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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姻緣(四)

靠近大年夜,鬱百合的五件三原色毛衣終於織完。

她將五件毛衣從掛繩上摘下來,理好,小心地裝在一隻紙箱裡,又將紙箱塞進床下。

站起來時,衡南就站在她面前。

“……太太?”鬱百合愣瞭下,還因為剛才的彎腰有些氣喘,“我看看表噢——還沒到做飯的點啊。”

衡南問道:“你明天就回傢嗎?”

鬱百合盈盈地笑道:“是啊,今天晚上呀給你們做最後一頓瞭。”

“箱子怎麼不理?”

鬱百合拍自己的袖子上的細塵,輕聲笑:“也沒什麼東西好帶。”

衡南的眼神落在床上,鬱百合很少住的這間房間,沒什麼煙火氣,床鋪疊得展展的,上面隻有兩隻摘下來的套袖疊放在一起。

她揚揚下巴:“你毛衣織好瞭怎麼不帶?”

鬱百合順著她的目光,看向瞭床下露出的半截紙箱,神色凝瞭一下。

衡南的手從揣著的睡衣口袋伸出來,握著手機的尾段,是遞過來的姿勢。

“這是……”鬱百合拍著腦袋笑瞭,“噢,原來我手機落在洗衣房瞭呀,難怪找半天找不到。”

她準備將手機揣起,讓衡南攔住,她的手冰涼,驟然觸在皮膚上,讓人一個激靈。

衡南聲音很輕,卻有股不容置疑的意味:“打開信息看看。”

“就在這間房子裡。”

說完這句話,她丟下滿臉迷惑的鬱百合,輕飄飄地擦肩而過。

房門“咔噠”一聲落鎖。

鬱百合奇怪地看看手機,依言打開信息,正此時,手機震動,鈴聲飄出,衡南的頭像跳出來閃動著,將鬱百合嚇瞭一跳:“噢呦,太太搞什麼名堂……”

電話“嘟”地接通,框內現瞭鬱百合貼在屏幕上的眼皮,隨後是整張臉孔,“太太啊……”

抬眼的瞬間,她的表情僵住,眼睛眨著,嘴唇張瞭張,似乎有什麼卡在嗓子裡,沒能說出來。

“媽媽。”衡南直直地舉著手機,靠在洗手池臺,發出的卻是個年輕男孩激動的聲音,“是我啊媽媽。”

鬱百合張著嘴看著屏幕,梗瞭半晌,總算發出聲音,“你……你等一下啊森森,”

她忙翻動手包,隻見一個燙著卷發的發頂,鬱百合掏出眼鏡架在眼鼻梁上,輕聲細語,恐驚天上人,“讓媽媽戴個眼鏡看看你啊。”

視頻裡,戴著毛絨帽子男孩仍然身穿著不合時宜的紅色夏季T恤,和照片裡的一樣的打扮。他聞言嘿嘿地笑瞭,三分撒嬌,三分狡黠。

“媽媽你剪短發瞭啊。”

鬱百合原本戴著鑲金邊的老花鏡湊近屏幕,仔仔細細地看著他,半晌都不動一下,像是卡住瞭一樣,聽到問話,才撫摸自己的發頂,

“老要翹起來的,不好打理。傻不傻你看看?”

男孩還是傻笑著:“很好看的。”

鬱百合也笑瞭,眼角紋蜿蜒開花。

她擅長保養,打扮時尚,頭發焗染,穿白襯衣,高跟鞋,紋瞭一對褐色的眉毛,眉尾褪成瞭亮紅色。她平時總是畫上淡妝,比同年齡段的王娟年輕精神一大截。

可是此刻,這樣開懷一笑的瞬間,卻蘧然現瞭老態。

她歪過頭笑著嘟囔:“我們森森真的帥啊,媽媽一直看一直看,都看不夠。”

少年撓著頭,低下腦袋,有點不好意思。想瞭想,眉宇間帶上急切之色:“對瞭媽媽,你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鬱百合淡淡笑著說:“媽媽過得特別好,你不用掛念媽媽。不用供你上學,媽媽手上有好多的閑錢不知道怎麼花。”

她嘟嘟囔囔地說:“媽媽先學瞭一年瑜伽,然後房子賣瞭到清河來租瞭套小公寓——房子你不要瞭,留著也沒什麼用對不對?”

扳起手指,輕輕慢慢地數,“媽媽學瞭烹飪、西點、電腦、插花、茶道,對瞭,媽媽還考到瞭一級私廚的證,現在在給一個大老板當高級管傢。”

少年聽著,紅瞭鼻頭,可是他的眼眶裡沒有蓄出眼淚,仍然露出白牙笑著:“……那我就放心瞭,媽媽你要一直一直這麼好看,這麼開心。”

“人呀,開開心心也是一天,愁眉苦臉也是一天。”她停瞭停,又欣喜起來,“來森森,給你看媽媽給你織的毛衣。”

她轉換鏡頭,彎腰從箱子裡掏出幾件彩色的毛衣來。

“今年冬天特別冷,外面正在下雪呢,給你織瞭五件毛衣——顏色不太好看,今年剛學著織毛衣,以後給你織更好看的哈。”

她抖瞭抖毛衣,還欲說什麼,少年已經露出瞭急切的神色,向旁邊望去,她便不再說瞭。

“時間到瞭是吧?”她極其輕柔地發問,停頓瞭片刻,催促他,“你去吧,跟大傢一塊去吧。”

少年說:“媽媽對不起,我走得太急瞭,對不起。”

“不用給我道歉,兒子。”

鬱百合放下毛衣,撫摸著手機屏幕內的臉,像是她撫摸相框裡的人一樣,眼底這才閃出瞭幾絲光亮,“媽媽今天看到你,媽媽已經很幸福瞭。”

少年朝她用力揮瞭揮手:“我走得太急瞭,欠你一句話,媽我愛你,媽媽再見。”

“再見,兒子。”鬱百合彎著眼睛笑著,五指張開又收攏,滴淚在空裡墜成細細的銀線,“媽媽也愛你。”

年三十大紅的街燈點亮,汽車尾燈排成等候的長龍,倒後鏡上別著的紅色小旗飄蕩。

紅色的燈與黑色的夜中,潔白的雪花從夜空旋轉落下,融化在滾燙的引擎蓋上。

城市大樓的窗口裡爆出混雜的香氣,點亮的窗口是橙黃色,微縮一戶團圓。

蔣清河派出所大燈滅瞭,蔣勝吱吱地將百葉窗簾拉下來,把紛飛的雪花遮擋在窗戶外面。

一回頭,黑色外套的少年拉好瞭鼓囊囊的登山包,那一頭卷發的側影掩蓋在藍灰的陰翳裡,竟然也有些許清寂。

“肖專員。”他走過去,敲瞭敲玻璃。肖子烈扭過頭,掃瞭他一眼。多虧他不再穿花花綠綠的嘻哈服瞭,這黑色立領夾克,把肖專員那張小白臉襯出瞭殺手氣質。

“到你師兄傢過年去啊?”

“誰愛去當根蠟啊。”肖子烈嚼著口香糖,漫不經心地同他搭著話,“我到苗西去。”

他叼住皮套,把匕首入鞘,揣進外套內兜。

蔣勝一想那兩個小夫妻秀恩愛旁若無人的樣子,也是。

“苗西可冷得很哪。”蔣勝搓搓手,靠著“特聘專員”玻璃門,望著收拾得空蕩蕩的桌面,“大過年的,國傢法定假期,你們還接生意?”

“過年有什麼稀罕的,每年不都過嘛。”肖子烈拍瞭張符,登山包自己長翅膀似地漂浮起來,看得蔣勝嘖嘖稱奇。

“哎,專員,你能送我一張這種符嗎,我老婆搬傢用。”

肖子烈嗤笑一聲,繞開他走瞭。

別看肖子烈把平時攤得亂七八糟,過個年竟然收拾得跟間空辦公室一樣:“專員,你至於把什麼拿走瞭嗎?連根筆也不留,跟被清退瞭似的。”

肖子烈走瞭沒兩步,又折回來,遞給蔣勝一張符。

老警察赧然抬頭一看,少年眼眸漆黑,正不耐煩嚼著口香糖看著他:“快接呀,你不是要嗎?”

蔣勝頓時有些不好意思瞭:“……謝謝啊。”

盛君殊這不靠譜的師弟,因為來去無蹤,動輒曠工,公共場合滑滑板,還在崗位上寫作業,這些年飽受他的戲謔,這會,蔣勝突然看他順眼很多。

能人異士嘛,多少都是有點怪癖的。來年上班,他也許能跟這小子好好相處。

他眨瞭眨眼睛:“專員,那個,你上學的作業還需要輔導嗎?我女兒今年剛上大一……”

“我早畢業瞭。”肖子烈輕蔑地撂下一句話,人就沒影瞭。

“用完瞭留著掛傢裡,還能辟邪。”他遠遠地朝蔣勝一揮手,“我說那符。”

“哦……”

*

年三十的煙火升空,別墅裡擺瞭一桌佳肴,盛君殊往衡南碗裡夾瞭塊肘子,瞥見她的眼神,趕緊又夾回自己碗裡。

“不愛吃?”

衡南點點頭。

“那喜歡吃哪個,師兄給你夾。”

衡南戳著碗裡的飯:“不用,夠得著。”

盛君殊同她坐得很近,她身上有股濃重的陰氣,直往陽炎靈火上撲。

“剛才……通靈瞭?”

衡南“嗯”瞭一聲。

盛君殊破例給她到瞭小半杯葡萄酒,安撫道:“先喝瞭暖暖,晚上師兄幫你。”

氣息拂動衡南耳邊發絲,她咬著筷子尖,睫毛顫瞭顫,目光迷離一瞬。

盛君殊閑暇時候反思過幾次自己的言行。這段時間師妹有些心事,不知道到底和他有沒有關系。

如果是他說錯瞭什麼,做錯瞭什麼,她在夜晚應該拒絕他才對……所以應該隻是女孩子日常的憂思敏感。

這竟然成瞭盛君殊心裡唯一的安慰。

正說著,鬱百合走瞭出來,盛君殊坐正。

鬱百合坐在衡南身旁,眼睛有些腫,但神情卻安詳滿足,摩挲她的手:“太太……謝謝你啊。”

“天師舉手之勞而已。”衡南回頭看他,“不信問我師兄。”

盛君殊心念一轉,猜到她剛才通靈的是誰,平淡道:“是啊。我們做這一行的,牽的就是死人和活人的線,別的不會,這點願望還實現不瞭嗎。”

鬱百合低頭笑瞭一陣,抬起頭來,似乎做瞭決定:“老板,我想辭職。”

盛君殊怔瞭一下,和衡南對視一眼。衡南的表情倒比想象中更平靜。

“不是我做的不開心才要辭職。”鬱百合拉著衡南的手說,“我認識老板和太太的這段時間,特別開心……”

“我現在無牽無掛的,手上有一些閑錢,還有一些地方沒去看過,還有事情沒做過,趁我活著,我想去轉轉看,做做看。像我答應森森的那樣,活著的人,要一直開開心心、漂漂亮亮地活著。”

“可以。”盛君殊應答,低頭探看衡南,不經意間流露瞭撫慰的神色,“你說呢?”

衡南把鬱百合的手放開:“你去吧。”

鬱百合破涕為笑:“真舍不得太太啊……”

“我走以後,老板再找一個好的阿姨來吧,最好是本地人,老實一點,長住傢的,哦,要有證的。”

“不找瞭。”衡南垂眼吹瞭吹湯,“我來就行。”

她現在會做飯,會用洗衣機,會做她少女時代期盼學會的一切。

“反正我們也不常在傢呆。”

盛君殊聽到這句“我們”,心裡微微一麻,竟然蕩開一絲從未有過的溫存情緒。

“別墅留著你的指紋,什麼時候想回來瞭,直接進來就是。”

鬱百合本來擦著眼淚,疊起紙巾:“老板這樣可不好的呀。”

“沒什麼不好的。”盛君殊想瞭想,也想不到什麼要囑咐的話,“明天什麼時候走?”

“一大早就走。”

“我們也早晨去苗西。”盛君殊說,“需要捎你去機場嗎?”

鬱百合忙搖頭:“很早就走瞭。”

衡南默然斟瞭一杯酒給她:“那喝一杯吧,明天不送你瞭。”

鬱百合喝瞭一杯酒,又是笑又是辣,吐著舌頭扇扇風:“好瞭好瞭,你們吃完就走好瞭,留給我收拾,明天等你們起來,我已經消失。”

……

衡南跪在地板上裡收拾行李,盛君殊蹲下來,蹲在箱子的另一邊:“衣服太薄瞭,苗西很冷,帶厚一點的。”

衡南意外地看瞭他一眼。

盛君殊竟然紆尊降貴地蹲在地上,一樣一樣幫她檢查行李。

摸完瞭洗漱用品,摸到瞭衛生間的紙包,突然翻出手機看瞭看:“你例假還沒來?”

衡南臉上驟然染上一絲薄紅:“問這個幹嗎?”

她暴躁地把他的手掀出去,扣上箱子:“不來就不來,永遠不來省得麻煩。”

“……”盛君殊嚴肅地看瞭她一眼,反抓住她手腕,把瞭衡南的脈,凝神,“別動。”

不是懷孕。

他的眉擰得更深。

“以前也不正常的。”衡南盤腿坐在地上,無謂地說,“就沒正常過。”

她自己都沒記過日子。

盛君殊有點擔心。

二陽之病發心脾,不得隱去,女子不月。

以前不正常倒沒什麼,跟他在一塊,陽炎之氣入體,他記得衡南正常瞭一段時間,現在又不正常瞭。

按西醫學來講,是大腦皮質和內分泌的問題。

按中醫學來講,是心肺脾的問題。

“來。”

衡南尖叫一聲,盛君殊把她攬腰抱起來,放在床上,腳尖輕輕地把箱子挪開,衡南向後退,眼睛瞪大:“幹什麼?”

“師兄幫你調一下。”

盛君殊扣住她的手,她就知道他又要拿上次差點燙死人的陽炎之氣灌她瞭。

掌心相貼,流轉瞭兩個來回,她像是泡瞭十趟溫泉,豐沛的暖意盈滿周身,臉頰發紅,渾身豎起的毛也妥妥地伏下去瞭,呼吸漸緩。

這副身體,凍僵瞭沒什麼知覺。太熱解凍,反而有些不好,衡南用力克制瞭半晌,烈火燎原,越燒越旺。

“怎麼瞭?”

盛君殊奇怪地一低頭,見師妹咬著嘴唇,滿臉屈辱,一邊瞪著他,一邊不受控制地猴子上樹,緊緊摟住瞭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