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來的時候,長生發現自己的眼睛被蒙瞭起來,手也被捆在身後,隻能通過顛簸的車轍和馬蹄聲判斷自己的位置。頭不知是因為中瞭迷藥還是被晃暈瞭,總之疼得厲害,掙紮兩下,想要坐起來,立刻被身邊的人按瞭下去。
長生不滿地叫瞭一聲,因為嘴裡塞瞭佈條,隻能發出陣陣憤慨的嗚咽。
身邊傳來高崎的聲音,嚴肅而冰冷,不夾雜一絲感情,道:“委屈公主暫時忍耐一下,等到瞭目的地,在下就幫你解開。”
長生抗議無果,隻能踢兩腳馬車,宣泄怒火。
她心裡有許多問題想問,比如蕭槿出事的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比如高崎到底是什麼身份,為何要綁架她?這輛馬車又要去往何處?卻因為有口不能言,都問不出來瞭,簡直窩火地想暴起打人。
但是仔細想想,還不知以後會發生什麼,為瞭節省體力,不做無謂的掙紮,她還是控制住瞭。
滿載著重重惡意的馬車就這樣行駛瞭很久很久。她能感覺到天色漸漸由暗轉明,又由明轉暗,卻因為蒙著眼睛,對於時間究竟過去瞭多久感到有些混亂。
中途,高崎把她嘴上的佈條摘下來過幾次,喂瞭點水,再綁回去,並不回答她的任何問題。還解下過她蒙眼的絹佈,讓與自己輪換駕車的一名黑衣女子押著她去方便。
長生便有機會趁著這個空當看清周遭環境,可惜每次見到的都是些大同小異的山,根本判斷不出自己身處何地。不過隨著草木越來越稀疏,她心裡大概有瞭猜測。
一晃數日,馬車終於停瞭下來。長生被押下車,解開身上的束縛,映入眼簾的是一處獨門獨戶的大宅,高墻環繞,看不清內裡。周遭古樹參天,猙獰著枝椏,將一扇年久失修的大門包圍著。
長生抬頭看瞭一眼空蕩蕩的樹冠,發現自己已經離開江南,來到瞭北方。但是還沒等看清周圍環境,便被高崎和那名駕車的女子押著,走進瞭大門。
此處宅院從外面看其貌不揚,內裡卻別有洞天。眾多仆役打扮的黑衣人往來行走,腳步匆忙,都低著頭,面無表情,不言不語,足下也沒有任何聲響,安靜得嚇人。
包括高崎和那黑衣女子也步履無聲,長生隻聽得見自己的腳步聲。再看周圍的房屋也都大門緊鎖,根本看不出這些仆役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又都走進瞭哪裡,氣氛煞是詭異。
三進的院落,長生心驚膽戰地走過第二重門後的影壁,終於看見瞭一扇打開的房門。屋內燃著裊裊的熏香,掛著用鳥獸羽毛裝飾的畫卷,有一男子側身對著她,在伏案寫字。再走近幾步,不難瞧出臉部熟悉的輪廓。
果然猜對瞭,長生張張幹澀的唇,無奈地吐出兩個字:“李敬。”
屋內,埋頭寫字的男子抬眸,獵豹一般精明銳利的視線朝她的方向看瞭一眼,咧嘴露出一個笑臉,擺瞭擺手。
高崎與駕車的黑衣女子便識趣地放開她,雙雙告退瞭。
長生的雙手終於失去鉗制,齜牙咧嘴地揉瞭揉連日來被勒得通紅的皓腕。
李敬起身,走出房門,笑臉相迎,那樣子就好像自己不是派人把她綁瞭來,而是主動提著瓜果上門拜訪似的,熱情道:“久違瞭,公主。”
長生皺著眉,不太想搭話,半晌後才語帶譏諷地回道:“是呀,這種重逢方式還真是令人百般期待呢!”
李敬哈哈大笑兩聲,大方地請她入內,道:“旅途勞累,快進來坐。”
既然來都來瞭,看樣子又一時半會兒跑不瞭,長生本著見招拆招的精神,隨他一同進瞭屋。隻見一旁的軟榻上早已備好瞭水靈靈的瓜果、點心和幹凈的女子衣物。
李敬招呼她坐下,先吃點水果,解解渴,再去梳洗。
長生看瞭一眼通紅的蘋果,沒有動,而是環顧四周,如平常去人傢做客閑聊一般,道:“不知長生現在是在誰傢府邸啊?”
李敬笑笑,沒有正面回答她,隻道:“公主隻需知道待在這裡很安全就好,其餘都不用在意。”
看他的樣子是不打算告訴她瞭,長生嘆瞭口氣,起身道:“不大想吃東西,我直接去梳洗吧。”
“也好。”李敬應下來,一打響指,便不知從何處又冒出來幾名腳步無聲的黑衣女子,引她至另一側院中梳洗去瞭。
這方側院像是專門為她準備的,院內設施齊備,甚至還有南方人習慣用的浴桶。長生一邊沐浴,一邊琢磨著自己的處境和李敬的目的。
想來既然百濟攻占瞭長廣和高密兩座城池,自己應當便是在其中一處瞭吧。隻是不知,這兩軍對壘,打得好好的,把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公主綁來做什麼?
為打探更多敵情,她嘗試著同服侍自己的一名黑衣女子說話。然而對方全然沒有理睬她的意思,隻是低著頭,盡職盡責地做著自己的分內之事。不茍言笑的程度甚至會讓人懷疑她是不是啞巴。
等她梳洗完畢,換好衣服,天色已經暗瞭。李敬命人準備好瞭晚宴,邀請她共同享用。
長生瞇著眼,警惕地問道:“不會都是蘿卜醬菜吧?”
“哈哈哈。”李敬今天非常開心的樣子,再次放聲大笑,道,“放心,給你做瞭瀚海十全羹。”
長生將信將疑地跟他進屋一看,滿桌子的珍饈美饌,當中確實有一青翠碧玉的圓碗,盛著色澤金黃的湯汁,離老遠就能聞到一股濃鬱的鮮香撲面而來。
她想著,怎麼也不至於千裡迢迢把她拐來就為瞭毒死她吧,便安心地坐下來,自顧自地動起瞭筷子。
李敬跟著與她對坐飲酒。
二人各吃各的,過瞭一會兒,長生終於忍不住,又問瞭一遍:“我們到底是在哪裡?這桌上的菜肴,可不是江南所有……”說著,她仔細確認瞭一遍醬菜的數量,繼續道:“也不是百濟特色。”
李敬語氣和善地回答她:“公主既知本宮奪瞭長廣,我們現在自然是在長廣城中啊。”
長生擎著筷子,搖搖頭,思索道:“不大像。你們身上穿的都不是百濟傳統服飾,遮遮掩掩,一看就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若是在百濟軍中,何必如此?再說,長廣和高密都靠海,漁獲豐饒,可這海鮮湯明顯沒有那麼新鮮。”
李敬呷瞭一口酒,聽完她的論述,大為意外,卻頗為驚喜地贊嘆道:“公主果然聰慧。那公主覺得是在何處呢?”
長生翻瞭個白眼:“我哪知道?”
李敬便悠悠然道:“既然不知,便當作是在長廣又有何妨?”
長生心想,當然有瞭,連自己在哪兒都不知道,以後想逃跑可怎麼計劃啊!她看出來他是打定主意不打算說瞭,也不圖一時與他做過多無用的口舌爭執,低頭繼續吃菜。吃飽喝足後,她方才將碗筷放下,又道:“我人都來瞭,王子有什麼話,不如直說吧。”
李敬托著白玉酒杯,拿在手上一圈一圈地晃著,搖頭裝傻道:“在下不知道公主想讓在下說什麼。在下隻是思念公主,想同公主見一面而已。”
長生冷哼一聲:“王子就不想跟長生解釋解釋,自己一直處心積慮,虛與委蛇,欺騙人感情,不覺得良心不安嗎?”
李敬做驚訝狀,問:“在下欺騙公主什麼瞭?”
長生翻瞭個白眼,道:“你自己心裡清楚。”
李敬便微微一笑,搖頭道:“在下冤枉,在下仰慕公主,確是真心實意的。”
“胡說八道。”長生不屑道,“再說我在意的也不是這個。”
“那公主在意的是什麼?”李敬放下酒杯,認真地看著她,看瞭一會兒,才真誠地說,“我真的沒有騙過你。說百濟雖是彈丸小國,也想要富強昌盛,是真;說希望與公主之間的友誼得以長存,也是真。隻是心中所求者有二,不得兩全,我也是逼不得已。”
長生也給自己斟瞭一杯酒,托在手裡把玩著,覺得很可笑:“你的意思是,你玩弄權術、玩弄計謀、玩弄人心,都是別人逼你的瞭?”
李敬目光晶亮,一瞬間讓她覺得與海盜頗有幾分相像。他咧嘴一笑,道:“那倒不是,本宮隻是承認這一點的同時,不願失去公主罷瞭。”
這話說的,真是恬不知恥。長生都不知該如何評價他才好瞭,憋瞭半天才憋出來一句:“願望真美好。”
此時此刻,若是換成蕭子律,一定會繼續為自己辯解,說到她無言以對為止。但李敬隻是不置可否地笑,不再多說什麼。用完飯,他便安排人送她下去休息瞭。臨別前,他還特地對她說瞭一句:“今日是為公主接風洗塵,順帶賠個不是。之後的每頓飯菜,擺在桌上的是山珍海味,還是蘿卜醬菜,就要看公主的表現瞭。”
長生明白,意思是她如果乖乖聽話的話就好吃好喝地照顧著,如果不聽話就沒有這麼好的待遇瞭。她表面說著當然寧死也不願意天天吃蘿卜,心中卻一直在想,自己離開傢這麼久瞭,傢裡有沒有收到什麼消息,會不會擔心她,蕭子律那邊的情況又怎麼樣瞭……
送她回去歇息後,李敬又召見瞭高崎和另一個手下,詢問二人長廣和高密兩城有何新戰況。
此時他收斂瞭笑意,表情格外嚴肅。坐在高崎身邊的、一名將軍打扮的男子回稟道:“自從宋安知帶瞭一隊兵馬來增援,宋軍士氣高漲,屬下抵擋不力,昨天已經……把長廣丟瞭。”
他的語氣特別惶恐,戰戰兢兢的,不敢抬頭看李敬,仿佛害怕李敬會突然變成一隻獵豹,撲將過去,把他吃瞭似的。
還好李敬並沒有發脾氣,隻是點瞭點頭,表示知道瞭。
高崎在一旁奉承道:“殿下真是神機妙算,幸好早早讓我設計綁瞭平陽公主。”
“呵。”李敬輕笑瞭一聲,自嘲道,“這算哪門子的神機妙算,不過是想著。
先下手為強罷瞭。若是真神機妙算,也不會把城守丟瞭,還得靠擄人來談判。”
高崎又幹笑一聲,慚愧道:“是,屬下受教。”
李敬將白天長生來的時候自己寫的那封文書交給他,道:“明日把這份文書拿去給那個宋安知,讓他們好好考慮考慮。”
“是。”高崎和將軍應下,連夜動身,去瞭長廣。
與此同時,蕭子律一行人也抵達瞭臨川,發現謝麟和蕭槿已經有驚無險地回到瞭謝府。
蕭槿一見他來瞭,覺得很意外,告訴他,山賊其實並沒有為難自己和夫君,
說是要一百石糧草,後來康樂侯給瞭他們五十石,他們也放人瞭。
蕭子律聽完始末,一皺眉,明白自己這是又一次被人算計瞭。
然而再快馬加鞭趕回建康,也早已來不及。一到建康,他便得知長生失蹤瞭,長沙王府已經亂成一鍋粥。
漁夫撲通一聲跪倒在他面前,自責道:“屬下無能,不但沒能抓住百濟的細作頭領高崎,還讓他綁架瞭平陽公主,屬下罪該萬死。”
勾欄後的小院中蠟梅發出陣陣幽香,蕭子律依舊坐在原來的位置,半倚靠著椅子的扶手。因為日夜兼程,他感到有些乏累,揉著太陽穴,擺擺手打斷他,道:
“承認錯誤的事兒以後再說,你隻告訴我,有沒有關於她下落的線索。”漁夫艱難地搖瞭搖頭。
蕭子律便嘆瞭口氣,一邊用手杖一下下重重叩擊著地面,一邊沉思。
他知道擄走她的人是李敬,也知道李敬不會傷害她。可是隻要一天不把她帶回傢,他就沒辦法吃得飽睡得香。正在他籌劃著,要不要把能調動的探子都派出去,不遺餘力地搜尋蛛絲馬跡,從李敬身邊再把她奪回來的時候,又有一名身在長廣的密探快馬來報,說剛剛打下長廣的宋安知將軍,有一封密信點名要給他。
蕭子律接過密信一看,得知宋安知收到瞭一封來自屯兵在高密的百濟人的文書,說平陽公主現在就在他們手上,若想讓她回來,宋軍不但要從長廣退兵,還要撤出兗州。
這封文書暫時被他扣下瞭,還沒有上報朝廷,想先問問蕭子律怎麼看。畢竟事關長生,他不敢冒險,萬一朝廷一狠心說不換瞭呢?
蕭子律讀完他抄錄在後面李敬所寫的交涉內容,將密信揉成一團,冷蔑地輕哼瞭一聲,咬牙道:“想得美!”
他就不信瞭,李敬本事再大,還能帶著長生飛天遁地?隻要長生還在地面,沒飛到天上去,他的探子就不可能找不出來。到時候,可就由不得李敬開價瞭。
於是這邊廂,接連被人戲耍瞭兩次、怒從心頭起的蕭子律越是恨意叢生,越是沉穩有度,有條不紊地操持著。他一邊加派瞭人手去高密查探;一邊準備進宮與兩位皇子交涉,請求自己出面,前去談判。
而另一邊廂,遙遠的千裡之外,作為人質的長生也過上瞭混吃等死,逍遙自在的生活。
處於軟禁中的她為瞭顯示出自己的乖巧溫順,每天都老實聽話地做李敬讓她做的事,那就是無所事事。
早上一覺睡到中午,起來梳洗上半個時辰,吃個飯,再在院內散散步,看看書,下午再喝喝茶,打個盹兒。晚上要是李敬在,就和他一起下下棋、說說話,要是李敬不在,就再散散步。
不出三天,她就默默地把整個宅邸的路徑都摸清瞭,心中已然為逃脫開始瞭盤算。
隻是,對於外界情況一無所知的她,還沒想通李敬大費周章地把她帶到這個地方來究竟有什麼目的。於是她決定跟李敬談一談,刺探一下他的計劃,心想:到時候若能帶著點情報逃跑也不枉來這趟。
這天早上,起床梳洗的時候,她便對服侍自己的女子說,晚上想見李敬一面,有要事相商。
那女子從不言語,聞言隻微微點瞭點頭,並且由於平時就一直保持著卑躬屈膝的姿態,這個動作不仔細看也難以察覺。長生都不知道她到底聽清楚瞭沒,又會不會幫忙轉達,再一次狠狠地咬著花生酥,感嘆這個宅子裡的人,實在是太奇怪瞭。
白日裡,她還是按部就班地喝喝茶、看看書、彈彈琴、發發呆。到瞭傍晚,高崎來叫她,說是李敬回來瞭,讓她過去。
這還是長生來到宅中後第二次看到高崎,一想到是他把自己綁來的,就不由自主地產生瞭一種厭惡的感覺。她撇撇嘴,不大情願地跟在他身後,故意保持瞭一定距離。
高崎顯然對於她的態度並不在意,大步走在前面。
長生隻得加快腳步,才不至於跟丟,想瞭又想,還是忍不住叫瞭他一聲:“高崎,問你個問題。”
“公主請講。”高崎頭也不回,語氣淡漠道。
“你既是百濟的細作,之前為何在相親大會上說願意娶我?”她都琢磨瞭好幾天瞭,對此百思不得其解。
高崎一邊步伐沉穩地繼續前行,一邊解釋:“原本在下之所以會藏身在編撰院,就是為瞭能夠接近公主。可惜公主後來不到哪兒去瞭,在下也就一直沒有機會。於是便想幹脆趁著相親大會露個臉,讓公主有點印象,日後也好方便接近。”
原來如此,長生覺得,回過頭來看相親大會這件事,自己真是倒黴得夠夠的。那麼多人參加,隻有一個對她表示出瞭興趣,結果還是個別有用心、要把她賣瞭的。
在宅邸裡七拐八拐地拐瞭幾個彎後,高崎把她帶到瞭正在書房的李敬面前。
李敬看上去好像剛剛出瞭趟遠門,風塵仆仆的,還沒來得及解披風,一見她,立刻笑臉相迎,問候道:“公主近來住得可還習慣?”
“還行吧。”長生挑眉道,“枕頭硬瞭點、被子薄瞭點、屋子小瞭點、飯菜難吃瞭點,周圍的人看著也都不順眼,悶得要死還不能出去透透氣。除瞭這些以外,都挺好。”
“哈哈哈哈——”李敬爽快地笑瞭一陣,道,“公主果然坦率,明天本宮就讓人去換床舒服的被子。”
“順便帶我出去走走?”長生一邊走進門內,解下自己的披風,一邊順其自然地接著話題問。
李敬幫她把披風接過去,笑意如冬天裡的小炭火盆一般溫暖,搖瞭搖頭:“那不行。”
“沒誠意。”長生嗔著,在他旁邊坐瞭下來,假裝好奇問道,“你去哪兒瞭,外面好玩嗎?”
李敬反問她:“公主覺得呢?”
長生眨著眼睛想瞭想,道:“無非是做些什麼背後放冷箭、耍陰謀詐騙之事。我說,你們要打仗,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好好打?”
如果是蕭子律,這個時候一定會回答“不能”,長生話音剛落,恍惚中以為他也會這麼說。
李敬卻坐下來,一本正經地給她分析起如果光明正大地開戰,自己會如何如何吃虧,說得有理有據的,還挺令人信服。
長生也是無言以對,撓著頭琢磨瞭一會兒,才接道:“所以你要綁架我,我還得配合你,對嗎?”
“哈哈哈哈。”李敬笑道:“那倒不是。但是公主不配合,也沒有什麼辦法,不是嗎?公主放心,本宮也不圖別的,隻要宋軍撤出兗州,本宮就會放瞭公主。”
長生一臉不相信:“好不容易抓來的人質,就這麼點利用價值?”
李敬謙虛地點點頭:“也沒有多不容易吧?”
“……”長生默默翻瞭他一個白眼,拿起面前棋盤上的一顆白子把玩著,陷入沉思。
李敬倒是大方,前幾天還不肯告訴她帶她來的目的,今天便痛快地說瞭,背後應當有引起這一變化的原因吧。同前線的將軍交涉過瞭?朝廷已經同意退兵瞭?長生暗自揣測著。說句心裡話,想到自己成為兩國交易籌碼的這件事,她是幾千幾萬個不願意的。
她打心眼裡覺得,李敬既然自己要在背後搞事情,敗露之後,也應該自己承擔相應的後果。明明自己先挑的刺,還要以她作為要挾,逼宋軍撤兵,未免太不公平瞭。
他們大宋招誰惹誰瞭嘛,憑什麼吃虧的總是他們?大動幹戈,不需要花百姓的血汗錢嗎?誰傢軍餉是天上掉下來的,哪能說開打就開打,說退兵就退兵?
但是已經身在敵營瞭,就是她主觀意願再不想被人當作棋子,又能怎麼樣呢?長生的纖纖玉指將白棋捏緊,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古怪的念頭。那還是她聽說皇帝伯伯想送她去百濟和親的時候,第一反應:皇帝伯伯哪裡是真心想與人傢交好,分明就是把她當個毀人社稷的禍根送人……毀人社稷……毀人社稷……她突然抬起頭,看瞭李敬一眼。
李敬正在命人備菜,剛好也回過頭來問她想吃什麼。
長生迎上他的視線,忙搖搖頭,咬著唇,猶豫瞭一會兒,又對他說:“你過來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李敬便囑咐仆從多準備點肉,命其退下瞭,來到她身邊坐下,疑惑地問:
“什麼話還得過來說?”
“天大的秘密,不能讓旁人聽去。”長生說著,招呼他把耳朵貼過來。
身著粉衫的嬌媚少女慵懶地倚在軟榻上朝他招手,李敬看得難免有些想入非非,對於要不要湊近產生瞭一瞬間的猶豫。
長生看在眼裡,不滿地問:“怕我咬你是怎麼著?”
好嘛,感覺更奇怪瞭!李敬苦笑一聲,搖頭打消奇奇怪怪的想法,側身將耳朵湊瞭過去,道:“說吧,我聽著。”
長生攏手擋在另一側的唇角,紅著臉,覺得非常難以啟齒,嘀咕瞭半天才小聲問:“那個,我一直想問,你……你還想不想娶我?”
李敬聞言一怔,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長生也覺得,從問出第一個字的瞬間開始就後悔瞭,恨不能扇自己一巴掌。
心裡預想瞭無數種結果,他要是說想可怎麼辦,要是說不想可怎麼辦……感覺每個回答都很要命。
二人保持這個彼此都很尷尬、還誰也不想先表現出來的姿勢,一直到又一個步履無聲的仆役驟然叩門,打破瞭空氣的寧靜為止。
長生輕咳一聲,擺擺手叫他去開門,支吾道:“算瞭算瞭,你就當我什麼也沒說過。”
李敬先佯裝正常地起身去把門開瞭,從仆役手中接過幾封密信後,再回到她身邊,坐下來,很認真地對她說道:“我仔細考慮瞭一下。”
“嗯……”
“不想。”
“很好……”長生覺得有點沒面子的同時,也松瞭一口氣。又聽他解釋:
“公主不要誤會,本宮的意思不是不喜歡你。”
剛落下去的一顆心再次懸瞭起來,被這個突如其來的疑似表白的內容驚得一跳。
李敬繼續道:“隻是本宮以為,現在想娶公主,並不是一個好主意。你我二人有過一次機會,但是錯過瞭。歷史永遠無法重演,我們再也找不回當時的機緣瞭。”
如此冷靜、理智又薄情的話,從他的嘴裡,用充滿善意的口吻說出來,竟讓人感覺不到有絲毫的不合理。
長生垂著眸,感到一陣唏噓。談不上失望,卻有些難過。難過的不是他拒絕瞭自己,而是那句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是啊,逝者如斯,過去的某個瞬間,流走就再也無法重現瞭。即使還是當時的兩個人,還是站在當時的那個位置,還是當時的風、當時的花香、當時的月亮,也再無法重復當時的心境。
想起他和自己曾經推搡著、嬉笑著,一同在大雨裡奔跑的畫面,她驀然覺得鼻翼一酸,竟然有一絲絲想哭的沖動。
李敬看出她的失落,上前輕輕拍瞭拍她的頭,嘆道:“長生,利用你絕非我的本意,我寧願在我面前的是另一個人,任何人都好。你不知道,我多希望換一種方式,重新與你相識。”
長生搖搖頭,苦笑道:“我明白你想說造化弄人。事實上,我們之所以會走到今天這一步,都是我們自己選擇的結果,從來怨不得他人。你可以不利用我,隻是沒有做出那個選擇。所以,現在說這番話,未免顯得有些惺惺作態瞭。”李敬動作微微一頓,似有感觸,片刻後又更加用力地按瞭一下她的頭,笑道:“好吧,這麼說,你方才不是惺惺作態,是真心想嫁我瞭?”
長生又搖搖頭:“不是,大概隻是腦子裡面抽筋瞭一下。”而後攤著手,無奈地問:“你說你又不想霸占我,為什麼皇城根下那麼多皇子公主你不擄,偏偏要擄我?我隻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公主而已,甚至都不是陛下的女兒。”
李敬笑意中帶著幾分若有若無的醋意,道:“非也非也,公主對於趙將軍和蕭大人,還有堵在我門口虎視眈眈要揍我的宋將軍來說,可絕不普通。本宮也不在乎旁人,能威脅到他們就夠瞭。”
長生老臉一紅,支吾道:“你這麼說,也有點道理。”
又聽他補充瞭一句:“而且公主耿直坦率,容易輕信於人,也比較好擄。”
“你……”長生氣結。
“哈哈哈,本宮現在說的可都是實話。”李敬笑著,不再留戀與她難得歡愉的片刻對話,回到桌旁,去讀方才拿到的那幾封密信瞭。
長生遠遠看著他,心情起伏不定,暗自做瞭三次深呼吸,才打消瞭沖過去打他一頓的念頭。心道是:人哪!還是不能惦記著做壞事,縱使他不仁不義,自己也不想做利用感情的壞人。
如果說一個人在乎你,就等於將一把可以從背後刺傷他的匕首交到瞭你手上,你會怎麼處理?她問自己這個問題,而後得出的答案大概是,會丟掉吧。
然後另外拿起兩桿長槍,與他正面對決。
所以,還是老老實實考慮怎麼逃跑才是正事,她嘆瞭口氣,覺得一切思緒又回到瞭原點。
二人各自沉思瞭好一會兒,都沒有言語,等到長生想通瞭,李敬已經開始專心地寫密信瞭。
長生躡手躡腳地上前,想要偷看兩眼。他發現瞭,大大方方地給她看瞭。可惜上面寫的都是看不懂的暗語,看瞭也是白看。
長生不滿地朝他翻瞭個白眼,開始在周圍閑晃。晃悠到書架處的時候,她突然聞到一股似曾相識的氣味,再仔細聞聞,回想起來好像是自己被黑衣人迷暈的時候,手帕上的味道。
莫非這裡藏瞭迷藥?她意識到這一點,有些激動,用餘光瞥著李敬,見他沒有朝自己的方向看,便在架子上小心地翻找起來。
為瞭不讓他起疑,故意假裝自己在這裡亂轉,隻是想套他的話而已,問道:“你要以我作為籌碼與朝廷談判,進行的如何瞭?”
李敬頭也不抬,回道:“你們派瞭使臣來交涉,你猜是誰?”
“蕭子律。”長生幾乎不假思索地便說出瞭這個名字。
李敬笑瞭一下,點點頭,道:“我猜你也知道他會來。”
“對。”長生一邊查看書中有沒有夾層,一邊道,“我還知道,他還準備好瞭交涉不成就打你。”
李敬的想法卻與她不同,停下筆,搖搖頭:“不,很可能同意交涉本身就是個幌子,他一開始的計劃就是把你搶回去。我可聽說,他把手下的探子都放出來瞭,在高密附近滿世界地找你呢!”
長生聽到這句話,覺得有點意思,玩味道:“可是你很確定,他找不到我?”李敬笑而不答。
她便當作他是默認瞭。
這時,仆役來通知,晚膳已經備好瞭,隨時可以過去用膳。李敬便趁著吃飯的工夫,岔開瞭話題。
吃完飯回去,長生細細琢磨一番,拿起筆來,在紙上塗塗畫畫,分析著自己的所在地。
兩軍交戰的戰線在長廣和高密一帶,她本以為自己在高密,可是現在李敬說不是,那麼會是在長廣嗎?她仔細想想,覺得也不是。既然李敬這麼有信心能不被蕭子律找到,顯然是在一個更為意想不到的地方。但是又不能離高密太遠,否則時間上不允許李敬經常在兩地之間往返。
長生回憶著蕭子律給自己畫過的地圖,根據自己的種種猜測,一番勾勾畫畫後,大致鎖定瞭自己可能會在的位置——宋魏兩國的交界地帶,而且很有可能是在魏國內。
她在紙上寫下“岐縣”二字,這就是她推斷的現在自己的所在地,而後思考瞭一下,如果從此地逃跑,該如何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安全獲救。並以此為根據,開始籌備逃跑計劃。
她的第一個計劃,是想喬裝打扮成這些低著頭、不輕易以面目示人的黑衣人,偷偷溜出去。
但是很快,就發現這個計劃行不通,因為她無論如何也模仿不出他們悄無聲息的步調。自己暗暗地跟在人傢身後走上兩步,對比一下,反差巨大,很容易就會被發現。
第二個計劃,是想偷偷爬上樹,然後從墻頭上翻出去。雖然院子裡有人巡邏,但是通過連日觀察,她已經摸索出瞭他們巡邏路線的規律,知道瞭什麼時間、在哪個地點有空當,可以躲避巡邏的視線。
並且,她以為,樹上應該是巡邏者的一個盲點。畢竟,一般人不會想到哪國的公主居然是個上樹小能手。
想到這兒,她為自己當初沒有給李敬表演過這個拿手絕活而感到由衷地慶幸。
接下來唯一的問題就是,如何能支開每天跟在自己身邊貼身監視的那名黑衣女子。
算來算去,長生又想到瞭迷藥的氣味。於是她各種借口,又去跟李敬敘舊瞭好幾次。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她找到瞭一個散發出那股味道的瓷瓶,並悄悄地從中偷取瞭一些,用紙包好,收瞭起來。
而後她便借著散步的機會,暗中留意,哪棵樹可以作為她逃出生天的踏板。就在她進行著緊張而周密的逃跑計劃的同時,李敬和蕭子律在被百濟人占領的高密碰面瞭。
二人一如往日,友好地行禮作揖,互相問候,客客氣氣地坐瞭下來。
與蕭子律同行的,還有好不容易才把長廣奪回來的守將宋安知。同蕭子律相比,他的臉色就要不好看得多瞭。若不是有蕭子律鎮著場子,恐怕他隨時都會沖上去,拎起李敬的衣領,與他大戰三百回合,逼他說出長生的下落。
蕭子律卻還能冷靜地與這些人對坐飲茶,宋安知死死按著佩劍,心裡對他的這份穩重也是十分佩服。
李敬帶的人見宋安知顯露出敵意,也紛紛做出一副隨時可能拔刀出鞘的架勢。
蕭子律便是在這種劍拔弩張、好像一根頭發絲飛起來都會被空氣瞬間割斷的壓迫感下,從容地喝著茶,等李敬先開口說話。
李敬隻好先退一步,笑著讓自己人退回去,把手老實地放在一邊。蕭子律這才給宋安知遞瞭個眼色。
宋安知一萬個不樂意,沉著臉,先抬起一根手指,再抬起一根,費瞭半天勁才把手拿開。
李敬開口,重復瞭一遍自己的條件。其實也不麻煩,隻要宋軍撤軍,將兗州一帶割讓給百濟,他就可以放平陽公主走。
蕭子律不說答應,也不說不答應,而是問道:“不知太子殿下想要兗州一帶有何用處?此地離百濟本國甚遠,又處宋魏兩國交界,恐難治理。恕蕭某愚鈍,實在想不出太子殿下奪取的用意。”
李敬非常真誠地與他四目相對,兩手交叉,食指互相碰瞭碰,道:“個中緣由,怕是不便與蕭大人細數。再說,今日在此相會,條件恐怕輪不到蕭兄來開吧。”蕭子律淡淡一笑,顯得很無所謂的樣子,道,“長廣我們已經奪回來瞭,如今兵臨高密城下。誰來開條件,還真說不定。”
“哦?”李敬從懷中掏出一塊帕子來,輕輕在手上擦瞭擦,道:“蕭大人當真這麼認為?”
蕭子律知道他是故意讓自己看那塊帕子的,也看清瞭那是長生最喜歡的、時常帶在身上的一塊。但隻是視線淡漠地掃過一眼,便繼續不慌不忙、語氣無波地與他進行磋商。
蕭子律開出的條件是,允許百濟漁船在兗州沿海一帶自由往來,亦可與我朝通商貿易,不額外征收稅賦,以此來交換平陽公主。
李敬不同意,堅持要對方割讓整個兗州。
二人談瞭一天,誰也不肯讓步,沒有談攏,蕭子律先帶著宋安知退回瞭長廣。宋安知回到軍營中,憤憤不平地一屁股坐下,直呼李敬貪心不足,已經給瞭他臺階下瞭,還不肯滾回百濟老傢。
蕭子律也面色凝重地一下一下用手杖叩擊著地面,不說話。宋安知見狀,忍不住問他:“蕭大人不急?”
“當然也急。”蕭子律回答。
宋安知卻覺得沒看出來,嘆道:“也不知長生怎麼樣瞭。”
提到長生二字,蕭子律莫名覺得心被揪瞭一下,仿佛被人用那塊絲帕緊緊勒住瞭一般,胸口悶塞難言。但是為瞭不自亂陣腳,他依舊保持著平靜的面容,隻有愈發冷峻的目光流露出他內心的狠厲。什麼長廣,什麼兗州,他可不是來割地的。不過是想親自來把她接回去罷瞭。敢搶他的東西,還得寸進尺,這個李敬恐怕是不想活瞭!
宋安知並不知道他的計劃,還在惆悵地一步三搖頭,甚至有些後悔立下這個戰功,覺得如果不是自己打下瞭長廣,逼退瞭百濟人,長生也就不會被擄走,當作交換的籌碼瞭。
當初他還設想過,好不容易晉封瞭將軍,是不是就有勇氣把一直藏在心底的話說出口瞭?並對她的回答抱有過期待,如今……
蕭子律則思索著,不知道給漁夫的“秘密武器”能不能派上用場。
二人各有所想,一時寧靜,隻有軍帳裡的篝火發出木柴受熱斷裂的噼啪聲響。
也是在這個晚上,長生第一次嘗試上樹瞭。
可惜剛爬到一半,就差點被發現,趕忙又滑瞭下來,假裝隻是靠著樹發呆,表面不動聲色,胸腔撲通撲通狂跳。
她總共嘗試瞭三次,大概瞭解瞭自己爬樹的速度,確認瞭從樹冠上確實可以跳到院墻上之後,便趕忙一路小跑,在看管自己的黑衣女子睡醒前坐到桌邊,假裝自己一直在看書。
黑衣女子睡眼蒙矓地醒過來,揉揉眼睛,對於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覺中睡著瞭一事顯然非常訝異,疑惑地抬頭看瞭一眼。見長生正老老實實地坐在桌前,伸著懶腰看書,一副坐久瞭舒展舒展筋骨的樣子,與平日並無任何不同之處,才安心地擦瞭擦嘴角的口水,打起精神來,繼續縫補前日被她剮壞的衣物。
長生一直用餘光瞥著她的動作,看到她沒有起疑,暗暗松瞭口氣。
她覺得蕭子律大概能同李敬周旋一陣子,但最多也就兩三天,談判便需要有一個結果。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瞭,她偷來的迷藥也不多瞭。因為這幾天李敬都沒回來,也沒法再進去偷一次,沒有機會再試瞭,最好明天就行動。
可是,今天爬樹的速度並不理想。長生在袖中緊緊握著裝著迷藥的小紙包,緊張得額頭都出汗瞭。
與此同時,蕭子律手下的探子們也在行動,帶著他從長沙王府借來的秘密武器——海盜,尋到瞭位於魏國境內的岐縣。
他們在長廣和高密周圍盤查數日後,逐步把長生可能在的地方縮小到瞭三個地點,岐縣便是其中一處。雖然蕭子律寄希望於海盜能夠像獵狗一般嗅到主人的氣味,追蹤而去,但是負責行動的漁夫本人對此並不抱什麼期待,還是老老實實地按照傳統辦法地毯式排查。
他不知道的是,這些突然出現的陌生人,已經引起瞭宅邸內高崎的警覺。高崎想與李敬商議一下該怎麼辦。然而李敬被蕭子律拖著,傳話說三日之內都回不來,讓他自行處理宅邸中的各項事務,務必保證這三天內不出任何差池。
高崎一邊在院中插著手踱步,一邊暗想,這些形跡可疑的人定是宋國的探子,隻是不知道來瞭多少人,有沒有發現此處宅院的異樣。
李敬走的時候帶走瞭一批人馬,萬一這個節骨眼兒上,對方找到瞭長生的藏匿地,上門來搶人,不知自己防不防得住。思前想後,有人報告第三次在門口看見疑似宋國探子行跡的時候,他覺得,與其等著被發現,不如貫徹李敬一貫秉持的先下手為強的精神,派人去把宋國的探子做掉,免除後患。於是他叫來幾個黑衣人,對其吩咐一番,在縣城裡設下瞭埋伏。
暮色降臨,幾名黑衣人藏身在人跡寥落的街道上,等待悄無聲息中給“偶然”出現的宋國探子致命一擊。
長生則掏出紙包,將最後一點迷藥倒進瞭看守自己的黑衣女子平常慣用的茶杯裡。
今日的她對院中一絲一毫的風吹草動都格外敏感,不知道為什麼,巡邏的人好像變少瞭,兩段巡邏之間的時間間隔似乎稍微長瞭那麼一點。也不知道是真的發生瞭什麼,還是自己的錯覺。
她不敢掉以輕心,在仆役喝完水、昏昏睡倒後,趕忙拎著裙裾,輕手輕腳地繞到樹後,縱身躍起,使出平生最快的速度攀爬,心裡默念著:長生你能做到,長生你可以的,你很棒,一定能爬上樹,一定能逃出去!要是再逃不出去,就隻能懸梁自盡瞭啊!總不能成為蕭子律談判時的拖累,被他嘲笑一輩子吧。
在這股強大的信念驅使下,她仿佛隻用一瞬間就爬上瞭樹頂,心臟都快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瞭,捂著嘴不讓自己劇烈地喘息發出聲響。她向下看去,發現巡邏的人還沒有出現,才稍微松口氣,又小心翼翼地爬上樹枝,朝院墻挪去。
成功跳上院墻的一刻,她簡直有種想哭的沖動,但不遠處出現的人影讓她沒有時間停留猶豫。她緊張地翻過墻,抓著瓦片一動不動,連呼吸的聲音都不敢發出。待到在心裡默數瞭幾十個數,確定那人應該走遠瞭之後,才盡量縱身一躍,輕盈滴地。
她的胳膊酸痛不已,麻木的雙腳踩踏在枯枝落葉上發出的聲響都能令她心驚膽戰。所幸,好像沒有被人發現。
光禿禿的樹枝在昏暗的天幕下顯得猙獰可怖,好像索命的鬼手,一陣陰風吹過,她的身體不由得抖瞭一抖。她一刻也不敢停留,急急忙忙順著小路跑開,遠離這個恐怖的牢籠。
長生一邊跑,一邊覺得自己的計劃還挺順利。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行動的同時,兩方的探子也在暗中展開瞭幾場殊死搏鬥。
一個人在不知不覺中被利刃割破瞭喉嚨,一個人戳瞎瞭另一個人的雙目。她隻顧奔跑,趕快跑出城,確定自己在哪兒,該怎麼往長廣方向去。
而就在她剛剛跑到城門口,瞧見高懸的“岐縣”兩個大字,發現自己果然在魏國境內,並對自己的判斷力沾沾自喜的時候,宅院內的高崎聽說瞭院外發生的巷戰,前來確認長生的情況,發現早已人去屋空。
“人呢!”氣急敗壞的他飛起一腳,踹在正在熟睡的黑衣女子臉上。
黑衣女子睡夢中驟然驚醒,驚愕萬分地捂著臉,左顧右盼瞭一會兒,整個身心都墜入瞭刺骨冰冷的深淵,嘴唇顫抖著,連連跪地磕頭求饒。
“廢物!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都看不住!”高崎厲聲罵瞭一句,不由分說拔出劍來,狠狠地朝她揮去,以宣泄心頭之怒,並喝道,“還不給我去追!”
黑衣女子的左臂被他劃傷,霎時翻出血肉,卻連捂一下都來不及,就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跑出去叫人瞭。
少頃,在宅院裡仔細搜尋瞭一番無果後,宅邸內的黑衣人傾巢而出,兵分幾路,前去追人。
長生此時剛剛跑出岐縣,正在岐縣外盤旋曲折的山道上迷茫地思索該走哪條路。
百濟的探子行動速度飛快,很快就追瞭上來。遠遠地瞧見身後的人影,長生感到一陣心慌,急忙躲到樹後。
她看瞭看身後的群山,覺得繞路到其中應該可以躲過探子的追捕,然而也很容易把自己繞丟。可是老老實實沿著官道走,又會被發現,這可怎麼辦呢?
此時此刻,她無比希望從天而降一匹千裡神駒,載著她一路狂奔向友軍的懷抱。
正當她提心吊膽地等著百濟的探子走遠的時候,突然,一道疾風自她背後掠過,似乎有人經過,卻沒有腳步聲。長生心裡一激靈,意識到瞭什麼,迅速起身,拔腿就跑。
可惜她跑得再快,也不是百濟探子的對手。盡管試圖通過迂回蛇行來甩掉對方,甚至為此不惜翻滾下坡,也沒有成功,很快被人追上,捉住瞭手臂。
“放開我!”長生不甘心就這樣被捉回去,憤恨地飛起一腳,與他纏鬥在一起。
二人扭打之中,探子吹著口哨,學瞭聲鳥叫,向同伴傳遞消息。長生趁其不備,抄起早就藏在袖中的一塊石頭,狠狠地朝他的太陽穴上敲瞭一下。
探子悶哼一聲,捂住瞭頭,長生趁機掙脫,繼續逃跑。可惜為時已晚,出來參與追捕的探子們聽到同伴的報信聲,紛紛趕來。
看著周圍聚集得越來越多的黑影,長生一顆心沉瞭下去。一個人她都不好對付,更何況是一群?
正在這時,她驚訝地發現,樹林中又出現瞭另一撥人。在黑衣探子們追逐她的時候,還有幾個打扮奇怪的人從後面追上來,與他們糾纏在一起。
長生不知這些來路不明之人是敵是友,更加緊張,一時除瞭暫時躲起來也不知如何是好,打算觀察一下再說。沒想到十分倒黴,自己藏身的地方竟然又被百濟探子發現瞭。
這次發現她的還是一個身強體健的男子,她抗爭不過,被人挾持著走瞭出來、那人高喊道:“平陽公主在我手上,爾等還不速速停手!”
混亂的打鬥漸漸停止瞭,由於長生被匕首抵住瞭脖頸,奇裝異服的人都不敢亂動,紛紛受制於黑衣人一方。
長生這才知道,他們八成是蕭子律的人,七上八下瞭一晚上的心稍微感到一絲喜悅。
漁夫警惕地看著黑衣男子一方人聚集在一起,押著長生一步步朝岐縣的方向退,為她的安全考慮,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良策。
畢竟現在在人傢魏國境內,宋魏兩國還在交戰,不被岐縣的地方官員發現趁火打劫就不錯瞭,難道還想請人傢出面主持公道嗎?
長生朝他擠眉弄眼地使眼色,讓他去長廣搬救兵。他也不是沒看見,他拎瞭拎手上的藤籃,冒出一個想法,悄悄地打開瞭籃子上系的繩結。
正在他解繩子之時,遠處忽然又傳來一陣馬蹄聲,緊接著一道亮光破空而來,利箭射在瞭長生身邊的一棵樹上,嚇瞭她和挾持她的探子一跳。
探子一走神的工夫,又覺腿上吃痛,不知被什麼咬瞭一口。長生朝他亂蹬的腿上看去,驚喜地喚瞭一聲:“海盜!”
小雪貂正賣力地撕咬著欺負主人的壞人,從他的腳踝上撕下一片血肉模糊的肉來。
而就在他疼痛不已、手忙腳亂之時,又一支利箭不偏不倚地射過來,從他的前額射入,腦後射出。男子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就雙目圓瞪睜場斃命。
長生感覺到匕首沿著自己的脖子劃瞭一下,割破一點皮,墜落下去,幾乎來不及做任何思考,拔腿便朝漁夫跑去,海盜也迅速跟上。
從愣怔中反應過來的百濟人急忙去追,又有幾支冷箭射來,一箭一個黑衣人。別說長生,連漁夫都看傻瞭。
來者何人,箭法如此瞭得!長生回眸去看,隻見夜色中出現瞭一匹暗色駿馬,馬上一人以綸巾包裹住口鼻,疾馳而來,徑直跑到她面前,勒馬停住,將手伸向她,道:“上來。”
這聲音好熟悉,長生感到難以置信的同時,一股熱淚濕瞭眼眶。
月色下,男子把綸巾向下拉瞭些,露出一張蒼白清瘦的面容——正是失蹤數月的劉義符。
漁夫也認瞭出來,趕忙拱手行瞭一禮。
劉義符也朝他一拱手,道:“這些百濟人就交給你們處理瞭,長生由我照看,你們放心,一定在天亮之前趕到長廣。”
“這……”漁夫幹笑一聲,顯然有些猶豫。
然而還沒等他考慮好,長生已經抱著海盜,扶著劉義符的手,上瞭馬背,語氣爽快,對他道:“放心吧,義符哥哥肯定能把我安全送到。我們先走一步,你照應好弟兄們,盡快跟上來。”
既然公主本人都發話瞭,漁夫也不好再說什麼,隻好同意。
於是劉義符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調轉馬頭,帶著長生朝東南方向疾馳。
呼嘯的北風陰魂不散地在身後追趕,長生凍得縮瞭縮脖子,驚喜地問他:
“你怎麼會在這兒?”
劉義符在夜色中策馬飛奔,專註地抓著韁繩,半晌才回:“我……其實離開建康之後,就一直向北走來著,想到處去看看。”
他的聲音輕飄飄的,聽起來沒什麼底氣。長生疑惑地回眸看瞭一眼。
又聽他嘆道:“說實話,我心裡有氣,鬱結難舒,覺得宋國之大,竟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便想幹脆逃去投奔魏國,有朝一日也讓我那父親和蕭子律吃點苦頭才好。”
長生眸光暗瞭暗,將被風吹起、擋住視線的鬢發撩開,問他:“然後呢,你並沒有那麼做,是嗎”
劉義符沉默一瞬,苦笑道:“我剛到魏地不久,宋魏兩國便開戰瞭。聽說百濟人出其不意,欲奪兗州,我內心片刻不得安寧,無論如何也無法置身事外。於是又打消瞭去平城的念頭。回兗州的路上,遇到瞭從前認識的一個故交。那人是蕭子律手下的一名細作,告訴我你被百濟人擄走瞭,大概就藏在岐縣一帶。我便打算幫忙尋找,沒想到約好瞭見面的時間地點,他遲遲沒有出現。後來我出門查看一圈,發現那些奇怪黑衣人的行蹤,便也跟瞭過來。隻是怕追不上他們,又去找瞭一匹馬,耽擱瞭些時間。”
長生覺得這一切發生的可真是太巧合瞭,巧合得令她腦海中第一次浮現出“天意”這個念頭,她感嘆道:“原來如此,多虧瞭你的那位故交,不然我現在還不知道人在哪裡。”
至於這位故交為何沒有出現,二人雖然沒有明說,但有著相同的猜測,於是都心情沉重,緘默瞭片刻。
長生有太多話想對他說,到瞭嘴邊,又覺得說不出口,徒勞地灌瞭一肚子冷風。經過一夜的驚心動魄,天光乍破之時,二人一騎來到瞭長廣。劉義符扶著長生下馬,前去呼喚城門的守軍,通知蕭大人和宋將軍,平陽公主回來瞭。
守夜的士卒一聽“公主”兩個字,盔甲都來不及穿戴好,急急忙忙地擎著火把一路朝城中快跑。
長生凍得站在原地搓著手跳來跳去,見劉義符又翻身上瞭馬,蹙眉道:“你不與我一同回去嗎?”
劉義符握緊韁繩,看瞭一眼初曙中披瞭一層金光的恢弘城樓,隻覺得無論離鄉多遠,再看到這幅畫面,還是忍不住心潮澎湃,面上露出淡淡的笑意,道:“不瞭。”
長生停下來,依依不舍地看著他。
他低下頭,深深望進她的眼底,溫聲道:“我已經知道父皇病重的消息,若是回去,那兩個弟弟定不容我。眼下又正值戰亂……我與其一輩子隱姓埋名,做個遊魂,不如去別處,做點更有意義的事,你說是嗎?”
長生的目光錯綜復雜,一時也不知該支持他還是勸他。她摸著海盜的小腦袋,糾結半晌,才問:“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是當細作很苦,你當真願意就此漂泊零落,根無所依?”
劉義符鄭重地點瞭點頭,而後扯動韁繩,掉轉馬頭,笑道:“不過你不要誤會,我這麼做不是為瞭蕭子律,也不是為瞭朝廷,是為瞭我大宋的百姓。畢竟,我是宋人,我的根永遠在建康。”說著,他回眸,朝她溫然一笑,策馬遠去。如同滄海一粟、塵沙一渺,消失在越來越明亮的晨曦裡。
與此同時,身後傳來城門洞開的吱吱呀呀的聲響。長生絲毫沒有在意,隻是久久地凝望著他離開的方向,看著他比當初分別之時更加瘦削的肩膀,心中為再一次離別而感到陣陣酸楚,亦不禁感慨,他果然還是她的義符哥哥,歷盡滄桑,俗世刁難,未曾改變。
此行淒苦,願君珍重。她把手攏在嘴邊,高喊瞭一句:“記得給我寫信啊!”北方吹來蕭瑟的寒風將她的聲音吹得發抖,也不知道能不能沖破阻礙傳達到對方耳中。
海盜從她的懷裡探出頭,也朝遠方看去。長生抬手撫摸著它暖暖的絨毛,輕輕嘆瞭一口氣,忽然感覺到一雙手臂自身後環過來,二話不說將她輕柔地攏在懷裡,一雙溫熱的手掌捂住瞭她凍得通紅的素手,一股熟悉的香氣在她的鼻翼邊縈繞。
一怔,便聽到蕭子律的聲音在她頭頂溫柔平靜地輕嘆:“長生,你回來瞭。”
噙瞭許久的淚,在這一刻潸然而落。她轉身,不由分說地撲到他懷裡,放聲大哭。哭此行艱險,哭為瞭救她而死去的人,哭與劉義符短暫的重逢又分別,哭對這個熟悉的聲音的思念……她也說不清楚緣由,隻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
蕭子律任她在懷中放肆,抬起手來,輕輕地拍著她的背。
拍瞭一會兒,長生終於不哭瞭,揉著眼睛,又推著他的胸口,嗔瞭句:“都怪你!”蕭子律一臉平靜地應著:“對,怪我。”
長生一聽,反倒破涕為笑:“怪你什麼?”
“什麼都怪我。”蕭子律說著,拉著她的胳膊,轉身朝城門內走去,溫聲哄道,“快進去吧,別在這兒丟人現眼瞭。”
“誰丟人……”長生不滿地嘟囔瞭兩句,唇角的笑意卻不知為何一直未退卻。隻要一側眸,見到他,就忍不住想要向那還尚未露面的東君借來三月的春風,描繪在芙蓉面上。仿佛心裡的所有不安都在這一刻,霍然消散瞭。
蕭子律察覺到她的視線,稍微轉頭,眉眼低垂,稍加思索,問道:“你該不是被擄瞭一趟,傻瞭吧?”
“才沒有。”長生嘴上這麼說著,心裡卻覺得,自己八成真是傻瞭。不然為什麼被他戧瞭一句,非但不生氣,反而更加想笑瞭,還想拉著他的手,讓他牽著自己走。這可真是太奇怪瞭!
心念一動,不知什麼時候,她推搡著他胳膊的手向下滑落,被他順其自然地牽住。二人便在眾目睽睽之下,保持這樣的狀態,直到將她送到驛館。
長生簡單梳洗一番,換瞭身衣服,睡瞭一覺,晌午又和蕭子律一同出城去瞭高密。他們一同走進李敬會客前廳的時候,三個人的表情都非常好看。
長生和李敬,一個笑得春風得意,一個笑得滿面無奈。
蕭子律則若無其事地招呼著長生入座,那樣子好像早就跟李敬說過瞭,今天會帶她一起過來似的,語氣淡漠道:“約好的三日之期已到,不知道蕭某的提議,殿下考慮的怎麼樣瞭?”
還沒等李敬作答,長生便晃著腿,笑瞇瞇地跟著問道:“幾日不見,殿下可有想我?”
“自是相思成狂。”李敬苦笑一聲,聳瞭聳肩。
蕭子律在一旁,用手杖敲瞭敲她的腿,提醒她註意一下措辭和形象,不要過於囂張。
長生乖巧地把腿老實放好,但嘴上還是得理不饒人地將李敬奚落瞭一番。
李敬手上僅有的籌碼都被人奪瞭回去,這場“談判”自然也就無疾而終瞭。
他迫於無奈,隻得接受蕭子律的條件,並於十日之內撤兵,退回百濟。
他倒是輸得痛快,並沒有表現出狗急跳墻、氣急敗壞的情緒,隻一如既往地掛著笑意,輕飄飄地說瞭一句:“願賭服輸,在下沒什麼可說的。”
該談的都談完瞭,蕭子律站起身來,抖抖衣袖,居高臨下地睨瞭他一眼,風度翩翩道:“如此,蕭某和公主便告辭瞭。殿下慢走,恕不相送。”而後招呼長生。長生剛想跟上,突然想起來什麼,看瞭一眼抱在懷裡的海盜。
小雪貂眼巴巴地盯著原來的主人,胡亂蹬腿,看起來一副很想撲回他身邊的樣子。
她抬眸看瞭一眼李敬,再看看海盜,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李敬的目光幽幽地系在她身上,一眨不眨地凝望進她的眼底,既沒說把海盜要回來,也沒說讓她抱回去。
長生正在為難之時,聽蕭子律在旁邊提點瞭一句:“還留著做什麼?徒增傷感罷瞭,回去再給你買一隻八哥。”
八哥哪有海盜可愛啊,暖暖的抱著多舒服,長生不悅地白瞭他一眼。但她心裡明白,他說的是對的,留著海盜,她就忘不瞭李敬,忘不瞭他對自己做出的種種誘騙,隻會不斷催生心中的負面情緒。
最終,她還是最後一次憐愛地摸瞭摸小雪貂的頭,極盡溫柔地對它道:“該回傢瞭,海盜。”說著,兩隻手將它放在瞭地上。
小雪貂先是往李敬的方向跑瞭兩步,再停下來,回頭看看她。長生怕自己後悔,故意不去與它對視。
小雪貂便可憐巴巴地,一步三回頭地跑回瞭李敬腳下,輕車熟路地跳到他腿上,蹭著他的衣料,露出一臉舒服的表情。
李敬抬起修長的手指,戳瞭戳它的小爪子,目光依舊停留在長生身上。長生沒有看他,隻最後看瞭小雪貂一眼,便跟著蕭子律走瞭。
李敬握著小雪貂的爪子,仔細一聞,還殘留著一股她的味道,不由得挑瞭挑眉,笑容寂寞而燦爛。
長生跟蕭子律一路出瞭高密城門,才從失去海盜的傷感中稍微解脫出來,搖頭嘆氣,感慨地說瞭兩個字:“完敗。”
蕭子律見她又露出那副小人得志的表情,可愛得很,忍不住抬手戳瞭一下她的太陽穴,嘆道:“你啊,唯恐天下不亂。”
“我哪有!”長生側過頭,一本正經地看著他,解釋道,“我最大的心願就是天下太平。”
“才怪!”蕭子律挑眉看瞭她一眼,半分也不相信。
長生擼起袖子就要去搶他的手杖,以示報復。蕭子律抬手去擋,二人吵吵鬧鬧地,往留守在城外的部隊走去。
而路的那頭,特地前來相迎的宋安知看著嬉笑打罵的二人,低著頭,久久不願上前。
長生一直走到他面前,才留意到他的存在,熱情地打瞭一聲招呼。
宋安知的笑容與李敬有九分相似,垂眸道:“下官不辛苦,公主能平安回來就好。”
剛剛奪下長廣的時候,他還曾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不會有勇氣對她提起,自己一直想把她捧在手心,想要成為她的夫君,給心中多年漂泊不定的感情一個圓滿的歸宿。
然而今時今日,看到她和蕭子律站在一起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建立再多功業都無濟於事。
她的眼裡隻有蕭子律,看著蕭子律的時候,眸中如同凝聚瞭億萬星輝的光華。而蕭子律調侃她的每一句話,語氣裡也滿滿的都是寵溺。
他知道那是什麼樣的眼神,也知道她永遠不會用那種眼神看向他。
紅線的另一端根本無法延伸到她的手中,被她握緊,有所依托。隻能被北風吹落,化作春泥,默默相護。
他沉默著,腦海中各種亂七八糟的念頭來回閃過,仿佛看到小時候的她和現在的她同時存在,而那個小小的、甜甜的叫著他的身影,在朝現在的長生跑去,與她融為一體,而後變得越來越透明、越來越模糊,直至消失不見。
突然聽她喚瞭自己一句:“宋將軍。”他竟分不清呼喚自己的是現在的她還是過去的她,愣怔半晌,才發現,她和蕭子律已經走出去很遠瞭,在招呼他跟上。
而蕭子律剛才還在同她鬥嘴,惹得她撇嘴白眼,哼唧個沒完。這會兒倒若無其事地牽著她的手,落落大方地站在那裡,與她一起回頭看。看樣子二人都不覺得這個舉動有哪裡不妥。
長生嘴上還在念叨他討厭,飛揚的神采卻是半點騙不瞭人的。
宋安知在心裡自嘲地笑瞭一聲,心想:算瞭,隻要她高興,一切都隨她去吧!便應著:“這就來!”匆匆跟瞭上去。
三人上馬,往長廣去,路上一起討論起瞭打算吃點什麼好的,當作慶功宴。吃完這頓飯,蕭子律和長生就要啟程返回建康瞭。宋安知還得留下來,直到百濟的部隊全部撤走。
他知道這一次道別,是與自己過去對長生情感的徹底告別。但是直至送行的最後一刻,他還是什麼都沒有說,選擇讓這個秘密伴隨著黃河的波濤,永遠在心底長眠。
長生又囉裡囉唆地叮囑瞭一堆類似好好照顧身體、生病記得吃藥、有需要找蕭子律的地方千萬別客氣之類的話,確認他每一項都聽進去瞭之後,才跟著蕭子律上瞭馬車。
蕭子律先坐好瞭,隨手拍拍自己身邊的靠墊,笑瞇瞇道:“你剛才那番話說的,好像自己已經做瞭蕭夫人似的。”
長生在他拍的地方坐下,聲辯道:“我隻是代表朝廷說話,教育他要與你通力合作而已,什麼蕭夫人,瞧你那齷齪思想!”
蕭子律心裡有數,也不與她貧嘴,隻是笑。
長生覺得空氣被他笑得莫名有些尷尬,忍不住抬手趕他出去,道:“快出去騎你的馬吧。”
此去路遠,他原本就打算隻陪她在馬車裡坐一會兒就出去的,讓她能好好休息。他聞言應瞭聲好,便往外走,一條腿已經伸瞭出去,卻又被她拉瞭回來,支吾道:“算瞭算瞭,就你那腿腳,逞什麼能,還是老老實實坐著吧。”
蕭子律回眸,挑眉問道:“那臣真的回來瞭?”
“回來吧。”長生故作大方地點頭。
蕭子律這才笑瞇瞇地說著:“是,公主。”又坐瞭回去。
一路上,為瞭避免相對無言、唯有面色發燙的尷尬,長生同他講瞭很多話,
關於再次見到劉義符的激動,關於被李敬關押時的惶惶。
蕭子律時不時抬手輕撫著她的頭,向哄小貓小狗似的,溫聲道:“過去瞭,
都過去瞭。”
“嗯。”長生把一肚子的話都說完瞭,終於輪到最後這個問題。她紅著臉,聲音微弱,語氣卻堅定地問:“那,回建康之後,你還會娶我嗎?”
蕭子律想也沒想,便答道:“當然。”
於是他再低頭看她的時候,隻見依偎著自己的少女撲扇著濃密的睫羽,星眸閃爍著點點輝光,滿懷喜悅地與自己對視,向來調皮的目光變得格外乖巧。他下意識地抬手,揉著她的發,唇角勾起極為好看的弧度。
長生便又往他身邊湊瞭湊,道:“那,那你親我一下。”
蕭子律訝異地一挑眉:“什麼?”
“親我一下嘛!我就信你是真心娶我,不是騙我。”
“誰要親,一邊兒去。”蕭子律沉默一瞬,一臉嫌棄地抬手,糊在她臉上,將她推開。
長生嘴噘得老高,悻悻道:“看吧看吧!你果然不是真心愛我,就是為瞭拯救世界而已。”
蕭子律眉心微蹙,很認真地回道:“老實說,臣時常懷疑公主出門的時候根本不帶腦子。”
“我……當然帶瞭!你到底親不親?”長生氣得又開始揮舞著拳頭敲他。
蕭子律意志格外堅定,根本不管她的威逼利誘,隨手拿出一本書來擋住她的臉,淡定道:“不親。”
長生磨不過他,隻好靠在一邊,獨自一人生瞭一會兒悶氣,嘀嘀咕咕地說著蕭子律的壞話,不多時,便被馬車搖晃的車轍晃睡著瞭。
蕭子律聽著她沒動靜瞭,才放下一個字也沒看進去的書卷,凝視著她的睡顏,無奈地笑笑。他怕她著涼,特地將自己的大氅解下,細心地幫她蓋在身上。
十二月的北方嚴寒入骨,小小的馬車內,卻充滿瞭難以名狀的暖意。長生在溫暖的包圍中安然酣睡——並且因為之前太疲倦瞭,幾乎睡瞭一路。
等到二人回到建康,分別給朝廷和傢中一個交代後,便按照蕭子律的安排,開始著手操辦婚事。
對於這段石破天驚的姻緣,建康城裡上到八十歲的老人、下到八歲的孩童,都表示不看好。更有無數傾慕蕭子律的少女抹著眼淚,為他的生命安危感到擔憂。朝中文武也不乏有私交甚好的同僚,苦口婆心地勸他三思三思再三思。
這一日,蕭子律進宮覲見,碰巧長生也去探望皇帝,二人在宮中長廊上遇上瞭。長生走過去,在身後拍瞭他一下,問道:“你聽說瞭沒?坊間有人開瞭個盤口,猜你什麼時候會被我克死。”蕭子律一回頭,饒有興致地問:“本人可以下註嗎?”
“可以呀!或者你匿名去。”長生系緊滾著雪白毛邊的狐裘披風,白瞭他一眼,“押多久,要不要我找個人幫你投?”
蕭子律裝模作樣地糾結瞭一會兒,拉過她微涼的手,握在自己溫熱的掌心裡,勾唇笑道:“要不,一輩子吧。”
長生原本都想好瞭,不管他說一年還是十年都要數落他一通,聞言卻面色一紅,支吾瞭兩聲,沒說出話來。
灰暗的天幕陰雲低垂已久,終於下起雪來,紛紛揚揚的細雪落在宮墻邊三兩棵蠟梅的枝頭。長生向長廊外看去,想起瞭去年的那個雪夜,自己把蕭子律丟在荒郊野嶺的深坑裡,擔心他會死掉而焦急不安的心情。
須臾間,就過去一整年瞭啊!這一年發生瞭太多太多的事情,多到她覺得自己好像已經長大瞭十歲。
長生又轉過頭去看披著黑色大氅。在冬雪中姿容清朗、皎如玉樹的蕭子律,不由得感慨,他大概也不會想到,一年前還是冤傢對頭的他們,如今竟然已經定親瞭吧。
雖然她從不相信有什麼命中註定,有什麼天意安排,但是想起自己和蕭子律在一起的種種過往,還是難免會產生一種冥冥之中自有一條神奇的紅線,一直若即若離地將自己和他的命運牽絆在一起的感慨。
蕭子律低頭看她若有所思的表情,疑道:“怎麼?”
長生想瞭又想,還是決定問問他:“話說……你當真不怕我克你嗎?”
問完,她又因為擔心聽到不喜歡的回答,掙開他的手,想要故作輕快地快走兩步,與他拉開距離。卻又被他拉住,聽他幾乎不假思索,用極為平淡的語氣說道:“這不是克過一次瞭,還沒死嗎?”
直擊心靈的一句話,令她肩頭一顫,怔在瞭原地。
蕭子律便也跟著停下來,側身凝視她,在她熱切而深情的目光中,溫柔地笑笑,抬手拂落被風吹到她肩頭的雪花。
長生忍不住上前一步,張開雙臂,撲到瞭他懷裡,產生瞭一種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寒冷、有多危險,隻要與他在一起就很安全的想象。
蕭子律一隻手柱著紫檀木馬頭手杖,一隻手寵溺地拍瞭拍她的頭,笑道:“好瞭,別鬧,還在宮裡呢。”
他的聲線優雅淳厚,聽得人陣陣酥麻,仿佛一股熱流從耳根一直流遍全身。長生不由得燥熱起來,輕咳一聲,松手放開他,後退兩步,又擺擺手,仿佛在說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似的。
蕭子律也難得好心地沒拆穿她,拉著她一起出宮去瞭。
年關將近的時候,二人終於在又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和鋪天蓋地的議論聲中成瞭親。
一襲盛裝的長生驚艷瞭整個建康,蕭子律微彎的笑眼始終凝視著她,眼裡滿是驕傲。
那一天,謝靈運特地帶著謝麟和蕭槿前來慶賀。隔壁公主府身懷六甲的廣德也為長生終於嫁出去而松瞭一口氣,由衷地道喜。
賭坊裡的夥計們緊張得眼巴巴地朝蕭府大門瞅,生怕蕭子律立刻原地吐出三升血來。
長沙王和王妃哭腫瞭眼眶,連平日不善言談、情緒內斂的劉義慶也在妹夫面前抹瞭兩滴眼淚。
還有四樣賀禮來自遙遠的北方,其中一個是趙懷璧寄的長安特產,一個是宋安知寄的長廣的海產,一個包裹上畫著海盜的大頭,一個則隻放瞭一雙銀箸。
但是他們對於那天發生的一切都不在意,眼中隻有彼此。
午夜洞房花燭,隻剩下他們二人的時候,蕭子律坐在長生身邊,笑意盈盈地看著她。
大紅的禮服,大紅的紗帳,大紅的鴛鴦錦,映得她面若桃花,格外嬌俏可人。長生有些羞澀地低著頭,抿唇笑。
他便抬手在她頭頂摸瞭摸,笑道:“笑什麼?”
長生搖搖頭:“沒什麼,隻是事到如今,還是覺得有點不真實。”
蕭子律沉默瞭一瞬,道:“我也這麼覺得。其實我有個秘密,一直沒有告訴你。”
“什麼秘密?”長生好奇地問。
蕭子律眉梢一挑,笑瞇瞇道:“關於我當年從樹上掉下來的事啊!其實跟你一點關系也沒有。那天你走後,阿槿踢毽子,不小心踢到樹上去瞭,要我幫她夠下來。我的鞋底有些打滑,不小心掉下來,才摔傷的。要怪就怪自己,怪鞋,怪樹,甚至可以怪阿槿,就是怎麼也怪不到你頭上。”
長生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嘴唇顫動,半晌才憋出來一句:“好啊你!你竟然……你……”
虧她還總覺得自己哪裡對不起他,總在和他抬杠的時候讓上三分。敢情他自己心裡明鏡似的,一直都是故意欺負她。於是她苦笑著搖頭:“這麼多年,你騙得我好苦,何必呢?”
“哈哈,”蕭子律爽朗一笑,勾唇道,“因為覺得你被我欺負的時候特別可愛啊!”
“你……”長生扭過頭去,不想理他。
他又拍肩哄著:“好瞭,不氣,以後我換種方式欺負就是瞭。”長生抖抖肩膀,哼瞭一聲,不屑於聽。
蕭子律便打著哈欠,壓低聲線道:“不早瞭,快睡吧。”聲音聽起來就很催眠,於是長生也跟著打瞭個哈欠,困倦襲來,點瞭點頭,回眸指瞭指床榻,問道:“怎麼睡?”
其實她想問的意思是,誰睡裡面,誰睡外面。沒想到蕭子律的笑容中浮現出一絲危險的誘惑,俊顏緩緩靠近她,用淳厚優雅的聲線低喃瞭一句:“這麼睡。”便吻住她柔軟的朱唇,不容拒絕地將她壓在身下。
長生先是愣怔地眨瞭眨眼,而後緩緩合眸,害羞地發出瞭陣陣低吟。
一夜春雨綿綿,情到深處之時,她的腦海中閃過一幅圖畫,恍然大悟:原來那象牙碟上畫的是這個意思啊!
婚後就是新年,又是一年一度的例行祈福,卻因為皇帝的駕崩,失去瞭往日氣氛的喜慶祥和。
覺得自己遭遇的一切挫折不過都是因為沒有及時認清蕭子律的真面目,並不存在什麼所謂的“命運詛咒”的長生依舊不信佛,但還是跟著父親母親到瓦官寺去,替劉義符點瞭一盞長明燈。
也是在這個新年,趙懷璧與不能回傢過年的將士們一同攻下瞭安定,在北國的孤冷中化身為比朔風更利的刃、比磐石更堅的盾,默默守護國傢。
至於隨後爆發的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奪權之爭,蕭子律與她一同卷入其中,成功地助三皇子上位。非但沒有缺胳膊少腿,反而加官晉爵,步步高升,不惑之年便官至太傅,還與長生每天吵吵鬧鬧地秀著恩愛。建康城的賭坊都賺瞭個盆滿缽滿,百姓叫苦連天地追討血汗錢等事,便都是後話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