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山雨欲來

美心摸摸老太太的鼻息,還有暖意。“媽!”美心又喊。老太太慢慢睜開眼,迷迷糊糊,“你們吃,吃完瞭就犯困。”

虛驚一場。

傢麗道:“小年小冬,把老太扶到房裡去。”

兩個兒子連忙起身去扶。

這場聚會過後,很快,王懷敏正式上門提親,房子準備好瞭,就在她車站村一層平房後頭加瞭第二層,說是單獨給宏宇和傢喜的。老太太見傢喜和宏宇感情實在不錯。宏宇對傢喜百依百順,便不好再棒打鴛鴦。她如果再反對,鬧僵瞭,傢喜嫁過去跟王懷敏也不好相處。美心有些心痛,畢竟傢喜是她一手帶大的,最有感情,好在她現在手頭還有個事做——賣醬菜。所以沒幾天,這憂愁也就沖淡瞭。

領瞭證,就等著辦事。本來想再拖一年,等宏宇不跑車,轉到科室工作瞭再說。但美心和傢麗考慮再三。一,傢喜已經有瞭身孕,不能等。二,老太太精神一天不如一天,也不能等。兩邊一合計,隻好趕著選瞭黃道吉日,把事辦瞭。

傢喜結婚,彩禮和陪嫁,相較於老四那時候,又上調瞭一點。時代在變,何況她是何傢最後一個女兒。其餘酒席、迎親、洞房一律相同。唯一不同的有兩點。一個是錄像,宏宇請瞭開婚紗攝影店的哥兒們全程錄像,留錄像帶,做紀念。二是,傢喜送親的隊伍裡有六個外甥。也是一景。小年打頭,端喜盆。小冬捧痰盂。光明拿燈。小楓握花瓶。洋洋和大成年紀小,一人拿一束假花。迎親那天,下瞭車,傢喜在前面走,後面六個外甥跟著,蔚為壯觀。

王懷敏看著也喜歡。有好事的鄰居多嘴,奉承她,“嚯,這何傢的女兒就是生兒子的命,瞧瞧這一大串子,跟葡萄籽兒似的。老王,你娶這一房兒媳婦可是娶對瞭,等著抱孫子吧。”

王懷敏樂得合不攏嘴。

小年快初中畢業瞭。是龍湖中學的一霸。人稱:超級塞亞東。

這日,傢麗下班,走到傢門口。當門立著一個短頭發的中年胖婦女,她旁邊站著個男孩,耷拉著頭。頭上裹著白紗佈。

“你是何向東的媽媽嗎?”胖婦女見傢麗走過來,問。

傢麗看到那紗佈就感覺不妙。不是第一次瞭。

“你哪位?”傢麗問。

胖婦女一把拉過旁邊那個負傷的少年,“這是趙無極,我是他媽,你們傢何向東把我兒子頭打破瞭!他必須要負責任。承擔醫藥費!誤學費!精神損失費!大姐,你也應該管管你兒子,整天在學校無法無天,這個欺那個打,現在還是學生呢,以後走向社會,那不成那啥啥才怪!”

傢麗隻好賠著笑臉說對不起。該答應的,都先答應下來。不是第一次瞭。她有經驗。

搓板往地上一摔。

“跪下!”傢麗暴喝。

小年乖乖跪在搓板上。齒縫交錯,膝蓋一會就受不瞭。小冬嚇得躲進屋。他跟哥哥相反,哥哥膽大,他膽小。他從未見過媽媽發這麼大火。

傢麗手握掃帚頭子,“屁股撅起來!”

小年為難,“媽,我都這麼大瞭,就別用這招瞭吧。”

“撅起來!”

小年申辯,“是趙無極先惹我的,我是自衛反擊。”

說話間,掃帚頭子已經落下。噼裡啪啦如雨打浮萍。小年隻能受著,好在被打瞭這麼多年。他早已銅皮鐵骨。

建國回來瞭。一進門,對眼前場景明顯感到意外,“母子倆這是唱哪出呢。”

小年率先求救,“爸!我是自衛反擊,我媽非判我一個侵略,然後對我實行法西斯統治!”

傢麗吼,“你兒子又把人頭打破瞭!人傢找上門來瞭!一個月工資又沒瞭,還不知道有沒有後續!如果殘疾瞭呢,誰養人一輩子!”說著,掃帚頭子又落下。小年下意識用胳膊擋,來瞭個反作用力,掃帚被震飛瞭。傢麗打紅瞭眼,沖到建國身邊,解開他皮帶頭。建國慌亂,“傢麗,別沖動。”

一把抽出建國褲腰上的皮帶,好像抽瞭條龍筋,傢麗手握重器,揚鞭訓子。這一波攻擊更劇烈。小年終於撐不住,銅皮鐵骨也被傢麗的牛皮神鞭打得哇哇亂叫,滿地找牙。

這樣不行。不正常。建國拎著褲子上前,抓住她腕子,“傢麗!”

“你松開!”傢麗目光如刀,像是能在人身上挖幾個窟窿。

“你就是打死他,不也於事無補?”

“打死他我去自首!”傢麗像中瞭魔一般。

小年連滾帶爬逃回自己屋。把門反鎖上。小冬在屋裡已經嚇哭瞭。

“何傢麗同志!”建國激動。

傢麗這才忽然長嘆一口氣,把牛皮皮帶摔在沙發上。

晚飯不吃。算懲罰。傢麗不吃,一傢人隻能跟著不吃。建國樂觀主義,對傢麗,“人是鐵,飯是鋼,餓它一頓又何妨。”自相矛盾。但主要表明態度。

傢麗就悶坐在沙發上不說話。小年小冬不敢出門。建國陪她坐著,她不聲不響。他看書。到晚上十一點,建國才問:“睡吧,明天還要上班。”

傢麗嘆瞭口氣,到床上歪著。

建國寬慰她,“兒子是你生的,怎麼都得兜著。”

傢麗不作答。停瞭一會,才說:“老大這書,是讀不下去瞭,讓他提前去當兵吧,別等高中畢業瞭。”

“行,聽你的。”建國順著她,“這小子,也隻有部隊能治他。小樹苗才能捋正瞭。”

傢麗輾轉,“今天那學生傢長一句話把我說蒙瞭。”

“什麼金科玉律?”

“她說這樣的孩子,在學校都這樣,將來走到社會上,那可不就是那啥啥。”

“啥啥?”

“就怕他犯罪,這老大不知道怕。”

“放心吧,進部隊,什麼都修理好瞭。”

“別給分配太遠。”

“那是組織安排,我做不瞭主,也不能幹涉。”在原則問題上,建國毫不讓步。

“要你這爸幹嗎?”

“當兵嘛,不就幾年。”

“那要轉志願兵呢,不就一直當下去。”

“看造化吧。”建國說,“我倒覺得,去艱苦的地方鍛煉鍛煉挺好。”

傢麗這才躺下,側著身子。但睡瞭好久也沒能入眠。反復翻身。建國感覺到她,問:“睡吧。明天還要上班呢。”又是這句話。夜,無限延伸,覆蓋在傢麗心上。她其實有個心事,隻是不知道怎麼跟建國說。或者說,她是不知道說服自己,讓自己接受。傢麗覺得自己仿佛就站在這黑夜裡,腳下是茫茫大地,但她卻不知道路在何方。

“睡吧,”建國說,“不然上班沒精神。”

傢麗心口的巖漿終於噴發出來,“建國——”她叫他。

“嗯?”建國側過身子,對著她。

“我可能要下崗。”傢麗吐瞭口氣。

山雨欲來。

淮南不少廠都開始動員工人下崗。橡膠二廠,雜品廠,食品廠,紡織廠,軸承廠,乃至於更遠的蔡傢崗機廠,望峰崗選煤廠,八公山機械廠,整個淮南,百分之七十的廠子受到瞭沖擊。六裡站有工人開始攔路。蔬菜公司也有人參與。傢麗沒去,時代大潮趕到這瞭,非個人之力可以扭轉。

在單位辦瞭手續,每個月可以領兩百八十元生活費。職工自謀生路,等到退休年齡,再到單位辦退休。傢麗從蔬菜公司走出來,大門口,傢麗回望門牌,樸素的一行正體黑字,淮南田傢庵蔬菜公司——似乎包含瞭她大半個青春。然後,走出這個門,就代表結束。

傢文的制藥廠還沒開始下崗。但也面臨轉型,廠子裡生產的藥是大眾藥品,沒有專利拳頭產品,諸如感冒靈、氟哌酸、頭疼粉這些常見藥是個制藥廠都能生產。五藥廠缺乏競爭力。唯一能支撐的上遊半成品,做輔料——向其他更具有競爭力的醫藥企業提供原料。傢文包瞭一陣膠囊。手剛練熟瞭。又被調整輔料車間。

傢藝所在的工藝廠也受到一些沖擊。但暫時還不至於倒閉。傢藝屬於熟練工,做手繪上色,尚未下崗。不過她也不怕下崗,歐陽寶如日中天,粗算算,這輩子的錢似乎都賺夠瞭。

傢歡所在的信托公司效益卻出奇的好。從建立第一年起,就一直在盈利。他們主要做對公業務。經手金額都比較大。

小玲還在外貿幹。外貿的情況不容樂觀,但還不至於像廠礦企業那樣裁員。混著沒問題。傢喜懷著孩子,她所在的五一商場效益還算不錯,她反倒比在蔬菜公司本部的傢麗處境更好一些。

何傢的幾個女婿。建國是雷打不動,在區武裝部工作。衛國的飼料公司前景不明,公司的產品要進入市場參與競爭,但設備老舊產品品質堪憂,公司在謀求轉型,改瞭個名字,叫白藍集團。歐陽寶繼續做他的生意,在外頭收鴨毛鵝毛,為瞭存貨,他在後院蓋瞭兩間房子。振民在供銷社,混著。宏宇調入二汽的科室,不做貨運司機,但隨之而來的,是收入減少瞭。女婿中唯一明確下崗的是方濤。不是領導針對他。而是因為整個糧食局車隊解散瞭。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