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星港(九)

衡南將手機鎖屏,扔到一邊,翻瞭個身看向盛君殊。

黎傢別墅的水晶吊燈璀璨,光總是有些氤氳。這樣的光下,他的臉白皙光滑,嘴唇不幹不潤,泛著健康的淺粉,根根睫毛規矩排列得書櫃裡的書。

書裡的大兇大惡之人,尖嘴猴腮,吊梢眼;盛君殊三庭五眼,一看就是正派,但又沒有大俠方正堂堂的闊相,他就像一個……正派女孩,精致正派閨秀。

他須得有一個端莊標致的母親,一個文質彬彬的父親,一個做命婦的奶奶;被金項圈和玉蹀躞堆雪人那樣堆出的男孩,富貴的血統才會使他臉上每一個棱角都平和,每一寸皮膚都細膩,金和玉的光芒,則模糊瞭他的面容。

衡南扶著額頭細細看他,睫毛眨動,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奇怪的聯想。

她不知不覺湊得極近,呼吸落在他臉上。

這張臉的確不容易找到特質。閉上眼睛,乍想到的總是他看過來的眼神,是一個瞬間動態,欣慰、擔憂,乃至訓斥的情緒。睜開眼睛,卻依然是充滿細節而模糊的面容。

意識到無人看到、無人管束,盛君殊也毫無反抗之力,衡南感到有點孤獨。

在孤獨茫然中,一種難以壓制的惡意爬升,她的血液像燒開的水逐漸沸騰。這模糊中分明有很多未揭的好處,她知道,隻有她全都知道。饑餓惶急地叫囂,快點吞下去吃掉——

不要讓任何其他人看見,她全部占有,妥帖存放,一個人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欣賞,把屬於他的每一個特質找出來。不要讓任何人看見。

衡南的呼吸越來越亂,眼睫闔下來,湊近他的唇。

兩唇相碰,稍有些涼,初始是她難耐地摩挲,碰瞭許久,盛君殊睫毛顫動,像是被逐漸挑起的火焰,本能地稍稍一動,柔軟的唇碰住瞭她,隻回應瞭這一下,麻痹順著嘴唇蔓延開來,凍結至後腦,衡南陡然驚醒。

她迅速閃開,躲得太急,後腦勺“咣”地撞在墻壁上。

這下好,腦子劇痛,外加暈眩。

盛君殊還閉著眼睛。他醉得非常徹底,完全的不主動,不負責。衡南快要失律的心跳主宰瞭她一會兒,六神無主演變成瞭惱怒。

她猛然坐起來,連帶著著八百平米的床都顫瞭一顫,她迅速扣開盛君殊皮帶扣,把皮帶抽出來,一端握在他手裡卷瞭卷,然後把他褲鏈拉到底,一氣呵成。

狠狠一卷被子,翻個身,面朝墻睡去。

*

宿醉是什麼感覺?

盛君殊睜開眼睛的瞬間,牽拉出太陽穴、鼻骨、眉骨一起酸痛,後腦勺好像被人拿鐵鍁拍過,他心底就閃過兩個字“糟瞭”。

其實事情未必糟瞭。但對於一個每天按節律醒來,睜眼就知道自己身處何地的人來說,這種顛倒錯位的混沌就是不妙的開始。

盛君殊瞬間坐起來。起得太快,有點反胃,他按住腹部緩瞭一下。日光炫目,刺得他瞇瞭一下眼睛。

他有點想起來瞭。

昨天晚上,他和黎浚喝酒。他記得自己非常、非常清醒,腳步穩健、神清氣爽地回到房間。

……所以這裡是房間?

扭過頭去,裹著被子,包成人形粽子的師妹隻露出一張臉,靜靜地看著他,將他嚇瞭一跳。

“衡南?”他試探地叫瞭一聲,嗓音有點啞。

“幹什麼?”

她一開口,盛君殊怔住,“你……嗓子怎麼瞭?”

衡南還是直直地看著他,繼續嘶啞地說:“你幹瞭什麼,不記得瞭嗎?”

盛君殊感覺當頭一棒。

他的眼睛眨著,腦中紛亂地閃過很多碎片,師父的一句“飲酒誤事”在耳邊嗡鳴數遍,想得腦袋都痛瞭,也沒想起幹瞭什麼。

倒是做瞭一個非常離譜的夢。

夢到他給師妹講題。

師妹非得讓他進屋喝茶,他進去瞭,然後師妹抱著一個陌生的妖族挑釁地看著他。他一生氣把那個妖族滅瞭,師妹傷心得大哭瞭一場,沒瞭。

盛君殊晃瞭下頭,把這個完全無幹的夢甩開。看著衡南眼角,好像哭過,覺得又被人錘瞭一棍,舔瞭舔下唇,小心地問:“我到底……”

衡南躲開他的手,向下看:“就是你想得那樣。”

順著她的目光,盛君殊渾身冰冷地發現自己手裡拿著卸下來的皮帶。

衡南垂著眼,嘶啞的聲音平板無波:“昨天晚上,你把刀抽出來嚇唬我,我不從,你就拿這個抽我背,我怎麼哭都沒有用……”

說一句,盛君殊的臉白一分,說到最後,他都要當場厥過去瞭。他閉瞭下眼睛,覺得自己在做夢,但這個事情不可能是夢,地上就掉著被打碎領結的熊和他的牡棘刀,他的刀隻有他能調,衡南根本召不出來。

“然後你把我捆住,然後你提起傢夥就上!”

她的語氣停頓,在盛君殊聽來,就像講鬼故事一樣。

在傢夥出現的緊要關頭,他摸到自己褲鏈是開的,眼前一黑。

“衡南,”他頭重腳輕,聲音發顫地說,“你聽我講,我……”

“沒關系。”衡南輕盈地跳下床,一路溜到瞭浴室,背對著他翹起嘴角,語氣還是輕飄飄的,“一回生,兩回熟,習慣瞭。”

盛君殊抱住瞭頭。

他這一輩子,真的,再也不想碰酒瞭。

衡南洗漱完畢,擦著手從洗手間走出來,盛君殊還一動不動地坐在床邊。

“衡南,來。”

衡南走過去觀察瞭一下,盛君殊的表情古井無波。

這種淡然,應該是遭受過重大打擊之後的破罐破摔。

盛君殊漆黑的眼珠看向她:“你傷瞭的地方嚴重嗎?要不要處理一下?”

衡南:“什麼……哪裡?”

盛君殊依然直視著她:“你哪裡疼,我說的就是哪裡。”

盛君殊覺得衡南說的沒錯,一回生,兩回熟……不不,不對。

應該這樣講,這種話放在以前打死他都說不出口,但是經過兩次這樣的事之後,他的底線已經降到瞭……

對,他沒有底線。

事情都已經發生瞭,逃避有用嗎?隻能盡力地去解決。

衡南梗瞭一下:“不用。”

盛君殊:“別跟我犟。”

衡南怕他來真的,瞬間警惕地躲出十幾米遠。

“開始是有一點,但其實,我,呃,嗯,挺……爽的。”衡南磕磕絆絆地說,尷尬地挑瞭下嘴角,“你也是。”

盛君殊冷笑瞭一聲。還說瞎話騙他,他摸過床單,床單都是幹的。

“我給你在放桌上,你自己看著處理。”

她應該有陰影吧。

盛君殊頓瞭頓,直起脊梁走向浴室。

“……”衡南看著師兄憔悴的背影,把熊撿起來,眨瞭下眼睛。

——是不是,有點玩過瞭?

吃早餐的隻有他們兩人。臨時調派的女仆告訴他們,黎向巍已無大礙,暫住進醫院調養,黎江兄弟二人去看過他,又去瞭公司,現在黎沅和薑秘書父子在醫院陪護。

盛君殊問黎向巍在哪間醫院,一種女仆都搖頭說不清楚。盛君殊說要去看他,打瞭黎江、黎浚和黎向巍本人的電話,均被攔截,門口多瞭幾個黑衣保鏢。

兄弟倆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遠道而來住在主人傢,吃人傢的喝人傢的,還讓生日宴上見瞭鬼,說到底是天師失職。盛君殊和衡南見瞭黎向巍,要撇清自己,就得抖出黎沅,黎沅背後就是黎江,黎江當然不情願,他還想要跟父親維持正常關系。

而對於黎浚來說,金耀蘭或黎向巍,都沒有那麼重要。讓黎向巍知道這是一場演出來的戲,他的心病會不治而愈,說不定精神煥發重新理事,黎浚接任公司也將遙遙無期。

因此,在這件事上,兄弟二人默契非常。至少黎向巍住院休養的這段時間,怨靈必須是真的,這口鍋需要天師背著。守在醫院的黎沅,說不定就是用來監控父親,順便渲染天師無用論。

盛君殊承諾不再出門,開始吃早餐。把盤子裡衡南挑給他的花椰菜又給她夾回去。

衡南開始瞪他,瞪得眼睛都痛瞭,他不為所動,語氣平淡:“你每天必須吃一點蔬菜。”

“必須”?衡南忽然覺得盛君殊對她有點不一樣瞭,僅存的不好意思和矜持客氣都去他媽的瞭。

等回瞭房間,盛君殊就站在瞭窗戶邊,十分鐘後,他們從別墅二層翻窗逃竄。

盛君殊這次沒用手臂按支點夾著她,是結結實實抱著她下來,落得也很慢,從跳樓的速度變成乘電梯的速度,衡南剛睜眼欣賞一下花園,地面陡然閃過一道人影。

盛君殊反應很快,立刻懸停,二人斂聲閉氣貼在樓壁上。衡南低頭,看著下面的人拿著水壺,翻動樹葉,悉心澆灌小樹。近期降溫,還用塑料佈將樹幹小心纏起來,防止凍壞。

是薑行。

老板都住院瞭,他還有閑心來澆花。

一壺噴完,他匆匆提壺走回別墅。

二人落地。沉甸甸的、紅燈籠似的柿子壓彎枝頭,已經熟透瞭,再不摘就要掉在地裡爛掉。

衡南拿手扭瞭一下,想試著摘一個,盛君殊把她的手一把撥開,拉著她就走:“噴蟲藥瞭,吃瞭會死。”

衡南:“……”

逗誰?!

坐在飛馳的出租車裡,盛君殊一直忙著接電話。

衡南現在特別感謝師父。

因為盛君殊醉酒誤事,直接錯過瞭師父忌日,他現在焦頭爛額,心理崩潰,暫時忘記瞭對她的愧疚。

出租車停在路邊,張森“啪”地關上門,搓搓手笑著回頭:“老板,小、小二姐,好、好久不見。咱們去哪個海?”

盛君殊還沒開口,先接到一個陌生電話。

很意外的,是黎向巍:“盛總。”

盛君殊:“……黎總好些瞭嗎?”

“我沒事。”黎向巍語速很快,似乎是背著人接電話,“昨天的事情,聽小沅說,你們已經出手瞭,但是……沒抓住?我想確認一下。”

商人果然多詐,連自己女兒轉達的話都不肯全盤信任。

“不好意思,昨天我們反應太慢。”

盛君殊也有自己的考量。大佬和幾個兒女之間的利益關系太復雜,與其在短時間內擾亂局勢,倒不如老實背幾天鍋。

黎向巍能打這個電話,說明他心裡更傾向信任天師。一點實實在在的恐懼,會讓他更加依仗天師,便於日後行事。

黎向巍聽完,果然沉默,呼吸聲雜亂而沉重。

“盛總,”他突然說,“我讓薑行在幫我辦理手續瞭,短期內,我可能會赴加拿大。”

“你要移民?”盛君殊驚瞭,“黎總,我理解你的心情,但短時間內不宜出境。難道你以為怨靈能被國界線攔住,到不瞭外國人的地盤?”

如果金耀蘭的死真的同他有關,他貿然出境,表現出惹不起“躲”的趨向,很可能會激怒怨靈,使她加快行動。簡言之,越躲死得越早。

黎向巍果然焦灼:“盛總,你可要幫幫我,價格……”

“我可以幫你。”盛君殊打斷,“價格不是關鍵,關鍵是,我需要你把所有隱瞞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我。”

黎向巍那邊沒聲音瞭,似乎有別的聲音隱約傳來,電話倉促掛斷。

盛君殊看瞭眼手機。

再有錢有勢的人,都最好不要當個病人。躺在瞭病床上受人看護,就成瞭砧板上的魚。

黎向巍同進來的護工說瞭兩句話,護工又出門去。病房裡剩他一個,薑行、薑瑞都不在,黎沅削的半個蘋果還擺在櫃子上,人就不知道跑到瞭哪裡去。

黎沅年紀小,腦子也單純,是不可能像她哥哥一樣坐得住的。黎向巍從枕下摸出手機,沒再給盛君殊打電話,而是加緊聯系瞭加國方面,他在溫哥華有一處房產。

點滴一滴一滴落下,百葉窗避光。這是所安靜奢侈的私人醫院,兩棟建築之間夾著個樹影繁茂的中庭院。

四季桂正在花期,風刮過來,桂子飄落如雨,一隻手指小心地從女孩漆黑的發間摘出幾枚滾落的甜桂。

薑瑞捧著桂花,好奇地放在鼻子下聞瞭聞,“好香啊。”

黎沅坐在高花壇的邊緣,腳一晃一晃,一隻腳的小腿襪有點脫落,失落地看他:“今天要回公司瞭嗎?”

“最近很忙,還要幫我爸辦出境的事。”薑瑞歉意地說,風吹亂他的頭發,無人的庭院,舒適愜意,他揣著口袋,看向遠方茂密的樹頂,“好想一直呆在這裡啊。”

“我也是。”

薑瑞從口袋裡掏出餐巾紙,裡面包好的兩枚晶瑩擦幹的車厘子:“喏,水果給你。”他露出一口白牙,青澀溫柔。

黎沅接過來看瞭看,別過頭笑瞭,日頭轉過來,發絲落下幾縷金光的光。

轉過頭時,薑瑞正俯身,兩人嘴唇相碰。

《撞邪(君心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