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永遠年輕

傢喜選擇剖宮產,生下瞭八個月大的孩子。是個女孩。然後開始第一次化療。按照傢喜的意思,她生病以及生孩子的事,都沒告訴美心、傢麗和傢文。還是米娟在麻將桌上得到消息,轉告給傢文。傢文連忙把這事跟大姐通氣。

傢麗也感到意外。畢竟一奶同胞,同氣連枝。是,她怨傢喜,有時候氣起來恨不得去打她,可是,真走到生死關頭,何傢麗的心又有瞭變化。如果傢喜就這麼死瞭,一瞭百瞭,傢麗覺得還是會很不舒服。不是恨,而是惋惜。

她把這事跟建國說瞭。建國的意思是,“該去看看。”又問:“媽怎麼說?”傢麗道:“還沒跟媽說,怕她接受不瞭。”

“那就不說。”建國轉念。

“可這種事,怎麼能不說,萬一……”傢麗留半句話沒講。

周末,小冬和王夢回傢,給美心帶瞭龍須酥。美心最愛吃的。

飯桌上,美心對兩個小的說:“以後別給我買,老年人,多糖多油都不好,一天三頓吃好就行瞭,你們補補身體,還要生孩子……”

王夢臉發紅。結婚有一陣,肚子一直沒動靜。婆傢沒說什麼,娘傢倒催瞭不少次。她娘傢總覺得不好意思。嫁個女兒不生孩子,自己仿佛也不理直氣壯。

傢麗保護王夢,打岔,“媽,秋芳他們好像要回上海。”

美心道:“我知道,我就說回去再看看,多少年的老門鄰,雖然你劉媽不認人瞭,還是有點舍不得。”吃瞭幾口,又說:“傢麗、建國,我想瞭想,現在我還算能動能行,自己也能做飯,還不需要人伺候。所以還是搬回去住,這樣小冬王夢也能多回來點,趕明王夢生瞭,少不瞭要在這坐月子帶孩子,傢裡房子空著也空著。”

這事提得突然。

傢麗好聲,“媽,你想得真遠,還坐月子帶孩子,在哪來?”

“這個東西說有就有,不馬虎。”美心似乎很堅決。

建國也勸、留。小冬和王夢都讓奶奶留下。可美心既然想好,去意已決,就沒有再留的道理,她笑著說,“反正不遠,就過條馬路。”

傢麗反省,“是不是傢裡的菜還吃不慣。”

美心擺手,“不是……哪這麼多道道,我總得回傢吧。那還是我傢。”眾人見勸不動,隻好由著她。傢麗和建國商量,決定時不時去看看。翻過周末,幾個老幾就把美心送回何傢老宅。

推開院子,已經有點灰味。美心讓傢麗、建國送到就走,她一個人打掃院子、客廳、臥室。收拾好,拾掇拾掇頭面,就往人民醫院去。她在龍湖菜市買菜的時候聽菜農說的。“老六的病怎麼樣瞭?”人傢問。美心發懵,一無所知。打電話給宏宇,才知道真實情況。傢麗知道?建國也知道?美心不想深究。知道瞭怪她沒說?太沒必要。如果是這樣,那也是保護她的情緒。她原本就是個走在人生邊緣的人,幾經流轉,還有什麼看不開。

她現在隻是想去看看女兒。

病房裡靜悄悄地,床頭櫃上一束香水百合,散發著香味。

五號床,何傢喜躺著,閉著眼,頭上戴著頂帽子。化療耗盡一頭青絲。她面無人色,十分憔悴。美心緩緩走到傢喜跟前,手顫抖著,去摸傢喜的臉。

何傢喜醒瞭。見到美心,她哀哀地叫瞭一聲媽。她從前那樣對媽,如今自己墜入深淵,身處極端弱勢,才能靜下心來好好反省。往日極高的心氣被打壓到塵埃裡,也方知人的渺小。

狂什麼呢?縱然她是姊妹裡最年輕的,不也最先躺在病床上?何況傢喜每每回溯,理解自己生病始末,更是膽顫心驚,不得不信世間報應因果。

美心到底是個母親,不禁眼淚奔湧,好像過去的那些爭鬥恩怨都可以不算,她心裡隻有眼前這個生瞭病的女兒,“怎麼搞成這樣瞭?”

“媽——”傢喜抓著美心的手哭。往事不容細究,後悔也來不及。怪隻怪自己心腸冷硬,不通人情。

閆宏宇拎著飯盒從外面進入,“媽——”他也叫瞭一聲。走到跟前,美心重重拍打這個女婿,“怎麼不早說!”已是啼淚橫流。

宏宇不動。

為給傢喜治病,宏宇賣掉瞭園南小區的房子。按照王懷敏的意思,原本是打算賣何傢老宅,隻是那房子年代久遠,掛出去,很久無人問津,隻好賣瞭新房以解燃眉。小曼不願意去奶奶傢住。如今美心和傢喜破鏡,小曼就又回姥姥傢。一來自在,二來也能陪陪姥姥。

爭搶半生,竹籃打水,傢喜心灰意冷,新生的女兒,一直沒取名字。王懷敏有正經孫子,還有年幼的兒子,自然對這個遲到的孫女意興闌珊。宏宇疼女兒,給她取瞭名叫小晚。意思是她是這個傢的遲到者。這些日子,宏宇為傢喜的病操勞,疲累不堪。隻有到這個時候,他才能真正當初二姐傢文面臨的絕望心情。但風涼話時不時還是能傳到他耳朵裡。有人甚至說,中年男人有三寶,升官發財死老婆。宏宇聽瞭更心痛。他也回想,自己是怎麼愛上傢喜的,她那時候年輕、漂亮、倔強、有活力,傢喜是怎麼一步一步走向歧途的。

善惡不過一念之間。

成成去上海工作,拖瞭秋林的關系,方濤現在似乎不再介意這些事,對秋林,他也能全然當個朋友看待。傢喜生病,傢歡也聯系秋林、秋芳,看上海有沒有更適合的醫生、醫院。

傢藝傢倒是因為楓楓的工作鬧過不愉快。為瞭保住最後的頭發,楓楓辭瞭職,去北京發展。說是在酒吧裡唱歌。傢藝氣得七竅生煙,還是歐陽安慰她,“算啦,為孩子生氣不值當,再不濟回來繼承我們這個小破旅館還行。”

傢藝恨道:“哪有那個藝術細胞,搞什麼東西!”

歐陽忙說:“怎麼沒有,遺傳你。”

傢藝想瞭想,說:“那倒是。”

光明正常往返於上海和淮南間。他和老范、傢文的關系得到修補,隻是每次回傢,他越發覺得像回去做客。克思死後,衛國傢那邊的人傢文更是無來往。隻是偶爾在水廠路菜市,傢文能碰到春華。春華還是裝看不見她。她當然也看不見她。衛國不在瞭,也沒有再走的必要。就那麼打個照面,傢文感覺春華頭搖搖的,似乎有點帕金森。

趕在傢喜生病這段時間,光明給瞭錢,傢文操持,打算去電視臺山給衛國立個碑。

隻是年前又一陣平墳運動,墳地又亂瞭章法。傢文想起那回是小健他們去平的墳,便打算找小健帶路,明確衛國墳的位置。畢竟立碑是大事。錯瞭位置對後代不好。可這麼多年過去,傢文和小健早斷瞭聯系,電話號碼也沒有。傢文想來想去,給敏子打瞭個電話。

敏子接瞭,笑不嗤嗤叫文姨。

“你有你小健哥電話沒有?”傢文有事說事。

“喂?”電話那頭,敏子似乎聽不清楚。

“喂,”傢文忽然有種雞同鴨講的感覺。好半天,終於聽清楚瞭。“怎麼搞的該?”傢文問。

敏子訕訕地,“電話不好瞭,前個掉馬桶瞭,有時候聽不太清楚。”

“那還不換一個。”

“沒換。”敏子底氣不足。她現在窮瞭。兒子留學花光瞭傢底。

“你小健哥,北頭那個,對,小健,他電話號碼你要有就發我個。”

敏子連聲說:“好的好的,你看我身體也不好,不然也就去瞭。”

“怎麼搞的?”傢文客氣地問。

“心臟不好,走路都帶喘。”敏子說。

“聽說話聲音還好,中氣挺足。”傢文說。

掛瞭電話,好一會,也不見敏子發號碼過來。傢文覺得奇怪,八成敏子又去這匯報那匯報,因為太多年沒通電話,實在是新聞。傢文不想等,又打電話過去問怎麼還沒發來。敏子連聲說好好好,馬上。一會,終於發過來。

傢文打過去給小健。說瞭立碑的事,又讓他帶路。小健也沒二話。約瞭時間,在山底下見面。

是日,傢文和傢麗約好一起上山。山腳下的路口,傢文攙著傢麗,遠遠地,有個電動車駛來,到跟前停住,下車。傢文看瞭嚇瞭一跳,小健老多瞭,又胖,也難怪,他原本就跟衛國年紀相仿,頭發白瞭許多。小健叫瞭聲文姨。又跟傢麗打招呼。三個人一同上山。

小健走在前頭,傢文看他一條腿一點一點,好像是做事的時候受瞭點工傷。她有一次在街上遇到大蘭子聽她說到。到半山腰,指認瞭位置,三個人就下山,一路沒有話,傢文沒問小雲小磊怎麼樣,小健也沒問光明如何,曾經在一幢房子下生活的人,早已被命運的大潮沖得七零八散,好多事情,不用問,風霜都寫在臉上,瞧上一眼,已經瞭然於胸。辦完事,下到山腳,傢麗、傢文不忘客氣,說到礦務局附近小飯店吃個飯。小健說還有事,騎著電動車走瞭。

原本就是虛客套。他也知趣。在一起吃飯,說什麼呢?說衛國?說這些年的變化?有什麼意義。一切點到為止,雲淡風輕。避免尷尬,也給彼此留瞭面子。

傢麗對傢文說:“老瞭。”是說小健。

“怎麼能不老。”傢文苦笑,“阿倆(土語:我們倆)都多大瞭。”

“出體力的,不容易。”傢麗評價。

“所以北頭那房子,我們也就不提瞭,給他住吧。”傢文說。那房子按說有光明一份。

傢麗說:“就當積德,那房子能幹嗎,賣不能賣,租不能租,讓你去住你都不去,北頭不開發瞭,成個死角。”

位置確定,傢文便請瞭力工把從外地刻好的碑運到衛國墳頭,搞好弄好,燒瞭紙,叨咕叨咕。拍瞭照片,發給光明。光明遠在上海,看到照片,心中百感交集。

看碑上的日期,才赫然覺得,原來衛國已經走瞭那麼多年。陳傢的人,死的死,散的散,算來算去,姓陳的也隻有兩個孃孃和他。考慮再三,他打算給大孃、二孃打個電話,知會一下立碑的事。他找智子要瞭號碼。先給春華撥過去。不聯系也有年頭。

電話一通,剛問聲好,隻聽到春華一聲大喊:“我的孩來!你一個人在上海怎麼辦該?”

光明聽瞭不高興。有什麼怎麼辦,求學工作,正常日子,無非是房價高企,生活艱難,你又幫不上忙,何苦大驚小怪。

再說立碑的事。春華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忙著說自己的:“噯,你看看,我也不會打電話,打不好手機。”意思是這些年沒通電話不是不關心你,是不會打電話。光明聽瞭好笑。多麼荒誕的理由。人生前途,大傢原本就是各走各路,沒打電話,他並無責怪,也全然理解,這就是人性,人免不瞭自私,沒什麼大不瞭的,隻是,編出一個“不會打電話”的理由來,未免太過虛偽。光明覺得無話可說瞭。

匆匆掛斷,再給春榮打。她年紀大,性子又鈍,聊瞭幾句,始終對不上點,隻能是交代清楚,作罷。

該說的都說完瞭。光明一個人坐在寫字桌前,手機上還顯示著衛國的碑的照片。不免發怔。他忽然覺得衛國走得早對他自己來說,也未必全然是件壞事。

掰開手機殼,裡頭壓著張黑白一寸小照。是衛國年輕時候。他永遠年輕。死的時候不過三十幾歲。不必經歷衰老。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