地,“醫生,怎麼樣,我是孩子媽。”
“沒有生命危險,右腿骨折,”醫生冷面孔,“三樓摔下來,這樣是萬幸,你們這些做傢長的,生瞭又不問,生孩子幹嗎?”
傢麗唯唯稱是。
住院幾天,小冬被接回傢休養。功課暫停。何傢的二三四五六幾個姨,插花著來看二外甥。傢藝逮到機會批評大姐,“這孩子,真要有人管,沒人看沒人管不行,都放羊,會出問題,楓楓我就說廖姐,看住瞭,看住瞭就有年終獎。”
說瞭等於沒說,老三的主要目的是炫富。傢麗得上班,建國也得上班,小年小冬的中午飯,都隻能湊合在學校吃。建國不會做飯。傢麗也不忍心讓他做,一個大男人,軍人,國傢幹部,總不能下瞭班還回來做飯。還是她做。
傢文出主意,“媽那現在屋子都空著,我看老六也是遲早的事,不如讓小年小冬去龍湖住,都上龍湖中學,或者三中,都離得近。”
傢麗覺得這意見的確不錯。問問建國,他沒意見,兩個孩子送去姥姥傢住可以,他和傢麗平時還住軍分區。
自己傢商量好瞭。再就是征求美心和老太太的意見。
如果在平日,美心和老太太估計要考慮考慮,但如今小冬斷瞭一條腿,老太太覺得可憐見,立刻就答應瞭。不日,小年小冬便住進來,睡以前傢歡那屋。
這日睡到半夜,老太太忽然驚醒,伸手摸摸美心。美心醒瞭,問怎麼回事。老太太又說自己右眼皮老跳,“去看看小年小冬。”
美心真心覺得老太太大驚小怪,但又不得不去,隻好披衣去看瞭,才回來稟報,“睡得好好的。”
“再去看看傢喜。”
“媽——”美心嘀咕,“大半夜的拾掇人,有一出沒一出的。”嘴上抱怨,行動上還是聽話。去看瞭,回報,“都打呼瞭。”
“撕點白紙給我。”老太太伸手。美心明白,她老人傢又要開始壓她的右眼皮。手伸出帳子——她們一年四季床上都掛著帳子,在床頭櫃上報紙邊拽瞭一小塊。
老太太不含糊,“不行,這紙不白。”
隻有白紙,貼上去才能代表“白跳”。
美心隻好再度下床,去抽屜裡撕瞭一小片,遞給老太太。蘸唾沫,黏在眼皮上,老太太這才放心。
衛國傢主臥。傢文半夜醒來,沒開燈,她推瞭推身邊的衛國,要痰盂,說想吐。衛國連忙起來把痰盂端來,湊在床邊。
傢文哇哇吐瞭兩口。還不夠,又吐瞭兩口。滿瞭小半個痰盂。
衛國嘀咕:“也沒吃什麼啊……”
傢文倒在床上,喘著氣。衛國把痰盂端出去,準備倒進衛生間便池,一開燈,大驚失色,痰盂裡一片殷紅。衛國不敢相信,再看看,沒錯,是血。
傢文吐瞭半痰盂子血。
第一人民醫院,傢文已經住進病房。衛國急得頭冒汗。片子出來,醫生診室。衛國找瞭個朋友,請人民醫院呼吸科最好的醫生診斷。
“現在可以確定,您愛人得的是肺結核,肺部已經穿孔,根據片子看,肺部漏洞有雞蛋大小。”
“一定可以治好吧!一定可以的。”
“放心,我們會盡全力挽救。”醫生的話,隻能說到這。出瞭診室,衛國一個人站在醫院天井抽煙。小護士提醒,“這裡不能抽煙。”衛國連忙把煙滅瞭。這是他繼娘親去世之後,人生第二個巨大打擊。命運向他進攻,他從來沒畏懼過。他怕的是命運舉起長矛,攻擊他心愛的人。不。他必須鼓起勇氣。他不能倒下。不能有絲毫動搖。他必須給傢文信心,動力,幫她戰勝病魔,度過難關。
調整好情緒,衛國往病室去。到門口,護士攔住瞭他,“對不起,這裡是傳染病病房,你現在不能進去。”
“我是六號床的愛人。”
“不能進去。”
“我是她愛人!”衛國情緒激動。
“現在不能進去,這是規定。”
“我是她愛人我為什麼不能進去!她需要照顧,我是她愛人!……你們醫院講不講理……我必須進去,不行……”
聽著衛國在門口喧嚷,傢文躺在床上,流淚瞭。
傢文生病的消息第二天就傳開瞭。傢麗第一個來。美心和老太太年紀大瞭,傢麗怕她們受不瞭,暫時勸她們別來。老四、老五、老六來打瞭一頭,拎瞭東西,站在病房外看瞭看。
傢藝最後一個來,帶瞭一堆營養品。
傢麗識破她不誠心,不大高興,“病還沒好呢,你帶這些來給誰吃?”傢藝故作委屈,“看病人不都這樣麼。”
傢麗憤然,“現在不是你顯擺的時候!”
“大姐,你這麼說我可不同意瞭,”傢藝較真,“什麼叫我顯擺,我可是誠心誠意來探病,誠心誠意帶東西,怎麼就成顯擺瞭,是,我現在條件好點瞭,可也是熬出來的,十年河東十年河西,這不正常的麼,人生就是起起落落,頭十年地裡,二姐還是天之驕女呢……”
沒等她說完,傢麗就暴喝:“滾出去!”
雷霆萬鈞。傢藝也不頂雷上,踩著高跟鞋,當當敲著地面走瞭。陳傢這邊。給衛國面子。一眾人也來探病。
陶先生沒來。克思代表她和光彩露瞭一次臉。戴瞭兩層口罩。他勸弟弟衛國,“也要註意,她倒下瞭,你不能再倒下,這畢竟是傳染病。”衛國說:“到這個階段,已經不傳染瞭。”
克思惜命,“那也要註意,這是醫院,到處都是病菌。”他站一會,走瞭。春榮和春華都是自己來的。畢竟是娘傢的事,她們不願意也不好讓夫傢知道太多。兩個人跟弟弟衛國感情好,所以願意幫忙。春榮問:“控制住瞭麼?”
衛國說:“該用的藥都用上瞭。”
春華說:“怎麼會突然得這個病。”
衛國自責,“都怪我粗心,這時候才發現。”
春華勸,“說這些也沒用,早點治。”
孫黎明趕來瞭,人還沒到跟前,就嚷嚷,“怎麼傢文能病瞭?”春榮、春華見大姐夫來,讓出位子給他做。大康小健結婚後,他身體狀況一路走低,心臟不好。所以一聽說傢文得病,他感觸尤甚。引以為病友。“哥,身體不好就在傢歇著。”衛國說。
大康小健都有瞭孩子,且都是男孩。孫黎明一下抱瞭兩個孫子。人生無憾。“你得給她治,傢文是個好人。”
衛國連連說:“肯定治,肯定治。”
孫黎明又問:“老大呢?”
春華道:“來過瞭,有事,走瞭。”孫黎明道:“我就知道老大兩口子那德行,老大是例行公事!陶先生是巴不得我們都病死。”
春華解釋,“也沒那麼嚴重……”為避免孫黎明發大火,引發心臟病。大傢都說不清。春華隻好往春榮二三兩個女兒身上引。兒女婚事,是永恒的話題。孫黎明立刻來興趣,問什麼進展。春榮說老二準備結婚,找瞭二汽的。老三談著呢。
孫黎明又問:“老大呢,敏子。”
春榮笑:“老大兒子都能說話瞭。”敏子生瞭兒子,很招搖。但北頭老宅的這些人,她不大理睬。主要暫時顧不上。
陳老太太一走,傢散瞭一半。長輩們走得都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字輩們各奔各的前途,更疏於聯絡。
孫黎明問:“敏子還是跟那個胡萊?績溪的?”他記憶力還不錯。關鍵胡萊這個名字太不低調。
春榮笑說:“對對,胡萊,胡來胡有理。”
禮拜天,一大早,田傢庵電廠住宅區,鮑敏子傢。
敏子把胡萊拉到臥室,一臉嚴肅,口氣類似訓斥,“怎麼回事?來也不打招呼,說來就來,我這是旅館酒店?還是難民營。”
胡萊為難地,“昨天晚上跟你說瞭。”
“胡扯!我沒聽到。”
“睡覺前給你說的。”
“來就來瞭,還帶著個丫頭來,什麼外甥女,我見都見過,突然就來,我們傢多大房子?睡哪?”
“我睡客廳。”胡萊懇求地,“媽就是來看看孫子。”
“可瞭不得,鄉下人進城瞭。”敏子還是揶揄口氣。胡萊見敏子松瞭口,連忙讓他媽和外甥女進門。胡萊媽把行李放下,她帶來一點野味給胡萊。自胡萊結婚,她第一次上門。
“媽,洗洗手,洗洗臉。”胡萊帶他媽和外甥女到洗手間。
胡萊是胡傢第一個大學生。當初是縣裡第三十名。頭二十九名都考上本科瞭,隻有他是大專。電力大專。他是真喜歡敏子。一物降一物。找個本地姑娘,又是電廠雙職工,有面子。老傢務農,他這一輩成工人瞭,又是待遇優厚的電廠,光榮。
洗好弄好。胡萊領他媽和外甥女到客廳。還不見敏子出來。
胡萊媽問:“小吉呢。”小吉是敏子和胡萊的兒子。
“睡覺呢,一會叫他起來,”胡萊說。又問:“吃早飯瞭麼。”他外甥女搶著說:“坐得夜車,和姨姥都沒吃。”胡萊又忙著下去買早飯。他探頭喊:“敏子,吃什麼?!”
敏子在裡頭回話,“糖糕!撒湯!”
胡萊媽小聲問:“還沒起來呢。”胡萊為瞭維護面子,替敏子撒謊,“哦,昨天上夜班。”
“上夜班傷身體。”胡萊媽叮囑。一會,胡萊買瞭早點上來。有糖糕、油旋子、韭盒子、糍糕、撒湯、辣湯。
糖糕和撒湯端到屋裡去。
胡萊善意提醒,“媽來瞭。”
“知道。”
“該起來瞭。”
“不知道我昨天不舒服?”
胡萊出去瞭。一會,敏子施施然從屋裡頭出來,見到人,也不叫。胡萊媽忙站起來。敏子說:“媽,我們這上班都忙,也顧不上你,一會我還得去廠裡一趟,你們多吃點。”又對胡萊,“別叫吉吉起來太早,昨兒睡得晚。”
胡萊媽隻好說沒事,你忙你的。他外甥女也不是傻子,恨得吃糍糕都下勁點。敏子收拾好,出去瞭,在外頭跟女同事玩瞭一天,到晚上來傢。
胡萊一個人坐在客廳抽煙。
敏子東瞧瞧,西看看,帶著笑問:“你媽呢。”
胡萊把煙頭摁在煙灰缸裡,“回去瞭。”
敏子沒接話,到廚房收拾東西,一邊收拾一邊嘀咕,“你說這大老遠,帶這些來幹嗎?哪沒有這些土貨,要命。”
胡萊認真地,“能不能給我一點面子,給我媽一點面子,農村人也是人!也有感情,也要自尊。”
敏子拍案板,“是人就得懂人的規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