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救命,我好像上鉤瞭

雖然大戰在即,被緊急調回建康的將軍們每天開會討論戰術,小卒們每天忙著運輸糧草和軍備,建康城內彌漫著緊張不安的氣氛。但是對於大部分人來說,日子還是要照常過的,諸如清談宴飲之事也要照常出席。

於是蕭子律設宴銅雀樓的當日,這傢建康城內最大的酒肆一如既往地熱鬧。往來賓客緩帶輕袍、衣冠如雲,既有氣度從容的世傢後人,也有樸素拘謹的寒門子弟、有文弱清秀的文臣,也有剛毅爽朗的武將。

長生站在樓上的紗簾後面朝下看,發現有些面孔很熟悉,有些則看起來十分面生,覺得蕭子律也真是不容易,恐怕將建康及周邊方圓百裡的適齡未婚男青年都一次性集齊瞭。

可是這樣真能幫她找到合適的夫君嗎?放眼望去,十個人裡有九個都是當初拒絕過她的。長生的視線落在打從一進門就獨自一個人坐在角落裡喝悶酒的楊五郎身上,頭疼地揉瞭揉太陽穴,覺得自己果然是掉到蕭子律的坑裡瞭。

宴飲之初,蕭子律並未讓她露面,自己負責款待。笙歌響徹,雲袖弄影,酒過三巡,長沙王帶著劉義慶突然出現,才由王爺本人對大傢說出這次設宴的真實目的。

一時,整個銅雀樓都安靜瞭。

來都來瞭,正值酒酣之際,當然不能這會兒掉頭就跑,諸如沈瑸之流尷尬得整個人都被定住瞭,身子別扭著,轉也不是,不轉也不是。

賓客中還有一部分並非建康人士,但因長生名聲在外,也有所耳聞,表現倒是沒有那麼誇張,相反還有點好奇地四處尋覓,想親眼看看這位瞭不得的公主究竟長瞭個什麼牛鬼蛇神的模樣。

蕭子律的身份可以幫忙邀請賓客,但說到底還是不方便在此主事,便悄然退居幕後,將主人的位置讓給瞭長生的親哥哥劉義慶。所有人的註意力都在劉義慶身後層層疊疊的紗幔上,覺得若是長生本人在此,定然藏身其中。隻有楊五郎側臥在席子上,醉眼蒙朧地媚笑著,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舉杯示意,身子一動,便搖晃欲倒。

長生正在他視線的方向,大傢沒有註意的暗影中,尷尬地朝他笑著。

楊五郎蹺起白皙纖長的食指,風情萬種地指瞭指自己,又指瞭指她,紅唇輕啟,好像在說:“你我都是苦命的伶仃之人。”

可不是嗎,長生苦笑,後悔來參加這場鬧劇瞭,轉身欲走。

就在這時,忽聽一人開口問道:“在下仰慕公主芳名已久,公主既然在此,為何不出來見上一面?”

說話的人驟然成為全場焦點。劉義慶向他看去,發現這是自己最近新收的一個門客,名為高崎,也在編撰院中幫忙,來瞭一個月有餘,卻是陰差陽錯,一直未與長生碰面,便道:“舍妹女兒傢羞澀,此等場合不便輕易見人。不知高兄對與舍妹聯姻一事可有想法?”

聽到“羞澀”二字,沈瑸一口酒差點噴出來。

高崎是一個全身上下無論樣貌還是身形、衣著還是配飾都沒有什麼特點的男子,扔人堆裡很快就會被淹沒,再也認不出來。長生轉過身,瞧瞭半天,才看清是誰在說話。

隻見他像唱戲似的施施然深鞠一躬,語氣和動作一樣浮誇道:“微臣願意迎娶公主,隻是出身微寒,不知公主看不看得上微臣。”

話音一落,滿場嘩然,連長生自己都覺得難以相信,詫異地眨眨眼,以為自己聽岔瞭。

楊五郎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晃著醉醺醺的腳步繞到瞭她的身邊,曖昧地附耳低聲道:“楊某聽說,這位仁兄傢庭情況可不是一般地不好,野心也不是一般地不小。”

長生將頭靠過去一些,好奇地問:“此話怎講?”

楊五郎卻不肯細說瞭,隻慵懶地提著酒壺晃晃,拋著比唱曲的花娘更加魅惑的媚眼,道:“總之,公主三思,寧缺毋濫。”

後面四個字說的,是他楊五郎的擇偶原則,可不是長生的。雖說還沒到饑不擇食的地步,但她的目標總體上來說是找一個大概喜歡她、她也不討厭的就好。至於對方有沒有額外懷瞭攀高枝的目的,她倒不是很在意。

議論聲中,臺上的劉義慶一直給她使眼色,詢問該怎麼辦。

長生見兄長鎮不住場面,隻得自人群中現身,腳步款款,走上臺,對高崎施瞭一禮。

二人就算是見瞭面。

長沙王坐在一邊,看著這個衣著寒酸的小子,不太滿意地皺瞭眉。

蕭子律則饒有興致地一邊與人對飲,一邊暗中註意著臺上動向。

隻見長生站定後,直截瞭當地問瞭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不知這位兄臺為何稱有興趣與我結下姻緣?”說完還環視瞭一圈在場眾人,補充道:“想法如此與眾不同。”

高崎又深深屈身,嚴肅道:“首先,在下同公主一樣,是不信天意命運之人,未曾把公主身上所謂的詛咒當回事。其次,在下聽聞公主飽讀詩書,尤其擅長古籍修復,心中欽佩不已,早有好感。今日得見公主之容顏,更是驚為天人,深深為之著迷。還望公主垂憐,得看小生一眼。”

雖然感覺他奉承得誇大其詞瞭些,但是當著這麼多人被拍馬屁,長生心裡還是覺得美滋滋的,有點飄飄然,面上還是盡量保持鎮定,輕咳一聲,道:“如此,長生卻不知公子學識品行,恐一時也難下決斷。”

“有的選就不錯瞭,還挑……”沈瑸低聲嘟囔瞭一句。

高崎倒是理解,大方道:“那簡單,公主想考驗琴棋書畫還是文章辭賦,在下定然全力配合。”

既然如此,長生也就不客氣瞭,提議道:“那麼,我們便來比試詩文吧,若是高公子能夠取勝,長生就給公子一次機會。”

高崎欣然同意。

於是長生命人擺上兩套桌椅,備上筆墨紙硯,請劉義慶來命題,與高崎二人比賽作詩。為瞭不讓大傢看著無聊,她還附加瞭一個條件,要求二人分別在喝下一杯酒的時間內思考完畢,並寫下一行詩句,直到作完整首為止。

劉義慶先出瞭一個最簡單也最應景的詠物的題目,要求二人寫面前的美酒。

語罷,一旁的侍女將酒樽斟滿,長生先喝完一杯,迅速寫下一句。在她揮毫潑墨的時候,侍女已經又把酒倒滿瞭。長生落筆停頓片刻,再次飲下瓊漿,補完後半首。

高崎不甘示弱,緊隨其後。雖然起筆比她慢,但是寫字比她快啊,二人幾乎同時完成瞭詩作。

在交給劉義慶之前,長生偷偷瞟瞭他的詩句一眼,輕輕挑瞭一下眉毛,心想:喲,年輕人,還可以嘛。

高崎禮貌地朝她笑笑。

劉義慶將二人的作品展示給大傢看,賓客紛紛點評一番,宴上的氣氛也隨著關於詩句的熱議而漸漸回暖。

結果第一場比試,劉義慶判定高崎勝。接著又進行瞭幾輪,二人各有勝負,打成平手。於是決定賽最後一輪定勝負。

劉義慶沉吟一番,又出瞭一句:“二月青帝乘雨來。”要求補完全詩。

長生聽完,腦海中靈光閃現,迅速端起酒樽來喝瞭,剛在紙上寫下“東風入甕化屠蘇”,突然覺得腹部傳來一陣墜脹的痛感,接著便仿佛有一股暖流自體內向下湧去。

她暗道一聲不好,怕是來瞭癸水。這癸水來得未免也太不是時候瞭,此刻周圍到處都是人,要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見瞭紅可如何是好,她以後豈不比沈瑸和楊五郎還沒臉見人?

不想還不要緊,越想越覺得無地自容,一緊張,感覺更多液體湧出來,小腹也更疼瞭。她能感覺到,血肯定是流出來瞭,身上穿的羅裙單薄,也肯定一瞬間就能滲透。

於是她為難地伸出左手在椅子上蹭瞭蹭,思索到底該怎麼才能假裝隻是蹭瞭點朱漆在裙子上,可是這椅子上的漆……都幹瞭上百年的樣子,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蹭到身上……真讓人難過。

長生心中忐忑,另一隻手則抓緊酒樽,一動也不敢動,筆端滴落的墨跡已在紙上洇開一大片。

與此同時,高崎已經又喝完兩杯酒,並將自己的那首詩作寫完瞭。

長生緊張得額頭滲出瞭細密的汗珠,深呼吸三次,讓自己冷靜下來,告訴自己不要把事態想得太嚴峻,剛剛才有感覺而已,哪有那麼快就暴露呢?隻要趕快寫完這首詩,趕快找個理由下臺,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就好。於是她自嘲地搖搖頭,決定先把手裡的酒喝完,不動聲色地完成詩作再說。

正在這時,她突然感覺到身後有人靠近自己,一顆剛剛平靜的心立刻狂跳起來,以為身後已經見紅瞭,對方是看到後來問自己狀況的,登時大驚,變瞭臉色。

完瞭完瞭,真是不想什麼就來什麼啊。長生一低頭,一閉眼,悲哀地思索來者何人,能不能滅口,而後便感覺到自己的手被一雙微涼的手掌若有若無地觸碰瞭。

蕭子律的嗓音溫潤低沉地在她耳邊響起:“公主再彪悍也是女子,怎能喝這麼多酒,還是臣替公主代勞吧。”說完,順勢從她手裡取過酒樽,抬袖飲下。

長生警覺地盯著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把戲,也不知他看見什麼瞭沒有,一時吃不準該如何應對。蕭子律則按住她的手,示意她乖乖在這兒坐著就好。

而後他直接把她的酒樽放在一邊,捧起侍女倒酒的酒壇來,在眾人喝彩或起哄的呼喊聲中一飲而盡,並將空空的酒壇倒過來甩瞭兩下,讓大傢確認喝光瞭之後,徑自提筆揮毫,酣暢淋漓地寫就一首長達三百餘字的《飲仙辭》。寫的是青帝邀請眾位仙友共同來到人間,掬一捧長江水,融三五兒女情長俠肝義膽,以千萬載歲月滄桑釀瞭酒,而後發生的瑰麗奇偉的故事。仙人們漸次飲下,並各自在酒中填上自己喜歡的作料。東君為人間帶來暖陽,與戰爭勝利的號角;大司命令萬物生長,人們安然繁衍,子孫滿堂……接著在長生等人看呆瞭的目光中,他若無其事地放下筆,對高崎一拱手,道:“承讓。”說完取下鎮紙,將詩作交由侍女呈遞給劉義慶。

高崎見他眼睛都不眨一下,便能一氣呵成一首長詩,且韻律和諧、辭藻優美、文采斐然、匠心獨運,自知自己的雕蟲小技與之根本無法相提並論,忙告饒道:“不敢不敢,是在下輸瞭。”

“高兄客氣。”蕭子律拱手道,“蕭某水平遠在世子和公主之下,隻是不想讓公主喝那麼多酒罷瞭。”

話說得怎麼聽著那麼別扭呢,長生在一旁幹笑一聲,心想:今天真是讓你嘚瑟夠瞭。雖然有種想要拆他臺的沖動,但冷靜一想,還是自己的名譽大事要緊。

正在她糾結如何才能完美起身,在不讓人看到自己背後的情況下落跑之時,又聽蕭子律用細如蚊蚋的聲音在她身邊道瞭句:“倒。”

長生立刻會意,抬手撫額,“哎喲”一聲,假裝喝多瞭頭暈,朝他身上倒瞭下去。

蕭子律順勢蹲下身,扶住她,假裝驚訝地問:“公主,沒事吧?”

長生不說話,隻搖頭皺眉,顯得十分痛苦。

高崎就在近旁,欲上前幫忙,蕭子律擋住瞭他,說道:“高兄也喝瞭不少,還是蕭某來吧。想來公主隻是喝得急瞭些,送她去歇息片刻就無礙瞭。”

說得好像他不是喝得最多、腿腳還最不好的那個人似的……長生頭朝他懷裡偏瞭偏,不讓旁人看見,暗暗抽動嘴角。

好在高崎也明白以自己和長生的關系不方便有什麼肢體接觸,沒與他爭著表現。蕭子律在眾目睽睽之下從椅子上抱起長生,緩步走下臺子,消失在紗幔之後。

而最該負責此事的劉義慶半晌才反應過來應該去照顧妹子,忙對眾人說瞭聲:“招待不周,劉某還備有上等好酒,請諸位自行享用。”同父親打過招呼,也追瞭過去。

他穿過層層紗幔,越過屏風,進瞭裡面的房間,見長生正窩在椅子上,緊緊地抓著扶手,瞪大眼睛向後仰著,哪裡還有半點不勝酒力的樣子。而蕭子律則在她對面,不知道為什麼脫起瞭衣衫。

老實木訥的劉義慶抓著腮,一萬個不明狀況,指指蕭子律,再指指長生,無聲地詢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長生覺得,眼下的場面一句兩句也很難解釋,當即又按住太陽穴,呻吟起來:“哎喲,頭好痛,好痛。”

蕭子律便也順勢不著痕跡地理瞭理衣襟,仿佛剛才就隻是如此似的,又傾身向前,抬手在她額上探瞭探,道:“還好,沒有受風,隻是喝得急瞭,有些上頭。”

長生點著頭,哼哼唧唧道:“還有救就好。”

蕭子律便起身,一臉歉意地對劉義慶解釋:“長生這個狀態,恐怕今天的相親大計是進行不下去瞭。要不小弟先送她回去,世子在這兒照應著,等會兒大傢都吃飽喝足,該散也就散瞭吧。”

“有道理。”劉義慶迷茫地點頭稱是,道瞭聲“那就拜托三郎瞭”,便很實在地把妹子丟給他,又抓著腮回去招呼客人瞭。

聽到他腳步聲漸行漸遠,長生才停止偽裝,松瞭口氣,接著繼續剛才的動作,往椅子裡面縮去,皺著眉頭,緊盯著蕭子律,抿著唇,吞吞吐吐地問道:“你是不是……”

“嗯?”蕭子律一改剛才的表情,瞇起眼睛,笑瞭一下。

長生仔細觀察著他的臉色,艱難地問:“是不是看見什麼瞭?”

“看見瞭。”蕭子律回答得果斷且平靜。

“果然!”長生羞憤地在扶手上一拍,把自己掌心拍得生疼,又揉著手心,萬分想死。

聽蕭子律語氣無波,道:“公主放心,臣覺得沒什麼大不瞭的,反正大傢都看見瞭。”

“都……”長生以袖擋臉,一口氣沒上來,差點抽過去。

“對啊。”蕭子律挑眉道,“不就是公主當時接不上來瞭,還不想承認嗎?”

正在仙去路上的長生聞言眨巴眨巴眼睛,又回魂瞭,詫異地問:“接不上來……所以你才去幫我解圍的?”

蕭子律點點頭:“是的,不過公主也不需要太客氣,以身相許什麼的就免瞭。”

不是指那件事就好,長生長舒一口氣,擦擦汗,訕笑道:“好,回頭請你吃飯。”

蕭子律應瞭一聲,又開始脫自己的衣服。

長生不明所以地問他:“你這又是要幹嗎?”

蕭子律將外衫脫下來,慢悠悠地靠近她,俯身笑瞇瞇道:“想必公主也不想穿著染血的裙子出門吧。”

果然還是沒逃過去,剛剛放松警惕的長生心下大駭,一把將面前的長衫奪過來,咬著唇朝他怒目而視,對他有話不一次性說完表示強烈憤慨。

蕭子律勾唇一笑,起身道:“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會有旁人知道的,蕭某會幫公主保密的。”

長生悲痛地盯著面前流著紅淚的蠟燭,她對他的保證不是很信任。將他的外衫圍在腰間,遮擋住血跡後,再不敢坐著瞭,局促地背靠墻角站著,用手指在墻上畫圈圈。

蕭子律去給她討瞭一碗薑湯回來,看她的樣子不由得失笑,問道:“公主這是做什麼?”

“唔……”長生囁嚅道,“沒什麼,就是有點肚子疼。”

他聞言挑眉:“那還不過來喝點水。”

長生又往墻角挪瞭兩步,仿佛想把自己擠進墻裡似的,心虛地說:“我不喝水,我想回傢。”

該死的,自己身子不爽著,身後拖著一攤血跡,身前還站著一名死敵,喝什麼水啊!

蕭子律朝滾燙的薑湯吹瞭兩口氣,平靜道:“臣知道,但是現在外面風雨大作,公主出去會著涼的。”

長生豎起耳朵聽著,果然窗子的方向傳來一陣雨點乒乒乓乓打在瓦片上的嘈雜聲響。但她還是抱著一線希望,不信邪地貼著墻根蹭過去,將窗戶稍稍打開一條縫,想看清外頭的情形。可是隻一瞬,她還沒等看清雨有多大,就被迎面灌進來的疾風掃瞭滿臉水,頭發也徑直朝屋頂飛去。她手上動作都沒停,一氣呵成地又用力把窗戶關瞭回去,撫平頭發,臉色更難看瞭。

蕭子律忍著笑,招呼道:“還不過來喝?”

她隻好認命地挪過去,坐也不是,靠也不是,端著碗把薑湯喝瞭。溫熱的液體驅走由內而外的寒意,很快就覺得沒有那麼冷瞭,小腹處的不適感也減輕瞭一些,但還是緊張不安,用什麼姿勢靠墻都覺得不舒服。

蕭子律哭笑不得,在椅子上多鋪瞭兩層墊子,勸道:“臟都臟瞭,公主不如還是坐下吧,先把外衫解下來,等會兒要走的時候再披上。”

長生總覺得他不懷好意,撇嘴盯著那幾層錦墊,問道:“你不至於變態到回頭還要把這些東西拿去送人吧……當作我的把柄,還是什麼的……”

蕭子律沉默片刻,反問她:“臣到底是跟誰有這麼大仇?”

想想也是,太變態瞭,長生這才坐下來,繼續聽窗外的雨聲,嘆道:“也不知道這雨什麼時候才能停,外面又是什麼情況瞭。”

蕭子律告訴他,有些人已經冒雨回去瞭,有些人還在飲酒聊天,不過大概都以為他們已經走瞭,沒人問起她來。

“唉。”長生托著腮,語氣失望,道,“我看今天這麼一出,也是白折騰瞭。”

“公主何出此言?”蕭子律不解地問。

“這還用問嗎?”長生白瞭他一眼,道,“你沒看見嗎,本來就沒人感興趣。”

置於二人之中桌的案上的燭光,將蕭子律的輪廓映得格外柔和,一雙璀璨的眼眸多情婉轉地看著她,似笑非笑道:“誰說的,不是有一個嗎?”

“高崎?”長生苦笑一聲,搖搖頭,“我覺得他隻是湊個熱鬧而已,並不是真心的。而且這個人言行舉止過於浮誇,詩句間透著一股讓人不寒而栗的陰氣,我不太喜歡。”

蕭子律端起面前的茶杯來,托在手上一圈一圈地轉著,似笑非笑道:“臣可沒說是他。”

“那還有誰?”長生疑惑地看向他,見他唇角勾勒著笑意,一副欲說還休的表情,心裡猛地一激靈,尋思這人話中所指,莫非是他自己……不不不,不可能,她趕忙搖頭驅散這個念頭,抬手推瞭他的胳膊一下,嗔道:“都怪你。”

蕭子律大喊冤枉:“這怎麼又怪上臣瞭,又不是臣讓公主來癸水的,臣要是有法子不讓公主來,一定……”

“你……”長生面紅耳赤,差點沒氣得背過氣去,又揮舞雙拳捶打瞭他一通,比瞭個噤聲的手勢,壓低聲音道,“你小點聲。”

蕭子律識相地閉嘴瞭。

“我是說,都怪你當著那麼多人面把我扛走瞭,以後我就是想泡漢子,不是都泡不瞭瞭嗎?”長生不悅道,“看來隻能去百濟瞭,回頭我就再寫一封信……”

“不許。”蕭子律突然插口打斷她。

“嗯?”長生沒聽清,問他:“你說什麼?”

“臣說不許寫信。”蕭子律道,“不是說好瞭要等臣查清楚再說嗎?公主可不是說話不算話之人。”

長生偏著頭,靠在案上,糾結道:“話是這麼說,但是……你看,你萬一調查個一年半載的還沒有結果,我也不小瞭,李敬也不小瞭,到時候他可能娶妻生子,兒子都開始學做醬菜瞭,我也就沒法再嫁瞭不是?還有啊,雖然你是好心……也不一定是好心幫瞭我,我當時為瞭解圍也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但是後來想想,你說你就這麼把我扛走瞭是不是欠妥?別人怎麼想你,怎麼想我,怎麼想我的月事帶?我的月事帶也不知道收哪兒去瞭,好像新做的都塞到要帶去百濟的包袱裡瞭,回去還得翻箱倒櫃地找出來……”

侍女在蕭子律的吩咐下悄然給屋內加瞭一盆炭火,暖流帶來陣陣困意,因方才的精神過度緊張而疲憊不堪的長生絮絮叨叨著,頭一偏,便倒在桌上睡著瞭。

蕭子律一直默不作聲地聽著,發現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語速越來越慢,直到發出均勻的呼吸聲,挑瞭挑眉,試著喚瞭她一聲:“公主?”

沒有反應。

於是,他又叫瞭聲:“長生?”

迷迷糊糊的長生身子扭動瞭一下,從鼻翼中輕哼瞭一聲:“嗯?”

眼見著她披在身上的長衫因為這個動作滑落在地,蕭子律無奈地站起身來,幫她撿起,又好好蓋回身上。

近距離看著她熟睡的容顏,他突然動作停止,產生一種若是能一輩子看著她安然入睡似乎也挺好的念頭,便問:“實在沒人要的話,幹脆我娶你吧,好不好?”

長生大概這輩子清醒的時候都沒有聽到過他用這麼溫柔的語氣說話,可惜此時此刻的她不清醒,也沒在意,隻胡亂地擺擺手叫他不要鬧,又睡瞭過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瞭多久,迷迷糊糊地醒來的時候,雨已經停瞭。蕭子律安安靜靜地在一旁看書,聽到動靜,頭也不抬,隻道:“該回去瞭。”

長生便用懵懂低啞的起床音應瞭一聲,揉著眼睛站起來,跟在他身後穿過人去樓空的廳堂,讓他扶著自己上瞭馬車,而後靠在軟墊上打哈欠,含糊道:“我剛才做瞭一個噩夢。”

“哦,夢見什麼瞭?”蕭子律疑惑地問。

長生表情嚴肅,道:“夢見我們倆成親瞭。”

“……”蕭子律沉默瞭一下,問:“然後呢?”

長生眨巴眨巴眼睛,攤攤手:“然後當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太慘瞭,我沒敢看。”

“……自己做的夢還能不看?”蕭子律一臉不相信。

長生振振有詞道:“對啊,所以我醒瞭啊。”

蕭子律被她堵得無言以對,覺得好像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半晌才唇角淡淡含笑,低聲回瞭句:“不會的。”

“啊?”長生剛好打瞭個哈欠,沒聽清,打完瞭問他剛才說什麼,他又不說瞭,隻道瞭聲:“沒什麼,說瞭一句你的壞話而已。”便閉上眼睛裝睡。

長生抄起一個軟墊丟向他,被他機敏地抬胳膊擋瞭回去。

以長生為主角的相親活動。總是會以失敗告終,已經成為建康城內一大不可動搖的真理,所以翌日大傢都沒把銅雀樓發生的一切當回事,最多就是多瞭幾句茶餘飯後的談資。對大多數人來說如此,對蕭子律而言卻未必。

他回到府上,習慣性地整理自己諸多手杖的時候,似乎也理清瞭心底某些說不清道不明連接著心頭熱血與四肢百骸、一碰就會陣陣顫動的情愫。於是他找到蕭槿,神神秘秘地告訴她:“放心,長生不會走,隻要你回建康來探親,就能見到她。一年後如此,十年後如此,年年歲歲皆如此。”

蕭槿以為兄長終於開竅瞭,激動得不能自已。不料說完這番話,蕭子律笑得春風爛漫,來瞭句:“因為我發現不能讓她走,不然一天不折磨她,就手癢癢。”

蕭槿無語凝噎瞭一會兒,豁出去想:算瞭,不管怎麼著,從小到大,隻要他願意辦的事兒,還沒有辦不成的。隻要能先說服長生不離開建康,往後什麼愛恨糾葛的都好說。

因此蕭子律讓她配合什麼,她也都答應下來。

而長生那邊,自從相親那天被他看到瞭流血事件,已打定主意就算不殺人滅口,也要永世不得相見,極力規避去往一切可能與蕭子律碰面的地點,更在並不信奉的佛祖面前立下堅定的誓言——此生絕不再踏足蕭府半步。

萬萬沒有想到,剛實行這一計劃沒過兩天,蕭槿就派瞭丫鬟對她說,自己感染風寒,病得很重,她要是再不去探望,就要跟她絕交瞭。

長生隻好垂頭喪氣地把剛剛發過的誓言又咽回肚子裡,帶上慰問品去探病。

一進蕭府,就見蕭子律正在花園裡不知道幹什麼,左邊晃晃,右邊轉轉。她離老遠就閃身躲到樹後,照例以袖擋臉,偷眼瞄著他的動向,又悄悄地挪動腳步,繞到假山後、廊柱後、仆役身後……如此反復,迂回前進。

好不容易過五關斬六將來到蕭槿住處,她終於從緊張刺激的心情中解脫出來,長舒一口氣,由衷慶幸,幸好早早把他的腿摔斷瞭,否則被追上瞭可如何是好。

蕭槿的丫鬟見她出瞭一身汗,頗為關心地遞上帕子,念叨著:“都說秋老虎猛烈,不知怎的,女公子卻受瞭涼,也不知道出嫁前能不能好。”

話音未落,隔著紗簾,聽到床榻方向傳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長生擔憂地探頭看瞭一眼,提瞭提手上的油紙包,寬慰丫鬟道:“別急,我特地讓外祖父備瞭些風寒常用藥,有奇效,小時候我吃上兩日就能好。”

“啊,那是最好……”丫鬟低眸,幹笑一聲,盤算著到時候要是自傢主人還得靠裝病才能把她騙來的話,到底該怎麼跟她解釋她拿來的這些靈丹妙藥可能是假的,一點療效也沒有。

長生將藥包交到丫鬟手上,又到銅盆邊洗瞭手,擦幹凈,才撩開紗簾,走到蕭槿近旁。見她病怏怏地靠在床頭,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還要起身相迎,忙上前按住,勸道:“別起來瞭,看你,下月初就要去臨川瞭,怎麼這麼不小心?”

那還不是因為你嗎,蕭槿在心裡無奈地想,強行擠出幾聲咳嗽,嘆道:“我這不也是沒辦法嘛……”

長生不明所以地“嗯?”瞭一聲。

她又趕忙咳得更厲害些,道:“誰讓我……夜裡貪涼,咳,沒關好窗,咳咳……”

見她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像不把心肝脾肺都咳出來不罷休似的,長生忙伸手幫她拍後背,又囑咐瞭一大堆要好好養病之類的話。

蕭槿壓著嗓子,有氣無力地同她聊瞭兩句,二人又一起用瞭些清粥小菜當作午膳。

蕭槿盤算著時間,覺得差不多瞭,便道:“我這晌午吃過瞭飯就格外困倦,要不今兒你就先回吧,我們改日再敘。”

“也好,那你記得吃藥。”長生也覺得眼下最要緊的是讓她多休息,便不疑有他,告辭瞭。

蕭槿點著頭,已是實在裝不下去,在床上靠的腰都酸瞭。前腳長生剛出門,她後腳就起瞭身,想要舒展舒展筋骨。

不料,長生走出門兩步,想瞭想覺得不對,又折瞭回來。

正在幫蕭槿拿外衫穿的丫鬟耳聰目明,趕忙給蕭槿使眼色,讓她回床上躺好。蕭槿一隻手已經伸進瞭袖子裡,手忙腳亂地又是抽回來,又是掀被子的,好不容易才在長生進門的時候鉆回被中,身子還沒完全躺回去便與長生四目相對,慌亂的視線撞瞭個正著。

蕭槿隻得假裝自己是要起身的樣子,苦笑著問:“怎麼又回來瞭?”

長生覺得她看上去有些古怪,微微蹙眉道:“我剛才忘瞭說,風寒也分濕熱,藥要對癥,不能亂吃。因為之前不知道你到底是哪一種,我把兩種藥都帶來瞭。剛才見你的狀態,像是熱癥,隻吃那些用紅線系的藥包就好,可千萬別兩種藥混著吃。”

“我曉得瞭。”蕭槿有氣無力地點點頭,又補瞭兩聲咳嗽。

長生盯著她仔細瞧著,愈發覺得有些不對勁。

蕭槿生怕被她看出破綻,緊張得額頭和掌心都流出汗來,感覺隨時可能演不下去瞭,內心對演砸之後可能出現的結局感到無比絕望。

幸好丫鬟急中生智,出面解圍,小心翼翼地問道:“女公子方才說要去如廁,這會兒還去不去瞭?”

原來是憋得難受啊。確實,剛才她咳得厲害,喝瞭不少水。長生恍然大悟,忙道:“那你們快去吧,我就不打擾瞭,這次真的走瞭。”說著再一次道瞭別。

這次丫鬟送她出門後,特地長瞭個心眼,親眼看她走遠瞭,才回屋關好門,扶蕭槿起身。

蕭槿腰酸背痛,嘆著氣,在她的攙扶下下地,穿好繡鞋,感覺自己沒病都要嚇出病來瞭。

而對主仆二人的小算盤一無所知的長生還在茫然地往蕭府門口走,越想越覺著,今日的蕭傢兄妹好像都挺奇怪的啊。

先說蕭子律吧,她路過後花園的時候,蕭子律究竟在那裡幹嗎呢?東轉轉西轉轉地好像明知道她來瞭,在躲著自己,又故意不拆穿,同她捉迷藏似的。

再說蕭槿這風寒也病得蹊蹺,分明咳中無痰,卻又面色赤紅……長生有一種此地不宜久留,中瞭別人圈套的感覺,不由得加快瞭腳步。

然而,還沒等她沖出後花園走向廣闊自由的天地,又遇到瞭另一個不速之客——趙懷璧。

二人在小徑上狹路相逢,面面相覷,愣瞭半晌,長生才略顯尷尬地同他打瞭招呼,道:“這麼巧,駙馬也在。”

自打那日趙府一別之後,二人還從未單獨見過面,更沒有過直接對話,趙懷璧撓撓頭,表情也有些不自在:“是啊,真巧。”

互相打完招呼,便冷場瞭。長生望望天,看看地,既不好就這麼一走瞭之,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糾結半天,才冒出來句:“廣德挺好的吧?”說完又覺得不妥,明明有那麼多話題可以聊,說句“天天氣不錯”也好呀,為什麼偏偏選瞭最尷尬的一個。

好在趙懷璧接得很自然,笑道:“挺好。雖然每天吐個不停,但是大夫說母子脈象都一切正常。”

“那就好,那就好……”長生賠著笑,連聲恭喜。恭喜完見對方還沒走,隻好又絞盡腦汁想下一話題,問道:“駙馬在蕭府作甚?”

“這個……”趙懷璧剛想解釋,就聽自己後方傳來一個聲音,清清朗朗道:“自然是被蕭某叫來的。”

長生心裡咯噔一聲,迅速以袖擋臉,閃身到最近的一棵樹後。動作之快,令趙懷璧隻感覺到一陣疾風呼嘯而過,還沒來得及看得清怎麼回事,面前的人就沒瞭,隻剩下原地的一塊青石板還在跟他大眼瞪小眼。

蕭子律笑瞇瞇地拄著手杖走上前,道:“公主這是見瞭鬼嗎?”

果然有陰謀,長生咬著牙,躲在樹後,佯裝鎮定,回道:“那個,本宮身體不適……”

“出來就好瞭。”蕭子律語氣恬淡道。

“出不去……我腳崴瞭。”長生故意發出痛苦的呻吟。

“那臣扶公主一下吧。”趙懷璧說著,實在地向前邁瞭一步。

長生忙道:“不必瞭不必瞭,其實也還能走……”心想:你可別跟這兒添亂瞭,我今天怎麼就這麼倒黴呢!她唉聲嘆氣瞭半天,見二人都沒有要放過自己的意思,也不能一直躲在樹後不出來吧,隻好悻悻地走出來,斜著眼看蕭子律。

蕭子律在秋日的高遠蒼穹下,笑得楚楚動人,道:“這麼巧,既然公主也在,不如幫著臣等一起參謀參謀吧。”

巧什麼啊,分明是你算計的,長生撇著嘴,滿臉不樂意地問:“參謀什麼?”

此時此刻,趙懷璧就是反應再遲鈍,也明白過來蕭子律為何特地約他今日到府上一敘瞭,接話道:“關於北伐之事。”

長生不明所以,什麼時候這種事都能輪到她參謀瞭,難道朝中文武都死絕瞭嗎?

孰料蕭子律搖搖頭,道:“不,是蕭某與公主的婚事。”

長生身子一歪,差點跌進荷花池裡,幸好趙懷璧眼疾手快,上前扶住瞭她。

二人都有點尷尬,隻互相碰觸瞭一瞬,又迅速分開。長生揉著脹痛的太陽穴,手指顫抖著指指蕭子律,又指指自己,艱難地問:“你和我的婚……是怎麼一回事?”

蕭子律很自然地說:“相親大會的時候,不是公主自己提的嗎?”

“我……”長生真是要嘔血瞭,“我隻是說我做瞭個夢而已。”

蕭子律點點頭:“是是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公主不用太害羞。”

“害……”長生覺得自己還是掉水裡去比較好。

趙懷璧撓瞭一下頭,又撓瞭一下,都快把頭發揪掉瞭,也沒明白二人在說什麼,但直覺告訴他,此時應該從中協調,便道:“要不,二位還是坐下說話吧。”說著指瞭指一旁的水榭,好像他才是這傢的主人,請瞭兩個一言不合就要動手打架的不速之客似的。

長生正好也要與蕭子律理論清楚,也顧不上什麼終生不復再見的事兒,扯著他的胳膊就去瞭。

三人來到水榭中,趙懷璧坐在中間,左手邊是長生,右手邊是蕭子律。隻見長生氣急敗壞地朝蕭子律喝道:“我警告你,不要亂說話,壞我名聲,誤我嫁人。”

蕭子律卻波瀾不驚,語氣中滿是寵溺地回道:“乖,別鬧。”

“……”一拳捶到棉花上,長生頓時啞火瞭片刻,又聽他說:“怎麼叫耽誤呢?臣這不是怕公主著急,特地趕著同公主商量嗎?公主若是願意,臣這就安排人上門提親也行。”說著作勢就要起身。

長生忙比瞭個手勢制止,語氣近乎哀求道:“別動,千萬別沖動,有話咱們好好說還不行麼?”

正在這時,早就和蕭子律串通好瞭的蕭槿,也換好衣服跟瞭過來,與丫鬟一同躲在遠處的假山後圍觀,焦急地問:“你能聽見他們在說什麼嗎?”

丫鬟老實答道:“不能。”

蕭槿很惆悵,絞著手絹琢磨道:“這可如何是好,萬一兄長還有需要,我們怎麼知道該什麼時候露面呢?”

丫鬟其實是覺得,看水榭中那陣勢,說不定馬上就要迎來一場腥風血雨,為瞭生命安全起見,還是永遠都不過去比較好,聞言搖搖頭,一副很無辜的樣子,道:“奴婢也不知。”

蕭槿不放心地在原地團團打轉,恨不能立刻把耳朵伸過去,聽清水榭中的對白。

而身處水深火熱的夾縫中、立場微妙的趙懷璧,則特別希望能從天而降兩座大山,隔在自己與蕭子律和長生二人中間,將他擋住,好叫他不那麼尷尬。

蕭子律還在一本正經地表示,長生想要與自己喜結連理的念頭也可以理解,畢竟放眼建康,也找不出比自己更優秀的單身男子瞭。自己至今未娶,算是讓她撿瞭個便宜。

長生蹙眉,偏頭凝視著他,十分想不通,蕭子律的腦袋到底是讓驢踢瞭還是讓磨碾瞭,怎麼今天就非要在這件事上跟她糾纏不清。深呼吸三次已經不管用瞭,十次二十次才順過這口氣,想出三十六計先遠離癔癥瘋人為上,於是她故作鎮定道:“既然蕭三郎這麼說,我就明白瞭。那這樣吧,改日王府見,今天我就先走一步。”說完不等蕭子律開口,連拱手作揖都省瞭,直接拔腿就跑,心想:小樣的,沒法追我吧,看我下次怎麼收拾你。

跑瞭一段路後,覺得蕭子律不會追上來瞭,她才安心放慢腳步,松瞭口氣。沒想到蕭子律沒追來,趙懷璧倒是來瞭。

聽到他在身後呼喚自己的時候,長生下意識地打瞭個冷顫,反應過來不是蕭子律,才回眸扯出一絲笑意,身心俱疲地問:“駙馬還有何貴幹?”

趙懷璧身高腿長腿腳大好的,追她一點沒費勁,連呼吸聲都很平穩,拱手做瞭個邀請的姿勢,道:“臣送公主一程。”

“不用瞭,我腳好瞭,可以自己走。”長生連連擺手,生怕再惹禍上身。

趙懷璧卻蹙眉道:“臣下月就要出征瞭,公主就不能給臣個機會,同臣說幾句話?”

這個理由好像很強大,長生無言以對,隻好點頭同意。二人並肩朝蕭府大門外走去,而留在水榭中的蕭子律還在好整以暇地把玩著自己的手杖。

蕭槿看得心急如焚,匆匆從假山後繞過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地問道:“哥,你就這麼讓長生走瞭?”

蕭子律挑眉看她:“不然呢?”

“……我看她好像沒把你的話聽進去的樣子,你就不再跟她談談?”蕭槿覺得自己又白為他創造機會瞭。

蕭子律卻不在意,隻道:“不礙事,今日先讓她有個心理準備就好,後面的正事,總要再去跟王爺談。”說完看上去心情不錯的樣子,熱情地邀請蕭槿坐下,陪自己一塊兒喝喝茶、賞賞菊。

那邊廂,趙懷璧已經同長生散著步,走出瞭蕭府。長生舒展舒展筋骨,一種逃脫陰曹地府重獲新生的感覺油然而生,遠離大門幾步後,終於忍不住,湊近趙懷璧,試探著問道:“你知不知道蕭子律在搞什麼把戲?”

趙懷璧搖頭,露出一絲無奈的笑意,道:“臣明白公主在想什麼,但是臣的想法與公主有所不同。”

“如何不同?”長生問道。

趙懷璧醞釀一番情緒,艱難地分析道:“臣以為,蕭三郎是真心誠意想迎娶公主的。”

“噗……得瞭吧。”長生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哈哈大笑道,“這個笑話還不如他胡謅八扯的什麼噩童傳說令人信服。”

“臣說的是實話。”趙懷璧見她沒個正形,嘆道:“公主難道就完全沒有想過這種可能?”

長生收斂笑意,站得端正,嚴肅道:“沒有。”

趙懷璧便問:“那公主可曾想過,為何蕭三郎一表人才,至今還拖著不曾談論婚配?”

長生想也不想便答道:“當然是因為他性子不好,太招人煩。”

趙懷璧哭笑不得:“可是據臣所知,也就公主一人這樣認為。那些想要嫁給蕭三郎的姑娘可不這麼想,而且數量之多,排著隊都能排到平城去瞭。”

既然如此,長生偏著頭,又琢磨瞭一會兒,道:“那或許是他有什麼難言之隱吧。”說著,心情復雜地給趙懷璧使瞭個眼神。

趙懷璧萬分無奈,抬手戳瞭一下她的頭,道:“你呀……臣以為,蕭三郎隻是一直沒認清自己喜歡的人究竟是誰,直到今日才後知後覺而已。”

長生吃痛地揉著被他戳的地方,撇嘴道:“就算他發育遲緩,又與我何幹?我是無辜的呀。”

“臣可不是在同你說笑。”趙懷璧見她還是沒有把自己的話聽進去,嘆瞭口氣,鄭重道,“公主也知道,大戰在即,此役不知何時瞭。若公主在臣離開之前能有個好歸宿,臣在千裡之外的戰場上,縱使陣亡也安心瞭。”

長生一聽這話,忙抬手擋住他的嘴,皺著眉頭,不悅道:“別亂說……”

他因著這個動作怔瞭一下,整個身心都被唇上傳來的柔軟溫熱的觸感震悚,一瞬間覺得周圍的時空流轉,又與她回到瞭親昵的從前。隻聽她落落大方地繼續說道:“朝廷和百姓需要你,還有廣德和未出世的孩子,將軍說什麼死不死的,晦氣。”

他才反應過來,這看似曖昧的動作不過是友人之間的關懷罷瞭。風未動,樹未動,她未動,隻是自己的心被過去溫暖瞭一下,於是笑道:“你不是不信這些嗎?”

“不信是不信,但怕你真抱著這種想法呀。作戰不積極,心態有問題。”長生解釋道,“畢竟,我也是不想你出什麼差池的。”

“臣知道。”趙懷璧居高臨下,用註滿溫情的目光凝望著她,道,“既然公主稱臣是友,臣今天就幫蕭三郎說句公道話。你別看他那副不正經的樣子,心意卻是真的。”

說完,見長生還是撇著嘴,一臉不相信,他隻好承認,自己當初之所以會跟她鬧別扭,多半也是因為吃蕭子律的醋,覺得他們的關系太過親昵瞭。

長生平生第一次對“親昵”這個詞的含義感到懷疑,不過本著尊重對方觀點的精神,亦沒有一味反駁,而是答應趙懷璧,回去之後一定會三思四思,思上個十回八回的,絕不輕言胡鬧。

趙懷璧這才安心地回校場去。

殊不知,二人這番親密交談的舉動,正巧被前來探望廣德的小黃鶯瞧瞭個正著。

公主府裡,懷胎已三月的廣德尚未顯懷,仍舊每日遭受惡心嘔吐、昏沉嗜睡的折磨,情緒因此變得格外起伏,稍微有一點風吹草動,就能在她眼裡形成狂風驟雨。

今天還是沒有胃口,也不想動,小黃鶯來的時候,她正含著一顆酸果,懶洋洋地靠在池邊乘涼。

小黃鶯見狀,上前二話不說就把她的婢女教訓瞭一通,嚷嚷著這都幾月份瞭,怎麼還能讓公主在外頭吹風呢,萬一受涼,感染風寒,可如何好。

婢女嚇瞭一跳,被她訓得大氣都不敢喘,唯唯諾諾地連聲稱是。

廣德倒是無所謂地擺擺手,勸道:“行瞭,你也別說她啦,是我自己在房裡悶得難受,非要出來的,不怪她。”

話雖如此,小黃鶯還是剜瞭侍女好幾眼才罷休,又來勸廣德還是小心著點,回房裡去比較好。

在她的一再堅持下,廣德隻好聽話地起身,讓她扶著自己,往臥房的方向走,一邊走一邊笑道:“看你這架勢,好像我身懷六甲,即將臨盆瞭似的。”

小黃鶯明明自己也沒有過身孕,卻一副誇張的過來人語氣,道:“殿下有所不知,這有孕在身啊,同以往本就是不一樣的。凡事都要多加小心,尤其是頭三個月,身體和心情都特別重要。”

“好啦好啦,本宮聽你的就是。”廣德扶著她的手,將自己早上剛吐瞭兩次,喝瞭一碗清湯寡水的白粥,又吐瞭,也不知道這惡心嘔吐的癥狀究竟何時才能結束,與她說瞭一遍。

小黃鶯聽她傾訴著將為人母的辛酸,覺得著實不容易,一時心疼不已,鼻尖酸楚,道:“唉,公主吃瞭這麼多苦,還不是為瞭給駙馬生個兒子,可是駙馬卻……”說到這兒,她突然意識到失言,住瞭嘴。

廣德敏感地聽出她話裡有話,追著問瞭一句:“駙馬卻怎麼瞭?”

小黃鶯本不想說,奈何越是逃避話題,廣德越是追問。無奈之下,她隻好咬咬牙,問道:“敢問公主,駙馬最近是不是不大回府?”

“對呀。”廣德頷首道,“大軍即將開拔,他近來忙得很。”

“公主確定隻是跟出征有關嗎?”小黃鶯神神秘秘地問。

廣德秀眉一顰,問道:“此話怎講?不是因為出征的事,還能因為什麼?”

小黃鶯便覺得她徹徹底底被蒙在鼓裡瞭,很是為她叫屈,將自己方才在門口瞧見趙懷璧和長生在說話,動作還很親密的事對她說瞭一遍,提醒道:“恕臣妾多嘴,駙馬和平陽本就有些舊情,不知是否藕雖斷,絲相連。據臣妾所知,這男人啊,很多都是在妻子有孕在身的時候納妾迎新,或出入風月場所……”

廣德越聽越不靠譜,眉頭皺得越來越緊瞭,出聲打斷她道:“瞧你說的是什麼話,那是以趙郎和長生的身份地位、為人品行能做出來的事嗎?你把他們倆當成什麼人瞭。”

小黃鶯見她表情不善,忙住瞭口,眼眸低垂,訕訕道:“臣妾隻隻是想給殿下提個醒而已,免得殿下整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被人騙瞭還不知道嘛。”

“就你事兒多,記著下次不準亂嚼舌根。”廣德語氣嗔怪地斥責瞭她兩句。小黃鶯撒嬌地扯著她的袖子道瞭兩句歉,這個話題也就過去瞭。

廣德雖然嘴上說著不可能,不代表心裡當真全然不在意。待到小黃鶯走後,她反復琢磨著小黃鶯口中描述的,趙懷璧和長生相談甚歡,甚至還有親密接觸的畫面,越想越覺得胸口鬱結、氣息不暢,入瞭夜也睡不著。思前想後,她還是決定派個仆役去兵營問問,駙馬今天還回不回來。

大約等瞭半個時辰,前去詢問的仆役帶瞭趙懷璧的話回來,說今日要赴宴,怕是會回來很晚,讓她先歇息,身子要緊,不要等自己。

廣德不放心地追問瞭一句:“有沒有說是哪裡的宴?”

仆役回憶瞭一會兒,道:“好像沒有。”

廣德一聽,心裡更不是滋味兒瞭,聯想出趙懷璧深夜密會劉長生許多的劇情,把自己想得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第二天趙懷璧一回來,就看見她頂瞭雙碩大的黑眼圈,正在那兒哭哭啼啼。他心頭一驚,忙上前將愛妻攬在懷裡,嘆著氣問:“好好的,怎麼又哭上瞭?”

廣德低頭靠在他的胸口抽泣著,含怨道:“你說,你昨天夜裡到底去哪兒瞭?”

“跟幾個同袍喝瞭點酒,這不一大早就回來瞭嗎,還能去哪兒瞭?”趙懷璧一臉不解。

廣德抿唇打量著他,將他的神情揣摩瞭片刻,將信將疑地問道:“真的不是去見長生瞭?”

趙懷璧被這個問題得問差點傻眼,哭笑不得地反問:“大半夜的,我去哪裡見她啊?”

誰知道這個反問竟戧得廣德心頭一股無名火起,氣得香肩顫動,朝他尖聲吼道:“我怎麼知道你去哪裡見她,跟她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你昨天下午還在傢門口的墻根底下單獨同她說瞭好一陣子悄悄話,也沒告訴我說瞭什麼,不是嗎?”

“我……”趙懷璧百口莫辯,皺著眉頭,拂袖起身,對她怒目而視道,“你這是無理取鬧。我隻是與長生一同到蕭府做客,出來的時候順便說瞭幾句話罷瞭,又沒什麼大不瞭的。難道我每天跟誰說瞭什麼話,都要向你報備不成?”

“別人我不管,但是長生就不行。”廣德漲紅瞭臉,氣道,“還一口一個長生,看你叫得親熱勁兒!”

趙懷璧面色鐵青,覺得她簡直不可理喻,但是看在她是個小心眼的婦道人傢的份兒上,不屑於與她多做糾纏,吵出個所以然,幹脆冷著臉轉身離去。

誰料還沒出房門,就聽身後傳來一陣淒厲的哭聲,哭得那叫一個怨氣沖天、慘絕人寰。

他剛邁過門檻的一條腿仿佛被這哭聲死死拖住瞭,怎麼也放不下去,掙紮片刻,又收瞭回來,他嘆口氣,搖搖頭,萬般無奈地回到剛才的位置,再次攬住她,強硬地抱在懷裡,安慰道:“別哭瞭,是我的錯。我就要出征瞭,應該多陪陪你。”

廣德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斷掙紮著,抬手捶著他的胸口,哭訴道:“我不在乎你是不是要離傢征戰,隻在乎在你心裡她是不是還有一席之地……我知道,成親之前就知道,你不是真的喜歡我,隻是同情我罷瞭。我們能在一起,也是你和長生各自妥協的結果。我就是不明白,我究竟哪一點比不過她……”

埋藏在心底已久的悲憤和委屈隨著哭聲盡數傾吐而出,廣德含混不清、語無倫次地說瞭許許多多話。

趙懷璧整個身心都被她的眼淚泡軟瞭,火氣也盡數熄滅下去,再也發不出脾氣來,心疼地拍著她的背,另一隻手堅定有力地摟著她的腰肢,溫聲安撫道:“胡說,你是我趙懷璧承諾過要結發同心、終生相伴、無論如何不離不棄的發妻。皇天後土為我作過證,我怎麼可能不喜歡你呢?”

廣德停止掙紮,抬起淚眼,不敢相信地看著他,問道:“真的?”

趙懷璧溫柔地幫她擦去眼淚,認真看著她,答道:“真的。”

終於聽到他言之鑿鑿的回答,廣德欣喜萬分,重新撲入他的懷抱,緊緊回抱住他,感到幸福不已。然而幸福之餘,她還是不忘說上一句:“可是我不想你跟長生再有什麼來往。你答應我,不要再私下見她瞭,好不好?”

雖說覺得這個要求有些無理,但是為瞭愛妻的身心健康著想,趙懷璧隻好點頭同意。

再說長生這邊,提心吊膽地在傢等瞭幾天,果然等到蕭大夫和蕭子律一同上門拜會。她趕忙按照計劃謊稱身體不適,寧死不肯出去相見,隻派瞭個侍女前去打探,二人前來究竟準備瞭什麼說辭。

沒想到不消多時,侍女帶著她老爹長沙王一起回來瞭。

長沙王高興得紅光滿面,進門便一把拉住她的手,情真意切、發自肺腑道:“女兒,我們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盼到一份好姻緣瞭。”

長生見他那副恨不得馬上就管蕭子律叫女婿的樣子,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抱怨道:“爹,你醒醒,蕭子律是給你灌瞭什麼迷魂湯,才能讓你糊塗到這個地步。”

長沙王壓根兒沒把這句話聽進去,自顧自地分析起她和蕭子律湊成一對兒是何等皆大歡喜,念叨著自己如何不想她嫁到百濟去,又如何沒看上那天那個高崎。

長生忍無可忍,被他念叨得頭都痛瞭,隻得打斷他的美好幻想,連哄帶勸地把他送瞭出去。而後在院子裡來來回回地踱步,覺得整件事情愈發讓人難以理解。蕭子律發瘋也就罷瞭,蕭大人和自己親爹怎麼也跟著一起瘋?

梳理不清頭緒時,腦海中突然浮現出趙懷璧對自己說的一番話,長生不由得心裡一驚,難道……他來真的?

正在她為這一揣測暗自心驚時,長沙王突然又折返回來,遞給她一張信箋,對她道:“方才人傢子律沒見著你,還特地給你留瞭封信呢,這孩子,多好的心。”說完又一邊感慨著,一邊感動不已地走瞭。

思緒被打斷的長生抽搐著嘴角,隔著衣袖捏住信箋,拎到眼前,反反復復檢查瞭好幾遍,確定沒有什麼蹊蹺之後才打開來看。

原來雖然是蕭子律交給她的,寫信的人卻是趙懷璧。信中內容大概是說,自己馬上就要出征瞭,皇帝為大軍設宴踐行那天,希望她能到場。

以二人的交情和趙懷璧的性格來看,說出這句話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因為中間多瞭蕭子律這一層關系,便讓她平白多出瞭某種別有用心的猜想。

長生糾結瞭好幾天,到底還是覺得,自己於情於理都應該去,隻得輕嘆一聲:“還是逃不過啊……”

於是赴宴那天,特地穿瞭一套特別樸素不顯眼的衣裳,妄圖在一眾衣袂飄飄的公卿貴胄之間化作一縷不為人留意的青煙,穿梭其中,不被蕭子律發現。

——顯然,這是非常不切實際的。

蕭子律遠遠地就瞧見瞭低著頭試圖擋臉的她,也並不主動上前,隻端著酒樽,玩味地笑著,用獵人觀察野兔般的目光註視著她,看她如何蹦躂。

長生提心吊膽的一天沒吃飯瞭,趁周圍人不註意,在皇帝沒發表講說前偷吃瞭一個橘子。

大軍即將開拔,皇帝拖著沉重的病體,說瞭許多慷慨激昂、壯志未酬的話,把好好的氣氛聊得特別凝重,眼見個別淚點低的人已是紅瞭眼眶,尤其是即將出征的將軍們,當即嘩啦跪成一片,躊躇滿志地表示,定不辜負陛下托付,不攻下平城誓不回頭。

長生也頗為動容,感覺自己的心已經隨著這番熱血沸騰的懇切陳詞飛出宮殿,飛過黃河,飛向遙遠的魏國都城瞭。

講話完畢,大臣們都勸皇帝先行回去休息,皇帝卻硬撐著拒絕瞭,堅持要留到最後。

長生雖感動於他的精神,但也為他的身體感到擔憂,也想上前勸幾句,誰知好巧不巧的,剛好這時聽到蕭子律在身後叫自己,驚得差點打翻瞭酒樽,猛然回眸,做出迎戰對敵般的姿勢瞪著他。

隻聽蕭子律笑瞇瞇地問她:“公主這是要去找陛下?”

長生沒說是,也沒說不是,隻問:“關你什麼事?”

蕭子律理瞭理衣袖,淡然道:“當然有事瞭,臣陪公主一起去吧,順便將你我二人的婚事也同陛下說說,相信陛下聽到瞭會高興的。”

長生深吸一口氣,抬手比瞭個拒絕並將他推遠的手勢,對他道:“蕭子律,我也不知道我爹跟你說瞭什麼。但是你放心,我是絕對不會開口答應的。”

“哦,公主當真?”蕭子律挑眉問。

“當真。”長生鄭重作答。

“不能嫁去百濟瞭,即使孤獨終老,也不願意嫁給我?”蕭子律又問。

長生想起他先前攔截自己的信件,聲稱李敬在建康搞鬼一事,微微蹙眉,問道:“你不會是想說,上次那件事,已經查出來什麼瞭吧……”

蕭子律似笑非笑:“你猜。”

“哎呀,你就別跟我賣關子瞭。”長生不悅地翻瞭他一個白眼。

“好,那我們坐下說。”蕭子律說著,便順其自然地與她身邊的人交換瞭個位置,坐到瞭她的近旁。而後將自己發現那個最先挑事的魏國僧侶周圍有過百濟人活動的痕跡,甚至有人可以證明曾經見到過李敬多次前往瓦官寺與他會面的事說瞭,並有理有據地分析道:“李敬作為一名百濟使臣,為求娶公主而來,無緣無故為何要去見魏國僧侶?可見僧侶一案與百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公主也就別惦記著傻瞭吧唧地嫁過去讓人看笑話瞭。”

長生心情略為復雜,托腮沉思道:“可是你也沒有證據證明,他見人傢就是去指使人傢幹壞事的呀。李敬也愛好佛法,說不定隻是巧合呢?”

“快瞭。”蕭子律成竹在胸道,“臣還在繼續調查中,正一步步接近真相。”

“唉,但願吧。”長生嘆瞭口氣,若有所思,開始用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撥著面前的肉片,撥瞭一會兒,又不解地側眸問他。“你怎麼還不走?”

蕭子律眉梢一挑,仿佛在問自己為何要走,非但沒有要換回去的意思,還一本正經地也拿起瞭銀箸,慢悠悠地夾瞭塊白肉,蘸瞭些許醬汁入口,細細品嚼一番後,朝她點點頭,道:“肉還不錯,公主要不要再來五斤?”

長生白瞭他一眼,把面前的肉當成蕭子律,手起箸落,狠狠地戳瞭一下。

因著有他坐在一旁,滿腦子都是百濟和李敬,還有他發瘋的事,肉也吃不好,酒也喝不下,沒多時,長生便覺得悶得很,決定暫時離場,出去透透氣。

偌大的皇宮內燈影幢幢,流輝四溢,一輪秋月當空高懸,遠處未點燈的幽暗宮殿群在月色下若隱若現,展現出一種雄渾古樸的美感。多麼安寧的夜晚,多麼美好的天地,要是能永遠沒有戰亂侵擾,實現盛世太平該多好啊!長生極目遠眺,心生感慨。

正在她唏噓之時,喝得醉意微醺的趙懷璧也正巧找瞭個借口出來吹吹風、醒醒酒,一眼便看到瞭站在大紅宮燈下的她。

想瞭又想,他還是朝她走瞭過去,在距離她幾步遠的地方站定,喚她道:“平陽。”

長生扭過頭來,朝他笑笑,二人隔著七八步遠的距離,誰也沒有上前。

還是長生先開口說的話:“將軍此去,可一定要平安歸來。”

“嗯。”趙懷璧應道,“公主也多保重。”

長生微笑著頷首道:“一定,我向來身強體健,沒什麼可擔心的。”

明日大軍開拔,今天是真的要道別瞭,就算再沒心沒肺的人也不敢說自己此時此刻沒有一點傷感的情愫。二人互相望著彼此,再沒有瞭往日說說笑笑的詼諧氣氛,隻默默無言地任由燈籠火紅的光亮將身影拉長。

幾隻螢火蟲飛來,長生抬手一捧,掬瞭滿手流輝。

趙懷璧剛要說自己還得回去繼續喝酒,長生剛要說外面天涼還是別吹風瞭,話各自都到嗓子眼兒瞭,馬上就要分道揚鑣的時候,這相對而立、緘默不語的狀態偏巧被出來尋夫君的廣德碰見瞭。

打從內心深處拒絕看見他們站在一處的廣德回想起趙懷璧不久前剛答應自己不再跟長生私底下見面,瞬間怒從心頭起,大步走過來,不由分說便開口質問:“你們在這兒幹什麼呢?”

長生還沒搞清楚狀況,不知道她為什麼表情這麼惱怒,隻用平靜自然的語氣解釋道:“我出來透透氣,剛好碰到瞭駙馬。”

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廣德更懷疑瞭,尖聲反問:“剛好?”

“對啊。”長生一臉真誠地點點頭,覺得她這句話問得怎麼這麼奇怪?

趙懷璧早知廣德的心結,見情形不對,隻想盡快帶她遠離這個是非之地再跟她講清楚,免得大庭廣眾之下造成什麼不好的影響,於是扯扯她的胳膊,勸道:“外面風怪大的,你出來做什麼,快些回去吧。”說著便拉她往回走。

廣德卻不依,說著:“你別拉,我不回去!”激動地拂落他的手,厲聲對長生呵斥道:“有人告訴我你們倆到現在還藕斷絲連,我還不信。沒想到啊,沒想到……劉長生,你還要不要點臉面?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傢,每天跟有婦之夫走得這麼近,這個有婦之夫還是你姐夫!虧你飽讀詩書,都讀到哪裡去瞭?”

話說到這份兒上,長生就算再不明狀況,也猜測出瞭個大概,不由得眉心顰起,也生出一股怒氣來,冷聲回道:“你說的什麼話,我跟趙將軍怎麼就走得近瞭?不就是偶然遇到,打瞭個招呼而已嗎,難道你覺得我們還能有私情不成?”

“誰知道是偶然相遇還是別有用心。”廣德輕蔑地白瞭她一眼,又叉腰指著趙懷璧道,“還有你,明明才答應過我不再見沒她兩天,現在又是怎麼說?”

趙懷璧覺得自己非常無辜:“今日陛下設宴餞行,邀請朝中百官、宗室親眷,平陽堂堂一個公主,不是理所應當來嗎?既然來瞭,就一定會見面啊,我也沒有特地……”

“我不聽我不聽。”廣德沖動之下打斷他,上前一把扯住長生便道:“我們去父皇那裡評評理,讓他為我做主。你不就是恨我搶瞭你的心上人嗎?若是真悔不當初,我退出,成全你們還不行麼,幹嗎聯合起來欺負我,弄得好像全世界隻有我是惡人似的……”說著說著,鼻翼一酸,眼眶又開始泛紅。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長生心裡簡直無語得不行,表情抽搐道:“你別拉拉扯扯的,我可不想陪你去丟那個人。”

廣德是不依,也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竟然令她無法掙脫,腳步搖晃著跟著往大殿的方向跑瞭好幾步。

長生很想用力把廣德甩開,趙懷璧也想上前阻止,奈何廣德有孕在身,二人有所顧忌,誰也不敢動作太大,這麼一遲疑的工夫,眼見廣德就要把長生拖進殿門瞭。

趙懷璧在旁邊好說歹說,都被她當作瞭耳旁風。

長生被她的力道帶得身子前傾,差點摔倒,橫著沖進門檻,她對於沒有練些大力金剛掌之類的武藝感到後悔。

正在她絕望地想今天怕是難逃一劫,又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另一個瘋子坑瞭的時候,突然感到身後有一股力量,握著她的肩頭,猛地朝相反的方向拉瞭一下。

長生又順著力道向後倒去,頭穩穩地撞到瞭一個堅硬的肩膀上。

蕭子律順勢摟住她的腰,用力往自己懷裡一帶,力度之大連帶著廣德也差點摔倒。

還好守在一旁,對自己愛妻的人身安危緊張不已的趙懷璧及時上前,將她扶穩。

電光石火間,驚慌失措的廣德以為自己肯定要摔倒在地,子嗣不保瞭,嚇得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

長生也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眨眨眼,就見蕭子律一手牢牢地將她禁錮在懷裡,一手戳瞭戳她的額頭,用三分責怪、七分寵溺的語氣問她:“讓你好好等我,怎麼還跟人傢夫婦二人玩鬧上瞭?”

幸好長生腦筋轉得飛快,聞言順勢接道:“啊……我也不知道廣德這是怎麼瞭,突然非要拉著我去見陛下,說是要為她做主。”

“哦?”蕭子律佯裝詫異地看向廣德,問道,“不知公主有何大事要讓陛下主持公道,可否說出來給臣聽聽?陛下龍體欠安,不便操心,也許臣能幫上忙呢。”

廣德見二人摟摟抱抱的,已是理解不能,再聽蕭子律話裡話外的意思好像還要幫長生出頭,更是詫異,抬手指指他,再指指長生,迷惑道:“你們這……”

蕭子律看出她是對自己摟著長生這件事感到詫異瞭,粲然一笑,道:“哦,殿下還不知道吧,臣與平陽公主兩情相悅,近來已經在籌備婚事瞭。”

他一手摟著長生,一手拄著紫檀木馬頭手杖,姿容穩重,落落大方,說起話來無論樣貌還是語氣都特別令人信服。

長生在裙裾遮擋下狠狠地踩瞭一下他的腳,面上卻做害羞狀,抬手拍著他的胳膊,嗔道:“大庭廣眾的,說什麼呢,害不害臊。”

“別鬧。”蕭子律說著,順勢握住她的纖纖玉指。

長生則一臉不滿地撇嘴:“就不!”

二人一來二去的,當真好像一對深情眷侶在旁若無人地打情罵俏。廣德看在眼裡,心生信服,不由得覺得,難道自己之前當真想錯瞭,誤會瞭她和趙懷璧?於是她心虛地瞥瞭趙懷璧一眼,小聲問:“你剛才真的不是特地出來跟長生幽會的?”

趙懷璧怎麼說也把長生放在心裡好好珍視,正兒八經地想跟她白頭偕老過,見對面二人的舉動如此親昵,就算再想得開,也難免會隱隱感到刺痛,已是不大舒服,再被廣德這麼一問,臉色更是青轉黑,眉頭緊鎖道:“當然不是!真不明白你是怎麼想的!人傢在等蕭中散,與我有什麼幹系?”

“……好嘛,我錯瞭嘛,你說話那麼兇幹嗎?”見他真的生氣瞭,廣德內疚地低下頭,臉一直紅到耳根,嘟著嘴囁嚅道。

“不兇點你下次還不知道要說出什麼不中聽的話!”趙懷璧語氣雖然怒不可遏,扶著她的手卻始終沒有放開一下,一邊訓她,一邊連聲代她向長生賠不是。

長生呢,盡管很想發脾氣,但是考慮到廣德還懷有身孕,也就把這口氣咽下去瞭,大度地擺擺手,表示無所謂,自己沒往心裡去。

倒是蕭子律冷嘲熱諷瞭幾句,看在趙懷璧的面子上,也沒說太過。

“內子自從懷瞭孕,這裡就一直不對頭,我還是不打擾二位瞭,這就帶她回去歇息。”趙懷璧指瞭指自己的太陽穴,訕笑著拱手,說完拉著廣德,不由分說地押去瞭後殿。

路上,廣德還處於對蕭子律和長生的“婚事”這一消息的震驚之中,久久無法理解,瞪大眼睛,對趙懷璧道:“不過,你聽見瞭嗎?剛才他,她……他們……”

“聽見瞭聽見瞭。”趙懷璧安撫住她比比畫畫的手,嘆道,“你呀,小心點自己的身子,沒事兒別瞎操心別人。蕭中散和平陽的事兒,與你我有何幹系?”

“可是……”

“別可是瞭。”

“哦……”

小夫妻倆越走越遠,長生在二人身後一邊微笑擺手,一邊心想,她腦子哪是自從有喜之後才不好的呀,分明是一直都不好!有喜隻是雪上加霜罷瞭。但是當著趙懷璧的面,她不好意思這麼說。目送二人遠去,直至消失在視線之外,她才終於松瞭一口氣,揉揉方才被廣德捏疼的手腕,嘆道:“好好的一個人,說瘋就瘋。”

“是啊。”蕭子律也跟著附和。

長生聽著他的聲音近在咫尺,才反應過來自己還在人傢懷裡靠著呢!她面上一燙,忙抬起頭來,朝側旁挪瞭兩步,卻沒能脫離他的懷抱,又被人傢拉瞭回去。

蕭子律似笑非笑地低頭看她,勾唇道:“公主這就要過河拆橋,兔死狗烹瞭?”

“哪兒的話啊。”長生幹笑道,“我就是覺得,咱倆這樣不大合適而已。”

“有什麼不合適的?”蕭子律一臉不以為然。

“什麼都不合適。”長生扯扯唇角,表情僵硬,頓瞭頓,道,“你……你先放手,身上有東西硌到我瞭。”

蕭子律沉默瞭一下,失笑著放開她,道:“被你發現瞭。”說著伸手入懷,從衣襟裡掏出一樣東西來,遞過去,說道:“拿著吧,送你的。”

長生一開始沒敢接,考慮到他剛才幫瞭自己,不像是要坑人的樣子,才弱弱地把手伸過去,接瞭過來。

那是一本線裝書冊,方才硌到她的便是突出的書脊部分。長生以為是什麼普通的古籍,蕭子律要找她修復的,當場就要翻開。

蕭子律卻抬手一擋,叮囑道:“回去再看。”

長生不解地問他為何,隻見他偏過頭來,笑瞇瞇地垂眸看她,用比夜色更撩人的聲線道:“有見不得人的小秘密。”

看這表情就知道不是啥好秘密,長生心中琢磨著,當場就要打開,奈何碰巧此時有宮人過來,說陛下要見她,隻好暫時按捺住沖動。最後還是直到回到傢中,她才有空拿出來,梳洗一番,挑燈夜讀。

翻開封頁的那一刻,她發現這是一本奇怪的書,書裡沒有文字,隻有圖畫。

畫中用寥寥數筆飄逸的墨痕勾勒出一個可愛嬌俏的小姑娘形象,梳著和她一樣的發型,會習慣性地將一縷鬢發握在手裡把玩,顯然就是以她為原型的。

至於小姑娘身邊那個一身寬袍、挺拔修長、拄著手杖的男子,毫無疑問就是蕭子律瞭。

有的畫面裡,隻有姑娘一人,慵懶地臥在花藤下,愜意地瞇眼曬太陽;有的畫面裡,可以看出周圍的人都在寒暄飲酒,好不熱鬧,隻有她旁若無人,專註地吃肉;有的畫面裡,她藏身樹後,試圖躲避蕭子律的視線,他分明用餘光瞥到瞭她,卻噙著笑意,假裝沒看見;有的畫面裡,她得意揚揚地搶走瞭他的手杖,拿來當樹枝,在地上亂寫亂畫……其中還有一張蕭子律在坑裡的,場景尤為似曾相識。

一張張圖畫,一頁頁染滿墨香的宣紙,充分體現出畫師觀察得細致入微和對畫中人物真摯的感情。

長生看著看著,忍俊不禁,心中竟然升騰起一陣又是欣喜又是感動的情愫。

她愛不釋手地將畫冊翻閱瞭好幾遍才合上,久久凝視著它,仍覺意猶未盡。

蕭子律是什麼時候開始畫這本畫冊的呢?她感到好奇。裡面的許多場景都是四五年前發生的瞭,她自己的記憶都已模糊,沒想到他還記得這麼清晰,並讓時光永遠地在他優美雋永的畫筆下定瞭格。

她從未想過,蕭子律對,竟然也有如此細膩溫柔的一面。

值此時機,他把這本畫冊送給她,又想說明什麼呢?

回想起近來蕭子律三番五次為她解圍的一幕幕,長生心中又想到瞭趙懷璧對自己說的話:蕭子律對她並非無情,而是有愛,是真的嗎?但是轉念又回憶起他那副玩味的神情、輕佻的話語、戲弄的姿態,便又覺得這個猜測站不住腳瞭。

她糾結得直撓頭,感覺自己心裡好像有兩個蕭子律,秤桿來回傾斜,根本不知道該相信哪一個才是真的。萬一猜錯瞭,跑去問人傢:蕭子律,你是不是喜歡我啊?結果卻被笑掉大牙,以後她還怎麼有臉在建康混?

對對對,長生想到這兒,告訴自己對這本書千萬不能太當真。

“也許這一切都是他設下的圈套,就等著讓我出醜呢?”長生自言自語著,將畫冊收瞭起來,發誓就當沒看見過。

然而躺下後,她左思右想,又覺得放置得太草率瞭,萬一丟失或者弄臟瞭可怎麼辦?於是又起身取瞭一個錦盒,用綢子將畫冊小心包好,收入其中,上瞭鎖,又拍瞭拍,方才安心地回去睡覺。

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她又起床瞭,特地梳洗打扮,去給大軍送行。

平日習慣早起的丫鬟都沒睡醒,一邊給她梳頭,一邊打著哈欠問:“公主不是昨天剛喝瞭踐行酒嗎,怎麼今天還要去送行?”

長生偏頭看著鏡中的自己,一雙清亮的眼眸眨動,道:“這你就有所不知瞭,昨日踐行是代表朝廷,今日是代表我自己。最近我一直沒機會同安知哥哥說上話,三番五次相約,他都說軍務繁忙,再不趁此機會道個別,就來不及瞭。”

丫鬟見她興致高昂、態度積極,也隻好聽命,哈欠連天地幫她打扮好瞭,自己又洗瞭把臉,才總算清醒。而當她反應過來天氣涼瞭,自己還沒給長生加一件披風,追出門去的時候,長生已經坐著馬車,吱吱呀呀去瞭城門前。

大軍開拔,金戈鐵馬聲勢浩蕩,建康百姓夾道相送。城門開,銀鉤現,蒼茫北顧,直指魏地心臟。

城墻下的甲光映射著耀眼金輝,城墻上的守軍高奏著壯行的號角,紅纓在獵獵秋風裡翻飛。

隊伍中的宋安知分明早早就看見瞭在城墻上張望的長生,卻故意假裝沒看到,一直到走出城門,漸行漸遠,快要看不見故鄉的時候,才突然一回眸,精準地迎上她的視線。

長生盯著他的後腦勺瞧瞭多時,眼眸一亮,朝他笑笑,揮手示意。

他也回瞭一絲笑意,對她做口型,說瞭兩個字:“等我。”

可惜離得太遠,長生沒看清這個唇語,隻一味地揮手為他送別,在心中默默祝福他和身邊的每一個將士都能平安歸來。

又瞭卻瞭一樁心願,接下來,真的要考慮考慮自己的問題瞭。長生在傢踟躕瞭好幾天,老爹也總纏著她,追問她關於婚事怎麼看。一頭霧水的長生憂愁之際,決定還是不自個兒糾結瞭,直接去問問蕭子律,要他別再顧左右言其他,給自己個準話。

可是遞瞭幾次名帖相約,蕭子律都沒空,又過兩日才給她回話說,自己最近實在是太忙瞭,若有急事的話,還請晚上到蕭府一會。

長生覺得去就去吧,蹭頓飯吃也挺好的,便答應下來。過瞭晌午,她先去探望瞭蕭槿。蕭槿的“風寒”自然是好瞭,連聲誇她帶的藥有奇效。

二人一直等到晚上,一起用瞭晚飯,下瞭幾盤棋,喝瞭碗蓮子羹,蕭子律還沒回來。

長生百無聊賴地把玩著蕭槿的首飾,幫她挑選出嫁那天用對耳墜比較好,等得有些不耐煩,打著哈欠道:“要不我還是回去吧,不等這個說話不算話的討厭鬼瞭。”

蕭槿忙勸阻道:“別呀,兄長既然約瞭你,就一定會回來的。”

秋日天黑得早,窗外已看不到黃昏的餘暉,隻見夜幕色彩。長生撇著嘴,不滿道:“我看未必,他就是專門耍我。”

蕭槿接過她幫自己選的又一對耳墜在耳邊比畫,搖著頭,替兄長辯解道:“傢兄最近是真的很忙,經常夜深瞭才披星戴月地回來。父親為此都說瞭他好幾回,年紀輕輕的,還是要小心身體。”

長生眨眨眼,覺得這種情況好像還是第一次聽說,在自己印象中,蕭子律一直是優哉遊哉的,對政務不怎麼上心,不然怎麼還能有時間畫小人圖呢?於是她好奇地問:“他都忙些什麼?”

蕭槿想瞭想:“好像除瞭朝中的日常瑣事,還要為北伐出謀劃策,還要管理手下各路細作帶回的線報。有時候線報太多,許多信息都是沒有用的,要從中挖掘出有價值的部分就很困難。當然,如果線報太少,就更無從下手瞭。這些我都是偶然聽他提到的,具體是怎麼回事,也不大清楚。”

長生聽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嘆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再等半個時辰吧,也不能回去太晚瞭。”說著,又拿起一個與剛才遞給她的耳墜相配的步搖,在蕭槿的頭上比瞭比,與她商量道:“你覺得這個帶流蘇的好看,還是剛才那個帶紅瑪瑙的好看?”

蕭槿對著鏡子照照,比較瞭半天,也沒比較出個所以然,道:“都挺好看。”

得,又白問瞭……長生心想,要是什麼都讓蕭槿自己做主,這丫頭可就別想好好嫁人瞭,隻好幫她分析瞭一下,說紅色比較能夠襯托她的氣色。

可是蕭槿本人不太喜歡那個紅瑪瑙的造型,於是長生又翻箱倒櫃地翻起別的步搖來。終於找到一個款式和顏色都合心意的,已經又過去瞭半個時辰,蕭子律還是沒有出現。

長生實在困得不行,哈欠打到淚流滿面的地步,擺手求饒道:“不行不行,我真的得回去瞭。”

蕭槿見她形容疲憊,也不好再留,隻得命侍女送她離去,並再三承諾明天一定跟蕭子律好好說說,讓他老老實實留在府上等她。

侍女準備送長生一程,為她提燈。長生卻堅持要自己走,推卻道:“不用送瞭,府裡我輕車熟路,你還是服侍阿槿早點睡吧,她大病初愈,需要多歇息,才能恢復元氣。”

而後她一路往府門走去,又路過瞭那個熟悉的荷花池、熟悉的假山、熟悉的水榭,不由得駐足,回憶起數日前在這裡聽到蕭子律說出要娶她的那句話時的心情,還震驚得心有餘悸。

就在她回味往事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孩童的啼哭聲從荷花池的方向傳來。循聲望去,卻沒有瞧見人影,隻看到一片漆黑的池塘,上面靜靜躺著幾朵未凋謝的菡萏。

夜色裡的哭聲,讓她莫名想起蕭子律講的什麼噩童的傳說,忍不住打瞭個激靈,感覺周圍陰影幢幢、鬼魅四伏,十分可怕。然而鼓起勇氣,仔細再聽,才發覺那哭聲好像是從荷花池另一邊傳來的。

長生擔心真的有小孩在哭,鼓起勇氣,繞過荷花池去查看。這才發現,哪有什麼妖魔鬼怪,哭泣不止的,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粉嫩胖娃娃。

那娃娃看上去六七歲大的模樣,穿著粗佈麻衣,想來是哪個仆役的孩子,因為誤打誤撞,在府裡迷瞭路,正在無助地哭泣。

而在一旁牽著他的手,一邊悉心安慰,一邊柔聲說送他去找娘親的那個人,正是蕭子律。

蕭子律看上去也很疲憊,面上帶著倦容,衣角沾著露水,一手拄著手杖,一手牽著胖娃娃的小手,目光無限溫情地低頭看著他。

小娃娃則似乎是因為剛才摔瞭一跤,身上的衣服都蹭上瞭泥土,小手也烏漆墨黑的,往哪兒一擦就抹花一大片。但慣有特殊清潔癖好,連手杖都要擦得幹幹凈凈的蕭子律似乎並不在意這些,任他將手印蹭在自己的衣袖上。

長生覺得,自己從未見過他如此富有柔情的一面,隻覺得此時此刻他的身上發出溫潤淡雅的光芒來,像寶珠,像玉石,像月華,像甜夢,像什麼值得被人小心珍藏的物事。

她在一處太湖石後,看得臻入化境,久久未動。小娃娃卻不肯走,嘟嘟囔囔地,抬起一隻手來,比畫著朝樹上指。

蕭子律順著手勢看過去才明白,原來他剛才是在玩毽子,不小心把毽子踢到瞭樹上,拿不下來瞭,怕被責罰,所以才哭的。

樹不算高,但是蕭子律伸出手杖去試瞭幾次,也沒能將其挑下來。

長生看到這兒,以為該自己出手瞭。畢竟爬樹這種事情,蕭子律大概是有深深的心理陰影,不會去做的。

出乎意料的是,蕭子律竟然絲毫沒有猶豫,將手杖放在地上,理理衣袖,拎起衣衫下擺就準備上樹。

長生萬分驚訝,萬萬不敢讓腿腳不好的他冒這個險,趕忙現身,快步趕過去,道:“還是我來取吧。”

蕭子律剛才的註意力都在小胖娃娃身上,一直沒察覺附近還有個人,聽到她說話的聲音,回眸去看,也表現出一絲淡淡的驚訝。

長生已經來到樹下瞭,讓他給自己讓個位置,便抓著樹幹,腳步輕盈,動作輕快,三下兩下就爬到樹梢,將毽子取瞭下來,抖落上面的樹葉,吹瞭吹,交還給小胖娃娃她。一邊搖晃,一邊得意道:“看吧,姐姐多厲害,一點也沒弄臟,跟新的一樣。”

小胖娃娃如獲至寶,激動地將毽子抱在懷裡,連聲謝過二人。

長生覺得自己隻是跟著湊熱鬧的,白當瞭一回恩人,頗難為情地朝蕭子律吐瞭吐舌。

拿回毽子的小胖娃娃也不哭瞭,對蕭子律說自己能找到回去的路,不敢勞煩他相送。

蕭子律不依,擔心天黑,怕他再摔跤,堅持要把他送回去。長生好不容易才見到他,自然也跟著一起去瞭。

二人送完小胖娃娃,在往回走的路上,她才終於忍不住,盯緊四下無人的時機,悄悄地湊近他,用胳膊肘在他身上輕輕推瞭推,壓低聲量問道:“蕭子律,問你件事,你……不是真喜歡我吧?”

“假的。”蕭子律頭也不偏一下,幹凈利落地回道。

長生長舒一口氣,撓撓頭,帶著幾分自嘲地笑道:“我就說嘛,怎麼可……”

話音還沒落,又聽他說瞭句:“才是騙你。”

長生把“能”字生生咽瞭回去,嗆得直咳嗽,皺著眉頭又推搡他兩下,埋怨道:“你能不能好好說話?”

蕭子律便停下腳步,側過身,好整以暇地凝視著她,直看得她目光閃躲,左顧右盼,不敢與他對視瞭,才笑著問:“我說是真的你信,還是說是假的你信呢?”

“我……”長生尷尬地看向附近的花花草草,回道,“我不知道啊。”

“既然你都判斷不出來,我還說來做什麼?”蕭子律聳聳肩,做瞭個覺得她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

長生插著手,老大不樂意地撇著嘴,左撇完右撇,撇瞭好幾個來回,才朝他翻著白眼,道:“這種事情,你要試著說服我啊。如果喜歡,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不就完瞭。如果不喜歡,幹嗎最近要做這許多多餘之事,嚇得人成天提心吊膽的。我不擅長猜來猜去,今日隻想與你說個明白。”

蕭子律並不認為她的榆木腦袋不開竅是自己的錯,聞言先是頷首表示認同,繼而笑靨如花,道:“可是我想讓你猜。”

“你……”長生真是恨,恨當年他怎麼隻摔斷瞭腳腕,而不是脖子?一時揮拳相向,作勢要與他搏個你死我活。

蕭子律施施然抬袖抵擋,大掌按著她的頭,不讓她有機會上前。長生揮舞瞭半天胳膊腿兒,也隻是打散瞭他袖中的空氣。

末瞭,她插著手,一甩頭,恨恨地對他說道:“蕭子律,你可真討人厭。”

蕭子律收回手,雙手交疊按在手杖上,笑瞇瞇道:“沒關系,我不討厭你就行瞭。”

長生氣得想跺腳,然而剛跺瞭兩下,便被他揉著頭頂,稍加用力拉到瞭懷裡。

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檀木與松煙混雜在一起的香氣,與周遭潮濕木料的氣息相融合,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書架上一本收藏多年卻依然沒能讀懂的古卷。

長生呆立片刻,感到耳根的溫度不斷升高,燙得難受,尷尬地推搡他兩下,嘟囔道:“你……你幹嗎?”

蕭子律低下頭,貼著她的發絲,低聲道:“臣有點冷,向公主討個抱抱。”

“我……”長生無言以對。

蕭子律便自顧自地繼續說:“公主這麼大度,不會跟臣計較吧。”

他的聲音仿佛貼著她的耳朵,灌瞭一杯醇厚香濃的瓊漿玉液進去,瞬間沉醉瞭頭腦,酥軟瞭身心。

長生猝不及防地淪陷其中,覺得不知所措,好在他很快又松開手臂,拉著她坐下,道:“我與你說幾句真心話。”

她整個人還愣怔著,忙乖乖坐下,點頭如搗蒜。

蕭子律也跟著坐下來,將手杖放在一邊,抖抖衣袖,道:“其實你現在不可能再去百濟瞭,你自己心裡也明白。戰火已經燃起,百濟若當真牽連其中,你去瞭就是羊入虎口。若沒有牽連,以他們的實力和一貫作風,也會選擇隔岸觀火,待我們與魏人互相消耗後坐享其成。總之,無論怎麼推論,都是不能再和親瞭。”

長生聽得明白,絞著袖口,嘆息道:“我近來也想通瞭這個道理,否則不會答應你說的相親。”

蕭子律點點頭,言下有贊許之意,道:“公主明白就好。那公主也應該能想到,臣向公主提親,無非是看公主實在沒有別的路可走瞭,願意自我犧牲一下,以解救我大宋萬千男子的命運,讓他們都能安安心心地過日子。”

他說著,竟然靠上她的肩頭,含笑問:“臣是不是很厲害,能不能將公主的高尚情懷習得一半?”

長生覺得,自己可能是被他氣啞瞭。

他還特別有代入感地感嘆瞭一句:“拯救世界可真是太累瞭。”

她對這句話竟然覺得很有共鳴,附和著點瞭點頭。

於是得寸進尺的蕭子律便緩緩躺瞭下去,頭枕在她的腿上,側身道:“所以臣決定休息一下。”

長生心頭一萬隻奇形怪狀的洪荒猛獸奔襲而來,作勢要將這個陰險小人撕扯個幹凈,身子卻僵住瞭,一動也不得動,半晌才紅著臉反應過來,清清嗓,蹙眉道:“別鬧瞭,你快起來!”

蕭子律沒理她。

她又推瞭推他的肩膀,不悅道:“聽到沒有啊,不許裝睡。”

不承想,她一湊近他,竟聽到一陣均勻低沉的呼吸聲,又威脅恐嚇瞭他幾次也沒反應——似乎真睡著瞭。

長生氣得想直接把他推到地上,但是轉念又想起蕭槿說的,他近日忙得分身乏術,總是披星而去,帶露而歸,又覺得也是很不容易,不忍心下手瞭,猶豫再三,隻好任由他占便宜,繃著身子,閉上眼睛,假裝自己在另一個沒有他的溫暖又安全的時空裡。

不知過瞭多久,月亮出來瞭。清風薄霧,皓月疏影,眼前似乎有一團流動的銀輝閃爍。她悄悄睜開眼睛,見他還老老實實地枕膝而眠,一頭光澤瑩潤的長發在月色下熠熠生輝,綢緞般鋪在她的裙上。

她忍不住好奇地伸手摸瞭摸,再摸瞭摸自己的,覺得還是自己的比較柔韌光滑,才滿意地挑挑眉。因著他睡著的這份安寧,她感覺到心裡一團飄忽不定的迷霧也在漸漸向水面沉去,變得厚重而清晰。

也許是因為頭發被拉扯瞭幾下不舒服,也許是因為睡足瞭,蕭子律恰好在這時醒轉過來,雖然還是背對著她,沒有動彈,卻音色低啞喚瞭句:“長生。”

長生下意識應道:“嗯?”

他轉過頭來,微笑著看她,道:“等我三媒六聘,去向你提親。”

長生卷著發絲,平白在手上纏瞭一圈又一圈,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便見他起身理理衣袖,道:“多謝瞭。”

於是她抬手一揮,故作大度道:“不用謝。”

蕭子律稍微舒展瞭一下筋骨,又想起什麼,嘆道:“看著公主就想到,阿槿下月初就要出嫁瞭。”

“是啊。”長生晃晃被壓麻的腿,也跟著嘆,“以後就不能常見面瞭。”

“嗯。”

二人對著月色沉默瞭一會兒,蕭子律突然又對她說:“臣有個主意,想讓公主相助。”

“什麼主意?”長生好奇地問。

蕭子律便將自己計劃親手做一份禮物送給蕭槿的事兒對她說瞭一遍,原本計劃得好好的,奈何自己最近太忙,怕工期趕不上瞭,想找她跟自己一起合作。

長生問他要做的究竟是何物,蕭子律卻道一兩句話也說不清,今天太晚瞭,不如她先回去考慮考慮,願意的話,明天再來幫忙。

也不知道太晚瞭是怪誰,長生默默朝他做瞭個鬼臉,道:“好吧,那我想想。”

雖說要不要跟他合作很猶豫,但想到東西是為蕭槿做的,為瞭不讓摯友有遺憾,她覺得自己應該去。

於是第二天她又屁顛屁顛地跑到瞭蕭府去。

蕭子律這次還算仗義,特地提前在傢等她。

二人為瞭給蕭槿一個驚喜,悄悄關起院門來折騰。

長生面對一桌燒制好的手掌大小的人形陶器,不明所以地看看蕭子律。

蕭子律示意她坐下來,講解道:“臣打算在這些陶人上繪畫,畫成臣和父母兄弟的樣子。”

“這樣她就能感覺傢人一直陪伴在身邊瞭。”長生驚嘆地表示真是個好主意,可是想想又納悶,既然是這樣,自己又能幫上什麼忙呢?

“正是此意。”蕭子律說著,又命仆役帶瞭幾匹綢子放在她面前,繼續道,“可是臣發現整個陶人都靠繪畫,臣自己一個人完成,工期實在太長瞭。公主妙手靈心,不如幫忙給他們裁制點衣裳吧。如此一來,臣隻需再畫上容貌就可以瞭。”

長生覺得這活計很有趣,愉快地答應下來,與婢女一同拿起陶人來量瞭尺寸。婢女開始裁錦,她則飛針走線,玉指翻飛,翩若遊鴻。沒多大工夫,主仆二人就合作做好瞭一件適合蕭傢祖父的衣裳,套在瞭一個陶人上。

蕭子律接過去,揮筆繪上一副美髯,須臾便為陶人添就瞭靈魂。

長生接著又做起下一件來。

她是修復古籍練出的手藝,落手之處極其精致細膩,即使是陶人尺寸的小衣裳,也能看出做工之精美、構思之巧妙。為突顯人物特色,她還特地給蕭子律的那個陶人配瞭一個佈條當手杖。

蕭子律接過去,二話不說扯下佈條就給扔瞭,換上一個早就準備好的象牙短簽。

長生等他畫完拿去晾幹,又準備趁他不註意,偷偷把佈條換回去,沒想到被他當場逮個正著。

隻見蕭子律在她身後,用手杖在地上用力敲瞭敲,待到她回頭後,再居高臨下,冷冷地瞪她一眼,伸手示意要把佈條沒收。

她隻能悻悻地上交,並答以一個白眼。

有瞭長生的幫忙,這份充滿心意的禮物隻用瞭蕭子律計劃的一半時間。她甚至做得興起,回傢之後,還準備瞭好幾套額外的用來換洗,一起疊好,整整齊齊地碼在錦盒中,與那些陶人一同,在蕭槿出嫁的前一晚送給瞭她。

一襲紅妝的蕭槿坐在銅鏡前,感動得哭成瞭淚人。她一手拉著蕭子律的手,一手拉著長生的手,再三叮嚀道:“我走之後,你們一定要好好的。”

“我曉得。”長生拍拍她的手,寬慰道,“你放心,我一定手下留情。”

蕭子律笑而不語。

蕭槿看看貌離神合的二人,再看看他們合作的陶人,不知該說什麼好,隻嘆著氣,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們二人,如果你們能不吵不鬧,我一定能走得更安心。”

長生心想那是不可能的,嘴上卻說:“什麼走不走的,別說得那麼喪氣嘛,出嫁是大喜之事,高興一點。你放心吧,我們肯定每天努力吃飯,爭取都長得白白胖胖的。”說著還朝蕭子律使眼色,用胳膊肘推他,問道:“對吧?”

蕭子律或許是看在蕭槿的面子上,難得賞臉,笑吟吟道:“對。”

蕭槿見狀,產生一種將他的手放在長生手上的沖動,想瞭想又覺得以自己的身份不太妥當,隻好拍拍二人的手背,松開瞭。

三人坐在一起聊瞭一會兒,便有仆役來通傳,說是謝二郎接親的隊伍來瞭。蕭子律與府中男子一同出門相迎,長生則留下來,與蕭槿又說瞭幾句悄悄話。

蕭槿等到兄長走遠,才神神秘秘地招呼長生到一邊,掏出幾個用紅綢包好,放在嫁妝箱子底下的象牙碟,做賊心虛似的左顧右盼瞭一番,確定沒人後,才紅著臉,附耳對她道:“這些碟子是娘親給我的,說是洞房花燭之夜能用得上。”

“碟子能用來幹什麼?”長生好奇地伸手去拿,想要翻過來看。

蕭槿卻按著她的手,不讓她碰,局促不安道:“那一面……畫瞭東西。娘親說,未出閣的姑娘傢不能看,讓我出瞭傢門後,路上再看。”

長生向來對這些迷信說法不屑一顧,嗤笑道:“就看一眼又能怎樣,難道你就不好奇?”

“我……”蕭槿無從辯駁,一臉羞澀地囁嚅半天才承認“其實,我已經偷偷看過瞭。”

“是嗎是嗎!到底畫的是什麼?”長生一臉好奇,興奮地攛掇她給自己也瞧瞧。

蕭槿又張望瞭一番,才將那幾個象牙碟遞給她,不知是在說服她還是說服自己,道:“反正你也快嫁人瞭,看瞭也無妨……我隻是看不大懂,所以想請教請教你。”

長生接過來一看,簡直瞠目結舌。隻見碟子正面活靈活現地畫著一男一女,臥於榻上,衣衫半解,玉體橫陳,擺出一種她無法描述的奇怪姿勢,似乎正在做什麼瞭不得的大事。

饒是一貫認為自己臉皮夠厚,她也面色微紅,尷尬地輕咳兩聲,將碟片遞回去,一本正經道:“哦,不過是男女情事的場面而已。”

“你竟然看懂瞭?”蕭槿可是反復揣摩瞭半晌也沒看出個所以然,聞言驚訝不已,看她的目光充滿崇拜。

長生摸瞭摸鼻子,道:“差不多吧。”

“那,那……我想問……”蕭槿聲音細如蚊蚋,將自己的疑惑不解之處問瞭出來。

長生其實也不清楚個中細節,但為瞭讓她安心,隻能佯裝瞭然地點點頭,拍著她的肩膀道:“簡單得很,到時候謝二郎自然會教你的,無須擔心。”

蕭槿為擔心到時候丟臉惴惴不安瞭一天,見她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不由得心生感嘆,覺得博覽群書真好,什麼都懂,恨隻恨自己白生在書香門庭,卻沒有繼承傢族熱愛讀書、博學多識的優良傳統。

殊不知,長生還回想著方才看到的畫面,心撲通撲通直跳,腦海中的疑問也一直縈繞不已,又摸瞭半天鼻子。

謝二郎在前院拜會瞭蕭父蕭母,得瞭應允後,便有仆役來喚蕭槿出門。

長生幫她最後檢查瞭一遍妝容,確定完美無瑕、勝似天仙後,親自和侍女一同陪著她向院外走去。一眾仆役在後頭提著系有紅綢的妝箱,浩浩蕩蕩,宛如一片熱烈燃燒的紅霞在地面蜿蜒。

送她走進前堂,直到蕭傢二老面前,長生才悄然退到一旁。親眼見證蕭母顫抖著手指,將一根細細的、承載著一個母親對女兒所有最美好祝願的紅色綢帶系在蕭槿的發髻上,再將她依依不舍地交到謝二郎手中,二人共同握住一條紅綢的兩端、相對凝望的畫面。不知為何,看到面帶笑容的蕭母背過身去偷偷抹眼淚,她也跟著擦起眼淚來。

先前哪怕知道再難相見,心中也是為摯友感到高興的,隻有到瞭此時此刻,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分別的酸楚。她一直跟著蕭傢的親眷,送蕭槿和謝麟跨過門檻,走出府門,坐上馬車,已經難以抑制內心的激動與傷感,默默哭成瞭淚人。

蕭府唯一的女兒出嫁,建康城內的公卿貴胄,文武百官自然也積極前來捧場相送,連病重的皇帝都親賜瞭一隊送行的護衛。

歡慶祥和的氣氛中,人們都在拱手道喜,並沒有人註意到她的情緒。

車隊準備啟程離去的時候,蕭槿將簾子掀起一角,淚眼婆娑地向外望,想要再看一眼父母親人,還有要好的夥伴。在人群中尋覓一圈,卻沒看到正在低頭啜泣的長生,不由得心急如焚。

而長生恰好忙著低頭擦眼淚,沒留意到她的這個小動作。

幸好蕭子律挪步過來,扯瞭扯她的袖子,示意她朝蕭槿的馬車看。長生方才註意到,踮起腳,朝她努力揮手。

蕭槿也悄悄伸出手來用力朝她揮瞭揮,才終於安心地將錦簾放下,車隊鼓瑟吹笙而去。

蕭子律見長生哭得帕子和袖口都濕瞭,掏出自己的手帕遞給她,拍著她的肩,安慰道:“別哭瞭,臨川又不遠,常走動就是瞭,以後我帶你去。”

長生攥緊手帕,點瞭一會兒頭,又開始猛搖。

隨著蕭槿的出嫁,建康城也迎來瞭立冬的第一場冷雨。各傢各戶紛紛取出瞭早已晾曬好的厚外衫或鬥篷,怕冷的長沙王更是早早點燃瞭炭火。

寒雨淅瀝的傍晚,長生和劉義慶各自披瞭件披風,和父親一起烤火,順便還烤瞭個紅薯。

長生蹲在地上,用鐵釬撥弄著炭中的紅薯,感嘆道:“聽說今年秋天收成不好。”

劉義慶裹著件鬥篷倚著椅子看書,並沒搭話。

長沙王則品著熱茶,點頭道:“是啊。歉年還加增瞭賦稅,好像餓死瞭好些人。”

賦稅徭役都有所增加,並不是因為權貴貪圖享樂,而是為瞭北伐。長生在心裡琢磨著:一方面,北伐是統一九州、復我華夏、功在千秋的國之大事,無論文武大夫還是黎民百姓,都應盡自己的一份綿力。

皇帝劉裕乃北府兵出身,當年先祖也飽受戰亂中流離失所之苦,既知魏人亡我之心不死,自然也不願令後人和百姓再受這份罹難。所以,北伐無論如何都是要做的。

可是另一方面,南方大部分地區百姓都沒有經歷過當年的動亂,並不明白北伐短時間內能給自己帶來什麼好處。就算明白,也認為當由肉食者謀之,不見得願意犧牲自己的利益。

當然,若對百姓的生活現狀不管不問,魏人沒打過來,自傢課稅就令百姓叫苦連天瞭,也非朝廷所樂見。個中的尺度權衡,實在不易。

現今皇帝久病沉疴,難以主持朝政,長生去探望瞭他幾次,他都是昏睡不醒,隻在夢中一遍一遍呼喚著前皇後和太子的名字。暫理朝政的二皇子和三皇子,在如何平衡內政與外務的問題上無法達成共識。

一派認為應當繼承父親的志向,將北伐進行得轟轟烈烈。一派則認為,此次北伐就是意思意思,嚇唬嚇唬魏人,讓他們不敢再搞事就行瞭,當務之急還是休養生息,不主張浪費過多的財力物力。

後方忙著鉤心鬥角,也不知道前方趙懷璧他們的情況怎麼樣瞭……長生正神遊天外之時,忽然聽父親問道:“蕭府又遣瞭媒人來,我聽子律說,你二人已經商量好瞭,你怎麼講?”

自己的這個爹啊,好歹也是個王爺,什麼時候能正兒八經關心點國傢大事!長生搖頭嘆氣,道:“誰跟他商量瞭,我還沒決定呢!”

長沙王不解地問她,具體還有哪裡想不明白,自己可以開導開導。

她卻覺得一言難盡,一提到蕭子律就發愁,愁得連烤紅薯都不想吃瞭。她放下鐵釬,拍拍手站起來,道:“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我有點困瞭,先回去歇息瞭,父親、兄長你們慢慢烤。”說完行禮便退。

“唉,你這丫頭……”長沙王開口挽留無效。

劉義慶抬眸目送瞭妹子一眼,便將炮火引到瞭無辜的自己身上。

王爺揮舞著圓潤的手指,恨恨地指責他成天就知道看書寫書,一點也不關心妹妹的終身大事。

劉義慶被遷怒的一臉不明所以,撓撓頭,也跟著長生走瞭。

留下長沙王一人,也想走,但一想到紅薯還沒烤好,又坐下瞭。他氣鼓鼓地看著紅薯,嘆著氣抱怨兒子女兒都長大瞭,不好帶啊!

回到房間的長生照例拿瞭肉條去喂籠中的小雪貂,主人和寵物的秋膘貼得很成功,都肉眼可見的胖瞭,尤其是小雪貂,已經快長成大雪球瞭!

長生一邊托腮拿肉條逗弄著它,一邊撇嘴道:“海盜啊海盜,你的舊主人,大概不是個好人。”

小雪貂拖著沉重的步伐,很努力地想要跳起來去抓肉條,於是她又把胳膊抬高瞭些,繼續道:“我不能嫁給他瞭。可是蕭子律……也不是個好人啊。”

她試著向海盜闡釋蕭子律的可惡之處:“我雖然有點動心,隻是有點。可是他這個人說話隻能信一半,另一半完全靠猜。我也不知道自己猜的對不對。究竟總是捉弄我的那個惡趣味的他更真實,還是對我溫情脈脈細心關懷的那個他更真實呢?我根本沒有把握。問他嘛,他也不說清楚。一下眸如秋水,眉目多情地對我說要娶我,一下又勾唇奸笑說隻是拯救蒼生罷瞭。”

長生一邊說,一邊模仿蕭子律的表情,嘆道:“他到底是想怎樣啊!我雖然不排斥跟他成親,但是也不想不明不白地掉坑裡。唔……怎麼說,我們互相鬥瞭這麼多年,如今他若是改邪歸正,怎麼也得先正兒八經地討好我一陣子吧!不然我怎麼過自己心裡那關,你說是不是?”

她憤憤不平地瞪著小雪貂,小雪貂還以為是自己犯瞭什麼錯,緩緩停下動作,站得板板正正地盯著她,試圖用良好表現來贏得肉條。

長生見狀忍不住失笑,戳瞭戳它的鼻尖,將肉條丟過去,道:“幫不上忙,就知道吃,要你何用?”

小雪貂才不管那麼多呢!有吃,誰會在乎明天會不會天崩地裂。

長生想判斷蕭子律對自己究竟是怎樣的感情,想給他設置點考驗,到頭來還是得自己糾結。

然而,她還沒想好該怎麼折騰他,建康城就又出事瞭。

驛站的快馬一騎自北方而來,連夜進京,帶來瞭前線的兵書。原來是趙懷璧想瞭好幾天也沒想明白,為何朝廷要他們一直向西北挺進,必須在一個月之內攻破安定。他終於按捺不住,隻好派人回來問問,求陛下給個解釋。

陛下解釋不瞭,滿朝文武沒有一個能解釋,因為根本沒人記得下過這樣的軍令。二皇子質問三皇子,三皇子質問二皇子,二人一言不合就開始吵架。

蕭子律則在周圍七嘴八舌的議論聲中,表情凝重地意識到,自己被人耍瞭。

顯然,既然沒有人承認下過這樣的軍令,就說明軍令是假的。既然軍令是假的,就是別有用心的人篡改的。那這個別有用心的人是誰呢?除瞭李敬,他想不出來還有別人。

早知百濟有鬼,結果千查萬防,還是出瞭岔子。蕭子律心裡非常不高興,回到自己平時和手下的細作們接頭的院內,一雙劍眉微蹙,將不滿的情緒寫在瞭臉上。

細作們嚇得齊刷刷地跪倒在地,大氣都不敢出。

“說吧,怎麼回事?”蕭子律一聲質問。

幾個探子面面相覷,其中一個做漁夫打扮的人起身,回稟道:“稟大人,百濟的探子行蹤詭秘莫測,來無影去無蹤的,我們……”他說到這兒,顯得有些膽怯。

蕭子律語氣森冷:“你們?”

“我們設瞭幾次陷阱,明明人都落網瞭,不知怎麼就跟丟瞭。”漁夫悻悻道。

“哦?”蕭子律笑意中帶著幾分輕蔑,“現在你們的水平大有長進啊,跟人都能跟丟瞭?”說完突然用手杖狠狠在地上一敲,喝道:“那蕭某和朝廷養你們還有何用?”

漁夫立刻重新跪倒,肩膀微微顫抖,道:“小的無能,願受責罰。”

密院裡的空氣格外壓抑,蕭子律保持著冷厲的神情,沉默一會兒,終於嘆道:“罷瞭,罰你又有何用?事到如今,再不把敵國細作連根拔起,影響之深遠,你們也都清楚。”

眾人連連點頭稱是。

他便撫著額,繼續道:“把你們手上的卷宗都呈上來吧,我再看看。”

各路探子頭目陸續將自己手上的卷宗呈瞭上去。

蕭子律這一夜挑燈夜讀,在燈下反復將各種細枝末節的線索打亂,再重新整理,反復排序,試圖從中找出順理成章地串聯起各個關鍵點的那個可能。

他的探子們個個都是身手矯捷、經驗豐富之人,他不相信那百濟的探子,還真能飛天遁地。每次神秘跟丟的現象背後,一定存在著什麼合理的原因。

一讀就是一整夜,翌日他又在城裡走瞭一圈,把探子們說的幾處跟丟的地點都親自查看瞭一遍。

第二天晚上,他揉著疲憊的、泛著紅血絲的雙眸,將一份單子交到瞭漁夫手上,啞聲道:“我分析瞭一日,覺得他們應該不是每次都是莫名失蹤,隻是利用一些奇特的地形和用具進行瞭我們平常想不到的藏匿與偽裝。這是我實地查探後,分析出來的幾種可能性。你們下次再設套的時候多加留心這些,應當不會再跟丟瞭。不過還需小心一點,我的這些假設都是建立在一個猜測的基礎之上,就是百濟的探子們或許確實有獨特的輕功技巧,在行動速度方面也異於常人。”

“是。”漁夫接過去,研讀瞭一遍這張圖文並茂、說明詳盡的單子,不由得對蕭子律的能力產生瞭由衷的敬佩,或者說是驚嘆。他懷疑自己的腦子是不是跟人傢的長得不一樣,每一根血管都是堵塞的,根本想不明白事情。否則為什麼人傢去看瞭一圈,回來就能想到這麼多逃脫手法,自己想瞭個把月還一直以為是遇到瞭神仙呢?

他連連搖頭,同手下的弟兄們又感嘆瞭一番,按圖索驥去瞭。

而朝中也迅速對虛假軍令做出瞭反應,派瞭一隊人馬送加急密信去阻止大軍冒進。

可惜為時已晚,到底還是中瞭百濟的調虎離山之計。

就在趙懷璧率領軍隊頭也不回地趕赴安定,將戰線不斷向前推進,離長江越來越遠的時候,百濟的船隻驟然自海上來,奇襲瞭長廣沿海,並成功登陸,占領瞭長廣和高密二地。

而我軍又與魏軍在北雍州要隘狹路相逢,陷入膠著,一時無法回軍支援。

頻傳的戰報令滿朝文武焦頭爛額,二皇子和三皇子在一致對外這件事上終於達成短暫的共識,不再成天忙著內鬥。

可皇帝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瞭,他讓宮人把自己那幾樣舊農具都拿到瞭床邊,想在撒手人寰前,感受到自己仍未離開過當初那個破敗小茅屋的溫暖。

兩個兒子每次來探望他,都要被苦口婆心地教育一番,劉傢有今天的地位來之不易,一定要懂得珍惜,切記不可學習前朝皇室的驕奢淫逸、紙醉金迷。

兄弟二人在耳朵都要聽出繭來、特別不耐煩這一點上難能可貴地互相理解。並且,有時皇帝在意識模糊之際還會看著老二或者老三,叫出老大的名字,提起要傳位給老大的念頭,也令他們感到十分警覺。

二人曾經分別私下去找過蕭子律,想動用蕭子律的力量,查出劉義符的下落。又無一例外地,都被蕭子律拒絕瞭。

蕭子律百忙之中還寫瞭一封信給長生,上書詩歌一首。乍一看是一首脈脈動人的情詩,細讀發現是在問她一天到晚都想些啥,怎麼還不老老實實嫁過門。

長生提筆回信,也寫瞭一首詩,意思大概是說,長廣還沒收復,南北還未一統,無心嫁人。

蕭子律看著她在紙上亂塗亂畫一地個做鬼臉的表情,無可奈何地笑著,搖瞭搖頭。

千裡之外的雍州,趙懷璧枕著八百裡秦川的深秋入眠,心中時而琢磨戰事,時而回憶起遠在建康的妻子,擔心自己未出世的兒子會不會又給他那被寵溺慣瞭的母親添什麼麻煩。自己的那個小妻子啊,本人都還是個孩子啊……他苦惱地想著想著,唇角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陣柔和的笑意。

大營中,不乏還有這般牽掛傢人的將士,在睡夢中與傢人獲得短暫的團圓。

守夜的宋安知低頭看著手上的草葉,發瞭好一會兒呆,直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將他從思緒中拉回來。

前來送信的士卒下馬系韁,急匆匆地跑進他的營帳,喘著粗氣道:“報,建康急報!”

什麼事兒這麼著急,大半夜的傳令?宋安知疑惑地皺眉,想說一個月內攻占安定,已經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瞭,難道如今還要改成十天八天的不成?他連夜去把趙懷璧叫瞭起來。

趙懷璧正好因為思念妻子還未入睡,披衣起身,打開軍令一看,隻見上面寫瞭之前的幾道軍令為奸人所篡改,中瞭百濟的調虎離山之計,兗州守軍告急之事,他不安地擰緊眉毛,踱起步來。

宋安知上前一看,也吃瞭一驚:“這……”

趙懷璧沉著臉,恨恨地唾瞭一句:“百濟這幫養不熟的白眼狼!”

宋安知也想罵人,但是控制瞭一下,又控制住瞭,憂愁地表示:“可是我們現在還沒等到長安的援軍,被魏人拖在這兒,無法從雍州撤兵啊。將軍覺得如何是好?”

趙懷璧也很愁,這邊不能讓魏人乘虛而入奪瞭雍州,那邊也不能顧此失彼丟瞭兗州。他又何嘗不知道,對朝廷來說手心手背都是肉。思前想後,一時也沒有更好的主意,他皺著眉頭,對宋安知道:“要不你帶一隊人過去,輕裝簡行,快馬馳援,配合兗州駐軍,抵擋一陣子。我在這邊周旋,等長安的援軍來瞭,再回撤一部分兵力前去助你。”

“辦法倒是個好辦法。”宋安知不放心道,“可是屬下隻是個校尉……”

“這不是問題。”趙懷璧擺手,大度道,“官職隻是個虛名,此番正好也是個機會。你且放心去,也不用帶太多兵,人手多瞭,隊伍速度慢。我隻挑兩隊最精銳的鐵騎給你。”

宋安知何嘗不知機遇難得,自己本就想借著這次北伐建功立業,便感激地應瞭下來。

翌日,秦嶺落下宣告寒冬降臨的第一場雪。宋安知率領兩隊精銳騎兵,披著一身鵝毛大雪,千裡馳援向東而去。

建康還未感覺到冬日氣氛,長生抱著海盜在院中散步,隻覺得它的毛好像長瞭些,沒有前幾日掉得厲害瞭。

自從聽說百濟占領瞭長廣和高密,她就染上瞭一個惡習,特別愛拔海盜的毛。海盜原本在睡覺,被她撥弄得不耐煩地抬起前爪撥瞭撥。

長生撇著嘴拍瞭一下它的頭,嗔道:“好吃好喝地喂你,你倒撓我。”

海盜感受到她話中不悅的語氣,無辜地眨眨眼。

長生嘆瞭一聲。

她何嘗不知兩國政事與它何幹,奈何心中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一看到它就想起李敬那雙精明銳利的眼眸,搖頭道:“禽獸啊,禽獸。”

身邊的侍女擔心她沖動之下再把海盜傷著,或者被海盜傷著,拎著藤籃上前,將海盜抱瞭進去,順便問:“公主先前說的,讓奴婢再去給蕭中散設個套的事兒,還要辦嗎?”

要不是她提醒,長生差點把這碴兒忘瞭。她撇著嘴沉思瞭一會兒,嘆道:“算瞭吧,現在他太忙,我們不能耽誤人傢辦正事,等百濟的風頭過瞭再說。”

侍女遞上手套,又問:“公主是指等到百濟退兵?那要等到何年何月,若是蕭府再遣媒人來,王爺可怎麼辦?”

長生一邊把凍得發紅的手揣進手套裡,一邊朝她挑眉一笑,道:“不會的,蕭子律自己也抽不出空。”

婚姻大事,誰不上心,侍女將信將疑。

然而事實證明,長生確實瞭解蕭子律。

蕭子律近來一直輾轉於朝堂與密院之間,根本沒時間去想邀媒下聘的事。

密院是他同自己手下的細作接頭的地方,隱藏在建康城一處知名的勾欄之中,繁華喧囂的絲竹管弦聲背後,暗藏著的是往來如流的各路情報。

若是常來的熟客一定知曉,在這勾欄之中有一方小院,看似其貌不揚,實則重重把守,非請不得入內。

蕭子律這會兒便在這處栽滿梅花的小院中與自己手下的細作們會面,詢問他們關於百濟密探行蹤一事的後續。

漁夫拱手將自己跟進的情況與他說瞭一遭,隻道是百濟人實在太奸詐狡猾。雖然識破過幾次百濟探子的詭計,也抓住過幾個嘍囉,但是這些人還沒被嚴刑拷打,就紛紛服毒自盡瞭。結果到現在人沒少抓,消息卻是一點也沒問出來。

蕭子律擦著手杖上的銀雕,若有所思,道:“能輕易犧牲的死士,大多不是什麼重要角色。當務之急是要知道,他們現在之所以還留在建康,是單純為瞭善後,還是另有圖謀。要不你們下次盯住人,先不要打草驚蛇,最好能順藤摸瓜,找到他們的老巢,直接一網打盡。”

漁夫應道:“屬下也是這麼想的,而且這根藤,屬下已經摸到,想必瓜也不遠瞭。”

“哦?”蕭子律饒有興致地問道,“說說,有什麼新線索?”

漁夫回報,根據百濟探子的行蹤判斷,已經可以圈定他們的頭目就藏身在劉義慶的編撰院附近,甚至很有可能就在編撰院中,隻是還不能精確到具體人選。

劉義慶的編撰院?蕭子律眉心一蹙,感到有些意外。正當他思索為何對方會選擇這樣一處場所,又會以何等身份藏匿之時,忽然聽到一聲急促的高喊:“不好瞭!”

伴隨著喊聲,一個衣衫破爛、形容狼狽的黑臉男子推開瞭門,一邊急促地喘息著,一邊道:“不好瞭,大人。”

蕭子律手下的細作都經過嚴格的專業訓練,平日便是泰山崩於前也面不改色,因此眾人見他如此驚慌,都覺得是出瞭什麼瞭不得的大事,低頭小聲議論瞭起來。

蕭子律抬手示意大傢冷靜,讓來人不要急,喘口氣再說話。隻聽黑臉男子深呼吸兩下,呼哧帶喘地稟告道:“大人,謝二郎和他剛過門的妻子出事瞭。”

他們能出什麼事,吵架瞭,還是要鬧和離?總不能這麼快孩子就有瞭吧。蕭子律不解地問:“你是指臨安謝府?”

“不。”黑臉探子又喘瞭幾聲,隨手端起近旁的一個茶碗來,喝瞭兩口,道,“不是謝府有事,是謝二郎和夫人出門遊玩的時候,被山賊擄走瞭。”

一聽“山賊”二字,包括蕭子律在內的眾人覺得更奇怪瞭。雖說今年冬天是多瞭許多災民,當中不乏有落草為寇者,但是也沒聽說臨川的匪患猖獗到這種程度瞭啊!

蕭子律示意他先別急,坐下將事件原委仔細道來。

黑臉男子便稱,自己奉蕭子律之命跟隨接親的隊伍前去臨川,本打算將蕭槿安全送達謝府後就回來,奈何突發急癥,耽擱瞭一些時日,一直在謝府養病。病好得差不多瞭,要啟程回建康的那天,聽說謝二郎和蕭槿受友人之邀,去山中狩獵。他本來還沒多想,可是一直到晚上,夫婦二人還沒有回府。

正在謝府上下擔憂之時,一個逃跑回來的傢仆稱大事不好,狩獵的一行人在下山的路上遇到瞭山賊攔路打劫。眾人慌忙四散,待到他回去找人的時候,已經找不到謝二郎和夫人瞭。

康樂侯兒子兒媳失蹤,自是心急如焚,連夜叫官兵上山去尋。黑臉男子也出去幫忙。然而一群人找瞭半宿,也沒有找到失蹤的謝二郎和夫人的下落。

次日,康樂侯府上收到一封信,說是要他送一百石糧草上山,才能把兩人放瞭。

可是他一時間上哪兒找那麼多糧草?隻得想辦法向臨川郡守求助,同時試著再次上山,想找出山賊藏匿的窩點,將二人救出。

黑臉男子便擔負起瞭這一重任,可惜沿著痕跡一路追查,一直查到深山裡,也沒找到山賊的蹤跡,隻發現瞭一個看起來好像是蕭槿的隨身物品的東西。說著,他將一樣物事從袖中掏出來,呈瞭過去。

蕭子律接過來一看,眼眸立刻暗瞭暗——那是一件陶人的衣服,長生親手做的,工藝獨特,針腳細膩,他一眼就能認出。

黑臉男子又道:“眼下臨川那邊還在尋人,屬下想著先趕緊回來通報一聲。結果路上又遇到瞭另一撥暴民,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弄得狼狽瞭點。”

蕭子律頷首,沉吟道:“你做得很對,先下去換身衣服,歇息一下吧。”

說完陷入沉思,琢磨著整件事的蹊蹺之處,怎麼想怎麼覺得奇怪,但是一時又說不清個所以然來。事關蕭槿,他不敢掉以輕心,當即決定啟程前往臨川,親自一探。

臨行前,他還特地囑咐漁夫兩件事:第一件自然是盯緊編撰院,盡快找出百濟的探子頭目,將其鏟除。另一件便是給府上帶個口信,隻說自己有事要出趟遠門,先不要驚動二老,等臨川那邊的情況明朗瞭再說。

漁夫拱手應下。

蕭子律便拿起白玉手杖,叫上幾個手下出發瞭。黑臉男子衣服也顧不上換,堅持要跟著一起去。

眾密探也相繼出瞭院門,一轉眼就混入勾欄裡縱情享樂的人群中消失不見。

而這邊廂,長生雖然嘴上說著知道蕭子律忙碌,無暇顧及自己,但是掰著手指頭數數,發現他當真好幾日沒同自己說過話瞭,心裡還是有點小小的失落的,又開始對著海盜抱怨,說蕭子律是個以玩弄自己的情緒為樂的壞人。

侍女看在眼裡,覺得她無論對誰有氣都撒在海盜身上,故意不給它肉條吃,實在是有些過分,嘆著氣勸道:“要不公主還是去蕭府一趟吧,找蕭大人問個清楚,自己心裡也好受些。”

長生拎著肉條,再一次伸到海盜嘴邊,又收回來,故作詫異地問:“問他什麼?”

侍女本想說當然是問他什麼時候來娶你,但是怕說出來她又要強行聲稱自己不在意,便義憤填膺道:“問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嘛!說來又不來,說不來還偏吊著,端得過分。”

“就是!”長生連連點頭,一拍桌子,激動道,“你可算是理解我的心情瞭。”

“奴婢雖然愚鈍,但畢竟跟隨公主多年。”侍女像模像樣地沉痛點頭,跟著她指摘瞭蕭子律兩句,並旁敲側擊地讓她主動去找他,道,“公主不上門去討個說法,真是太便宜蕭傢瞭。”

長生果然中招,覺得在背後挖苦諷刺確實不夠痛快,還得當面才行,於是真的去瞭蕭府。

特別巧的是,路上還遇到瞭高崎。

高崎一見她,立刻熱情問候。

長生一開始都沒認出來是誰,隻覺得有點面熟,想瞭又想,才回憶起在哪裡見過,友好地朝他頷首行禮。

高崎特地從街道另一側走過來,好奇地問道:“公主獨自一人,是要往何處去?”

長生老實答:“去蕭府找蕭中散。”

高崎聞言,露出一個驚訝的表情,疑惑道:“蕭中散不是出遠門嗎?不在傢。”

“啊?”長生疑惑道,“什麼時候的事?”

高崎的表情更驚訝瞭:“莫非他沒有告訴你?”

長生迷茫地搖搖頭:“告訴我什麼?”

“聽說臨川謝府出事瞭,還牽扯到蕭中散剛剛嫁過去的妹妹。”高崎道:“具體在下也不太清楚,隻是聽在蕭府做事的一個同鄉提起過。”

長生一聽說事關蕭槿,立刻警覺,問道:“那高兄那位同鄉有沒有說是什麼事,有沒有人受傷,嚴重與否?”

“聽說是被山賊擄走瞭,恐怕性命堪憂。”高崎為難地皺眉,扼腕嘆息道。

這怎麼能行,長生一想到蕭槿可能有危險,恨不能馬上長出翅膀飛到臨川去,但是深呼吸瞭三口氣,還是冷靜下來,告訴自己要保持鎮定,先瞭解清楚情況再說,對他施禮道:“長生先去蕭府問問,就不與高兄多言瞭,多謝高兄相告,就此別過。”

“在下陪公主一同前去吧。”高崎關切道。

長生覺得也沒什麼不妥,便同意瞭。二人一同趕到蕭府,一問蕭府的仆役,隻知道蕭子律出遠門瞭,卻不知道所為何事,也沒人聽說過臨川謝府來過什麼消息。

長生起初覺得有些詫異,而後在高崎的提醒下想起,蕭子律的情報遠比尋常書信來得快捷,定是先知道瞭消息,為瞭不讓父母擔心,才沒告知傢中,而是自己去解決的。

於是她也沒提蕭槿的事,在蕭府仆役疑惑地追問下,隻說是自己的誤會,便告辭瞭。

高崎問她接下來有何打算,長生表示要先回王府,同父親說一聲,而後也去一趟臨川。蕭槿出瞭事,她實在無法袖手旁觀。

高崎又道:“既然如此,要不在下隨公主同去,為公主指個路吧!在下老傢就是臨川的,對附近的情況特別熟悉。”

“高兄仗義相助,長生就卻之不恭瞭。”長生說著,朝他行瞭一禮,表示感謝,道,“那就請高兄與我一同回王府,收拾一下行裝就出發。”

“好。”高崎應下來,剛走兩步,卻好像突然想起來什麼,尷尬地哂笑道:“啊,在下突然想到近日還有些要事,恐怕分身乏術……要不,在下還是將那位同鄉介紹給公主,讓他代勞吧。”

長生心不在焉道:“也好。”

“他今日去收租瞭,在下知道他在哪兒,這就帶公主去找他。”高崎說著,做瞭個邀請的手勢。

長生便與他一同去瞭。

二人離開大街,繞瞭三繞,拐進一條小巷。走著走著,周圍的人越來越少,河水淙淙聲越來越清晰,長生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不由得放慢瞭腳步。

高崎走在前面,發現她沒有跟上,回過頭來問:“公主怎麼不走瞭?”

長生瞇起眼來,挑眉問他:“我剛才就覺得哪裡不對,但是一時過於在意阿槿,也沒有想得太仔細。如今恍惚理清一個頭緒,既然方才問瞭蕭府的幾個仆役,都不知道蕭子律外出是去做什麼瞭,你那個同鄉又是何等身份,怎麼知道這麼許多呢?”

高崎站定,轉過身來看著她,面上的表情先是流露出一絲驚訝,接著慢慢變化,唇角勾起一絲笑意,而後越來越濃、越來越濃,眸中熱情的溫度也隨之冷卻,自嘲地笑瞭一聲:“還是被發現瞭啊。怪我,不知道蕭子律竟然那麼謹慎,一丁點兒消息也沒對府裡說。”說完,他陰惻惻地一笑,道:“不過事到如今,公主是逃不掉瞭。”

長生未等他話說完,已意識到中瞭圈套,轉身就跑。可是就在這時,不知從哪裡突然冒出來兩三個腳步無聲、身形小巧的男子,不由分說地將她拉住,其中一人迅速掏出一塊沾瞭迷藥的手帕,朝她的口鼻處捂去。

盡管她奮力掙紮,仍未能擺脫男子有力地鉗制,眼簾漸漸變得沉重,直至整個世界一黑,昏迷過去。

《剩鬥士郡主(拂玉鞍)》