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猝不及防

財政局門口,傢歡和秋林面對面站著。

“下雪瞭。”傢歡臉上掛笑。

秋林說:“所裡的那筆款子到底怎麼打理,大專傢,我等你的方案。”

傢歡說:“放心吧,我們是最保險的。”

秋林是來找她咨詢業務的。不過,當他問來問去就那幾個老問題,傢歡感覺到,張秋林是“沒事找事”而來。或許是專門來見她的?他回國有幾天瞭。傢歡不往深瞭想。何苦,何必,都是結瞭婚的人。這故事早已經結尾,不可能有續篇。

但對秋林,傢歡還有些好奇。

她裝作毫不知情,“怎麼樣?發達國傢都待過瞭,回到我們這小城市,不適應瞭吧。”

秋林不失風趣,“噯,怎麼是小城市,1984年國務院就批準淮南十三個較大的市瞭。”

傢歡話鋒一轉,猝不及防地,“麗莎呢,什麼時候回來?”

秋林正面迎接,“我跟她已經離婚瞭。”

原本,傢歡隻是打算敲敲邊鼓,看看他的反應,探探他的底,無論是真是假,她以為秋林總要遮蓋一些。誰知秋林不見外,一下就掏瞭實底,光天化日,赤誠相見,傢歡反倒被這個真相打得不知所措。不曉得怎麼接話。虛與委蛇慣瞭,偏偏怕這種掏實錘的(土語:實打實,不說假話的)。

“這個……”有些結巴。

“都過去瞭。”秋林故作灑脫。

“不知根知底還是靠不住。”傢歡沒頭沒腦冒一句。

一陣風吹來,門口白玉蘭樹上的雪紛紛落下,撲在兩個人頭上,傢歡秋林都驚得連忙打掃。傢歡穿得少,脖子上光溜溜的,雪頑皮地滑進去,冰涼。傢歡一邊笑一邊叫。

秋林連忙把圍巾取下來。加拿大貨,駝色羊毛質地。繞在傢歡脖子上。傢歡連忙說不用不用。秋林堅持。

“你冷,你需要。”他說。

傢歡隻好戴著。一瞬間,心底熱流湧過,這場雪似乎也不剩什麼瞭。路邊,方濤的車停著。不早不晚,他將將好目睹秋林給他親愛的老婆戴圍巾那一幕。瞬間氣壯腦門。拉開車門就要沖上去。“四哥!”宏宇也趕來瞭。在他背後喊。

方濤站住腳。宏宇追上來。“四哥,怎麼開這麼快。”他手裡拿著對講機,一臉急切。“什麼事?”他問宏宇。

宏宇說:“龍王溝路突發車禍,剛接到通知,讓我們去把幫著營救一下。”事發突然。又是營救。方濤無法拒絕。兩個人連忙上瞭車,往龍王溝路去。再看財政局門口,人,杳無蹤影,隻剩一株巨大的白玉蘭樹,頂風傲雪。

雪地裡,光明在前頭跑著。原飼料公司改名為白藍集團,但廠房沒變,場地沒變,下瞭雪,白茫茫一片。光明央求爸爸衛國一起來玩雪。腳上穿著三姨傢藝新送的深藍色雪地鞋,光明跑得飛快。這鞋正派上用場。

顧得茂的女兒也在玩雪。光明叫她一起。樹叢間,一隻野兔探頭探腦。兩個孩子發現瞭,悄悄靠近。“爸!”光明輕聲,跟衛國打手勢。衛國在後頭,他走得比較慢。雖然胖瞭些,但身體還是沒恢復。小兔子出樹叢瞭。白色大地上,一個灰色的小點。光明不猶豫,一個前撲,捉住瞭小兔子的後腿。兔子亂撲騰企圖逃跑,顧得茂女兒連忙上前幫忙。兩個孩子四隻手,兔子隻好就范瞭。“爸!”光明興奮地回頭找衛國。卻不見他的身影。

“爸!”光明拎著兔子耳朵,往後走瞭幾步。小兔子還在鬧騰。

雪地裡,陳衛國正面朝下,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爸!”光明驚慌地。一撒手,兔子迅速跳開,跑瞭。“爸!”光明嚇得沒瞭神兒,“爸——我是光明,爸!爸!”顧得茂女兒連忙朝辦公樓跑。她要去叫人。

人送到醫院,傢文也趕來瞭。診斷結果,病情又有所發展,更嚴重瞭,肝硬化轉為肝腹水。經過細胞活檢,一周後,醫生明確告訴傢文,她的愛人現在已經是肝癌晚期。當場,傢文失控,大聲叫著:“不是說隻是肝炎,肝硬化!你們這是誤診!誤診!屬於醫療事故!”醫生平靜地離開。空留傢文一個人面對殘酷結果。

傢文靠在醫院走廊上,淚流不止。

不,她不能倒下。還是要治,並且不能讓衛國知道。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再借點錢。傢文最怕借錢。她首先想到回自己傢借,但不行。這是衛國的事,她必須跟陳傢幾位說清楚,現在要救的,不光是她的丈夫,還是他們的弟弟。傢文騎著自行車,直奔黨校。是個大禮拜,克思去學院教課,周末也有學員來上課,屬於函授班。混個文憑的。陶先生在傢,光彩坐在窗前寫作業,院子裡,一枝寒梅盛放。紅得血淋淋的。傢文說明來意。陶先生皺眉,“會不會是誤診?”傢文含淚,“查清楚瞭,但還能治,至少可以減輕一點痛苦。”陶先生狠下心腸,到屋裡轉瞭一圈,又出來,“現在也實在困難,這點你先拿著用,回頭讓你哥再給送過去,得去銀行解除定期。”傢文接過來,低頭一看,四百塊錢。她瞬間明白,他們覺得衛國是個無底洞,不想投資瞭。黨校她不會再來第二次。再去四小。她不想讓鮑先生看到,便偷偷讓鄰居把春榮叫瞭出來,兩個人到辦公室談話。春榮心疼弟弟,給瞭一千救急。去找春華,春華也給瞭一千。傢文拿瞭錢,又去娘傢借。媽和老太太是沒錢,大姐兩個兒子,自己又賣菜,沒什麼積蓄。要借隻有老三老四。老五離婚帶孩子,老六剛結婚,也是窮得叮當。想來想去,還是找老三。

傢文站在傢藝傢門口。細雪在天上飄,今年雪下得勤,路上都堵瞭。廖姐來開院子門。傢藝抱著個大手爐。工藝廠不景氣,全場員工工資僅靠當門子一溜門面房出租發。傢藝索性當起傢庭主婦,日日在傢安守。

“二姐,這展子(土語:這會兒)怎麼來瞭?”傢藝估摸著有大事。

傢文來不及細說,直接講重點,聲音有點小,“我想借點錢。”不得不張口,為瞭衛國。

“怎麼搞的?”

“你姐夫的病……”傢文不忍細說。

“要多少?”傢藝爽快。危難時刻,她不含糊。

“三千。”傢文報瞭個折中數字。

傢藝轉身回屋裡,再出來,信封裡裝著五千塊,遞給二姐傢文,“這些你先用,不夠回頭我再給你送點過去。”

傢文看瞭看,隻多不少,到底是親妹妹,眼眶不禁濕潤,“老三……”

“別說瞭,救人要緊。”傢藝握住傢文的手。

“要不要打個借條。”傢文懂做生意的人的規矩。

“你還能跑瞭?”傢藝笑,“快去吧。”

到底是親姊妹。傢文望著妹妹,眼神裡滿是復雜情緒,說不清是感慨,是悲傷,是感動,還是喟嘆,一時間,說感謝似乎太清瞭,她隻是笑笑,眼眶濕濕的。

傢文出門正迎著歐陽進門。歐陽跟她打瞭個招呼,叫二姐。兩個人心裡都有事,沒顧上說話,一個出,一個進。

歐陽前腳剛進門,小楓也回來瞭。他剛在隔壁鄰居傢玩。

“爸,我想要個變形金剛。”小楓提要求。

“做作業去!”歐陽寶心情不好,沒空應付。

“就要一個擎天柱。”小楓堅持。拉住歐陽的胳膊。歐陽突然瞪大眼睛,兇得好似天神下凡,嚇得小楓連忙撒手,跑瞭。

傢藝和廖姐正在看電視。傢藝還抱著暖手爐。歐陽進來,她瞧見瞭,說:“這幹嗎呢一頭汗。”

“你來一下。”歐陽嚴肅地。傢藝感覺有事,連忙起身,跟歐陽到臥室。歐陽著急地,“傢裡還有多少錢,都拿給我。”

傢藝笑,“怎麼今天都是來要錢的。”

“快點拿給我!”歐陽猛然咆哮。傢藝驚得全身過電,發覺事態嚴重,連忙把傢裡的現金都拿出來給歐陽。

“就這麼點?”歐陽問。

“可不就這麼多,”傢藝說,“所有的錢,不都放在毛子上瞭,不讓你吃進,你還不願意……”

歐陽失態,“我他媽快完蛋瞭!”

傢藝臉綠,“怎麼瞭這是,一驚一乍的。”

歐陽說:“該!都他媽怪這雪,路全封瞭,毛子運不出去,又說今年是什麼經濟危機,根本沒人收毛子。這些貨,全砸手裡瞭!等到明年成老貨,就他媽全部作廢!”歐陽急得帶臟字。

“不行明年再來,東山再起。”傢藝不太懂生意,隻好鼓勵。

“本金都沒瞭來個屁。”

“虧多少。”

歐陽深吸一口氣,“差不多……全部……一百萬。”

傢藝隻覺得腦門一嗡。瞬間什麼都聽不見瞭。一百萬,全部的身傢,一輩子的依靠,就這麼在冬天的大雪裡化為泡影?不行,不能這樣。必須扭轉局面,挽救,救一點是一點。

“自己找車呢?”傢藝問。

“公傢車隊不可能接這個活,私人車隊,這麼大雪,路都封瞭,要走除非走小路。小路又危險,沒人肯開。而且就算運出去,也未必能出貨,沒人接手。”歐陽懊惱地。

傢藝恢復理智,“運出去,還有點希望,不運就一點希望沒有。”

歐陽不說話,顫抖著摸出一支煙。

“你等著,我去找車。”傢藝放下暖手爐,迅速換衣服。有人敲院子門,廖姐跑出去開。來者是歐陽的六弟。老六一直在傢,陪著老歐陽過。

進客廳,上氣不接下氣。歐陽不耐煩,對弟弟,“喘好瞭說話!”

六弟哈赤哈赤地,有點口吃,“哥,嫂子,爸……爸他……爸他摔瞭!”

傢藝立刻分配,“歐陽,你去看爸,我去找車,廖姐,把小楓看好,晚上不要讓他多吃。”

一年靜好,到冬,雪一來,事情全來瞭。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