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心裡舒服

傢麗讓光明跟她去礦務局大院折臘梅。光明當然陪同。老太太喜歡臘梅香。拎著個塑料袋,兩個人站在臘梅樹下,傢麗看中半中間一枝。光明自告奮勇去折。折好是半下午,腹中饑餓,姨甥倆就在舜耕山下找瞭個店喝羊湯。

吃著吃著,傢麗冷不丁地,“你爸走瞭幾年瞭?”

光明報瞭個時間,算算,有好幾年。

“你現在高中,將來上大學,估計也得考出去。”傢麗一步一步地。光明不說話,羊湯乳白,熱氣蒸騰。油酥燒餅來瞭,光明把燒餅籃子往大姨那邊推瞭推。傢麗讓他趁熱吃。

“你走瞭,你媽怎麼辦?”傢麗逐漸朝重點靠近。

光明說:“我媽是不是打算再婚?”

一句話反問得傢麗倒有些措手不及。聰明孩子,一點就透。

“你什麼意見?”

“就是那個發電廠的?”

“你覺得怎麼樣?”

“我沒意見。”光明平靜地。傢麗以為他在置氣,畢竟還是孩子,媽媽再婚,他不可能一點情緒沒有。

“有什麼想法,別人不能說,跟大姨還不能說嗎?”

“沒有什麼想法。”光明依舊平靜。

他愈是這樣,傢麗愈感心疼。她悠悠地說:“再過二年,你也大瞭,上瞭大學就好多瞭,等走上工作崗位,自己有自己的生活,你媽再走這一步,也是沒辦法,總不能一個人就這樣過到老死瞭。”

光明攔住她的話,“大姨,我真的沒意見,我媽想怎麼樣我都支持,這麼多年她不容易。主要我在後面拖著,不然她日子好過點。”光明分析得透徹,傢麗震驚。可這畢竟隻是一個方面,她得說全方面說透瞭,“光明,在乎來在乎去,你媽最在乎的不還是你麼,拖累兩個字,千萬不能讓你媽聽到,她該傷心瞭。這些年她辛苦忙碌,也不隻為瞭她自己。光明,就算你媽再走一傢,你和她到什麼時候都是最真真的一傢人,進退都要一致。今天聽到你這麼說,大姨也就放心瞭,噯,你媽這半輩子苦吃得不少,好在老天爺的眼沒瞎透瞭,派給她你這麼一個兒子。”

傢麗說得動情。光明驀地,“我有一個意見。”

傢麗怔瞭一下,“你說。”

“他們不能再生孩子。”光明說。

傢麗當然知道傢文不會再生,雖然現在還能生。兩邊都有孩子,再生,純粹給自己找麻煩。可光明這麼單獨提出來,她還是為孩子心疼。再懂事,也不可能毫不在意。原有的生活被打破,介入到一個新的傢庭中去,許多關系要處理,這無論對傢文還是光明都是全新考驗。但傢麗理解傢文,一來還年輕,二來找個人,經濟上也能緩解緩解。婚姻到這個階段,反倒露出瞭本來面目:各取所需。

制藥廠門口,傢文戴著白色工作帽走出來。傢麗在等她。

“怎麼樣?”傢文問。

“沒問題瞭。”傢麗說。

傢文松一口氣。如果光明不同意,她絕對不會再婚。

“不過他有一個要求。”傢麗不得不把話挑明,帶到。

“什麼要求?”

“他要求你和老范……”傢麗也覺得有點難以啟齒,“不能再要孩子。”傢文喃喃,“當然不會當然不會……”眼淚就已經下來瞭。她能理解兒子的心。他當然怕媽媽的愛被人奪走。她又怎麼可能再生育。傢麗安慰,“行瞭,接下來就把事辦瞭,生活安排安排,好日子會有的。”傢麗點頭。很快,她和老范擺瞭一桌飯,就在飼料公司,把幾個姊妹妹都請來,就算結婚瞭。老范父母雙亡,有個妹妹,當初他媽離傢再嫁的時候帶走的,因此也不親,住大通九龍崗,多年不走動。傢文跟老范結婚,等於上頭沒有婆婆,人物關系相對簡單。正式結婚之後,湊著光明放假的空,傢文帶著孩子去春榮、春華那各走瞭一趟,算告知此事。跟黨校的克思、陶先生已經不走瞭,因為孩子,跟春榮、春華還略有點走動。春榮、春華沒說什麼。無非各過的日子。不過私下裡,光明倒是感覺出姑姑們的不滿,是從表姐小憶嘴裡聽出來的。這日,光明在春華傢吃飯,小憶在用洗面奶洗臉,她現在是中學老師,又待嫁,還沒交男朋友,容貌上要格外仔細。光明對著鏡子,“我這臉上痘也不少。”小憶從臉盆裡抬起臉,“用洗面奶啊。”

“沒用過,太貴瞭。”光明隨口說。

“讓你媽買!”小憶忽然厲色。

光明也嚇瞭一跳。一點小事,何至於此。事後想想才明白表姐小憶發怒的緣由:在她眼裡,她小舅母傢文是改嫁瞭個有錢人。可惡!可恨!花點錢也應該。光明參透瞭這心理,隻好一笑瞭之,淡然以對。傢文和老范結婚後,兩邊跑,多半住在老范在電廠廠區的房子裡,偶爾也回飼料公司住。老范有個兒子小范,二十好幾,個子不高,一直沒找對象,天天傢裡住著,老范心裡煩,著急,小范時不時也找找傢文的麻煩。傢文心裡苦惱,嘴上不能說,隻有回娘傢的時候,找傢麗排解排解。

“光明還好吧。”傢麗問。

“住校,學業也緊,一個禮拜回來一次。”

“少見面還是好的。”

“就他這個兒子整天鬧騰。”

傢麗放下手中毛線,李雯肚子越來越大,她給未來孫子輩打的,道:“鬧騰還不簡單,讓他成傢立業,找一房媳婦,出去鬧騰去。”傢文小聲,“就是難。”老太太從睡夢中醒來,“降低標準,缺啥補啥。”傢麗點瞭點,“對,阿奶說的對,缺啥補啥,他喜歡什麼樣的?”傢文說:“漂亮的。”傢麗道:“那就找漂亮的。”

美心的摔傷好多瞭,夾著單拐,能稍微走幾步。傢麗和老太太不讓她走,她不答應,說不走會便秘。傢麗要跟著,美心說忙你的吧。美心的劉姐八寶菜,還要傢麗顧著。老實說,顧得不錯。隻是美心依舊不滿意,傢麗做的菜,她總覺得火候不到。自從小年結婚,傢麗和建國就住回娘傢。馬上小冬退伍,估計也住在這,主要他們也沒房子。既然一處住著,夥食肯定在一塊。美心對傢麗操持的夥食意見很大。比如,她認為傢麗老不做肉菜,盡是些稀飯饅頭辣菜,或者就是就點自傢產的八寶菜。傢麗的解釋是:年齡大瞭,哪能吃葷吃那麼猛,老太太沒牙,也吃不瞭。美心氣憋在肚子裡——老太太沒牙,她有牙呀!總不能顧這個,就不顧那個!美心看透瞭,還是傢麗兩口子摳,主要負擔重,還有個小冬墜著。跟他們過不到一塊。自從摔瞭之後,劉美心的危機感更強,別說傢裡,就是跟老鄰居,她也樂於傳達一種“末世情緒”:“都什麼歲數瞭?黃土都埋到脖子瞭,能吃還不多吃點?人老瞭圖什麼?不就圖個嘴上痛快心裡舒服?”美心拄著拐棍在大老吳的小賣部旁,要瞭個面糖。劉媽打旁邊經過,扶住美心。

“不要你扶。”美心還在為那天劉媽大鬧何傢小院的事生氣。劉媽自己倒不生氣瞭。麗莎和秋林和好,兩個人去合肥看她父母,麗莎已經做出妥協,回國工作,在秋林面前也低瞭頭。劉媽氣又順瞭,對美心也和眉善目,“真一輩子不說話瞭。”美心對劉媽,“你把我害成什麼樣!”劉媽說:“我賠不是還不行?走,去我傢,我買瞭鹵牛肉。”美心執拗。劉媽放下身段,“來吧來吧。”

“我怎麼上樓?”美心的腿是個問題。

“我背你。”劉媽充分放低姿態。美心這才解氣,跟劉媽,當然沒背,扶上二樓。進門,劉媽扶著美心到沙發上坐好,又泡茶。美心道:“不用跟我虛客套瞭,泡茶,不怕我晚上睡不著?”劉媽說:“我這泡的是大麥茶,祛濕的。”涼涼,美心呷瞭一口,說不錯。她環顧,又問:“你傢那貓呢。”劉媽端著茶杯,坐好,“老死瞭。”美心還是感嘆,“養貓養狗就是這點不好,在的時候都好,一走瞭,心裡又難受。”劉媽嘆瞭口氣,“所以不打算再養瞭,到我們這個年紀,什麼都得減。不能再牽著絆著,讓自己不舒服。”

美心不想談這些傷心事,問:“秋林跟他老婆又好瞭吧。”

劉媽一掃悲傷情緒,“好瞭,去合肥看他丈母娘去瞭。”

美心道:“這下好瞭,各得其所,各回各傢各找各媽,所以我說你們傢小林子,根本不是喜歡傢歡。”

劉媽反駁,“你們老四也不是真喜歡我們小林。”

兩個人對看一眼,盡在不言中,都笑瞭。“不過小林和麗莎,說要去上海。”劉媽轉而傷感。美心問什麼時候的事。

“就馬上,那邊有個研究所要引進人。”

“好事。”

“有一利就有一弊。”劉媽說。

美心重復,“有一利就有一弊,”停一下,又說,“你還是舍不得離開兒子。”劉媽眼眶紅瞭。她正是為秋林的離開傷感,所以才想著叫美心來“抱團取暖”。劉媽嗔:“反正你女兒多。”

美心道:“多有什麼用,有幾個管經(土語:管用)的,天天在傢吃饃饃稀飯面條子,我跟你說老人跟孩子真過不到一塊。”

劉媽懂她意思,傢麗買菜她遇到過,過分仔細,但她還是勸,“你們傢老大兩口子手是緊瞭點,不過也情有可原,大兒子剛結婚花瞭不少,小兒子還沒著落,將來工作結婚買房處處要錢,他們自己也得有個窩,省,也是應該的。”

話說到心坎上,美心忍不住抱怨,“省省窟窿等!再省也不應該省我的,我月月工資還交錢呢。要不是要帶老太太,我真不能這麼過。”劉媽道:“老太太九十好幾瞭吧。”

“虛九十六。”

劉媽感嘆,“我要能活到這歲數,還能像她這樣明白就好瞭。”

美心道:“沒問題,你那腦子,有個人能轉得過你。”

兩個人正說著,何傢小院的門一陣敲響。劉媽伸頭看,是朱德啟老婆。“你找誰?”劉媽喊瞭一嗓子。朱德啟老婆匆忙爬上樓,滋哇亂叫,“劉姐,你還不知道?你親傢出事瞭!”美心本能覺得不妙。多少年瞭,但凡朱德啟老婆這樣出現,通常會出問題。

“好好說,什麼親傢,哪個親傢,親傢的誰?”劉媽也緊張得有些語無倫次。朱德啟老婆說:“是湯傢……”她胖,氣接不上。

“湯傢怎麼瞭?!”

“湯傢老三湯振民……打麻將……死在麻將桌上瞭!”

美心和劉媽驚得說不出話來。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