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問靈(一)

衡南坐在半截防汛墻上,外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海天一線,灰藍,被迷蒙霧氣塗抹開來。雲端鷗鳥變成幾個黑點,鳴叫斜飛。潮汐起起伏伏,數艘貨船正緩緩移動。

這是工業岸線,沒有金黃的沙灘和遊客,滿地都是碎石和垃圾。張森腳底“嘎”地踩扁瞭空易拉罐,把小木舟拖到瞭岸邊:“走、走瞭吧,小二姐。”

盛君殊拿符紙變出的獨木舟窄而單薄,衡南摸瞭摸,真的是木頭做的,不是紙糊的。

但她知道盛君殊很靠譜,所以他們扶她站上去的時候,她沒有異議。

讓她一踩,船受力移動,滑進遠一點的地方,吃水變深,搖搖翹翹,衡南一把抓住盛君殊,毛骨悚然,覺得自己不是坐瞭個船,是踩瞭個滑板。

盛君殊還沒等她站穩,便反抓住衡南,稍一借力躍瞭上來,船向下陡然一沉,眼看就要翻,衡南驚叫一聲,猴子上樹一樣往他身上爬。

盛君殊先是被師妹爬樹的速度驚瞭一下,隨即想起瞭衡南遊泳的慘狀,難怪她這麼害怕。他沒有作聲,她往下滑的時候還順勢托瞭她一把。

衡南緊緊閉著眼,感覺盛君殊摸瞭摸她的後腦的頭發,隨後她感覺水並沒有漫上來,咸腥的海風撞在脖子上,腳邊毛茸茸的東西在蹭——狐貍蜷成個小團,熟練地用油亮的大尾巴擋住臉,尾巴上的皮毛上已經沾滿瞭圓圓的濺起的水珠。

衡南睜開眼,遠處的船、海和天的線都看不到瞭。腳下小舟向前飛飚,浪花被沖撞得泛出白沫。

平靜的海面波濤洶湧,無數漩渦旋轉,海浪一點點昂起頭,像是海嘯襲來一樣豎起一堵墻,四面都是這樣旋轉的浪,將小舟裹在中間。

浪花之內,瞬行萬裡。衡南頰邊的發絲被掀起,驚異地回過頭看。小舟已經減緩,隨海綿起伏,面前的大霧中,隱約顯出無數山峰的輪廓。

垚山並不是一座山,而是三十六群峰的統稱,群峰之下是海,巨石嶙峋,鷗鳥環繞。

衡南看著越來越近的山腰上,逐漸清晰的又紅又綠的祠堂建築,有點失望:“這就是我們……”

“這不是。”盛君殊說,“這是外峰現在開發的景點。”

再靠近岸邊,衡南果然看見又紅又綠的祠堂下面,還湧動無數又橘又粉的穿登山服的人,螞蟻似的在山腰一點點移動,無數自拍桿支出,吵吵鬧鬧,人頭攢動。

這數座山在七八九月顯現,其餘節氣隱沒,被稱為“海上仙山”,為瞭配合“樓閣玲瓏五雲起”的想象,某市在上面建滿色彩鮮艷的仿古建築,便於遊客吃海鮮,打卡,拍照。

但其實,這座最靠海的外峰,是門臉,原本隻有一道簡簡單單的“垚山”牌坊。

外峰向內,飛天、登雲、抱月三峰,是外門弟子住地,中間的重明、白澤、夔牛,是練習的校場和上學的教室。靠內的青鹿崖,也就是盛君殊辦公室掛著的那一座,是內門弟子住地,其背後的蜉蝣天地,才是師父住地。

最內是天書藏洞,其餘皆是散峰。

群峰排佈,正呈拱衛之勢,師父躲那麼後面,要開發也是先開發弟子。這非常尊敬師長。

抄近道拐進景點背後,大片未開發的山峰隱藏在薄霧中,青黑的山,墨綠的樹,水墨畫一般將日光吞噬。大石佈滿青苔,又被古泉日復一日腐蝕貫穿。

盛君殊縱著小舟,順著溪流七拐八彎,繞進漏水的洞穴,跳下舟來。小船縮小,化作一片濕透的符,悠悠飄行水面。

洞穴裡沒有燈,幾不見物,盛君殊忽然感覺胳膊上阻力變大,像掛瞭個秤砣.

他停瞭停,把後置電筒打開,塞進衡南手裡:“拿著。”

“……謝謝。”過瞭一會兒,耳邊傳來師妹屈辱的聲音。

秤砣握著一道光,這才肯讓他挽著前行。

衡南感到腳邊碰到瞭什麼東西,向後跳瞭一步,手電筒照過去,一小根蠟燭,還有一堆枯敗的花瓣。

盛君殊看到這些,停瞭一下:“就這兒瞭。”

衡南看他拉褲腳跪下去,也跟著跪下。這裡沒有墓碑,沒有牌子,隻有花瓣,一根孤零零的小蠟燭。

衡南四下看看,前後都是路:“是這嗎?”

“對,這是昨天子烈他們來的地方。”盛君殊跪著,拿瞭一把香,“咔嚓”亮瞭火機,正熟門熟路地斜著點香。

玄學門派,也興燒香。衡南把香扒過來,摸到瞭紙包裝:“這哪兒來的?”

“寺廟門口買的。”盛君殊把香拆開,遞她三根,嗆咳的煙氣的明滅的火光中,隱約看到師妹懷疑的眼神,頓瞭頓,“師父比較隨性,心意到瞭就好。”

“真的。”四目相對,他眨瞭下眼,把香插在那堆花瓣裡,叩瞭個頭。

衡南等盛君殊指示。可是他沒再要求她什麼,她隻好也跟著叩瞭個頭。

成堆的腐朽的花瓣裡,居然還有一點清香,低頭時流轉過鼻尖和眉眼。

“師父。”盛君殊低低的聲音響在空曠的山洞裡,忽而握住瞭她的手,他的手心溫熱,聲調很平,“師妹在我身邊。”

衡南跪在洞裡,聽著他的聲音在耳邊回蕩,忽然覺得一種妥帖的安適感將她環繞。

盛君殊話與話之間有幾分鐘沉默的間隙,似乎在考慮這一年的進展,再精簡地說出。

“外門師兄師姐都有補給。”

“小雪和子竹的功德也做瞭。”

“君兮……還是沒有找到。”

他沉默瞭數分鐘,頓瞭頓,做瞭個總結:“弟子一切都好。”

盛君殊再次拜下。

衡南沒反應過來,這一年一度的儀式,就這麼結束瞭。

地上隻餘一地花瓣,一根小蠟,幾根檀香。

蜉蝣天地的入口幾乎被叢生雜草遮蔽,白色薑花混雜著野草盛放。盛君殊順著衡南目光,看向星星點點的花朵,忽然道:“衡南,你摘一朵送給師父吧。”

衡南懷疑她聽錯瞭,她在野外摘任何東西,好像都被他訓過。

盛君殊轉過臉:“師父喜歡小姑娘送他花,最喜歡你送。”

黃昏裡,他的表情和說話的語氣都很平淡,看她的眼神卻帶著一點少年趣味。

這是一種幾乎習以為常的縱容,是看著珍愛之物的眼神。

衡南尖銳地同他對視,心裡卻不舍得移開眼。

潔白的小小的薑花,從她指尖被風吹走,她才回過神。慌忙去抓,花被風吹進洞,飄落在瞭那一堆亂七八糟的花瓣的頂部。

衡南覺得非常圓滿。

衡南跟著盛君殊返回,回頭四顧,突然想起什麼:“小狐貍呢?”

盛君殊用紙巾擦瞭擦香掉在指間的紅:“應該去景區瞭。”他遞給衡南一張紙,“白雪隕在外峰,牌坊下面。”

“白雪。”

“三師妹。”盛君殊回想瞭一下,“年歲不大,脾氣挺大。張森讓她吊起來打得最狠,”他扯瞭扯嘴角,“每回還不忘祭她。”

“那我們現在去找他們。”

天還沒黑透,盛君殊有點走神。

因為今天比往年早很多。從前他要先去天書藏洞祭衡南,再去外峰和張森匯合。

他無聲地側過頭,衡南挽著他,正低著頭,無聊地故意把地上的落葉踩得咔嚓作響。盛君殊將她拉緊瞭些。

她似有所感,抬起頭,卻不是看向他。

順著衡南的目光看去,遠處水杉林之間,立著一道背光的身影。

那男人高瘦白皙,穿一身西裝,面對他們,盛君殊看清他輪廓的剎那,血氣上湧。

牡棘刀出手,帶著勁風劈砍過去,那男人身形一動,從刀下鉆出,煙氣鬼魅一般迎面飛來,又像風一樣“呼”地掠過衡南身側,瞬間消失在遠方。

從發現他,到他消失,整個過程不到三秒鐘。盛君殊的刀“啪”地入手,回頭看著男人消失的方向。

“剛才那個人……”衡南頰邊發絲回落,“像上次掐我脖子的那個。”

沒有黑氣縈繞,他的面容變得更加清晰,更有實感,似曾相識。

盛君殊握刀的指節發白,忍瞭又忍:“……師門敗類,以後跟你細講。”

還想說什麼,讓一道強力手電筒照在臉上,照斷瞭。

為瞭遊客安全,“海上仙山”五點關閉,工作人員上下巡查有沒有落單的遊客,沒想到幹道上撞見一對小情侶,還在手拉手慢悠悠地走,保安大吼:“兩小時前就閉山瞭!都聽廣播沒?”

盛君殊和衡南毫無反應。

兩人一齊盯著他手裡提著的一晃一晃的栗色毛茸茸。

這事說來話長。

遊客在一處密閉的山洞裡,聽到瞭詭異的哭聲,似禽非禽,似獸非獸,保安沖進去一看,是隻野生藏狐,不知道咋搞的,抓起來準備扔到山裡。

張森被提著尾巴,拿兩爪給自己打瞭個碼,像死魚一樣。

“我們又不知道五點閉山,”衡南眼神投向他背後,理所當然地說,“那不是還有人在走嗎?”

紅袖標大叔詫異地一回頭,衡南一把搶過狐貍尾巴,猛拍一下盛君殊,反身一路狂奔:“快跑。”

盛君殊:“……”

“你們倆給我站住!”

……

從別墅跑出來整一天,盛君殊的電話幾乎被那兄弟倆打爆。他淡然把電話卡抽出來,扔到瞭一邊,安排瞭一下後面的計劃。

盛君殊前往金傢舊址“問靈”,肖子烈去找黎向巍的出軌對象,黎沅的生母。

肖子烈冷笑:“每次找外圍女、站街女、按摩女,都是我去,憑什麼啊師兄?”

盛君殊不太自在地看瞭看他:“我要帶著你師姐,不方便。”

“那讓張森……”

“不瞭不瞭。”張森往盛君殊背後躲,“我長、長的就像個秘書。”

金耀蘭祖籍就在星港本市,需坐半小時客輪。

古鎮坐居水上,黑瓦白墻,石板路裂開的縫隙裡長滿青苔。

小巷很窄,機動車過不去,隻能靠走。兩面都是雙坡屋頂,青灰墻面開裂,還保留著民國時候的樣貌。大部分是被廢棄的房屋,少數還有人住。

土院裡的狗嗅出生人氣味,沖出來汪汪吠叫,盛君殊立即將衡南換到瞭另一邊。

衡南偏要越過他伸出手,在他阻攔之前,臟兮兮的大狗裂開血盆大口,“吧唧”地舔瞭一下她的手心。

衡南的表情凍結,緩慢地看瞭看沾滿口水的掌心。

盛君殊條件反射地迅速開始掏紙巾,不過他晚瞭一步,衡南還是嫌棄地把手蹭在他袖子上,他的巴掌也帶著怒火準確地拍在瞭衡南臀後:“衡南!”

衡南驚愕地看著盛君殊,連反應都忘記瞭。

盛君殊把西裝脫下來,突然發現打這一下之後,他一點都不氣瞭,心裡平靜瞭許多。

果然還是要適當地管教一下。

“手擦幹凈瞭嗎?”盛君殊平靜地問,把擦過狗口水的袖子翻瞭個面,把滿臉木然的衡南的手抓起來,蹭瞭蹭她的手心,然後冷冷地把袖子打瞭個結。

回去重點清洗的意思。

衡南仰著下巴,看上去非常冷漠。

但是她老老實實地走完後半程,沒有追貓逗狗,盛君殊覺得自己還是給她帶瞭一些震懾。

金傢的祖宅很好辨認,因為眼前房屋闊氣許多,二三層的樓宇,瓦片齊整。並不像其他鎮子裡的其他房屋一樣是獨棟,而是四合院那樣組合式的宅園。

原本這一大傢子生活在一起,經營染佈坊。為瞭與市場接軌,金傢在十幾年前從鎮子裡搬去星港。

後來子孫凋零,兒女四散,祖宅便空置。

火焰吞噬黃紙,熱氣中火焰騰起的煙霧扭曲將眼前的景物,盛君殊念咒。

這是衡南第一次看見“問靈”的經過。屋脊上有斑駁的脊獸,飛簷上掛著生銹的銅鈴,處處象征著主人傢曾經的輝煌,這些從前鎮宅的靈物,變成被詢問的對象。

“馬蘭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女孩子們有節奏的聲音響起。

斜陽照在青石板,小小鞋子噠噠地落下,三個女孩穿著厚重佈衫跳皮筋,最小的那個羊角小辮一跳一跳:“二姐,你跳錯瞭。”

“從頭開始吧。”

“不玩瞭,我進屋看書瞭。”一個女孩蹬蹬地走瞭。其餘女孩都發出瞭失落的聲音。

“別理她,輸不起。”最大的女孩別瞭別頭發,她看上去十三四,正是抽條,身材細瘦,眉眼英氣,短發在剪在耳根上,已經被汗打濕,“你們倆撐住,我跳個全的。”

點、邁、勾、挑、轉,一雙小皮鞋像是敲鼓的槌,眼花繚亂地點在地面上。

女孩的聲音變得越來越高亢,速度也越來越快:“九五六、九五七、九八九九八十一!大姐,八十一瞭!”

她們將女孩簇擁在中間,跳著鬧著抱成瞭一團。

……

“大小姐!”管傢匆匆追出來,“媒人為您來,您不去老板要生氣的。”

“您跟他說說,我不喜歡那男的。”空氣裡飄下蒙蒙細雨,少女將包頂在頭上,手腕上一串粗制濫造的晶石手鏈,“我坐船去星港。”

“又到那小飯館吃飯去?”

“他傢做的好吃。”

“是去見那個人吧。”管傢嘆氣,打量她身上天藍色的連衣裙,“意大利的設計,對著個小幫工,白瞎瞭。”

“他很聰明的,他是個奇才。”少女忍俊不禁。她燙瞭發尾,唇上塗瞭口紅,再撐把陽傘,就能直接參加宴會,“我想把他介紹給爸爸。”

“你真敢提,小心老板把你的裙子都給二小姐三小姐。”管傢擰眉,半是央求半是哄勸,“他不行啊——”

“那我就當卓文君,跟相如當壚賣酒去。”少女爽朗一笑,早已跑出數步,揮揮包,“記得跟爸爸說啊,我趕船!”

《撞邪(君心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