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富貴在天

探望完傢歡,建國說要請傢藝兩口子吃飯。

歐陽寶忙說:“好不容易見一次大姐大姐夫,應該我請!”

豪氣沖天。傢麗決定給他這個機會。

建國說就在保健院附近的小店吃吃。歐陽怎麼都不答應。傢麗說:“歐陽,你聽大姐夫的,他一會還要去區裡上班。”

傢藝撐著不說話。難得有表演機會,她讓給丈夫。隻見歐陽寶信步走到馬路邊,掏出鑰匙,打開車門。是桑塔納。新的。黑色。上海制造。是歐陽的新坐騎。“上車!”歐陽笑嘻嘻地。

此時此刻,連傢麗都不得不對他刮目相看。從前的捂屁拉稀球痞子小混子,到現在的弄潮兒成功人士,何傢麗跟在時代的後面跌跌撞撞,還有些摸不清門道。

車,建國坐得多,但他都坐公傢的,私傢車還真沒做過幾次。

他也喜歡車。“幾個錢?”他問。

歐陽笑笑,“錢不用說啦,臭臭的東西,大姐夫喜歡開,隨時拿去開好瞭,它就是個男人的玩具,就是玩。”

歐陽做作的灑脫,讓傢麗不舒服,她偏頭看看建國,他似乎很享受。當然她也能理解他。體制內的攀升是那麼緩慢,他至今還隻是個科級,而像歐陽這種毅然下海的,卻搖身一變成為社會主流。傢麗深感時代變瞭。

到地方停車。傢麗和建國才發現歐陽把車開到瞭金滿樓。淮南最貴的酒店。不進去吃,太露怯瞭,顯得這個做大姐的沒見過世面,進去吃,確實貴,盡管歐陽要請客,傢麗還是心疼錢。

咬牙進吧。包間。四個人坐,空蕩蕩的。建國要換到大堂。歐陽摁他坐下,“請貴賓,就要到貴賓室,”又對服務員,“點菜!”傢麗隻好坐下,傢藝脫下她那名牌衣服,交給服務員掛進衣櫥,這才坐到傢麗旁邊。“姐,”傢藝甜甜地叫瞭一聲,挽著大姐。

傢麗抖瞭一下肩膀,“幹嗎?我看你就是在蜜罐裡泡的時間場瞭。”

傢藝道:“怎麼啦,我過得好你不為我高興,當初你還不讓我嫁給歐陽呢。”傢麗有些發窘,隻好找補,自己給自己臺階下,“算我打眼瞭,你對瞭,行瞭嗎?”

“大姐——”傢藝發嗲,“我知道你為我好。”

歐陽要點海參鮑魚。被建國制止。

傢藝道:“海參不要,抱怨一人一隻,燕窩給我一份。”歐陽甜膩膩地,“謹遵老婆法旨。”一會,酒菜都上來。

歐陽非要先敬建國一杯,還有話要說,他豎豎大拇指,“大姐夫在我眼裡一直都這個。”建國連忙說不敢當。

歐陽繼續,看看傢藝,又看看大姐,“這個傢要沒有大姐夫,那真隻能是武大郎賣糞——論堆。”

傢藝嗔:“瞧你這比喻。”

歐陽說:“多原諒,沒什麼文化。”又說:“以前大姐夫的光榮事跡,傢藝都跟我說瞭,我是恨吶,恨我沒早生幾年,要在那個年代,我也去參軍,我也去打仗,我也做英雄。我也幫爸爸解決困難,我也跟大姐夫一樣,做個真漢子!”

情緒激動,酒差點灑出來。

傢麗笑說:“你現在做也不遲。”

歐陽脖子一縮,又一伸,“那是的,必須孝順,大姐,我也敬你一杯。”傢麗二話不說,一仰脖子喝瞭。歐陽拍桌,贊,“好!大姐是女中豪傑,要說這娘婆二傢我唯一佩服的女的,就一個,大姐!”傢麗被誇得飄飄然。她料不到歐陽在外面混,混得滿嘴跑火車。燕窩上來瞭,傢藝仔細吃著,一邊吃一邊說:“一不小心,真見老瞭。”

歐陽又說:“大姐,要不要跟我幹,一年忙一季子,能吃好幾年。”傢麗有些東西,蔬菜公司裡也風傳,要有變化。可她不能輕易送口,別人一說,她就幹,那成什麼瞭。而且歐陽說話水分也大,不能輕易相信,跌瞭面子。傢麗穩住,說:“年紀大瞭,孩子也要管,傢裡撒不瞭手,就不去掙個錢瞭。都過瞭不惑,還爭什麼,搶什麼。安安分分過吧。”

傢藝教訓歐陽,“聽到沒有,大姐說瞭,安安分分過。”

歐陽委屈,怪模怪樣,“哪裡不安分瞭。”

“最好是這樣!”傢藝瞪他一眼。

建國真誠地,“小老弟,賺到錢是好,但這個市場經濟,千變萬化,得留點後手。”

“大哥,怎麼留後手?”

“買房置地。”建國說,“跟老祖宗學。”

“哪裡的房,何處的地?”

建國說:“供銷社門口,淮師附小往南這一排正在建房,都是門面,十幾二十萬一個,趁著現在手裡有點錢,不如買幾個,以後不論是自己養老還是傳給楓楓,都不錯,好歹有個房租吃。算留條後路。”

歐陽風頭正健,哪會聽這個,他笑笑說:“現在生意好做,哪用把投到房子上,房子是死的,人可是活的。”

建國一聽這話,知道歐陽寶聽不見忠告,便點到為止,不再強勸。

何傢的墻頭矮瞭。美心和老太太商量,打算把前後院的圍墻都重修一下,後院沒有門,但墻頭上需要砌入碎玻璃防盜,前院有門,需要重新修門頭。寓意:光耀門楣。

何傢沒有兒子,但有女婿,劉美心一聲令下,五個女婿和一個準女婿都來瞭。小工都不用請。建國找瞭技術工指導,衛國弄瞭水泥,歐陽掏瞭紅磚錢,方濤拉貨,振民買門頭的琉璃,宏宇當小工幹活最勤。連續三天,這六個與何傢女兒有關系的男人都在一樓院子裡忙活著。成為一道風景。行來過往的人都嘖嘖稱奇,有羨慕的,贊嘆的,也有諷刺的,恨的。劉媽站在二樓,抱著那隻叫赫茲的老貓,神色憂傷。秋芳來到她身後,“又羨慕啦?”

劉媽連忙收瞭神情,“沒有,就看看你小叔子,真是纏不清的親。”秋芳補充,“你兒子可是科學傢。”劉媽苦笑,不聲辯。科學對她有什麼用,不過就是個說法,面子,在菜場跟人說說好聽,哪裡有陪在身邊實惠。劉媽越來越不喜歡孟麗莎。

院子裡,美心給六個力工送水,歡天喜地。

天冷瞭。但何傢小院的熱情能沖到天際去。劉媽也羨慕這種熱鬧。何常勝走瞭。但他身後這個傢興旺發達。納入六個人丁,再生六個孩子,真叫形單影隻。

忙好弄好,中午吃飯。過小年,美心不含糊,幾個女兒,隻要有空的,都來幫忙。傢麗洗菜,傢文督導,傢藝擺盤,傢歡看著鍋,時不時偷一塊吃,小玲切菜,傢喜負責端,掌勺的還是美心。廚房裡幾乎站不下人。客廳裡,男人們歇息下來,喝茶,聊天,古今中外地說,他們是連襟,因為各自的女人坐到一起。圍著一圈,首座自然是建國,衛國坐在他旁邊,然後是歐陽、方濤、宏宇,時不時爆發出笑聲和爭辯聲。前院,這時節月季花還在開,一大叢,越長越高。老太太坐在門廊底下,是個藤椅。孩子們在摔皮卡,玩彈珠。小年已經過瞭玩這種遊戲的年紀。站在一邊看。有大人樣。小冬成瞭代理帶頭大哥,帶著光明、小楓、洋洋、大成,玩得不亦樂乎。老太太何文氏看著此情此景,心滿意足,在過去,這已經是盛景。四世同堂。

用的是大圓桌,大人們都上桌。菜滿滿一桌子。涼菜有:素拼、葷拼、拌紅心蘿卜絲、涼拌苦菊、皮蛋豆腐、白切牛肉、香腸片;炒菜有:輕炒豆餅、韭菜千張、青椒雞蛋、青筍木耳、蘑菇炒脆骨、炒豬肝、苜蓿肉、銀耳炒腰花;燒菜有:紅燒大公雞、糖醋鯉魚、千張疙瘩燒排骨、護心皮燒馓子、毛白菜燴豆腐、紅燒牛肉、老鴨燒豆子、燒咸魚、紅燒大雁、清燉甲魚、大蒜燒黃鱔;外帶明爐羊火鍋。湯有:甜湯、老母雞湯(配黃心烏白菜、鵪鶉蛋、銀耳)、蹄包湯。

人菜齊備。老太太對傢麗,“老大,把你爸的那杯酒也擺上。”

傢麗忙去櫃子裡拿出常勝生前最珍愛的仿古八方杯。滿上白酒。傢文去搬瞭個凳子,擺在老太太和美心當中。有空位,就算常勝也在瞭。良久默然。都等著老太太說話。

老太太眸光微啟,掃瞭桌面一圈,“你們,都是何常勝要等的人。”提起常勝,美心不免眼神幽渺,他離開她們已逾十年。

“有男有女,有夫有妻,父慈子孝,姐友妹恭,我們這個傢算是齊全瞭。”老太太一連用瞭好幾個成語,也不管合適不合適。反正就那意思。眾人笑瞭。老太太繼續,“既然是一傢子,就要有一傢子的樣子,要團結一致,一致對外。”

眾人點頭稱是。

老太太忽然把五個指頭在桌面上輪番敲瞭一陣,“什麼叫傢?”突如其來的考題。

“你說。”老太太指著宏宇。他最小。且還沒算進門。都因為他那個媽。

宏宇眼睛骨碌碌轉,“那個……傢就是……”腦子忽然不夠用,隻好說,“傢不是餐廳。”

全場轟然一笑。老太太道:“也對。”

小玲接話,“傢不是酒店。”

傢喜說:“傢不管是窮是富,溫馨舒適最重要。”

傢文說:“傢不論房大方小,幹凈整潔就最好。”

傢歡不甘落後,“傢不是戰場,不用爭王爭霸。”

方濤看傢歡,“傢不是擂臺,不用一比高下。”

歐陽笑道:“奔波在外,最向往的就是傢。”

衛國說:“委屈難事,最渴望的也是傢。”

建國這才說:“傢的組成很簡單,慈愛的父母,貼心的夫妻,可愛的孩子。”

傢麗總結,“傢就是踏實,傢就是安心,傢是就團結,傢是一致。

美心眼眶濕潤:“一輩子……隻有傢……能讓人幸福到老。”常勝一死,她就是沒傢的人。

老太太深深嘆息,“一個傢字,一筆一劃,點撇橫捺,正好十筆,必得十全十美,才寫出一個圓滿。”停一停,又說,“我這一輩子,該經的都經瞭,該見都見瞭,活到這個歲數,熬老瞭前輩,熬走瞭後輩,我挺知足。傢麗!”她忽然喊。傢麗連忙應聲。

“將來我走瞭,你要把弟弟妹妹都攏起來,把你這個媽孝順好。”一桌人皆勸說什麼走不走的。老太太說:“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又看看美心,“以後你不要太任性。”

一桌皆納罕。美心這把年紀,任性什麼。也對,在老太太面前,她可能永遠是個任性的年輕人。“媽,別說瞭。”美心泫然,“都怪常勝走得早。”

“媽——”眾女兒都來安慰美心。

老太太鼓勵,“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活到這個年紀你還不明白?吃飯!動筷子!”

都等著老太太下第一筷子。

老太太看看一桌菜,問:“紅燒鯉魚誰弄的?”

傢麗應承下來。

老太太笑呵呵地,“我來嘗個魚頭肉,希望你們明年都能鯉魚跳龍門。”

老太太下瞭筷子,這才吃開瞭。

觥籌交錯,熱鬧酣暢,歡聲笑語,喜氣洋洋,一派歌舞升平。

席間,小楓拿傻瓜相機,抓拍瞭幾張宴席照,定格瞭這傢族盛景。吃到末瞭,老太太喝瞭點甜湯,覺得乏瞭。

頭一耷拉。閉上眼。

傢歡坐在她對面,第一個發現異常,“阿奶!”

傢麗連忙看身邊,搖瞭搖老太太,“阿奶!”

“媽!”美心也喊。

孩子們神色間有些錯愕,呆在原地。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