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卑微的心

外商打算來市裡投資,考察經濟開發區,市裡讓各部門出人,財政局管這一塊除瞭公務員,銀行也抽調人陪,何傢歡因業務能力突出,待人接物大方,且懂一點英語,被借調過去一個月,動步陪著。幾天下來,外商很滿意。這日,考察完畢,臺灣商人林先生想去市裡隨便轉轉,尤其想看看老城區,老街,他說他爸爸當年曾經在田傢庵北頭生活過。傢歡是在北頭長大的,這個向導,她義不容辭。市裡派車,一路開到田傢庵碼頭,林先生和何傢歡站在碼頭,眺望淮河遠去。

林先生感嘆,“水沒有那麼清瞭,傢父說,他走的時候,水還是很清的,雖然經常發大水。”的確,這些年,淮河上遊建工廠太多,排污嚴重,淮河水渾濁不堪。傢歡說她小時候,淮河水是可以直接喝的,附近居民都到這裡洗衣服。

“經濟的發展,以環境污染為代價,不值得。”林先生扶瞭扶眼鏡。兩個人在淮河大壩上信步走,往姚傢灣方向去。林先生指瞭指,說這一片倒可以發展。傢歡說,我小時候經常在這裡玩。林先生嘆息,“我是在眷村長大,南腔北調,連傢鄉話都不會說瞭。”

傢歡笑,“我可以教你。”

林先生作揖,“求之不得。”

“你想學什麼?”傢歡捋瞭捋頭發。林先生說越本土越好。

真要教,傢歡卻有些不好意思,淮南本地方言,有些話偏粗蠻。“太不禮貌瞭。”傢歡卻步。

“沒關系,我都能接受,小時候聽父輩也說過不少,比如嘛燦好。”林先生撇著音調。

拋磚引玉。傢歡放開瞭,“嘛燦,是非常的意思,嘛燦好,就是非常好。”跟著傢歡又列舉瞭許多,諸如:“掖熊”是不行的意思,“可照”是問你行不行,“可是的該?”是問你是不是,“呲花”意思是失誤、完蛋,“過勁”是指厲害,“細比扣”是諷刺吝嗇,“逞臉”是指不知好歹,等等。林先生大開眼界,學得不亦樂乎。

迎面走來個人,是大蘭子。陳老太太的幹女兒,陳傢老宅的鄰居,她見過傢歡,知道她是傢文的妹妹。傢歡沒認出她,大蘭子主動打招呼,“傢文四妹!”十足熱情。

傢歡還是認不出,大蘭子自我介紹,條條縷縷都順清楚,傢歡明白瞭。“這位是?”大蘭子總是充滿好奇。傢歡道:“市裡的重要客人,臺灣來的。”大蘭子連忙握手,來瞭一句洋的,“歸來吧,浪跡天涯的遊子。”林先生一愣,又笑說是是。

“留個聯系方式,”大蘭子說,“我媽生前說過,她有個相好的在臺灣,說有機會,讓我找找。”

傢歡不耐煩,她這陪客呢,大蘭子來胡鬧。可當著林先生的面,又不好發作,隻好讓她如願。大蘭子知道傢歡不高興,但依舊我行我素,不露出來。末瞭,笑意道別。跟著便去六裡站走親戚。六裡站三友理發店,談起壩子上這段奇遇,大蘭子渾身都是勁,完全不顧頭上都是五顏六色的塑料卷。

說瞭半天,理發店老板娘對不上號,問:“你說的到底是誰?”大蘭子吸一口氣,“哎呦,這個關系,說出來繞死人,是我幹娘的小兒子的老婆的四妹妹。”理發店老板道:“哎呦,這七八茬子事。”

大蘭子點明,“衛國知道吧。”

衛國太有名。“知道知道。”理發店的人說,“飼料公司的,大好人,走瞭。”

大蘭子說:“我幹娘就是衛國的媽,我遇到這人,就是衛國老婆的四妹妹。”理發店一角,一個中年男子在理平頭。聽到這話,騰得站起,撣撣身上的毛茬子,走瞭。

老板娘伸著脖子問夥計,“錢給瞭麼。”

夥計傻眼,“沒給。”

“沒給還不去追!”老板娘著急。

夥計拔腿就追。

老板娘忙大蘭子的頭,問:“衛國老婆沒再走一傢?”

“說還沒有。”大蘭子嘆息,“恩愛夫妻不到頭,這世上的事情,難說。”

老板娘自己也是喪偶,但沒孩子,至今沒找到。“再找也難,這女人呀,一嫁是寶,二嫁是草,三嫁那真是連豆腐渣子都不如。”

“傢文還算漂亮。”

“她帶著個孩子不是?還是那個男孩?誰敢找?”老板娘深具經驗。大蘭子接不上話,不耐煩,“卷別那麼大,我頭大。”

老板娘連忙,“就是小卷。”

淮河大壩上,一輛出租駛過,風馳電掣。到姚傢灣的灣子裡頭停瞭下來。司機下車,尋尋覓覓,沒找到人。上車又走。方濤心裡有數,玩夠瞭,該去吃瞭。他估摸著應該去吃牛肉湯。北頭國營的回民飯店已經沒瞭,取而代之的,是私營牛肉湯鋪子。以北菜市老馬傢牛肉湯味最正宗。方濤開車過去,北菜市那條路人多,車開不進去,他便將車停在路口,走著去。路旁的梧桐樹一個人都抱不過來,這條路有年頭瞭。馬路牙子邊對瞭不少梧桐的毛球球子,前幾天剛下過雨,路上的泥還沒幹透。老馬傢牛肉湯在菜市裡頭,靠近瞭,方濤沒直接過去,而是在對面站著看。

傢歡和那個男人果然坐在棚子裡喝湯。有說有笑。方濤氣得牙根癢癢。他的自卑轉變為自負,又帶著不自信,他必須守衛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理智又告訴他,必須忍耐。他有一顆卑微的心。

他想不明白傢歡為什麼要這樣對他,開始是那個張秋林,現在又是個臺灣富商。哦,明白瞭,傢歡就喜歡這種洋氣的,最好有海外背景,有錢有勢,或者最起碼是高端人才,他呢,土包子,沒出息的司機!永遠上不瞭臺面,配不上她!傢歡和同事、同學聚餐,從來沒帶上過他!是,他見不得人,是下三濫!方濤在心裡把自己貶損瞭一番,激起老大憤怒。

看著傢歡和那個男人有說有笑。他的火氣更是沖到姐姐。

她還給他夾豆餅!那大驢熊!

方濤終於耐不住,沖上前去,一掌打翻林先生面前的牛肉湯。湯碗跌在地上,湯水四濺,粉絲、千張皮、豆餅滾瞭一地。

林先生的襯衫上仿若開瞭雜醬鋪子。牛油染上去,橙紅一片。

傢歡瞪著方濤,又是詫異,又是憤怒,她覺得此人越來越無法理喻,“你想幹嗎?!”她獅吼。

林先生沒失儒雅,禮貌地,“這位是?”

未待方濤回答,傢歡便吼道:“土匪!惡霸!地頭蛇!標準的本地特色!”林先生也有些愕然。

傢歡拽住林先生胳膊,“我們走!”

留方濤一人在原地。牛肉湯店老板娘上前,“碗爛瞭,誰賠?”

礦務局賓館,林先生下榻處,房間內,林先生和傢歡對坐。他好生勸慰,“這麼說,你跟你先生之間出現些問題。”

“見笑瞭。”傢歡必須挽回,投資是大事,不能因小失大,所以她跟林先生原原本本解釋瞭一番,“請多多原諒。”

“小事情小事情,”林先生笑著擺擺手,“不過,你們這樣下去可不行啊,不平等,也不公平,你沒必要受這種委屈。”

“你的意思是?”

“如果他動瞭手,你就應該考慮放自己自由。”

“他沒有動手。”傢歡連忙解釋。

“今天看起來很勇猛。”林先生話裡有話。

“不過匹夫之勇。”何傢歡思索著。一夜,傢歡沒回傢。在賓館開瞭個單間。跟林先生當然是井水河水,兩不相犯。但她就是要做給方濤看,以證明,她是自由的,有權利工作,社交,有自己的朋友。身正不怕影子斜,他沒有資格如此魯莽!幹涉她到這種地步!如果林先生因此打瞭退堂鼓,那更是全市的損失!他就是那麼不識大體!

方濤站在陽臺上,抽煙。大成走到他身後,“爸,媽呢。媽什麼時候回來?”方濤轉頭,“睡你的。”大成說:“我這道數學題不會,得問媽。”方濤說:“以後自己學。”

第二天傢歡照常上班。晚上又在礦務局賓館住瞭一晚上。方濤沒找過來。其實傢歡心裡的預設是,如果方濤再找來,她就跟他回傢。她也不想鬧這麼僵。兩個夜晚,已經足夠彼此反省。

傢歡把這個歸結為大男子主義,再加上她不給他們老弟兄幾個組車隊貸款,所以方濤有些激動。其實私房錢已經取出來,她打算贊助,以私人名義,隻是還沒來得及說。

周末之前,林先生返程,傢歡和領導、同事們一起歡送,又耽誤兩天。晚上喝完酒,傢歡不想回傢,她怕醉醺醺地,方濤隻會誤會加深。住賓館也不合適,領導都在,她冷不丁開一間房,說不清。因此酒局散瞭,她打瞭輛車,回龍湖娘傢住。

美心開門,聞到酒味,“這幹什麼呢?”

“沒事,燒點熱水。”傢歡說。

美心道:“動靜小點兒,你奶膽結石犯瞭,好幾夜沒睡好,今個算剛瞇上。”

傢歡關切地,“怎麼不去醫院看看。”

美心開水龍頭,“去瞭,也找秋芳來看,沒什麼大病,單純膽結石,你奶這個年紀瞭,也不適合動手術。”又問,“你去哪喝的?怎麼不回傢?”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