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好行李,坐穩,車開動瞭。傢麗小聲埋怨她旁邊的建國,“老二根本就不適合當兵。”建國一時無話,他知道,反駁,隻會吵起來,對事情並沒有幫助。而且傢麗現在說的也是氣話,再不適合,也已經當瞭,隻能硬著頭皮上,總不能做逃兵。
“跟老連長請示瞭?”傢麗問。
“打瞭招呼,我們可以去探望。到瞭看情況再定。”建國說。建國的老連長在大區做副司令,在武漢那邊也有幾個朋友,本來小冬去當兵,已經打瞭招呼,但上頭照顧,架不住下頭有人欺負人。正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路程還很遠。到中午,兩個人餓瞭,傢麗拿出帶著的火腿腸,撕開,掐瞭一半給建國。塑料袋子裡還有傢文拿來的大救架。傢文有再婚的考慮,找傢麗商量。
傢麗也愁。小冬在武漢,看來繼續待下去不現實,這次她和建國過去,就是想商量商量,看能否挪個地方,等新兵訓練結束,想調往長沙。長沙比武漢離傢更遠。隻是為今之計,也隻能如此。還有小年的婚房,也是個問題。
建國一邊吃大救架,一邊說:“小年又提房子的事瞭,估計是李雯傢那邊催著。”傢麗問:“這也是個事,讓我跟媽和奶奶開口,要老傢的那房子,真有點張不開嘴,阿奶都多大瞭?讓她搬,現實嗎?而且就算有地方搬,讓她搬到老五那,房租我們先墊著給老五,一旦老太太有個三長兩短,誰也擔不起。”
建國不說話。
傢麗繼續說:“住老五的房子也不現實,李雯傢估計不願意。”
東西吃完瞭,建國把塑料袋握成個小團,丟進垃圾桶。
“要麼還是要區裡的房子,龍湖小區。”是個重大決定,建國卻說得雲淡風輕。傢麗態度一變,關切地,“不想縣級瞭?”
建國道:“到副縣級差不多瞭,主要年紀大,也到杠杠瞭。退居二線管老幹部也不錯,一樣是為黨和人民服務。”
建國態度平和,傢麗聽著卻愈發難受。建國奮鬥一輩子,縣級指日可待,就為瞭套房子就放棄?而且上瞭縣級,住房肯定要調整,就不能在等等?
“我去跟李雯他們傢說說。”傢麗說,“要不就再緩緩,先訂婚,等二年再結。”建國下定決心,“算瞭,就這麼辦吧,人傢姑娘也不容易,大好時光,憑什麼等咱們傢,而且小年難得遇到個自己喜歡的,別等瞭,從武漢回來,就辦這個事。”
傢麗有些感動,又有些心酸。一位父親的承擔,孩子未必知道,就算知道,也未必能領會那麼深。可她懂,她全然明白作為父親的建國的付出。隱忍、堅定、犧牲,自從建國到何傢來,幾十年如一日,送常勝走,幫妹妹們的工作、出嫁跑這跑那,無論跌入多深的低谷,他從未抱怨過。這就是力量。男人的力量。
傢麗把頭輕輕靠在建國肩膀上,車廂微微晃動,一震一震。傢麗嘆瞭口氣說:“要新房,軍分區的肯定收,我們就暫時住在傢裡,媽和老太太應該不會不同意,好幾間屋子空著。”
建國說:“等再過二年,小冬退伍工作,等等他也辦事,我們就解放瞭,到時候看有沒有小房子弄一套,一居室就行,夠我們住瞭。”很顯然,建國已經在考慮老年生活。
談到這,傢麗忽然才覺得自己也老瞭,可不是,再過幾年,她就要去辦理退休。一輩子過瞭半截,年輕的時候想著轟轟烈烈,幻想過無數次成為“紅色娘子軍”的一員,打惡霸,保邊疆,為國傢,但後來發現,維護好這個小傢庭,都已經幾乎耗盡她全部心力。但她又覺得自己多少已經對得起父親常勝,何傢經風歷雨,但好歹妹妹們都長大瞭,成傢立業,也都為人母。她的任務也完成瞭。隻是近些年,連傢麗都覺得力不從心,時代變瞭。常勝一走,傢庭的向心力越來越缺失。也好,大傢庭解體,各人管好各人的一攤子就好。
何傢院子門口,劉媽一首扶著老太太,一首拎著塑料小籃子,裡頭放著洗發水、毛巾、香皂等洗漱用品。美心單手鎖門,另一隻手拎著換洗衣服。湯傢的二兒媳婦麗俠打門口經過,問:“他劉媽,美姨,這是去哪呢?”美心道:“快到年瞭,去洗洗澡。”
劉媽道:“自傢的洗澡堂子,想怎麼洗就怎麼洗,生意好著呢。”是誇傢藝的,可惜有點誇大其詞。傢藝的澡堂預計年後關門。麗俠沒說什麼,電動車發動,去店裡幫忙去瞭。她和幼民現在管著一個店。為民管著總店。這一陣,他去日本學習烘焙技術,說是過年都回不來。秋芳和為民在上海買瞭房子,這次為民不在傢,她打算帶小芳在上海過年。也帶振民過去,他身體不好,糖尿病比為民嚴重。秋芳打算帶他去上海大醫院瞧瞧,她在那邊有同學,能找到專傢。自然洋洋也帶過去。
劉媽對女兒不關心,她現在心都在秋林身上。但自從她知道秋林的心在傢歡身上,劉媽一直覺得心神不寧。這回她陪老太太和美心去洗澡,就打算趁個空兒,跟美心說說,露個底。
寶藝洗浴中心門口。見三個老人來,傢藝迎上去。劉媽奉承,“老三,看你這生意不錯嘛。怎麼說要關門。”傢藝道:“都是外表熱鬧,太費錢,水錢電錢煤錢人工錢都在漲。”又對美心和老太太,“阿奶,媽,我領你們去vip房間。”洗浴中心有三個vip房間。歐陽從男賓室出來,也招呼,嘻嘻哈哈說:“我就不配您進去瞭。”傢藝瞪他一眼。說話還是這麼不上道。
何傢藝把三個人送進去,vip房間小些,有個四方小浴池,水清清亮亮,格外幹凈。外頭還有兩個淋浴頭。一張按摩床。
都安頓好,傢藝退瞭出來,房間裡有響鈴,她讓美心和劉媽有事隨時叫她。前臺小房間,歐陽戴瞭個假發套,粘瞭胡子。
傢藝猶豫,“你現在真要去過去?”
“不都定好瞭麼。”
“估摸著,一般都在晚上。”
歐陽肯定地,“我跟你說月亮灣的那些破事,都在白天。”
“你真叫?”傢藝擔憂地。
“怎麼可能,叫來我就放瞭,或者就聊聊天,瞭解瞭解內幕,錄好錄像我就出來。”
傢藝還是猶豫,“我怎麼就覺得這麼不安全呢,這一片,誰不認識你。”
“我這不化裝瞭麼。”
“你化成灰我都認識。”
“那是你。”歐陽嬉皮笑臉地。
“要不讓你弟弟去,以前沒少撈你好處,現在也該出點力。”傢歡說。
“算瞭,他們能幹好麼,我是楊子榮,他們是什麼?狗屁蟲。這事也隻有楊子榮能辦。”
“手機帶著,有事打電話。”傢藝叮囑。
歐陽說你放心。又說:“月亮灣倒,咱們就倒不瞭,商場如戰場,你不懂。”傢藝說:“行,你懂,留點神。”說著,歐陽出門瞭,繞著街區晃瞭一圈,才走到月亮灣門口。擺出老板派頭,大搖大擺進去瞭。傢藝遠遠看著,吐一口氣。
vip洗浴間,美心和劉媽先把老太太伺候好,泡湯,搓灰,打肥皂,上沐浴乳,洗好弄好,老太太也累瞭,在按摩床上半躺著,喝傢藝準備好的果汁。美心和劉媽這才騰出手來好好洗。劉媽幫美心搓背,感慨,“這霧氣騰騰的,一恍惚,我怎麼感覺跟剛來淮南那會似的。”美心問:“你剛來還是我剛來?”
“你剛來,”劉媽說,“你忘啦,你剛來沒地方洗澡,是我帶你去被套廠後面的小澡堂洗的。”往日時光回魂似的找回來,美心當然記得,她更懷念當初的日子。好歹年輕,什麼都不怕,拎著包袱,跟著常勝就從江都來淮南,完完全全地拓荒,田寬地闊的氣象。現在呢,她覺得日子越過越局促,好在還能推著小車去賣賣菜,不然真憋死瞭。她媽還是有先見之明,傳給她一張八寶醬菜的秘方。劉媽又感慨,“這一眨眼,一輩子都過得差不多瞭。”
美心道:“你這一輩子值,培養瞭兩個大學生。”
劉媽說:“孩子是孩子,我是我,我也這幾年才想清楚,孩子,甭管多大本事都靠不住。你還是你自己,自己要安排好自己。”
美心笑說:“所以說,我們傢老太太是有福的,瞧瞧,孩子靠不住,媳婦倒能靠一輩子。”劉媽也被逗樂,“你們這樣,真難得。”又問,“不過你想過後路沒有。”不往深說,但美心也懂。可她不願意去多想,隻說走一步看一步。搓好瞭,美心沖沖水。換她給劉媽搓。臉不對臉,劉媽想瞭半天還是決定提醒美心一下,她先說自己傢情況,“小美,有個情況你知道吧?”
“唔?”美心手上動作不停。
“我們傢秋林是離瞭婚回來的。”
“聽說瞭。”
劉媽頓瞭一下,“你們老四也離婚瞭。”
美心手停,腦子卻快速運轉,“你聽誰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