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大結局 浪裡乾坤

小玲站在黃浦江邊,對面是巨大的樓宇燈光,閃著我愛上海。傢麗在旅館收拾東西。她一個人到江邊走走。洋洋沒來見她。失落是有。但次數多瞭,這一次也並不比從前嚴重。

劉小玲信步走著,江邊風大,她的頭發被吹得紛亂。她低著頭,拉著風帽。她穿一件連帽衫,顯年輕。

有人跟她走對路。她往左邊找路,那人也剛好往左,她改右,那人也向右,頭對頭,頂得死死的。小玲嘖瞭一聲,站著不動,讓那人先走。結果那人也不動。

小玲有點來火,以為遇到找茬的,一抬頭,隻見一個高高壯壯的男子站在她面前。夜色昏暗,小玲不客氣,“長不長眼!”

“怎麼搞的,不認識瞭。”說的是淮南土話。

魔音傳腦。小玲渾身打瞭個顫,再仔細看,卻是大兒子洋洋站在面前。更高瞭,也胖瞭,但眉眼還是那個眉眼。像她,也有幾分振民的影子。小玲激動得不知道說什麼好。隻好亂說:“你怎麼也在這。”

洋洋聳聳肩,“剛好路過。”世上沒有這種巧合。是秋芳告訴他旅館地址,他去旅館找到傢麗。傢麗告訴他小玲在外灘。

時過境遷,在上海混瞭這麼久,洋洋不再是莽撞少年。多少懂點事。說工作忙,那是真的。當然也在掙紮。

小玲喃喃,“路過……路過……”一把拽住洋洋的胳膊。

“媽!”洋洋叫,“輕點,勁那麼大。”

瞬間,小玲像被電擊瞭一般。他又叫她媽瞭?是嗎?剛才?她不敢確定。小玲掐瞭他一下。洋洋再次叫,“媽!你瘋啦!”

確定瞭。是叫媽!他在叫她媽!小玲幸福得要跳起來。

輕松的氛圍一下擊破全部顧慮。見到真人,劉小玲仿佛一下回到多年之前,她一個人租著小屋帶洋洋的時候。

小玲找瞭個路人給她和洋洋拍合照。

靠著江邊的水泥臺,背後是東方明珠。咔瞭不少張。照相的也忍不住贊嘆,哦呦年輕的,好看,是姐弟吧。

這話小玲聽著舒服。洋洋卻有些不高興,“糾正,她是我媽。”路人也個好事的,感嘆,“哎呦,生孩子生的早幸福的哦。”

照完照,小玲又非要拉著洋洋去淮海路買衣服。

洋洋打趣,“你不嫌貴?”

“隨便買。”

“你又結婚瞭。”

小玲驚得吞瞭口空氣,咳嗽兩聲。她怎麼也想不到洋洋問這個。隻能據實回答。“有結。”

洋洋笑,“還港臺腔,結瞭就結瞭還有結。”又說,“挺有魅力的嘛。”

“生孩子瞭?”洋洋繼續問。

小玲覺得被問得體無完膚。隻好繼續誠實,“有生。”

“你的專長。”洋洋還是笑。

小玲說不出話,尷尬。

洋洋破解,“過年我回去,有地方住麼?”

“當然,”小玲又恢復笑臉,“你媽我是有獨立住房的。”

收拾好頭面,穿上那雙暗紅色破跟皮鞋,何傢麗走出旅店。往北穿過上海老街,何傢麗在典當行門口站著。大約十分鐘後,一輛面包車開來,停在路邊,傢麗拉開車門上去。除瞭司機,整個車隻有她一個人。

她伸著脖子,從後視鏡裡看司機的臉。路燈的光影迅速從司機臉上劃過。兩個人都沒說話。開到個小區門口,司機停好車,下來。傢麗超稍微看清他的面容。是小年。還是她的那個大兒子。清癯帥氣的面龐,歲月不改。

她沒叫他兒子。他也沒叫她媽。

她來上海,也是靜悄悄的,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們私下有聯系。在網上。傢麗還特地下載瞭聊天軟件。上次他說,準備結婚,有個孩子。“這邊。”小年帶路。這是老城區,房子已經很破。沒有電梯。小年住在五樓,是租的房。傢麗跟著小年上樓,開門,傢裡都是箱子,雜物,桌子上亂糟糟的。他現在跟幾個戰友合開貨運公司。

傢麗忍不住去收拾。

“不用弄。”小年說。

坐在燈光下,傢麗才有機會細細打量兒子。他也看她,隻一眼,他掏出煙來抽。

歲月不曾饒過任何人。包括他。

靜默許久。小年難得露出笑容,問:“這麼盯著我看幹嗎。”

“也老瞭。”傢麗說。是說小年。

小年一笑,“你倒不顯老。”那口氣好像他們是姐弟。小年走後,傢麗找人算過。大師說,小年跟她命裡“比肩”,這輩子是母子,上輩子卻是姐弟。

傢麗從包裡掏出那張“蛤蟆皮”,問:“人呢?”

小年知道是問他對象和孩子的事。他摁滅煙頭,“沒瞭。”他和那人已經分手,是個本地女人,孩子生出來帶走瞭。到瞭這個年紀,他不習慣撒謊,跟媽媽,更是有什麼說什麼。

沒瞭就沒瞭。傢麗也不多問,把蛤蟆皮放在沙發上。

“爸,怎麼樣?”

“挺好。”

“小冬呢。”

“安泰過日子。”

小年想問依依的情況,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傢麗猜透他,忙說:“依依也好。”

小年嘀咕,“都好都好,挺好。”

“餓不餓?我去下碗面,傢裡有面沒有,雞蛋呢……”傢麗絮絮叨叨問著。

她終究是個媽。

國慶光明要回來。傢文提前準備菜。這日一早,就去菜市采買。光明喜歡吃的,她格外留意。雞要買活的,還有黃鱔、螃蟹。光明不喜歡吃大閘蟹,倒喜歡吃當地產的小野蟹。得碰,偶爾有農民拎著網兜子來賣。菜市人多,傢文抓緊錢包,低著頭走,在豆腐攤子跟前,突然有個老婦拍瞭她一下。

“傢文!”她叫得出她名字。

傢文看著老婦,怎麼也想不起來是誰。

老婦笑著說:“記不得我瞭吧。”

傢文端詳瞭一番,才豁然想起,這人竟是當年跟衛國一個辦公室的朱一鳳。光明叫她朱奶奶。傢文連忙叫朱姐好。

實在驚訝。光明小時候她已經是“奶奶級”,幾十年過去,竟仍在人間。“怎麼也在這買菜,身體還好啊?”傢文照例問。

朱奶奶說:“老伴走瞭幾年瞭,搬來跟女兒住瞭。”傢文才回想起來,朱一鳳不生,女兒是抱養的,能這麼孝順,也是難得。

朱奶奶繼續說:“身體也不照(土語:不行),心臟搭橋好幾次瞭。”傢文早看透瞭,身體好的容易早死,就是這種病病歪歪的,有時偏活得長。“看你還行,能活。”傢文說好話。

朱奶奶自我懷疑,“可還能活幾年該?不知道,過一天算一天。”又問:“光明呢?”

傢文簡單說瞭說光明的情況。朱奶奶笑道:“打小我就看出來這孩子以後有出息,腦門寬,下跳棋我下不過他。”傢文客氣幾句。

兩個人站在菜市邊又聊瞭好一會,談到原來飼料公司的老鄰居,傢文搬出來之後,又沒要還原房,多少年不聯系,近況全不知。朱奶奶一一細訴,多半是,哪個哪個又死瞭,哪個哪個不再瞭,一嘟嚕算下來,竟沒瞭不少。

活著真慶幸。

聊得差不多,兩個人依依道別,不過沒留電話,都說再見,但彼此心裡大抵明白,恐怕這次一遇,是此生最後一面。

國慶光明又回來瞭。他現在對回傢已不太抵觸。時移世往,他走著上坡,那些走下坡路的,自然對他客氣許多。來傢一頓吃。一傢人少不瞭在飯桌上教訓妮妮一通。她學習不好。這是“原罪”。吃完飯,光明打瞭聲招呼,說下去走走。在樓下轉瞭兩圈,深覺無味,一輛出租經過,光明招手,上去。

司機問去哪。光明說北頭。

車開到老淮濱商場,光明下瞭車,向西,從東城市場南門進入,鋪面而來的是十年代的氛圍。做生意恨不得把攤位擺到路中間,人形不變。超級市場崛起,曾經的小商品市場已經被擠下歷史舞臺。路上沒多少人。

路邊的梧桐樹倒有兩人粗,見證著歷史。

“以前上學放學就走這條路。”他想起傢文這麼說過。越往裡走,分叉越多,這片區域現在算貧民窟。路過買五金的攤子,光明忽然有些尿急。他問一個年長者廁所在哪。那人指路,說前面那個巷子往裡,走到頭,再向左。

光明按照他指的路往前,果然找到廁所,方便後出來。

出來又迷路。七叉八叉分不清。

一所院子,棗樹老高。光明來到院門口,恍惚之間,似曾相識,但他不敢確定。那院落,有兩層樓,但一切都那麼古舊。是夢裡?他不敢確認。光明愣站著,院子堂屋裡走出個人,是個年輕男孩,細條眼,腫眼泡,光明一下想起來,那是小磊。是表哥小健的兒子。這院子,原本是他的出生地。是他奶奶留下的房子。

“幹嗎的?”小磊朝他喊。他顯然已經認不出他。

光明一時無措,隻好說:“這怎麼出去?”

小磊說:“照直走,走到頭往左拐。”

光明便走開瞭。身後,他聽到一個女人聲音。“誰個?”她問小磊。

“問路的。”小磊說。

“門不要亂開。”這下聽清瞭,是小雲。小哥小健的老婆。

“沒開。”小磊委屈。

光明走得很慢,老宅院在他身後越來越遠。終於,他走到頭,一轉,過去的一切仿佛噗得一下,沉到時光裡。

光明走到淮河大壩上。田傢庵碼頭分外沉寂。河面上,隻有一條渡船在兩岸來回行駛。天氣良好,能見度高,左右看,看得見淮河兩邊有個三個電廠的冷水塔冒著白氣。海事站小橋欄桿上,掛著標語,上書:美麗淮南是我傢。

光明買瞭張票,一塊錢,在岸邊等著渡船過來。他打算到對岸看看。一會,船慢慢駛來,是淮上車渡188號。待卡車、汽車、摩托車和行人下盡,這邊的車、人才上船。

停穩站穩,船準備開瞭。光明扶著欄桿站著,藍天頂上臥著幾塊白雲,厚厚的。光從雲彩縫裡打下來,天地更顯莊嚴。低頭看,淮河水粼粼泛光,船邊水流激蕩。水比過去清。

冷不防,一條魚打瞭個挺,躍出水面,又歡快地鉆回浪裡,消失不見。

浪花滾滾,其間似有乾坤。

(全文完)

《六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